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韓愈和柳宗元主導的古文運動,對唐傳奇與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唐傳奇創(chuàng)作在中唐達到鼎盛,散文創(chuàng)作在韓柳為首的文人創(chuàng)作群體的努力下也是碩果累累。在韓柳的人物傳記及墓志銘中,還出現(xiàn)了小說化的傾向,韓柳散文的小說化傾向主要體現(xiàn)在虛構情節(jié)、摹寫人物;布局嚴密、剪裁精當;鋪陳直敘、跌宕起伏三個方面。
【關鍵詞】韓柳 人物傳記 墓志銘 小說化
韓愈和柳宗元主導的古文運動,對唐傳奇與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唐傳奇創(chuàng)作在中唐達到鼎盛,散文創(chuàng)作在韓柳為首的文人創(chuàng)作群體的努力下也是碩果累累。在韓柳的人物傳記及墓志銘中,還出現(xiàn)了小說化的傾向。
褚斌杰認為我國傳記體文章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史書上的人物傳記,稱為‘史傳’,一種是史書之外,一般文人學者所撰寫的散篇傳記;一種是用傳記體虛構的人物故事,實際就是傳記小說?!鼻皟煞N屬于散文范疇,后一種屬于小說范疇。韓柳所寫的人物傳記,有的屬于前者,如韓愈《張中丞傳后敘》、柳宗元《童區(qū)寄傳》有的屬于后者,如韓愈《毛穎傳》、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本文要討論的,是韓柳屬于散文范疇的前兩種人物傳記。墓志銘作為古代墓碑文的一種,前有一篇記述死者生平的傳記,后有一篇頌贊體的銘文。即劉勰《文心雕龍·誄碑篇》所謂“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這里所說的“序”即是志,即指用散文寫的死者生平事跡。所以韓柳所寫的墓志銘,也是本文要討論的對象。
1、虛構情節(jié)、摹寫人物
小說最大的文體特征是虛構故事情節(jié)、摹寫人物形象。韓柳的人物傳記及墓志銘,明顯具有上述特點。如韓愈《張中丞傳后敘》
南霽云之乞救于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云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云坐,霽云慷慨語曰:“云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云泣下。云知賀蘭終無為云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云,云未應。巡呼云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云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本文通過補敘張巡、許遠、南霽云的事跡,為他們的歷史功績正名,其中“南霽云乞師”一段寫得尤為精彩。作者運用典型化的方法,對材料進行了精心剪裁。作者將求援的經(jīng)過,以“不肯出師救”一語帶過,而只選取宴請南霽云的一個場面加以記敘,著重刻畫了他的言論和行為。南霽云不忍獨食的慷慨陳詞,斷指斥賀蘭、抽矢射浮圖的細節(jié)描寫,以及四座驚佩泣下的氣氛渲染,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一個忠義果敢、嫉惡如仇的英雄形象。在此段中,韓愈在摹寫人物的同時,也運用了虛構手法。張巡和南霽云臨死就義之前的對話,當時并沒有人記錄下來,至于有沒有對話,對話內(nèi)容如何,后人不可能詳知。韓愈通過補敘兩人的對話,再現(xiàn)歷史場景,更好地摹寫了兩人寧死不屈、慷慨就義的人物形象。
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談到?jīng)艽髮⒔沽钪R被友人訓斥之后,為段太尉的高風亮節(jié)和自己的無恥行徑而“一夕自恨死”。這一敘述也是虛構情節(jié),夸大事實?!锻ㄨb考異》“按《段公別傳》大歷八年焦令諶猶存,蓋宗元得于傳聞,其實令諶不死也?!绷谠端吻鍌鳌贰ⅰ惰魅藗鳌贩謩e刻畫了一個見義亡利的醫(yī)師形象和一個大智若愚的工匠形象,都是摹寫人物的佳作。茅坤對《梓人傳》評曰:“序次摹寫,井井入彀?!表n愈除了傳記,有些墓志銘也是摹寫人物的佳作。李剛已對韓愈《殿中少監(jiān)馬君墓志銘》評曰:“以上摹寫少監(jiān)三世狀態(tài),歷歷入畫,雖未嘗敘述一事,而其人之精神意象,無不畢見,是為神妙?!?/p>
2、布局嚴密、剪裁精當
小說能否吸引人,謀篇布局極為關鍵。優(yōu)秀的小說寫手,能較好地駕馭材料,統(tǒng)籌全篇:在駕馭材料的同時,也能做到布局嚴密,剪裁精當。韓柳的人物傳記及墓志銘,其實也做到了上述特點。如韓愈《柳子厚墓志銘》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困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本文不落俗套,選取了柳宗元一生的四個片斷;少年英氣、柳州德政、以柳易播和文學成就,突出而具體地概括了其一生。上文引述部分寫的就是柳州德政。然而就在柳州德政這一片斷中,作者對柳宗元的柳州政績也不是泛泛而論,而是以其破除柳州“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的惡俗為典型事例,其余一概不論,集中而具體地贊揚了柳宗元造福一方的善政。從全篇來說,作者只是選取了四個片斷,就淋漓盡致地再現(xiàn)了柳宗元的一生;從一個片斷來說,作者抓住一個典型事例就恰到好處地褒揚了柳宗元的德政。布局嚴密、剪裁精當,是《柳子厚墓志銘》得以成為名篇的關鍵。
儲欣對韓愈《柳子厚墓志銘》評曰:“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韓志柳,如太史公傳李將軍。為之不遺余力矣?!表n愈的墓志銘能得到好評,跟他在創(chuàng)作時布局嚴密,剪裁精當有關。茅坤對韓愈的其他墓志銘也有相關評論,如評《唐故監(jiān)察御史衛(wèi)府君墓志銘》“志中無他述,獨指采藥煮黃金一事,文旨自澹宕雋永。”評《考功員外盧君墓銘》“篇中并虛景,總只是以李棲筠辟從事為案?!痹u《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公志李君,而獨撮其服泌藥一事,以為世誡,亦變調也?!庇衷u《施先生墓銘》“志獨詳說經(jīng)及官太學本末,銘亦韻折。”
3、鋪陳直敘、跌宕起伏
好的小說,通常講究敘述方法和情節(jié)安排。敘述方法恰當,情節(jié)曲折動人,更能得到讀者青睞。敘述上的鋪陳直敘,情節(jié)上的跌宕起伏,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色。韓柳的人物傳記及墓志銘,同樣具有上述特色。如柳宗元《童區(qū)寄傳》
童寄者,柳州蕘牧兒也,行牧且蕘。二豪賊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墟所賣之。寄偽兒啼恐栗,為兒恒狀。賊易之,對飲,酒醉。一人去為市:一人臥,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縛背刃,力下上,得絕,因取刃殺之。逃未及遠,市者還,得童,大駭,將殺童。遽曰:“為兩郎僮,孰若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誠見完與恩,無所不可?!笔姓吡季糜?,曰:“與其殺是僮,孰若賣之?與其賣而分,孰若吾得專焉?幸而殺彼,甚善?!奔床仄涫撼仲椎种魅怂?,愈束縛牢甚。夜半,童自轉,以縛即爐火,燒絕之。雖瘡手,無憚。復取刃,殺市者。因大號,一墟皆驚。童曰:“我區(qū)氏兒也,不當為僮。賊二人得我,我幸皆殺之矣。愿以聞于官。”
本文語言精練樸實,情節(jié)曲折多變,通過敘述童區(qū)寄智斗二豪賊的過程,以關鍵行動和典型語言來刻劃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特征,塑造了一個機智果敢、有勇有謀的兒童形象。作者關于童區(qū)寄死里逃生的描寫,情節(jié)跌宕起伏,故事娓娓道來,讓讀者有欲罷不能的閱讀快感,小說化的傾向極為明顯。作者先寫童區(qū)寄被二豪賊劫持,他的命運如何,文章開始有了懸念。接著,童區(qū)寄“為兒恒狀”,使豪賊麻痹大意,趁“一人去為市,一人臥”的時機,結果了一豪賊的性命,逃出生天。讀到這里,讀者似乎可以為他松了一口氣。然而峰回路轉,童區(qū)寄“逃未及遠”,又落到另一豪賊的手里,處境更為不妙,讀者又要為他提心吊膽。童區(qū)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又讓豪賊打消了殺他的念頭,處境轉危為安,情節(jié)又稍微得到舒緩。最后童區(qū)寄自解縛繩,手刃豪賊,讓讀者真正松了一口氣。文章的情節(jié)引人入勝、跌宕起伏,儼然一篇小說。
韓柳寫的其他墓志銘,同樣具有鋪陳直敘,跌宕起伏的特點。茅坤對韓愈《鳳翔隴州節(jié)度使李公墓志銘》評曰:“直敘,持大體?!庇謱n愈《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銘》和《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的評語分別是“直敘”和“直敘,須看他句法字法淘洗鼓鑄處”。韓柳寫的墓志銘除了“鋪成直敘”的特點,“跌宕起伏”的特點也深為人們接受。茅坤對韓愈《尚書左丞孔公墓志銘》和《試大理評事王君墓志銘》評語分別是“語多跌宕”和“澹宕多奇”。同樣,茅坤對柳宗元《覃季子墓銘》和箏郭師墓志》的評語分別是“跌宕”和“宕”。
韓柳散文的小說化傾向是明顯的,探究這種傾向的原因,無非是受到史傳文學及傳奇小說的影響。茅坤對韓愈《張中丞傳后敘》評曰“通篇字、句、氣皆太史公髓,非昌黎本色,今書畫家亦有效人而得其解者,此正見其無不可處。”吳北江對《張中丞傳后敘》南霽云斷指射矢的場面評曰:“加入此層,神態(tài)愈覺超逸,此頰上添毫之筆,乃生氣之溢出者。文章死活高下,全爭此等,左傳中此境獨多,史記亦往往有之唐以后則殆絕矣?!眳潜苯謱n愈《柳子厚墓志銘》評曰:“政績不得備書,記其大者一二端,具見崖略足矣。此史公法也?!表n柳散文的小說化傾向除了受到史傳文學的影響,同時也受到當時傳奇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魯迅曾提到:“(唐傳奇)此類文字,當時或為叢集,或為單篇,大率篇幅曼長,記敘委曲,時亦近于俳諧,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日‘傳奇’以別于韓柳輩之高文。”可見,“近于俳諧”之“傳奇”與韓柳輩之高文。在當時都有一定的閱讀群體。李肇《國史補》卷下曰:“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李肇作為與韓愈同時代人,在著作中將沈既濟的傳奇小說《枕中記》與韓愈的傳記文《毛穎傳》作比較,足以證明傳奇小說與韓柳高文的相互較勁。又如《唐摭言》“切磋”條云:“韓文公著毛穎傳,好博篡之戲。張水部以書勸之。其一曰,比見執(zhí)事多尚駁雜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此有以累于令德。其二曰,君子發(fā)言舉足,不遠于理,未嘗聞以駁雜無賣之說為戲也。執(zhí)事每見其說,亦拊抃呼笑,是擾氣害性,不得其正矣?!睆埣u韓愈著《毛穎傳》為“好博簺之戲”、“以駁雜無實之說為戲”,實際就是指責韓愈以小說筆法為文。這也說明當時傳奇小說對韓愈散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