葛兆光
什么夠資格稱“中國經典”?
葛兆光
近來常有一種風氣,有人說到“經”,便有意無意地把它等同“經典”,而提起“中國經典”,就急急忙忙把它轉換成“儒家經典”。我總覺得這種觀念有些偏狹,其實,中國經典絕不是儒家一家經典可以獨占的,也應當包括其他經典,就像中國傳統(tǒng)絕不是“單數(shù)的”傳統(tǒng),而應當是“復數(shù)的”傳統(tǒng)一樣。我一直建議,今天我們重新回看中國的經典和傳統(tǒng),似乎應當超越單一的儒家學說,也應當關涉古代中國更多的知識、思想和信仰,這樣,一部介紹中國經典的書,就應當涵蓋和包容古代中國更廣泛的重要著作。
簡單地說有兩點。第一,中國經典應當包括佛教經典,也應當包括道教經典。要知道,“三教合一”實在是東方的中國與西方的歐洲,在文化領域中最不同的地方之一,也是古代中國政治世界的一大特色,即使是古代中國的皇帝,不僅知道“王霸道雜之”,也知道要“儒家治世,佛教治心,道教治身”(如宋孝宗、明太祖、雍正皇帝),絕不只用一種武器。因此,回顧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時候,僅僅關注儒家的思想和經典,恐怕是過于狹窄了。即使是僅僅說儒家,儒家也包含了相當復雜的內容,比如有偏重“道德自覺”的孟子和偏重“禮法治世”的荀子,有重視宇宙天地秩序的早期儒家和重視心性理氣的新儒家。應當說,在古代中國,關注政治秩序和社會倫理的儒家,關注超越世界和精神救贖的佛教,關注生命永恒和幸福健康的道教,分別承擔著傳統(tǒng)中國的不同責任,共同構成中國復數(shù)的文化。第二,也許還不止是儒、道、佛,傳統(tǒng)中國有很多思想、知識和信仰,可能記載在其他著述里面,“經典”不必限于圣賢、宗教和學派的思想著作,它是否可以包括更廣泛些?比如歷史學中的司馬遷《史記》和司馬光《通鑒》之類,是否可以進入經典?西方人從來就把希羅多德的《歷史》、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史》算成是必讀經典的,重建文化認同和進行傳統(tǒng)溯源,也從來少不了歷史著作,為什么不可以把它們叫做“經典”來重新閱讀?至于古代中國支持經典研讀(那算是“大學”)的基礎知識(也叫“小學”),就是文字之學,其中的那些重要著作,《爾雅》是早就成經典了的,而《說文》呢,更是可以毫不愧疚地列入“經典”之林的,道理很簡單,古人早說過“通經由識字始”,不識字能讀經典嗎?甚至唐詩宋詞元曲里面的那些名著佳篇,也不妨讓它們擁有“經典”的資格,莎士比亞那些曾被稱為粗鄙的北方人的劇作,不也列入了西方經典之林了嗎?因此,我在這部《中國經典十種》里面,既選有傳統(tǒng)儒家的經典,也選了佛教道教的經典,既有諸子的思想著作,也有史著和字典。
說到經典,還必須補充說明,經典并非天然就是經典,它們都經歷了從普通著述變成神圣經典的過程,這在學術史上叫“經典化”,沒有哪部著作是事先照著經典的尺寸和樣式量身定做的,只是因為它寫得好,被引用得多,被人覺得它充滿真理,又被反復解釋,還有的被“欽定”為必讀書,于是,就在歷史中漸漸成了被尊崇和被仰視的經典。因此,如今我們重新閱讀經典,又需要把它放回歷史里重新理解,所謂“放回歷史里面”,就是說,這些經典需要先放在那個產生它的時代里面,重新去理解,就比如《周易》打一開始,就不是那么哲學和抽象,在那個時代可能就是占筮,《史記》在那個文史不分的時代,不必那么拘泥于史學的嚴謹,就是可以有想象和渲染一樣。經典的價值和意義,也是層層積累的,對那些經典里傳達的思想、原則甚至知識,未必需要亦步亦趨“照辦不走樣”,倒是要審時度勢“活學活用”,用一句理論的話講就是要“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
這部書原來是在大學里講通識課程的講義,在理想中,大學應當是理解文化傳統(tǒng)和提倡精神自由的島嶼,閱讀經典也許正是實踐這一理想的重要途徑,布魯姆(Allan Bloom)在《美國精神的封閉》(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中曾說,閱讀經典可以使人們了解,從古至今“人類究竟面臨哪些重大問題”,以便人們在共同問題和豐富知識基礎上,建立“今人和古人在思想上的友好聯(lián)系”。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圣賢原則是必須遵循的教條,也不意味著古代經典是不可違逆的圣經,畢竟歷史已經翻過了幾千年,因此,對于古代經典,既不必因為它承負著傳統(tǒng)而視其為累贅包袱,也不必因為它象征著傳統(tǒng)而視其為金科玉律。我對經典的看法很簡單,第一,經典在中國是和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緊緊相隨的巨大影子,你以為扔開了它,其實在社會風俗、日常行事和口耳相傳里面,它總會“借尸還魂”;第二,但是,歷史上的經典只是一個巨大的資源庫,你不打開它,資源不會為你所用,而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和生活環(huán)境,是刺激經典知識是否,以及如何再生和重建的背景,經典中的什么資源被重新發(fā)掘出來,很大程度取決于“背景”召喚什么樣的“歷史記憶”;第三,經典在今天,是需要重新“解釋”的,不大可能純之又純、原汁原味,以為我們今天可以重新捫摸圣賢之心,可以隔千載而不走樣,那是“原教旨”的想象;第四,只有經過解釋和引申,“舊經典”才能成為在今天我們的生活世界中繼續(xù)起作用的,呈現(xiàn)出與其他民族不同風格的“新經典”。
我希望我所詮釋的“舊經典”,也能夠成為今天生活中起作用的“新經典”。
2008年1月20日于上海
葛兆光,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曾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現(xiàn)為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歷史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國宗教史、思想史和文化史。主要著作有《禪宗與中國文化》《道教與中國文化》《漢字的魔方——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學札記》《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中國思想史》(兩卷本)《屈服史及其他: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古代中國文化講義》《西潮又東風——晚清民初思想宗教與學術十論》《古代中國的歷史、思想與宗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