蓂子覺得很不對勁,她忽然變得很想家。
蓂子是個典型的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姑娘。長長的頭發(fā)高高地披束在腦后,不知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還是怎的,萁子的頭發(fā)總是黃黃的且毛燥地松散著,走起路來的時候,腦后的辮子就如同牛尾巴一樣,左右晃動著,來回不停地掃著脖頸周圍的皮膚。萁子有一雙非常特別的灰褐色的眼睛,像是被厚重厚重的灰塵積壓覆蓋著,沒有一絲光彩,泛著單調(diào)的色澤。
她依稀記得那一天,父親在她8歲生日時把她從母親身邊帶到城里的時候,她不知道為什么母親不和他們一起,她只是高興,搖晃著小小的腦袋,興奮地看著對她來說宛如一個巨大迷宮的城市,眼睛里洋溢著不可名狀的幸福。那天,灰色的天空浸淫在飄浮的水氣中,腳踩在積水的路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鈍響,仿佛一曲喑啞的樂章,歌不成調(diào)子。直到很多年后,蓂子才認識到這才是城市本身的樣子。
舊時光打馬而過,十五歲的蓂子和父親定居在S城一座簡單的房院里,房子對面是蓂子就讀的中學(xué),學(xué)校后門的轉(zhuǎn)角處有一棵石榴樹,還沒有到花開的時節(jié),只有翠綠的葉子在龐大的灰色背景下,顯出一種極不和諧的影像,給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讓她有說不出的難受,她覺得要發(fā)生些什么了。是的,好像要發(fā)生些什么了。
蓂子父親是位四十歲的商人,屬于那種似乎成功又不怎么成功的商人,終日游走在生意場,他不關(guān)心蓂子,甚至連冀子由于好奇偷偷在周末染了指甲也沒有發(fā)現(xiàn)。
院子里那顆石榴樹越長越茂盛,終于在陽光的眷顧和雨水的沖洗下開出一樹繁花。在那終日翠綠的葉子下,花兒紅艷艷的,張牙舞瓜的叫囂著,好像什么東西正在漸次生長,一點,一點。
“叮咚”,門鈴在十二點響起了,蓂子猜,也許是父親,因為她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看見父親了,打開門,蓂子仿佛早有預(yù)料般但又不覺訝然一驚。早有預(yù)料的是她的父親在“失蹤”了三天后又重回她的視野;訝異的是,身后多出了一位女子,飄紅的卷發(fā)有說不出的嫵媚,一身紅色的裙子在風(fēng)的輕拂下如波浪般起伏。
自古有“一見鐘情”就一定有“一見相厭”之說,蓂子面對眼前這位看上去只有三十歲的女子有種自然的尷尬和抵觸感。直到很多年后,當蓂子真正長大成人之后,她才知曉,這種感覺,原來是緣自她身上那套如石榴花的裙子。
女子自顧自地走進門,蓂子沒有注意到她拿了什么,只是愣愣地盯著她,神色愀然,聽女子開口說:“這是從商場買的禮物,看看吧?!蹦樕蠜]有任何表情,甚至一絲厭惡都沒有。蓂子看著她沒有動,直到父親來介紹說:“她是你阿姨,嗯,快喊啊!”
自認為早已不是孩子的蓂子有這樣的理解:當一個女人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而這個男人卻讓自己的女兒喊她為“阿姨”時,事情已經(jīng)變得不一般了,很不一般了。
隱約中,蓂子似乎看到了窗外的石榴花,繁盛的花朵所剩無幾,只有幾朵在枝頭停留,儼然在唱著高遠且悲涼的挽歌。
蓂子沒有叫人,只是轉(zhuǎn)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扣上鎖,撲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蓋住了自己的頭,零碎的畫面如同一場冗長繁雜的電影。在恍惚中,她似乎看見一個小女孩,穿著紅艷如石榴花的裙子,赤腳在田野上牽著長長的紙鳶,灰色的雙瞳閃爍著光彩,周圍山坡上山茱萸被吹出年華的聲響,漂亮細膩的金色光線穿過樹林被斑駁地映射在田地里,和周圍燦爛的麥子相得益彰,微風(fēng)吹過,那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只有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石榴花一樣的紅裙子,在風(fēng)中蕩著波浪,溫暖地紅著。
那是誰呢?蓂子想,我嗎?
她似乎又想起了一雙手,一雙溫柔母親的手,總是愛撫著她的發(fā)黃且柔軟的頭發(fā)。在周末懶散的陽光下,母親常常用蜂蜜水般溫吞好聽的聲音說:“咱囡囡長大一定是最漂亮的閨女?!比缓笥么植诘氖帜弥臼峋U起她的發(fā)絲,對著她微笑。
那些堆積的雨水的殘像,倒映出一個又一個故事。
她們是誰呢?故事里的面容已被模糊了輪廓,面目全非,不可分辨。
蓂子的思緒突然被一聲尖銳的鳴笛打斷了,她望向窗戶,一輛黑色的車駛過,車里女子的一條如校外石榴花一般鮮艷的裙子,隨著車子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視野里。
蓂子忽然覺得很不對勁,她突然很想家。就像想念石榴花一樣,她忽然很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