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群,范可新
(1.淄博師范高等??茖W(xué)校 聊齋文化研究中心,山東 淄博 255130;2.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 273165)
嬰寧與小龍女,一個是《聊齋志異》中“容華絕代,笑容可掬”[1](P66)的絕色美女,一個是金庸筆下艷如桃李卻冷若冰霜的冷艷女郎,二者似乎風(fēng)馬牛不相及。其實不然,嬰寧與小龍女在諸多方面存在著相似之處,通過對這些相似之處的分析,我們可以依稀看到《聊齋志異》對金庸武俠小說的影響。
無論是嬰寧,還是小龍女,其居住之地都是遠離塵世的幽靜墓地。嬰寧居所“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2](P67-68),景色幽靜秀雅,而又遠離紛繁蕪雜的塵世,頗有脫塵超俗的意境。而如此清幽秀麗的所在實際上卻是“廬舍全無,山花零落”“墳垅湮沒,莫可辨識”[3](P73)的古墓。小龍女的居所則是終南山畔林木參天、雜草叢生的“活死人墓”,二者何其相似。并且,嬰寧住所多花,小龍女則養(yǎng)了一群玉蜂,一花一蜂,相映成趣。
嬰寧本“狐產(chǎn)”,父早亡,狐母將其托付鬼母撫養(yǎng),實際上等同于孤兒;小龍女則是不知父母為何人的棄嬰,師父亡故后,與孫婆婆相依為命,但孫婆婆甫一登場,就因比武而死,似乎有《嬰寧》中鬼母的影子。
二人皆因陌生男子的闖入,結(jié)束了“言笑由心的自在狀態(tài)進入人世生活的儀式”。[4] (P445-446)她們在塵世遭遇重大打擊后,又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歸隱。嬰寧嫁入王家后,因其無拘無束的笑容令登徒子西人子心生邪念:
西人子謂女意屬己,心益蕩。女指墻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于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墻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窺,見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fā)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zé)之,生為乞免,遂釋而出。[5](P74)
經(jīng)過這場人命官司的打擊之后,嬰寧終于懂得了世俗的可怕,于是她收起了天真爛漫的笑容,“女由是竟不復(fù)笑,雖故逗之亦終不笑”。[6](P75)嬰寧最終“由一個混沌未開、率性自然的少女,一變成為心存至性、態(tài)度莊肅、無笑無戚、從容應(yīng)世的少婦”[7](P446)。對此,蒲松齡不無感慨地說:“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大隱隱于世”[8](P76),嬰寧的心已經(jīng)隱去。
嬰寧是“心隱”,小龍女則是身心俱隱。與嬰寧相比,小龍女的遭遇更為坎坷,遭受的打擊更為嚴(yán)重。她被楊過帶入江湖后,不僅飽嘗了江湖上的爾虞我詐,一對情侶幾經(jīng)生死離別,小龍女更是白玉被污,終于身心俱疲,與楊過雙雙歸隱于“活死人”墓。
但蒲松齡和金庸顯然并不甘心自己心愛的女主角就這樣銷聲匿跡,于是在《嬰寧》中,我們看到了嬰寧之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fēng)云”。[9](P75)在《倚天屠龍記》中,我們也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小龍女之女楊冰的驚艷亮相。這正如魯迅在《藥》的結(jié)尾在夏瑜的墳頭平添上一束花環(huán)一樣,為作品又增加了幾分亮色。
嬰寧與小龍女都是天真爛漫,不知繁文縟節(jié)。王子服向嬰寧示愛的描寫將嬰寧的天真爛漫表露無疑: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眴枺骸按嬷我妫俊痹唬骸耙允鞠鄲鄄煌?。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dāng)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鄙唬骸懊米影V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鄙唬骸拔宜鶠閻?,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迸唬骸坝幸援惡酰俊痹唬骸耙构舱硐??!迸┦姿剂季?,曰:“我不慣與生人睡。”[10](P71)
無論王子服如何明示暗示,嬰寧只是一概不懂,且不時答以妙語,讀之令人解頤。而小龍女的舉動更是令人嘖嘖稱奇:小龍女與楊過久別重逢于英雄大會,兩人于世俗陳法“一個不理,一個不懂”,“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斗劇戰(zhàn)之場,執(zhí)手而語,情致纏綿”。(《神雕俠侶》第十三回)二人之真情固令人感動,而小龍女之天真爛漫卻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小龍女又在酒宴之中,毫無避忌地招呼楊過坐在自己身旁:
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睏钸^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為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干么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里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毙↓埮忝嘉Ⅴ荆f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神雕俠侶》第十四回)
小龍女的這份天真和對世俗的無知,在無形中消融了她面部表情的冰冷,使人頓生憐惜眷顧之心。難怪楊過“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嬰寧與小龍女出場時,一個十六,一個十八,在當(dāng)時看來都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卻一樣的“呆癡如嬰兒”[11](P70),不僅令當(dāng)時人亦令今天的讀者為之粲然,頓生我見猶憐之慨。
由此看來,《嬰寧》和《神雕俠侶》都具有內(nèi)在的悲劇意味,成為中國古代“女性命運和人類困境的一個絕妙的象征”[12] (P440)。其實,這種悲劇意味在《聊齋志異》的其他作品和金庸的其他武俠小說中也有所體現(xiàn),只是不如《嬰寧》和《神雕俠侶》更令人震撼而已。《聊齋志異》中的花妖狐魅無論多么溫柔善良、善解人意,其結(jié)局要么抽身遠去,要么就要遵守各種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束縛和約束,成為地地道道的女人,這是那個時代女性無奈的選擇。嬰寧適應(yīng)了這些庸俗的現(xiàn)實,成為不笑不戚的少婦,小龍女則無法適應(yīng),只有重新回到古墓,作回“言笑由心”的純真自我。兩人的選擇雖略有不同,但其悲劇意味卻是相通的。這是女性的無奈,也是“人類社會理想純真與現(xiàn)實庸俗沖突的普遍永久的象征”[13] (P446)。事實上,金庸的武俠小說幾乎都在重復(fù)表現(xiàn)著這一帶有悲劇意味的主題:《書劍恩仇錄》中的陳家洛,《神雕俠侶》中的楊過和小龍女,《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碧血劍》中的袁承志,《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連城訣》中的狄云……,一個個率性自然、至情至性的英雄豪杰,均曾懷著一顆熱情善良的心行走江湖,但經(jīng)歷庸俗社會現(xiàn)實的種種無奈和打擊之后,只好選擇了歸隱。
大約由于中國古代俠義小說中的俠客最終往往會選擇歸隱,金庸武俠小說主人公的歸隱情結(jié)并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但二者的歸隱實際上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古代俠客的歸隱多為建功立業(yè)后志得意滿的瀟灑抽身,其實質(zhì)是體現(xiàn)了古代文人建功立業(yè)和詩酒山泉的兩種理想;金庸武俠小說主人公的歸隱則是被庸俗現(xiàn)實刺傷后無奈的逃避,是人類純真理想與庸俗社會現(xiàn)實形成巨大反差后,對人類純真理想的消極保護。因此,金庸武俠小說大都具有濃郁的悲劇意味(《鹿鼎記》似乎是個例外,但市儈如韋小寶者,夾在天地會和康熙之間,也無力招架,只有逃之夭夭,隱居了事),選擇歸隱是其小說主人公的無奈之舉。而《天龍八部》中的蕭峰則用生命和熱血捍衛(wèi)了自己的理想,為漢、蒙兩族的和睦相處貢獻了自己的一切,這是人類理想的悲壯贊歌,是對庸俗現(xiàn)實的控訴和反抗。竊以為,在這層悲劇意蘊上,金庸武俠小說更多地受到了《嬰寧》等《聊齋志異》小說的影響。筆者這樣說并非毫無依據(jù),《聊齋志異》作為古典文學(xué)名著,其影響深遠,博學(xué)如金庸者,必然對《聊齋志異》有著深刻的理解,繼而在其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受到《聊齋志異》的影響和熏陶。另外,金庸武俠小說《鹿鼎記》第一回敘吳六奇與查伊璜兩賢相遇之傳奇友誼即糅合鈕琇《觚剩·雪遘》和《聊齋志異·大力將軍》的相關(guān)描寫,并經(jīng)過其藝術(shù)加工而成。為了說明金庸武俠小說受《聊齋志異》影響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現(xiàn)將三書的相關(guān)描寫做簡略分析,以資佐證。三書相似描寫主要有:1、吳六奇窮困潦倒,查伊璜慧眼識才,不僅與其共飲,更贈衣贈金,激勵其上進之心;2、吳六奇發(fā)跡后,不僅事查伊璜如君父,更贈以重金;3、查伊璜受修史一案株連,得吳六奇大力施以援手,幸免于難。
吳六奇事,鈕琇《觚?!ぱ╁堋返挠涊d要比《聊齋志異·大力將軍》詳細得多,因此,《鹿鼎記》在細節(jié)上大多沿襲《觚?!ぱ╁堋?。但《聊齋志異·大力將軍》敘查伊璜“易衣贈金而不問其名”,吳六奇“執(zhí)籍圖報而不忘其賜”,寫“豪杰相遇,迥出風(fēng)塵。筆亦超脫可喜?!盵14](P387)在很多地方,其藝術(shù)效果要比《觚?!ぱ╁堋犯鼊僖换I,《鹿鼎記》在這些地方則受《聊齋志異·大力將軍》影響更深。概括起來,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1.《聊齋志異·大力將軍》稱吳六奇為“大力將軍”,《觚剩·雪遘》則稱其為“鐵丐”,《鹿鼎記》敘顧炎武、黃宗羲和呂留良三人同閱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范驤,陸坼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秉S宗羲立即想到“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為”,(《鹿鼎記》第一回)顯然沿用了《聊齋志異》的稱呼。
2.《觚?!ぱ╁堋穼懖橐凌跻妳橇婕床鲁鏊墙虾蘸沼忻摹拌F丐”,重逢后即得知其姓名,雖屬人之常情,但在藝術(shù)效果上卻平淡了許多?!读凝S志異·大力將軍》寫查伊璜“易衣贈金而不問其名”,純是一顆惜才、憐才之心,更見出“豪杰相遇,迥出風(fēng)塵”的超脫。因此,《鹿鼎記》采用了《聊齋志異》的說法。
3.《聊齋志異·大力將軍》增加了吳六奇舉鐘的細節(jié)描寫,以突出其神力,幾乎為《鹿鼎記》全盤繼承下來?,F(xiàn)將兩書的相關(guān)描寫摘錄下來,一閱便知。先看《聊齋志異》的描寫:
查伊璜,浙人,清明飲野寺中,見殿前有古鐘,大于兩石甕,而上下土痕手跡,滑然如新。疑之。俯窺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許,不知所貯何物。使數(shù)人摳耳,力掀舉之無少動,益駭。乃坐飲以伺其人;居無何,有乞兒入,攜所得糗糒,堆累鐘下。乃以一手起鐘,一手掬餌置筐內(nèi),往返數(shù)回始盡。已復(fù)合之乃去,移時復(fù)來,探取食之。食已復(fù)探,輕若啟櫝。一座盡駭。[15](P386)
再看《鹿鼎記》第一回的相關(guān)描寫: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有四百來
斤,他正在鑒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鐘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shù)尺。那乞丐在鐘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鐘置于原處。
二者之間的前后繼承關(guān)系非常明顯,其主要區(qū)別在于一個是文言,一個是白話;一個寫得較為詳細,一個稍稍簡略而已。以上所舉《聊齋志異·大力將軍》與《鹿鼎記》第一回之間的前后繼承關(guān)系,是金庸武俠小說受《聊齋志異》影響最顯而易見的例子。而《聊齋志異》對其潛移默化的影響應(yīng)當(dāng)更多,如前舉嬰寧與小龍女的例子。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讀者自有慧眼甄別,不再贅述。
我們指出《聊齋志異》對金庸武俠小說的影響,是希望能夠拓展《聊齋志異》和蒲松齡研究乃至整個古代文學(xué)研究的思路,使古代文學(xué)研究能夠古為今用,發(fā)揮其對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指導(dǎo)和借鑒作用。斯文也小,其志也大,希望方家不致鄙薄其淺陋。
[1] [2][3][5][6][8][9][10][14][15](清)蒲松齡.聊齋志異[M].(清)但明倫(評).濟南:齊魯書社,1994.
[4] [7][12][13]杜貴晨.傳統(tǒng)文化與古典小說[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