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勤超
(青島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061)
文化唯物主義莎評①者在對莎士比亞作品研究時,十分關注莎劇中的種族問題。而其代表人物保羅·布朗對《暴風雨》的解讀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暴風雨》作為莎士比亞的代表作,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直得到批評界的關注,特別在后殖民主義莎評那里,該劇中的種族問題更加地凸現(xiàn)出來。該劇成了愛德華·賽義德和霍米·巴巴后殖民理論的試驗場。當然,更多的批評者是從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權力關系分析該劇的,更多地受到了??聶嗔碚摰挠绊?。新歷史主義莎評家格林布拉特曾對該劇作了很高的評價,他認為《暴風雨》中幾乎再現(xiàn)了莎士比亞所有劇作的常見主題:兄弟之間的背棄,妒恨之情的破壞力,推翻正當統(tǒng)治者的篡位,從文明到野蠻的危險之旅,復辟的夢想,不顧社會地位對富家美麗嗣女的追求,運用技巧擺布別人的謀略,對魔法的詭異利用,自然與教養(yǎng)之間的沖突,父親接受女兒的求婚者時的痛苦,社會生命的結束和身份喪失帶來的威脅,能轉變外物的不可抵擋的神奇經歷。[1](p378)
的確,《暴風雨》中字里行間都有著言外之意,沒有強加于我們的地方,而是用內含的暗示來引發(fā)我們的好奇心,使得我們的眼睛和耳朵熱切而又緊張地不放過任何一點細微末節(jié),即使沒有所得,我們也會有所期待。保羅·布朗就是僅僅從普洛斯帕羅稱卡列班為“下流的坯子”出發(fā),結合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分析該劇中的種族主題的。提到卡列班的野蠻,很多批評者都是從理性或人性論角度分析②,而保羅·布朗認為卡列班是一個被奴役的他者,文明人普洛斯帕羅和野蠻人卡列班之間的關系是一個歷史的隱語,即殖民主英國人與被殖民者愛爾蘭人之間的關系。
保羅·布朗分析道,在象征殖民地的孤島上,卡列班被主人普洛斯帕羅使喚。作為(普洛斯帕羅、米蘭達的)他者,他被認為是野蠻和無教養(yǎng)的怪物:“在外部人到來之前,他沒有自己的語言,是有教養(yǎng)的少女米蘭達出于同情,教卡列班‘用說話來表達你的意思’”。[2](p61)在保羅·布朗看來,被人驅使和被迫接受外部的文明,這就是卡列班在這個荒島上的身份特征。在英國歷史上,為了進行殖民統(tǒng)治,英國人總是把自己看成文明的使者,似乎其他民族文明遠遠不及大英帝國,這種自我的種族狂妄就成了對愛爾蘭入侵的借口。從1530年起,英國逐漸從政治和經濟上控制了愛爾蘭。愛爾蘭到處是英國定居者的莊園,他們以有教養(yǎng)的精英階層享受著殖民者的樂趣,蓋爾族人的風俗習慣被文明的英國人壓制,英語成了官方語言。在英國人看來,愛爾蘭島是一個蠻荒之島,愛爾蘭人被稱為野蠻的蓋爾人而遠離文明,上帝賜迦南給亞伯拉罕。同樣,上帝賜愛爾蘭島給英國,英國人給愛爾蘭人帶來了牛奶和甘密。從保羅·布朗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知道英國以文明差異、種族差異為借口,以便達到對愛爾蘭的統(tǒng)治。自然,對英國的殖民政策,愛爾蘭人進行了反抗,在英國人看來,“愛爾蘭人猶如黑人和美洲印第安人,野蠻的本性煞難改變”。[3](p55)正如1594年在談到改變愛爾蘭人時多特里就發(fā)表高論說:“即便給猴子穿上了金制的衣服,它還是猴子?!盵4](p55)這種對愛爾蘭人的歧視在伊麗莎白時代極為盛行,這也為英國人任意驅使愛爾蘭人找到了借口。聯(lián)想到馬克·吐溫說的美國西部鐵路的每一條枕木下都埋葬著一具愛爾蘭人的尸骨,就可以感知愛爾蘭人在歷史上遭受的悲劇命運。
保羅·布朗在殖民語境下分析《暴風雨》中的種族主題,并結合歷史進行了辛辣的批判,這對后來的后殖民主義莎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20世紀90年代中期,文化唯物主義莎評呈現(xiàn)兩種批評態(tài)勢,一種是與女性主義莎評結合的越來越緊密,另一種就是向后殖民主義莎評靠攏,保羅·布朗是較早從殖民語境下分析莎劇的學者之一。他的分析緊緊結合文化唯物主義莎評原則,即強調政治的歷史語境,而且歷史語境與文本之間存在著互文關系,這種關系包含著政治的內涵。這和新歷史主義莎評還有區(qū)別。新歷史主義莎評主要挖掘一些有典型特征的歷史事件,甚至一些政治小冊子、地圖和私人記錄、醫(yī)療檔案等,從中找出與文本互文的地方,進而展開批評。這種批評具有“厚描”③的特征,顯然,新歷史主義莎評受到文化人類學的影響頗深。而文化唯物主義莎評更多的是結合歷史背景展開意識形態(tài)的批評。保羅·布朗對《暴風雨》的分析就是結合殖民語境展開批評的,這與文化唯物主義莎評家辛菲爾德分析《麥克白》時結合專制歷史背景展開批評屬同一個模式。可見,馬克思主義歷史分析的理念對文化唯物主義莎評影響很大,而且這種把歷史背景和文本融合在一起的分析方法,更具有影射時代的意味,其批判的力度也更加深刻。種族問題不僅僅是伊麗莎白時代的問題,它也是當代的一個重要問題。特倫斯·霍克斯就認為,莎劇魅力不減的內在因素就在于其意蘊中永遠含有當代意義,反映著當代的問題和沖突。[5](p90)保羅·布朗的分析受到了弗蘭克·克莫德的影響。弗蘭克·克莫德也結合殖民語境分析《暴風雨》,他認為在這個荒涼的孤島上存在著文明與野蠻的對立。保羅·布朗不像弗蘭克·克莫德那樣把普洛斯帕羅看成是歐洲啟蒙者的代表,卡列班則是白版的自然,而保羅·布朗看到的是美的撕裂和社會的沖突。[6](p9-11)在保羅·布朗看來,卡列班是印第安土著人,是一個反抗的愛爾蘭人,是一個純種白人的他者,是一個不滿出身為“雜種”的反抗者。
保羅·布朗的分析告訴我們,《暴風雨》不僅僅反映了當時的歷史背景,而且也參與了歷史的建構。也就是說,《暴風雨》是殖民歷史時期種族關系的真實寫照,同時它也是對這種種族關系的批判和顛覆。保羅·布朗的殖民語境和種族視角的政治批評,賦予卡列班反抗精神,正如卡列班對普洛斯帕羅說的那樣:“這島是我老娘西考拉克斯傳給我,而被你奪了去的。”(1幕2場)普洛斯帕羅認為卡列班天性中的頑劣是改不過來的,是一個無法教化的劣種。對于這種歧視的觀點,卡列班對普洛斯帕羅進行了回擊:“你教我講話,我從這上面得到的益處只是知道怎樣罵人。但愿血瘟病瘟死了你,因為你要教我說你的那種話!”(1幕2場)保羅·布朗的分析顛覆了以前人們對《暴風雨》的看法,這也是文化唯物主義莎評激進批評觀的反映。當然,保羅·布朗的分析也沒有脫離文本,他緊緊圍繞卡列班和普洛斯帕羅之間的關系展開論述,進而發(fā)現(xiàn)其中的政治意義,這也是符合文化唯物主義莎評強調的政治參與和文本分析相結合的批評主張。從這里可以發(fā)現(xiàn),新批評的方法和歷史政治的聯(lián)姻使《暴風雨》的種族內涵得到彰顯。殖民語境本來就包含著不和諧的聲音,種族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得以闡釋,有其普遍的歷史文化意義。
注釋:
①文化唯物主義莎評是英國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的一個莎評流派。該批評打破傳統(tǒng)學科界限,充分利用文學理論、女權主義、性政治學、馬克思主義及文化學的各種成果進行文學批評;該批評從政治出發(fā),把政治分解為種族、階級、性別和性四個方面,并且政治的核心是權力。
②傳統(tǒng)的分析認為,卡列班的心靈和身軀都是畸形的。他是他母親女巫西考拉克斯與一魔鬼違背自然而結合的產物,低于人類而又高于獸類,在這個怪物身上表現(xiàn)出了人類天性中存在的獸性本能。他被剝奪了兩個高貴的品質:理性和尊嚴。但鑒于他自然本性的局限和無法改變,他的邪惡是可以理解的,比起劇中安東尼奧這類人,卡列班應少受譴責。安東尼奧盡管文明程度很高,但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雖然卡列班是一個否定人物,但表明了這樣一種觀點:低劣的天性高于墮落了的優(yōu)越。正如莎士比亞在第94首14行詩中所說:“爛百合比野草臭得更難受”。但也有把他完全看成愚蠢、邪惡的代表,柯勒律治就認為“卡列班完全是個泥土之軀,在感覺上和形象上完全是凝固和粗糙的,他具有朦朧的理解力,沒有理想和道德感,在他身上,正像在一些野蠻的禽獸身上一樣,這種沒有道德感的向智慧能力的要求,表現(xiàn)在不道德行為的出現(xiàn)?!眳⒁娭祧埦ㄖ骶幍摹渡勘葋嗈o典》第522頁,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出版。
③“厚描”是美國文化人類學家福德·格爾茲在其論文《厚描:邁向文化的闡釋理論》中加以論證和發(fā)揮的重要概念。“厚描”是一種微觀描述,它作為典型的人類學方法,是從以極其擴展的方式摸透極端細小的事情這一角度出發(fā),最后達到那種更為廣闊的解釋和更為抽象的分析。新歷史主義對此法加以利用,結合有意義的事件等對權力運作進行了細致的描述。
[1] Stephen Greenblatt. Will in the World: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M]. New York:W. W. Norton & Company, 2004.
[2] [3][4]Paul Brown. “This Thing of Darkness I Acknowledge Mine':The Tempest and The Discourse of Colonialism”[A], in Jonathan Dollimore , Alan Sinfield, eds., Political Shakespeare[C].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4.
[5] [6]Scott Wilson. Cultural Materialism:Theory and Practice[M]. Oxford:Blackwell,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