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省南通市平潮高級中學 朱永芳
毛澤東《卜算子·詠梅》的修改藝術(shù)
?江蘇省南通市平潮高級中學 朱永芳
清代詩人、學者袁枚認為:“愛好由來落筆難,一詩千改心始安?!保ā肚才d》)一代偉人毛澤東作為杰出的詩人自然深諳“好詩不厭百回改”的好處,他曾說:“詩要改,不但要請人改,而且主要靠自己改。放了一個時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這就是所謂‘推敲’的好處。”(《毛澤東與梅白談詩》,見1987年3月26日《文摘周報》)他的《卜算子·詠梅》(見北師大版、蘇教版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七年級下冊)就是這“改詩理論”最好的實踐與證明之一。我們不妨從詩人留下來的手稿、打印稿這些珍貴的“教材”入手,來探究這首名作的打造歷程,學習他那精湛、細膩的修改技藝,感悟他的嚴謹、審慎的創(chuàng)作精神。
把作者未定稿與正式發(fā)表稿相對照,我們發(fā)現(xiàn)前后有5處作了改動,打印稿上還有“暫不發(fā)表”的字樣。這說明詞作在公開發(fā)表前是經(jīng)過了反復推敲、潤色的過程。下面試著一一評述。
上闕“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句,打印稿原為“已是懸?guī)r萬丈冰,獨有花枝俏”?!皯?guī)r”一詞前人早已用過。如清代鄭板橋的《念奴嬌·石頭城》開篇就有“懸?guī)r千尺,借歐刀吳斧,削成城郭”之句?!皯?guī)r”與“懸崖”的意思的確并無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我們認為,作者改“懸?guī)r”為“懸崖”,是為了詞語的通俗化、大眾化、口語化,更符合現(xiàn)代漢語的要求,體現(xiàn)了詩人心中有讀者的精神。
那么改“萬丈”為“百丈”的用意何在呢?無論是“百丈”還是“萬丈”,都是用的夸張手法。為何還要改“萬”為“百”呢?這頗值得我們思量。
從作者留下的兩件手書上,我們可以看到此句原來均作“百丈冰”。打印稿上原有的“已是懸?guī)r萬丈冰”,也被詩人改作“百丈冰”。由此可見這一改動經(jīng)歷了“否定之否定”的過程,說明了這是經(jīng)過詩人深思熟慮的修訂,是精彩的“煉字”范例。聯(lián)系這首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當時我國正處在三年困難時期,所遭受的挫折非常嚴重,所面臨的處境相當艱難。詩人這樣改,一方面是注意到了夸張不過分、不失度原則的緣故,另一方面這不也是詩人從心底里認為不要把困難挫折看得太重,把反面力量看得太大的折射嗎?這樣為獨領風騷的梅花的“亮相”作了非常成功的鋪墊,更好地突出了梅花不畏嚴寒,凌霜傲雪的藝術(shù)形象,把詩人面對危難局勢而無所畏懼的英雄氣概和無比堅定的斗爭精神表現(xiàn)得含蓄而又不晦澀,明確而又不淺露。此中有深意,若不細細品味,我們又怎能體會到個中三味呢?
把“獨有花枝俏”改為“猶有花枝俏”,雖只是一字之差,意境卻迥然不同。“獨”字固然也能表現(xiàn)梅花戰(zhàn)嚴寒、斗冰雪的英雄氣概,但里面畢竟有孤單的意味,甚至還有孤獨的色彩,難以擺脫孤高自傲的影子。改“獨有”為“猶有”,讓人非但沒了原句里那種揮之不去的孤單、孤獨之意,反而多了一層威武不能屈的傲岸之氣,更能凸顯梅花傲視冰天雪地酷寒、挺立百丈堅冰懸崖的勃勃英姿,強調(diào)了自得、自如、自在之態(tài),給人以堅貞不屈、斗志昂揚之感。真可謂妙改一字,全句生輝。
下闕首句在打印稿上為“梅亦不爭春,只把春來報”,作者審定時改為“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改“梅”為“俏”,從表情達意的方面來說,這樣上下勾連,一掃原句“梅亦不爭春”的直白之病,含而不露地寫出了梅花雖俊秀俏麗卻不與百花爭春的高貴逸韻,體現(xiàn)了詠物詞應有的含蓄美。從講究辭采的角度來看,上闋以“俏”收尾,下闋以“俏”開頭,這樣語氣連貫而下,自然順暢,構(gòu)成了修辭上的頂針格。讀起來音律暢達,韻味十足。修改后的詞句讓“俏”字再現(xiàn),既突出了梅花敢于和“懸崖百丈冰”對抗的英勇無畏,又強調(diào)了它不居功自傲、“只把春來報”的寬廣胸懷。總之,改“梅”為“俏”具有點石成金之妙,這一改改去了原詞的直白缺憾,改出了梅花的情趣神韻,改來了詩人的喜愛贊賞之情,使得“俏”字成為神光所聚、統(tǒng)攝全篇的詞眼。這正如袁枚所說的那樣——“詩改一字,界判人天?!保ā峨S園詩話》)
至于改“亦”為“也”,有人認為“也”與“亦”意思差不多,改與不改似乎無妨,其實不然。改文言色彩較濃的“亦”字為口語化的“也”字,不僅有讓詞句能夠變得通俗平實、明白如話的緣故,也有從音韻方面來考慮的因素?!耙唷迸c“也”雖同為仄聲,但“也”字比“亦”字讀起來聲音要高亢、激昂得多,這樣和后面的平聲(爭春)相配,抑揚有致,強調(diào)了梅花不矜功伐能的高風亮節(jié),增添了詞作的聲律美。
在手稿和打印稿中詞的末句均為“待到山花爛熳時,她在傍邊笑”(“傍”系“旁”的筆誤),詩人則直接在上面把這句改為“待到山花爛熳時,她在叢中笑”?!八谂赃呅Α惫倘荒鼙憩F(xiàn)出作為報春者的梅花在春天到來之時能“功成名退”“不爭春”的謙遜美德。不過細細想來,既然是“在旁邊笑”,似乎仍有孤芳自賞的意味、顧影自憐的影子。這和詩人所寄托的情思、所要表達的情愫并不完全相符,甚至還有相左之處。把“旁邊笑”改為“叢中笑”,不僅解決了詩人的審美情感完美表達的問題,而且還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熱烈優(yōu)美的意境。至此一個不矜不伐、謙遜自處,融于百花叢中,和群芳一起歡笑的全新梅花形象呼之欲出了?!瓣僖娒坊ǔ睿褚娒坊ㄐ?。”(郭沫若《卜算子·詠梅》)這脫俗不凡、高潔如玉在“叢中笑”的梅花,不正是革命家詩人無私坦蕩、自信灑脫、昂揚樂觀的偉大人格的形象寫照嗎?
順便說一下,無論是作者手稿、打印稿,還是正式發(fā)表稿都是寫作“待到山花爛熳時”,就是1963年12月結(jié)集的《毛主席詩詞》時也還是如此。到1964年9月第3次印刷時,精益求精的作者對這首詞的作了最終的一次修訂——把“爛熳”改為“爛漫”。關于“爛漫”,《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解釋這個詞時用括號的形式把“爛熳、爛縵”當作“爛漫”的異形詞來處理的;《辭?!肥恰耙嘧鳌疇€熳’”;《辭源》收有“爛熳”詞條,解釋是“見‘爛漫’”。這樣看來,詩人改“熳”為“漫”,是從詞語寫法更符合規(guī)范要求,更利于一般讀者理解的角度來考慮的,這個跨度達兩年多的小小改動,讓我們又一次感受到毛澤東嚴肅認真的寫作態(tài)度。
如果說毛澤東對詞句的修改是字斟句酌、精益求精,那么他對詞作正文前面的小序同樣是一絲不茍,反復修改的。一手稿上的詞序是這樣寫的:“詠梅,仿陸游,反其意而用之?!贝蛴「迳蟿t增補了詞牌名:“卜算子,詠梅,仿陸游,反其意而用之。”這樣較之手稿的交代要具體、清楚些。不過既便如此,小序的語句不夠連貫,表意不夠明確,讀起來不夠流暢,給人以詰屈聱牙之感的問題仍然存在。他在校改清樣時大概意識到這個問題,于是在正式發(fā)表時就改成了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句式較為整齊勻稱的、非常精練的一句話:“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修改后的序文不僅言簡意賅,而且音節(jié)和諧,與詞的正文珠聯(lián)璧合,成了我們正確解讀這首詞的金鑰匙。
“新詩改罷自長吟?!保ǘ鸥Α督鈵炇住分撸┟珴蓶|勤于推敲,在為我們留下風流千古名篇的同時,也給我們留下了如何打造精品的珍貴原始材料。愿我們大家都能從這些第一手資料中體味詩人字斟句酌的匠心,領悟他追求詩美的苦心。學以致用,不斷提升自己錘煉語言的能力,提高“煉字”“煉句”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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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