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日月
咸豐三年(1853年)五月,太平天國派天官副丞相林鳳祥和地官正丞相李開芳率領兩萬余人北伐,一路上勢如破竹,令數十萬八旗大軍望風披靡。僅僅五個月的時間,這支北伐軍就從出發(fā)地揚州打到了天津近郊。北京大亂,城內居民特別是大戶人家紛紛出逃,短時間內有三萬多戶十幾萬人攜家?guī)Э谔映龀侨?就連咸豐皇帝本人也作好了外逃(體面的說法就是皇帝準備去狩獵了)熱河的準備。
準備歸準備,眼見作為清廷統(tǒng)治基礎的八旗子弟變成了一群外強中干的廢物,咸豐皇帝痛苦萬分。正在手足無措的當口,這位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表哥—時任鑲白旗滿洲都統(tǒng)、科爾沁札薩克多羅郡王的僧格林沁。聽說表哥手下的察哈爾蒙古騎兵因為遠居塞外,當年剽悍敢斗的武風尚未泯滅。雖說僧格林沁之前從未指揮過大兵團作戰(zhàn),可眼下已經火燒眉毛,何不死馬當做活馬醫(yī),僥幸一試呢?咸豐帝把心一橫,下旨以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為參贊大臣,總督四將軍及察哈爾兵馬,傾全力以保北京。
以后世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咸豐皇帝的眼光是很差勁的:他所信任的滿洲將領諸如勝保、和春等人都是草包庸才,頻誤大事;他臨終托孤的八大臣,反被自己的皇后和弟弟給一鍋燴了;他寵愛的慈禧,更是導致大清亡國的禍首。然而他起用僧格林沁這一招險棋,卻是賭對了!僧王的來頭可不小。他于嘉慶十六年(1811年)出生在蒙古科爾沁,姓博爾濟吉特氏??茽柷咴诿晒胖T部中歸順清朝較早,兼之出產美女,因此世代與清皇室聯(lián)姻,家喻戶曉的孝莊太后大玉兒,就是科爾沁的蒙古族美女。據《蒙古世系》記載:僧格林沁是元太祖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圖哈薩爾26代孫,還是黃金家族的正宗傳人。無奈金枝玉葉,也經不住雨打風吹。僧格林沁的生父畢啟雖是個名頭響亮的臺吉(小王子),卻家徒四壁。不過他的兒子僧格林沁這小伙兒長得健壯精神,給全家?guī)砹颂齑蟮母狻?/p>
道光五年(1825年),第八世科爾沁扎薩克多羅郡王索特納木多布齋病亡,因其無子,道光皇帝下旨科爾沁部推選親族子弟為繼承人,儀表非凡的僧格林沁被道光皇帝看中,從一個破落貴族搖身變成了郡王。由于索王的妻子莊敬公主是道光皇帝的親姐姐,所以僧王又親上加親,成了道光帝的外甥。僧格林沁保持了塞外蒙古人直爽憨厚、樸實勇猛的個性,道光皇帝對這個外甥十分喜愛。僧格林沁自入京后,長期擔任皇帝侍衛(wèi),與道光、咸豐二帝接觸相當密切,又因為善騎射,有膂力,深得二帝的信任,“出入禁闈,最被恩眷”。嘉慶皇帝去世時,索王被授為顧命大臣;道光皇帝去世時,僧王也被授為顧命大臣,時稱父子兩托孤,在當時的宗室諸臣中是非常光榮的。
僧格林沁奉命出戰(zhàn)林鳳祥、李開方時,北伐軍已經因前后臨敵且兵力不足退守于靜海、獨流,以堅守待援。僧格林沁雖貴為王爺,又是第一次出戰(zhàn),但出身貧寒的他曉得民間的疾苦,愿意接近士兵,對部下賞罰分明,士兵相當用命。僧格林沁親率樂為己用的兩萬察哈爾騎兵在天津各縣團練武裝的配合下大舉圍攻靜海、獨流,在督戰(zhàn)時身先士卒,奮不顧身。這一點往好處說是起帶頭作用,往壞處就是有勇無謀了。從此,這種指揮藝術就伴隨了僧格林沁的戎馬生涯。
北伐軍作為太平軍的精銳,戰(zhàn)斗力極強,能攻善守,尤其擅長構筑柵壘地道,憑借工事頑強抵抗。僧格林沁猛攻數次后損兵折將,隨后不得已采用馬隊緊迫不舍、步隊掘濠圍困的戰(zhàn)術。而兩萬多太平軍聚集在彈丸之地,給養(yǎng)十分困難,并且北方滴水成冰的嚴冬氣候,讓江南人為主力的太平軍很難適應。不耐嚴寒加上吃不慣面食,北伐軍形勢十分緊迫。在堅守百天后,北伐軍終因被困日久,援軍不至,于咸豐四年(1854年)二月初五突圍南走。適逢天降大雪,道路泥濘,加之凍傷病號較多,北伐軍行動遲緩,在子牙河一帶被僧軍的精銳騎兵追上擊敗,喪失一萬多人。這是北伐軍的第一次大敗,狂喜下的清廷授予僧格林沁“湍多巴圖魯”名號。得到嘉獎的僧格林沁再接再厲,在阜城一戰(zhàn)打死了北伐軍第三號人物吉文元,被困于阜城的林鳳祥、李開芳冒死南下。由于消息不通,林鳳祥率部堅守山東連鎮(zhèn),李開芳率六百騎兵突圍南馳,想到達臨清與曾立昌率領的太平軍援軍接上頭。待到進入高唐州后,李開芳才得知北伐援軍已經失敗。無奈,他只好率軍死守高唐。從此以后,林、李二人軍分勢單,只得各自為政,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僧格林沁趁機都督清軍進攻連鎮(zhèn),卻皆被林鳳祥挫敗,只得撿回以圍代戰(zhàn)的老法子,采用水淹誘降的計策與太平軍進行持久戰(zhàn),同時又虛報戰(zhàn)果以應付咸豐帝的斥責。林部太平軍在極其艱苦的環(huán)境下堅守一年,后糧彈告罄,陷入絕境。直到此時(咸豐五年三月初七),僧格林沁方才攻克連鎮(zhèn)。為了泄憤,他將俘虜全部殺害,太平軍北伐主將林鳳翔被送到北京凌遲處死。僧格林沁由科爾沁郡王晉升為博多勒噶臺親王。
隨后,僧格林沁接替清將勝保率軍包圍高唐,令南路清軍故作疏防之勢,誘太平軍突圍。堅守此地的李開芳已知林鳳祥失敗,于是一路闖關斬將抵達馮關屯,結果被僧格林沁率領的清兵圍得水泄不通。僧格林沁故技重施,在攻克連鎮(zhèn)兩個月后俘虜了李開芳。北伐軍至此全軍覆沒,太平天國自金田起義以來遭到了最嚴重的失利和挫折。清軍總指揮僧格林沁聲名大噪,咸豐皇帝見到八旗將領終于還有這么一位人才,自然是龍心大悅,重賞僧格林沁,準其親王爵位可以世襲罔替。
一時間僧王仿佛成了大清朝第一名將。
可是,僧格林沁能對付太平軍的刀槍弓箭,卻不一定能對付洋鬼子的洋槍洋炮。
電影《火燒圓明園》講到僧格林沁在大沽口大勝英法聯(lián)軍,這確是史實。而德里松伯爵的《翻譯官手記》里記載僧格林沁在八里橋戰(zhàn)役中的慘敗,也是史實??汕傻氖沁@兩場戰(zhàn)役都是僧王指揮的,勝敗懸殊,僧王他老人家是怎么搞的?
先說那場大勝,此戰(zhàn)僧格林沁耍了一回小聰明:咸豐九年(1859年)六月初九,英法聯(lián)軍先遣隊在大沽口登岸,見僧軍正修筑工事,就問:“你們是何許人也?”告曰:“民兵團練也?!甭?lián)軍再問:“咱們要開練嗎?”答曰:“民團只用來防火防盜,不欲與貴軍戰(zhàn)?!庇謫?“聽說僧王被貴國皇帝派來布防,人呢?”答曰:“不曉得?!边@套由僧格林沁預先安排好的回答,騙過了對方。隨后,趁英法聯(lián)軍登陸陣腳不穩(wěn)之時,僧格林沁即令放炮,取得了擊沉敵艇3艘、重創(chuàng)3艘、斃傷敵448人的偉大戰(zhàn)果,此戰(zhàn)在教科書里被譽為“中國近代反侵略戰(zhàn)爭中為數不多的重大勝利”。咸豐與滿朝文武也深受鼓舞,以為洗雪國恥的日子即將來到,下定決心不再遵守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之后雙方在通州會談?chuàng)Q約,因為英法代表不肯答應去北京時向中國皇帝叩拜,上上下下底氣十足的清廷宣布談判破裂。威名遠揚的清方代表僧王直接把對方39人的使節(jié)團扣留,痛罵一頓蒙古“三字經”后解送刑部大獄,要讓不懂規(guī)矩的洋人嘗嘗大清天牢的滋味。當時僧王罵一句,侍衛(wèi)親兵就重重敲一次英方代表巴夏禮的腦袋,以示強調。另一個代表洛基甚至被清兵抓著頭發(fā)和胡須在僧王的馬肚子下和中國大地零距離接觸。在押解途中,這些洋鬼子身上的金紐扣、金筆、懷表之類的危險品也被清兵們予以管制沒收。事后僧王的搭檔載垣就扣留洋人使節(jié)一事上奏折說:“該夷巴夏禮能善用兵,各夷均聽其指使,現已就擒,該夷兵心必亂,乘此剿辦,諒可必操勝算。”
英法聯(lián)軍徹底被激怒,于是,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僧格林沁碰上同一支洋軍,卻被殺得丟盔棄甲,幾乎全軍覆沒,《翻譯官手記》那個令人痛心的畫面就是當時戰(zhàn)況的再現。主帥僧王見大勢已去,馬上走為上了。英法聯(lián)軍隨即攻進北京,圓明園被燒,大清朝又被迫簽了個比《南京條約》更不平等的《北京條約》。這期間大沽大捷的英雄僧格林沁帶著大軍躲在北京西南地區(qū)休整,聽任侵略軍在圓明園和京城肆虐。在承德“避難山莊”的咸豐皇帝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只好詔令革除表哥的王爵和各項職務差使,但保留了他欽差大臣的職位,以讓他今后戴罪立功,這就為僧王復出埋下了伏筆。
《北京條約》簽訂后的第十天,咸豐帝即恢復了僧格林沁科爾沁郡王爵。因為洋鬼子雖然搶了東西,又被迫訂了條約,但他們畢竟離得遠,這就叫疥癬之疾;太平軍和捻軍等武裝在中國內地活躍,那才是心腹大患。清廷傳統(tǒng)一向忌諱漢人統(tǒng)兵,眼見八旗子弟實在太不爭氣,咸豐皇帝只好矬子里挑將軍,再度把敗軍之將僧王提拔起來,命其統(tǒng)兵南下,正好殺殺漢軍的氣焰。
僧格林沁自然明白表弟的意思,但他新敗之余,思“功”甚急,性情也變得愈加暴虐狂躁,喜怒無常。據說此時的僧王聽取手下匯報戰(zhàn)況也要到處走動,一刻也坐不住。贊賞時不是割一大塊肉塞進對方嘴里,就是端一大碗酒強迫別人喝光,發(fā)怒時則當眾用馬鞭抽打或沖到對方面前抽耳光擰辮子。這些做法搞得有教養(yǎng)有自尊的人才難以接受,干脆從僧王幕府不辭而別。倒是那些粗魯的武人打心眼兒里佩服僧王:比如某太平軍叛徒,投降后不久就在僧王麾下做到總兵,此人打仗時異常勇猛,炮彈擊碎他手中的酒杯,不但不避,反而抓起椅子端坐在營房外高喊:向我開炮!這個牛人就是僧王的超級“粉絲”陳國瑞。世人都知道僧王軍內勇將不少,而且升官很快,不過這些提督、副都統(tǒng)、總兵等大將戰(zhàn)死于陣前者數以十計,而出名的能謀策士倒是聞所未聞。
咸豐皇帝病死后同治皇帝繼位,慈禧太后垂簾聽政。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此時在太平天國戰(zhàn)場上,清軍不得不依賴漢族的地方武裝湘軍、淮軍。慈禧在害怕漢人兵權過重這一點上和老公咸豐皇帝看法一致,有意扶植僧格林沁與曾國藩等人抗衡。湘軍、淮軍每逢有敗仗,慈禧對其統(tǒng)兵大員無不嚴旨申斥,但對僧王的隊伍過往不咎。慈禧還下旨:“僧格林沁受三朝知遇之恩,宣力中外,功績卓越,開復其博多勒噶臺親王爵?!鄙窳智呤軐櫤蟾裢赓u力,率部奔戰(zhàn)于山東、河南各地,力圖報答西太后知遇之恩。
當時兩淮一帶連年水災,收成不好,清廷官吏不顧人民死活瘋狂加稅。為了應付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清廷在淮北征召青壯年農民當兵,簽了《北京條約》后又將他們遣散,連安家費都不給。當地農民衣食無著,實在活不下去了?;幢泵耧L強悍,民間素來有聚眾打糧吃大戶的規(guī)矩,叫做“捻子”,即聚而不散的意思。居則為民,聚則為捻,農忙則散處村落與平常無異,每逢災年無食就自備器械騾馬,在有威望的人帶領下四出打糧。捻子們就這樣在清廷的逼迫下被迫起事求活成為捻軍。
同治二年(1863年),僧格林沁率領清軍攻陷捻軍老營雉河集,捻軍盟主、太平天國沃王張樂行父子被叛徒出賣,僧格林沁將他們全部凌遲處死,捻軍其他重要將領或死或降,農民運動暫時陷入低潮。清廷再次嘉賞僧格林沁,可惜沒什么新花樣了,還是準其親王爵位可以世襲罔替。
以為捻軍就此平定的僧格林沁企圖用白色恐怖逼迫當地百姓就范,他放縱軍隊劫掠屠殺,捻軍老家血流成河。僧王的兇殘行徑激怒了捻軍子弟。張樂行的侄子張宗禹多謀善斷,他重新整合黃旗捻軍余部,又與作戰(zhàn)勇敢但素來和張家不睦的任化邦、牛洛紅等老捻軍藍旗將領盡棄前嫌,組成了新捻軍。這只新捻軍精誠團結,大家同仇敵愾,發(fā)誓要為遇難的捻軍兄弟報仇。僧格林沁為他的魯莽行為付出了代價,待到同治三年太平天國運動失敗,南方的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已經開始分批分期裁撤湘軍了,北方的僧格林沁和他的馬隊卻還被新捻軍牽著鼻子走。
眼見曾國藩已攻占天京,聲名正熾。僧格林沁亦欲有所表現,他趁勢擊敗了天京失陷后軍心渙散的西北太平軍,扶王陳得才自殺,遵王賴文光率太平天國余部與新捻軍合流。僧格林沁仗著所部剽悍,加緊圍剿新捻軍,哪里吃緊奔戰(zhàn)哪里。然而新捻軍戰(zhàn)術靈活,忽東忽西,僧格林沁勝而不能畢其功,敗而對手復振。清廷見如此,只得命曾國藩及其湘軍助戰(zhàn)。而僧格林沁素來輕視漢軍,不悅其來;一生謹小慎微的曾國藩也知道僧王難以合作,遂以“大帥三人駐四百里內,恐群盜輕朝廷”為理由拒絕出戰(zhàn),僅以湘、淮軍一部歸僧王指揮??沈溈v的僧王對這些部隊也擱置不用,自領本部蒙古騎兵在黃淮大地上窮追捻軍不舍。
曾國藩其實打心眼兒里鄙視有勇無謀的僧王,在江寧隔岸觀火的他得知“僧格林沁督部追擊數月,行程三千余里,部眾勞累不堪,自己亦精疲力盡,常以酒解乏,躍馬再追。甚至已數十日不離馬鞍,手疲不能舉馬韁,以布帶束腕系肩馭馬”的戰(zhàn)報后,私下對幕僚們說:“僧王只圖近利,不謀遠勢,這么追下去的話,肯定會像《孫子兵法》上說的那樣,‘必蹶上將軍!”形勢的發(fā)展不出曾國藩所料:同治五年,新捻軍在山東菏澤以北的高樓寨一帶精心設伏,準備決戰(zhàn),求戰(zhàn)心切的僧格林沁硬生生闖入了捻軍的包圍圈。一戰(zhàn)下來,僧王全軍馬隊6000人、步隊24000人幾乎被消滅干凈,連僧王的首級都被小捻童張皮綆砍下。這個十來歲的少年提著僧王的頭,戴著僧王的三眼花翎,興高采烈地遠去。僧格林沁這個一生內戰(zhàn)內行、外戰(zhàn)外行的莽將,結局竟是很沒面子地死在一個孩子手里。擊斃僧王的張皮綆,正是慘死在僧王手里的張樂行的后代。
威震中外的八旗猛將僧王全軍覆沒,再無依靠的清廷只能眼看著湘系曾國藩、淮系李鴻章的漢軍全面取代八旗綠營,成為清朝的主要軍力。這一政策變化,為辛亥年武昌首義爆發(fā)后南方各省的獨立奠定了基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僧格林沁的死,也敲響了清廷敗亡的喪鐘。
編輯/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