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
女孩拎著行李包走出發(fā)廊門口的時候,蘇子默看到她的長發(fā)在燈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層柔和的光澤。這種光澤讓蘇子默心里感到溫暖。
這時候蘇子默正站在不遠處一個幽暗的角落里,不緊不慢地抽著煙。她走到他跟前時,他接過來那個包,轉(zhuǎn)身便走。他們都沒有說話,一切進行得很自然。穿過這條街,然后又穿過一個不大的廣場。蘇子默拎著包在前面走,她默默地跟著,看上去他們像一對剛剛旅行歸來的新婚夫妻。轉(zhuǎn)過一個彎,來到一幢住宅樓下,蘇子默停住腳,轉(zhuǎn)過身說,到了,就在四樓。然后他放下包,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給她。她接過錢,也不說話,提起一只腳,將錢塞進了絲襪里。他將她額前的一縷長發(fā)抿到右耳后面,然后拉起她的手,上樓。
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燈光照亮小小的一室一廳,防盜門在身后砰然關(guān)閉,連同城市夜晚的喧鬧一起關(guān)在了門外。
一進屋,她就甩掉兩只鞋一下子將自己扔到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頭漆黑的長發(fā)散散亂亂地垂下來,一只腳高高蹺到沙發(fā)的扶手上。屋里的擺設(shè)盡管簡單,卻很干凈,這給她一種家的感覺。事實上,任何一處安靜的可以短暫歇息的地方,都能讓她產(chǎn)生到家了的感覺。愈是居無定所,對家的要求就愈是簡單。他看到剛才在樓下給她的那兩千元錢,打成一個卷,一半鉆進絲襪里,另一半露在外面,緊貼著她白皙的小腿。他將包放在茶幾旁,走過去將那卷錢拔出來,塞進她的包里。之后他進了衛(wèi)生間。
不大一會兒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坐到她身邊撫摸她的頭說,水溫調(diào)好了,你去沖個澡吧。她慵懶地翻個身,說,讓我休息一會嘛。他一只胳膊從她的頸下穿過去,將她的身體抱起來坐下,很堅決地說,沖完澡再休息,去吧!她這才極不情愿地站起來,很疲憊的樣子,就站在客廳中央,站在他面前,右手將左肩上的裙子肩帶擼下來,左胳膊從肩帶里抽出來,然后換左手將右肩帶擼下來。是一條絲質(zhì)的黑色吊帶裙,細細的肩帶,本來前胸和后背都露出了大部分,她剛剛將肩帶擼下來,柔滑的裙子貼著更加柔滑的肌膚垂落下去,瞬間就到了細細的腰部,被蕾絲紋胸包裹著的飽滿的胸脯暴露無遺。蘇子默看著她熟練地做著這一切,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裙子滑過細腰之后,被寬下來的胯骨阻擋了一下,做了一次停頓,他不失時機地伸出兩手掐住了她的腰,阻止裙子繼續(xù)下滑。
他低頭將她推進衛(wèi)生間里,并為她帶上了門。
很快,刷刷的水聲就從門縫里傳出來。
蘇子默打開衣柜,從里面取出疊得板板正正的一摞衣服。他輕輕敲敲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一道縫,將衣服遞進去說,把這身衣服換上。
然后,這個叫蘇子默的男人點燃一支煙,靜靜地躺在床上。
想到剛才她在他面前脫裙子時暴露出來的半裸的身體,以及他雙手掐著她的腰時那種溫溫軟軟的感覺,他的心就往上拎了拎。打開電視,是一檔當(dāng)?shù)仉娕_的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流利的粵語他幾乎一句也聽不懂。算來在這個南方都市工作已有好幾年了,可他對粵語仍然感到很頭疼。他把電視關(guān)掉,一些細細的如春蠶咀嚼桑葉的聲音漫過來,那是從蓮蓬頭噴灑下來的水的聲音,像一曲柔曼的音樂在整個房間里氤氳開來。這讓他想起故鄉(xiāng)的某個春天的夜晚,他躺在溫暖的棉被里看書,窗外沙沙的細雨聲綿綿不絕??梢韵胍娫袄镩_始返青的麥苗,經(jīng)過春雨的沐浴,變得異常鮮嫩青翠。晶瑩的水珠兒徐徐滾落,在葉面上留下一道濕潤的痕跡,硬土正一點點地被細雨征服,變得松軟酥潤,就像此刻他的身體,正被那種春蠶咀嚼桑葉的聲音浸潤著,從體表慢慢地向深處滲入,毫無知覺地瓦解著他的肌肉和神經(jīng),直到整個人像一攤爛泥。
一種莫名的溫情涌上來。蘇子默想,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做幸福呢?
蘇子默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是在他樓下不遠的那家發(fā)廊里。五一放長假,公司里組織了一次南海之旅,但蘇子默不想去。和那幫嘰嘰喳喳的小女生一塊去旅游,還不如一個人去爬山呢。他一向是個不合群的人。那天因為睡了一下午好覺,蘇子默心情不錯,帶著這份好心情他就去了那家發(fā)廊。為他洗頭的是一個水水嫩嫩的女孩子,二十出頭的樣子。一眼看過去,蘇子默竟感覺她是個單純的女孩。蘇子默當(dāng)然知道,在這條街上的發(fā)廊里混的女孩,和單純是搭不上邊的。在女孩纖細的手指輕輕巧巧地在他頭上弄出一堆潔白泡沫的時候,蘇子默閉上眼想:應(yīng)該說,她曾經(jīng)是單純的,或者說,在她身上還殘留著某些昔日單純的影子。偶一抬眼,蘇子默看到面前巨大的鏡子里,女孩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們的目光通過鏡子的折射碰在一起,女孩微微一笑,嘴角邊似有一抹羞赧一閃而逝。離開發(fā)廊的時候蘇子默忍不住再次回頭看了她一眼。他們對望了幾秒鐘。這一次女孩沒有笑,似乎在琢磨這個男人目光里包含的一些異樣的東西,一些連蘇子默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東西。
蘇子默于是記住了這個女孩。之后的幾天里,蘇子默有意經(jīng)過那家發(fā)廊門前,遠遠地觀察了她幾次,然后蘇子默就設(shè)想了一個最初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的想法。直到此刻,這個想法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他還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蘇子默聽著她趿拉著拖鞋輕輕走出衛(wèi)生間,輕輕推開臥室門,腳步輕盈得讓他只能屏著呼吸才聽得到。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襲過來,接著臉上是春蠶爬行似的奇癢。他睜開眼,她已經(jīng)坐到了他身邊,兩手支在他的兩側(cè),俯身看著他,濕潤的頭發(fā)末梢在他臉上拂來拂去。她就那么看著他笑,微微翹起的嘴角帶著幾絲挑逗的意味。蘇子默站起身,也把她從床上拉起來站到自己面前,他兩手扳著她的雙肩,上下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盡管在此之前蘇子默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她穿上這身衣服時的樣子,他還是感到了驚訝和意外。藕荷色的絲綢小褂,上面有許多凸出的細碎的壓花,腰圍處恰到好處地收下來,襯托得胸脯飽滿挺拔;荷葉邊的袖口垂下來也剛好覆蓋到她的手掌心。蘇子默將她的胳膊舉起,又將她的身體旋轉(zhuǎn)了一個圈,看她的褲子是否合身。她很乖巧地任由他擺布。純白色的長褲已經(jīng)觸到了地面,不過,她要是脫去拖鞋換上一雙高跟涼鞋,也是剛剛好,而蘇子默的衣柜里正有一雙這樣的高跟涼鞋在等著她穿。他認(rèn)為褲子顯得瘦了點兒,腰部柔軟的脂肪層被束得有一圈微微的隆起,臀部被包裹得圓滾滾、緊繃繃的,好像連一片紙也難以再塞進去,里面粉色內(nèi)褲的邊緣輪廓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蘇子默用食指從她的肋處向里插了插,說,是不是太瘦了呀?她卻說,哪里瘦啊,我的褲子還有比這更瘦的呢。看得出,她對這身衣服還是很滿意的。
雖只是一套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卻顯得干凈素潔,加上她剛剛沐浴過的身體,濕潤的散發(fā)著洗發(fā)露清香的頭發(fā),整個人像是一支出水的秀荷,這與剛才那個穿黑色吊帶裙的女孩簡直判若兩人。而這正符合了蘇子默的設(shè)想。蘇子默激動地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里,將臉深深埋進她耳后的長發(fā)里。他聽到她低低地呻喚了一聲,然后整個身體就軟綿綿地附在了他身上。從這一刻起,蘇子默已經(jīng)將她當(dāng)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他想要的人。而剛才那個穿黑色吊帶裙的女孩,已經(jīng)隨著春蠶咀嚼桑葉般的水聲消失得無影無蹤。蘇子默貪婪地嗅著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馨香,他閉上眼,仿佛置身在一個空寂的操場上。初夏夜晚的風(fēng)清涼如水。從操場四周無垠的田野里吹來,裹著些麥子即將成熟的味道,還有茵茵青草的味道。透過她散散亂亂的發(fā)絲,蘇子默看到有一彎殘月在寥廓的天空上閃著微弱的光芒。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不遠處的宿舍樓里連一扇亮著的窗口也沒有了。風(fēng)越來越?jīng)?,似乎有露水無聲地滴落在他的腳面上。蘇子默更緊地抱著她,兩手不住地在她的后背頭發(fā)上摩挲著,喃喃地說,你冷嗎?你冷嗎?我們該回去了。
女孩抽出雙手,捧起他的兩腮,將他的臉從自己的長發(fā)里挪出來。她吃驚地看到面前這個男人眼里已經(jīng)噙滿了淚水,這讓她感到一陣惶恐不安。她說,你剛才說什么?回去?回哪里去啊?難道這不是你的家嗎?
蘇子默從幻覺里清醒過來,淡淡一笑。她用手將他睫毛上的淚水抹去,問他,你……為什么流淚?
蘇子默沒有回答,卻反過來問她,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哦,你叫我阿蕊好了。
阿蕊?我記得她們不是叫你阿雯的嗎?
嘿,叫什么不行呢,阿貓阿狗的,只要你喜歡,隨便你好了。
那我叫你晚露好嗎?晚上的露珠。
她點點下巴,表示愿意接受這個名字。隨你吧,反正這一個星期內(nèi)我被你包下了,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對了,你呢?叫什么?
蘇子默。他攤開她的手掌,一邊用手指在她掌心里畫著一邊解釋,蘇州的蘇,孩子的子,默是黑字右邊一個犬,上學(xué)時大家都叫我老黑。
她笑起來,我不叫你老黑,我叫你黑狗吧,你是一只小黑狗,哈哈……
黑狗就黑狗吧,我本來就長得黑。他跟著她笑。他們的額頭抵在一起,相互撩著眼看著對方,他向她臉上吹一口氣,她也向他臉上吹一口氣,他們哧哧地笑起來。
蘇子默放開她,從衣柜里取出一雙高跟涼鞋來,然后把她摁坐到床上,親手為她穿上。她看著他系鞋帶時笨拙的樣子,直想笑,她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男人。
蘇子默把她拉起來站到自己面前,再一次仔細地打量她,又將她的身子旋轉(zhuǎn)了一圈,還讓她在屋里走幾步給他看。她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頭笑瞇瞇地看著他,眼睛半掩在發(fā)絲后面,那樣的眼神,讓蘇子默覺得無法承受。他猛地彎腰抱住她的腿,將她高高地抱了起來。哎,哎,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她夸張地大呼小叫,順勢摟住他的脖子,胸脯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捂在了他臉上。一種綿軟的無邊無際的感覺淹沒了他的意識,有那么一刻,他窒息得幾乎暈眩。稍稍松了松手,她的身體就貼著他的身體滑下來,上衣被弄得皺在一起,露出了小肚肚。蘇子默把她的衣襟向下拽了拽,嘴唇輕輕地觸了下她的額頭,俯在她耳邊說,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晚露了。他聽到她喉嚨里似有若無地嚶哼一聲,小鳥依人地貼過來。
他們就那么抱著,站在房間中央。蘇子默騰出手來點燃一支煙,朝著天花板吐了一口煙霧。蘇子默是個喜歡煙的男人。
這是誰的衣服啊?怎么我穿上會正合身呢?這個被他叫做晚露的女孩子下巴枕在他肩膀上問。
當(dāng)然是你的,這是特意為你買的。
鬼才信呢,說不定是你女朋友的,你給我穿了,怎么向她交待啊?
真是你的,蘇子默說,內(nèi)衣、內(nèi)褲,還有鞋,都是昨天晚上才買的。想起這些,蘇子默就笑了。你不知道,我去買內(nèi)衣內(nèi)褲,那個女的問我腰圍和胸圍,我說我不知道,她瞪著眼看我,看得我出了一頭的汗,我可是第一次買這些女人的小玩意呢!
蘇子默講這些時,晚露發(fā)現(xiàn)他的臉竟微微地紅,這讓她感到他的話是可信的。她笑了笑,說,這有什么呀,現(xiàn)在男人都是買內(nèi)衣送女朋友的。
小玩意買回來之后,蘇子默一遍遍地摩挲著它們,還放在鼻子上嗅嗅,它們實在是一些藝術(shù)品呢,薄薄的,軟軟的,形狀怪怪的。又聯(lián)想到女孩子的身體被舒舒服服地包在里面的樣子。這樣一想,心就跳得厲害。此刻,蘇子默不經(jīng)意地將手滑過她的臀部,那里有一道細細的凸起的梗,當(dāng)然梗的邊緣還有細碎的蕾絲花邊,于是,那些藝術(shù)品便都在他腦子里充實起來,豐盈起來。
不過,蘇子默說,上衣和褲子是三年前就買好的。
三年前?喲喲喲,你可真會哄人哪,說來說去還不是給我買的。晚露裝作生氣的樣子,在他腿上擰了一下。
真是為你買的,那時我就知道會等到你的。蘇子默說得一本正經(jīng),這話在晚露聽來就有些懵懂了。
真的假的最終還不都是假的。這樣一想晚露就不再說什么了,就算是假的,可話總是真的吧,聽起來總是讓人受用的。這個男人,給她的感覺是安靜的,讓她的心情從來沒有過的好。她還能要求什么呢?
時間不早了,晚露說,我們睡吧。
嗯。
晚露開始解扣子。剛解完第一個,蘇子默就抓住了她的手。我們……不脫衣服了,就這樣睡吧。蘇子默說。手竟有些抖,心里也是慌慌的,盡管事先他已經(jīng)做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
穿著衣服多礙事啊!晚露有些迷惑地看著他,想了一下,似乎就明白了,有些男人是喜歡穿著衣服的。只好由著他,事先是說好了的,一切都得聽他的。
蘇子默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靠墻的一邊,自己挨著她躺下,伸過來一只胳膊,示意她枕著。晚露翻了個身,將臉埋在他腋窩里,一條腿壓在他身上,像個懶貓。
好好睡吧,晚露,我不會碰你的。蘇子默說。
晚露忽地坐起來,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讓我來是為了什么?既然不做,又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蘇子默拍打了一下她的頭說,你又忘了,不準(zhǔn)提錢的!
晚露疑惑地看著他,有些沮喪地說,你……是嫌我臟吧?
怎么會呢,傻瓜!蘇子默摟著她,怕她不相信,又補充說,你是我女友啊,我怎么會嫌你呢。
你放心好了,我沒病的。
別胡說了,讓你來是為了疼你的,難道兩個人在一起就一定要做那種事嗎?
疼我?晚露撇撇嘴,覺得這話盡管好聽,卻不能讓人信。想了一陣,終究弄不明白這個男人是怎么回事,就揶揄他,噢,我明白了——她笑起來,是那種壞壞的笑——嘿嘿,你不會是有病吧?說著,就淘氣地伸手去摸他的下身,卻被他擋開了。
說什么呢?我好著哩!再胡說,看打!蘇子默拉起臉來。
唉,晚露嘆口氣,躺下來說,你這樣的傻瓜男人我還是頭一次碰到呢,不做就不做,不過我可提前告訴你,再過兩天我可能就要來例假了,到時你可別說自己吃虧哦。好了好了,睡就睡吧,逛了一下午街,我也累了呢。
那就睡啊。蘇子默說,伸手?jǐn)Q滅了燈,又嘩的一下將窗簾拉開了大半邊。
呀——月亮!晚露驚叫起來,真好真好!折起身,趴在窗臺上看月亮。
真是難得啊,在這高樓鱗次櫛比的都市里,居然還能看到月亮。是一輪半月,掛在一片多邊形天空的一角,卻被對面樓上人家的燈火映得不那么顯眼了,沒有曠野里的月亮那樣有銳氣。當(dāng)初蘇子默就是因了這一片多邊形的天空才決意租下這套房子的。如果是晴天,一月內(nèi)要有十來天是可以見到月亮的,每次也就一個小時吧,從這棟樓的后面出來,然后慢慢爬到那棟樓的后面去了。
好久沒看到月亮了呢!也不知道今天是農(nóng)歷初幾了?她對著窗外說。月光勾勒出她的剪影來,像一幅夢里的畫,朦朧、虛幻,蘇子默覺得一點也不真實。
蘇子默說,農(nóng)歷四月初九,今天正好是立夏。
樓下的巷子里還有許多的嘈雜聲。因為剛下了一場大雨,夜晚有點涼。蘇子默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將她拉到懷里。她卻不肯睡,盯著月亮一寸一寸地挪動,眸子里熒熒的光一閃一閃的。蘇子默用手指捻著她的耳垂,只覺得軟乎乎的,她的長發(fā)像擱在手邊的一塊綢緞,涼涼的,滑滑的。
這樣的夜晚,靜謐、安然,睡去了實在是一種浪費呢。
星期日
晚露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幾點了。街上靜了許多,偶爾有摩托車嘟嘟嘟地駛過,是那些沒有牌照的摩的在忙著拉生意;嘩啦啦拉卷閘門的聲音,是早點店的伙計起來干活了。約摸著離天亮也不遠了。那片多邊形的天空里,只剩了寥落的幾顆星星,對面樓上的燈卻頑強地亮著,淡淡的光影投到床上,像是人造月光。這一覺睡得好累,那么瘦的褲子,像捆綁著似的??纯瓷磉呥@個叫蘇子默的家伙,卻是睡夢正酣。晚露窸窸窣窣地脫了褲子,把上衣也剝了,這才覺得渾身輕松了許多,肌肉都蓬松開來。迷迷糊糊摸到衛(wèi)生間去撒了尿,回來腦子就清醒了。站在床邊,晚露有些發(fā)呆,斑斑斕斕的一床月光,粉粉紫紫的毛巾被,裹著一個安詳睡著的男人。晚露蹲在床頭,聽著他均勻的呼吸,仔細地打量他。直到此時,她還沒有認(rèn)真觀察這個男人的長相呢。對她來說,男人的長相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當(dāng)初她也是很在乎男人長相的,碰到俊美的男人她興致就特別高,不由自主的就會生出些風(fēng)花雪月的想法,而這只能給她的生活帶來許多額外的煩惱。美與丑又能怎樣呢,都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所以也就不再多想。而眼前這個男人的確是個俊朗的男人呢,緊閉的雙目,眉像修剪過似的齊整,挺直的鼻梁,嘴半張著,像是在傻呵呵地笑,睡相有些憨,像個孩子。晚露一時就淘氣起來,拿一縷發(fā)絲在他嘴唇上若即若離地掃著,他感到了癢,抬手來回揉了幾下,又接著睡了。晚露哧哧地偷笑,想,這樣一個男人,與一個妙齡女子同床共枕,居然可以睡得這樣安穩(wěn),這事要是說給她那些姐妹們聽,打死她們也不會相信的。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和她見過的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又想到昨晚上他一連串奇怪的舉動,晚露幾乎可以斷定他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至于怎么個不正常法,自己一時也說不清,要不就是生理上的問題,要不就是心理上的毛病,總之,他是有些不正常。晚露當(dāng)然清楚,亂七八糟什么樣的男人都是有的。她有一個姐妹,有一次就碰到一個虐待狂,把人整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聽起來很恐怖。仔細想想,晚露覺得這個叫蘇子默的男人應(yīng)該不會是什么狂吧,說話斯斯文文的,甚至還有點靦腆。這樣想著,晚露感到后背上文胸扣的地方有些癢,背過手來抓了抓,索性把文胸摘了下來。兩手捉住雙乳捏了捏,覺得它們似乎比以前大了許多,也軟溜了許多。她托著其中的一只,送到他嘴邊,把他的嘴和鼻都覆蓋住了,不讓他呼吸,看他能堅持多久。他的胸果然就不再起伏了。這樣過了一陣子,晚露覺得時間已足夠長了,蘇子默還是沒有呼吸,就有些害怕了,剛要放開,他喉嚨里哼了一聲,猛地將頭側(cè)向一邊,大口地喘著氣——卻還是沒有醒。
蘇子默對晚露的挑逗渾然不覺,倒是她自己忽然地就有了感覺,癢癢的,那種癢順著神經(jīng)絲絲縷縷地向體內(nèi)游走。她爬上床,臥在他一側(cè),臉摩挲著他的臉。昨晚刮過的胡須一夜間又露出了頭,弄得她的臉也是癢癢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一顆顆地解開他的扣子,吻他的胸,然后,手伸下去,小心翼翼地?fù)崦?。他很快就有了反?yīng),很強的,接著就醒了。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她豐盈的胸,逆著窗外迷離的燈光看去,像是在夢中。他偶爾會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有時候睡覺前故意將身上壓很多衣服,夜里就會做那樣的夢,夢醒之后一動也不想動,像個死人。他很快明白過來,知道這不是夢,也想到了阻止,卻動彈不得,也不想動,渾身軟塌塌的,由著她擺弄,深一下,淺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在云里霧里翻騰。她像是受到鼓勵,情致越發(fā)高漲,動作也就更強烈一些,身體俯壓過來,嘴唇找到了他的嘴,喉嚨里低低地呻吟著。他開始迎合她,喘氣急促起來,肌肉繃得越來越緊,胳膊狠勁地箍著她,發(fā)瘋一樣的,猛地翻身把她壓在下面。
是他褲帶上的一嘟嚕鑰匙硌疼了她,她驚叫一聲,推開他。蘇子默也驚了一下,像是正在顛簸的汽車上暈暈乎乎地快睡著了,咚的一下頭磕到車窗上,于是清醒過來。
蘇子默身子一挺下了床,一只手抓著褲帶逃跑似的沖進了衛(wèi)生間。
蘇子默抬頭望著天花板,連出了幾口長氣,心怦怦地跳,像是剛經(jīng)過了一場殊死搏斗,劫后余生,驚魂未定,腦子里混混沌沌的。他無力地靠在墻壁上,冰涼的墻壁讓他打了一個激靈,但體內(nèi)的那股熱流卻不能馬上消除。晚露已經(jīng)將他體內(nèi)的一張弓拉得滿滿的,想要收回并不是容易的事,只要稍一放手,箭就能射出去,身心馬上就能放松。但他不能放手,卻也無力收回。就只能那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堅持著,那種感覺讓他痛苦不堪。那只左手,已經(jīng)不再聽他的使喚,遲疑著,探進去,像晚露剛才那樣動作著。那是別人的手,罪惡的手!蘇子默咚的一拳砸在墻壁上,手感覺到了疼,但很快它又頑強地探了進去。每次都是這樣。那種奇妙的感覺讓他欲罷不能。蘇子默想,就幾下吧,體驗一下那種奇妙的感覺,等到快要達到頂點時再放手。他相信自己會有這個控制能力的。每次他都這樣想,事實上每次他都是失敗的。手越來越有力,弓拉得越來越緊,箭終于還是射了出去。
那一刻過了之后,蘇子默幾乎是嗚咽著蹲了下去,他想,我又失敗了,我真是一個混蛋!一股巨大的罪惡感瞬間淹沒了他。
都是這只左手!這只罪惡的左手!他不知道這一次該怎樣懲罰它。以往的許多次他都是給它一個嚴(yán)厲的懲罰,然后選一個好日子,重新開始。而這一次和以往不同,因為有晚露。他事先對自己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也就是在昨天上午,當(dāng)他和晚露商定好晚上來接她之后,蘇子默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洗了個澡,換上了一條嶄新的內(nèi)褲,又在新買的日記本上鄭重地寫下日期,并且發(fā)下血誓。他對自己說,這一定是最后一次發(fā)誓了,以后再也不做那樣的齷齪事了,要以一個潔凈的身體迎接他的愛情??墒菦]想到,他失敗得會是如此徹底。
蘇子默從褲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慢吞吞地脫光了衣服,一屁股坐到馬桶上,雙手抱著腦袋,陷入了痛苦的自責(zé)之中。
晚露也沒有想到蘇子默會轉(zhuǎn)變得如些突然,她感到十分懊惱,甚至想,是不是自己沒有足夠的魅力讓這個男人發(fā)狂?她躺在床上好一陣子,蘇子默還是沒有回來,她不知道他在衛(wèi)生間里會做些什么。悄悄摸過去,耳貼著門縫聽了聽,什么動靜也沒有,這讓她感到更加狐疑。猛然推開門,眼前的景象幾乎令她嚇了一跳:蘇子默赤身裸體坐在馬桶上,叼著煙,目光呆滯。
晚露的突然出現(xiàn)讓蘇子默措手不及,他來不及掩飾什么,腦子里轟的一下,心想完了完了,怎么偏就讓她撞上了呢?
晚露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地上那些淡黃色的液斑。這些液斑晚露是知道的,那是從男人的體內(nèi)流出來的,她馬上明白過來這個男人剛才做了什么。她呵呵笑起來,指著地上那些液斑說,你、你、你……在做什么?呵呵,你在做什么?蘇子默幾乎無地自容,他胡亂地拿衣服遮住身體,耷拉著頭,將晚露推了出去。晚露在門外笑個不停,一個男人在隱私被突然發(fā)現(xiàn)時表現(xiàn)出來的局促、羞愧和慌亂,令她覺得太好笑了。她擂著門,說你開門啊,讓我看看你在做什么。蘇子默倚著門,哭喪著一張臉,他真的快要哭了。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痛恨自己,他覺得自己是如此骯臟,如此下流,如此無恥,如此不爭氣!他恨自己這只左手!盡管左手食指上昨天上午留下的那道傷口還沒有來得及愈合,他還是果斷地捏過一枚剃須刀片來,惡狠狠地在那道傷口旁邊又拉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毫無心疼的感覺,就像是在割仇人的手指一樣。殷紅的血泉眼般地涌出來,一滴滴落到地板上。他閉上眼睛,淚水就下來了。
晚露叫不開門,就不再堅持了。她只穿了個內(nèi)褲,趿拉著拖鞋,懶散散地重又躺到床上,還是忍不住一個人偷偷地笑。她想,這實在是一個奇怪的男人呢,他居然,呵呵……越想越覺得好笑。
看著馬賽克地板上的一滴滴鮮血慢慢地洇開,蘇子默的情緒也慢慢平靜下來。其實,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也不能全怪自己的,他其實做得已經(jīng)很不錯了,昨天晚上他努力克制著,后來終于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如果不是晚露半夜醒來挑逗他,他完全能夠一覺睡到天亮,什么意外也不會發(fā)生的。這樣一想,蘇子默仿佛又找到了原諒自己的理由,才感到心里稍稍輕松了些。然后,他打開噴頭,開始洗澡。
天慢慢亮起來,街上又開始了往日的喧囂聲。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蘇子默還是不肯出來。晚露想,他一定是不好意思出來了,可你總不能躲在里面一天吧。就又笑起來。越是這樣,晚露越是想讓他出來,出他的洋相。她都想好了,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他的。她穿好了衣服,又去擂門,哎,開門,開門吶,我要刷牙,我要洗臉,我要尿尿。蘇子默還是不開門,晚露就一個勁地擂,我真的要尿,我快憋不住了,我要尿褲子了。
停了一會,門開了,蘇子默手里拎著幾件水淋淋的衣服出現(xiàn)在晚露面前。晚露一見到他就想笑,卻又努力忍著,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蘇子默臉騰地紅了。晚露倚著門框堵住了門口,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看得蘇子默低垂下頭,手里的衣服舉得高高的,半遮著臉。看到昨天晚上脫下來的裙子還有內(nèi)衣內(nèi)褲都被他洗得干干凈凈的,用衣架撐著,晚露心里不由得動了一下。原來這老半天他躲在衛(wèi)生間里洗衣服呢,他居然連她的內(nèi)褲都愿意洗。蘇子默側(cè)著身想擠過去,晚露伸手支在另一邊的門框上,不讓他過去。他用濕衣服朝她臉上蹭,她退開了,卻又從后面拽著他的胳膊,跟著他到了陽臺上,伸著頭看他的臉。他一邊掛衣服一邊躲著,臉紅到了耳后根。晚露覺得這個男人真是有意思,太好玩了,呵呵,大男人,有時候也像小孩子一樣可愛呢。她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腰彎了下去。蘇子默被她逗得也忍不住噗嗤笑了,這一笑,腦門上就擠出一些細密的汗來。蘇子默說,去去去,笑什么笑。晚露猛然抱著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他像是嚇了一跳,慌忙轉(zhuǎn)身向臥室走去。晚露還沒有鬧夠,伸手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這時就發(fā)現(xiàn)了他手上的傷口。傷口還在流血,殷紅的血順著食指沖開一條河道,徑直流到了手背上。晚露呀一聲驚叫,你手怎么流血了?快讓我看看,洗衣服怎么會把手弄破了呢?
蘇子默已經(jīng)掙脫她的手,抓過桌上的錢夾,出門去買早餐了。
走到樓下,蘇子默摸了摸臉上濕濕的吻痕,笑笑。
早餐是幾個包子和兩杯熱豆奶。晚露喝了熱豆奶卻不想吃包子,她沒味口。早上她一般是不吃東西的,她每天夜里十二點以后才睡覺,中午十點多起床,洗臉、刷牙,頭上臉上,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差不多也就吃中飯了。這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蘇子默卻硬要讓她吃幾個包子,她勉強吃了兩個,就再也不吃了。蘇子默將包子送到她嘴邊,她使勁將臉向一邊扭。蘇子默連哄帶逼,聽話,再吃一個,早餐很重要的,一定要養(yǎng)成吃早餐的習(xí)慣。她噘著嘴,很不情愿地咬了一小口,裝得像吃藥一樣痛苦不堪。其實這家的包子做得挺有味道的,是一個河南人做的,包子店就在樓下街對面,晚露有時候起得早了些,也喜歡到那里買幾個吃。一個包子只有一個雞蛋大,就算再吃幾個晚露也吃得下。蘇子默站在她身邊,又是哄又是逼,不吃就拍她的頭,越是這樣她越是裝作難以下咽的樣子。她喜歡這時的感覺。同樣的感覺好像在許多年前曾經(jīng)有過。那時候她厭食,身體羸弱不堪,像個病芽子,母親總是嫌她吃得比貓還少,哄著逼著讓她多吃點。蘇子默越是勸她吃,她越是故意拖延著,好讓那種感覺持久一些。她一次只咬那么一點點,好大一會才算又吃下去兩個。蘇子默將自己的一杯豆奶也給她喝了。晚露說,吃這么多,會發(fā)胖的。
蘇子默說,胖有什么不好,你應(yīng)該再胖些。
呀呀,我還不夠胖嗎?瞧這小肚上,有好多肉呢。說著就用手捏了捏小肚子。
怕胖啊,那就鍛煉鍛煉,走吧,我們爬山去。
呀呀,你可別嚇我,多累啊。
但是,蘇子默并不理會她,他換上旅游鞋,拽上她就走。
蘇子默住的這條小街就在白云山腳下的一個斜坡上,順著小街向上走,大約五百米,出了小街,轉(zhuǎn)個彎,就到了山口。兩邊是密密匝匝的樹木,大多是些叫不上名字的。山里早晨的空氣清新濃郁,深吸一口,能感覺到它們像液體一般流入肺腑。晚露興奮起來,皺著鼻子夸張地一下一下猛吸。她沒想到,僅僅是幾百米之距,就遠離了都市的喧鬧,到了另一個天地。路邊的針葉松下盛開著一些不知名的淡紫色的小花,晚露驚喜地跑過去,采了幾朵放到鼻端貪婪地嗅著。早起爬山的人們并不少,有上了年紀(jì)的夫妻,相互攙扶著;還有的用一根竹竿挑了幾個空飲料瓶或塑料壺,那是去山上灌山泉水的。他們隨著行人往前走,不多遠就看到有一條細細的山路蜿蜒而上。這里是后山,前山的路修得平平坦坦的,可以坐車一直通到白云山風(fēng)景區(qū)。從前山進去是要買門票的,后山不需要買門票,但路是陡峭的山路,是被爬山的人踩出來的,最陡的地方總有60度吧。站在路口向上望,晚露就有些害怕了。前面爬山的人都撅著屁股,很吃力的樣子,一個個努力地拱進蓊蓊郁郁的樹林間,看上去很可笑。蘇子默從手提袋里取出一雙旅游鞋來,那是剛才經(jīng)過超市時買的。晚露換好了鞋,兩個人手拉著手,隨著行人拾級而上。
石階被行人踩得滑滑的,不似人工修整的階梯那樣有棱有角。晚露甩開蘇子默的手,噌噌噌就跑到了前面。前面有一棵矮矮的樹,長著兩股大丫杈,晚露爬上去,坐到樹杈上,晃蕩著兩條腿等蘇子默。等到蘇子默不緊不慢地追上來,她跳下樹,噌噌噌又往前跑,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但沒多大一會兒,晚露就只剩喘氣的工夫了,只能讓蘇子默拽著她一步步往上挪。
因為是五一長假,爬山的人特別多,往上看,一溜都是圓圓的屁股,下面長著兩條腿,像一種奇怪的動物;往下看,一溜都是黑黑的頭,下面耷拉著兩條胳膊,甩來甩去的,像是另一種奇怪的動物。晚露覺得很有意思,呵呵呵笑起來。蘇子默也向上向下看了看,隨著她笑開了。
晚露問,還有多高啊?
蘇子默說,早著呢,還不到一半。
哎喲媽呀,歇歇吧,我都出汗了。
于是他們在路邊一塊巖石上并排坐下來。
太陽剛剛升起來,金色的陽光透過斑斑駁駁的樹葉灑下一片迷亂的光影。林間偶爾有清脆的鳥叫聲,啁啾婉轉(zhuǎn)。一個老人,在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忽然抬起頭,運足氣力,朝著空曠的山谷朗聲呼喊,哦——吆呵呵呵——
晚露嚇了一跳,以為他是在喊誰,再看時,老人又低下頭仔細走自己的路了。老人精神矍鑠,深深的眼窩,看樣子是當(dāng)?shù)厝?。晚露聽不懂他喊的是什么,聽起來像是電視里少?shù)民族喊山的調(diào)子,那喊聲洪亮而激昂,穿過稠密的樹葉,直抵對面的山崖,又四散開來,在山林間到處亂竄,裊裊不絕。余音還沒有息,對面崖上就有人和了起來,哦——吆呵呵呵——,其音明亮清越,聽來仿佛近在咫尺。
蘇子默站起身,猛吸一口氣,挺起胸膛,大喝一聲,啊——
他的喊聲明顯地中氣不足,尾音甚至開了叉。晚露就笑他,蘇子默也笑。
蘇子默說,晚露,你也喊一聲吧。
晚露不肯。路上這么多的人,她試了試,喊不出口。蘇子默一再慫恿她,她就清一清嗓子,偷偷看看路上的人,喊了一聲,啊——
聲音尖細,綿軟無力,像是被壓仰著,掙扎著,終于有一部分沖出了喉嚨,更多的部分都留在了肚里。喊罷,一手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蘇子默笑得前仰后合,拉起她,繼續(xù)上路。
有潺潺的水聲傳來。再往上走,見一個平臺,一股細流從一塊巨大的巖石縫中擠出來,在巖石下沖出一個小小的潭,潭水溢出來,又順著石縫向山下流去。好幾個人在用空飲料瓶接水,也有的就著潭里的水洗臉。蘇子默拉著晚露,踩著潭里的石塊到泉眼邊,掬一捧泉水喝了幾口,泉水清涼甘冽。晚露咂著嘴說,呀呀,真涼!這才是真正的礦泉水呢,商店里的礦泉水要兩三塊錢一瓶,在這里卻可以用來洗臉。
前面有人爬到了山頂開始返回來了,下山的人像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仰著身子往下沖,停都停不下來。蘇子默扯著晚露避讓著。晚露已經(jīng)精疲力盡,襯衣上浸出了斑斑的汗?jié)n,褲子本來就有些瘦,這會兒像是擰在腿上,每邁一步都很吃力。蘇子默使勁拽著她的胳膊,可她的腿卻邁不動。蘇子默就從后面推著她的屁股向上爬。因為彎著腰,她的臀部越發(fā)顯得緊繃繃的,那條褲子的確是太薄了,連內(nèi)褲的顏色都隱約可辨。褲子本來是純白色的,緊貼著她的腿,就混合了肌膚的顏色,成了淺粉色,只有兩個后兜和褲縫處雙層的部分才是純白色的。她每走一步,褲縫處以及大腿根部就皺起許多細密的褶子。蘇子默隨著她的走動盯著那些褶子看。好多年以來,他都想象著有這么一個漂亮的女孩,這么一雙修長的腿,穿上這么一條潔白的長褲,走起路來褲子會皺起這么一些細密的褶子來,看上去結(jié)實、飽滿、干凈,而又健康。晚露的臀部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在他的手掌里顫巍巍地動著,這讓他的心也懸起來似的跟著一顫一顫的。
蘇子默說,我來背你吧。晚露說,誰要你背。盡管體力不支,可看起來晚露興致很高。以前她心煩時和同伴出去散心,也不過就是逛逛街,買買衣服什么的,哪有像今天這樣開心。想想自己來廣州快三年了,就住在白云山腳下,卻一次也沒有爬過,真是后悔。蘇子默卻不同,租房時他就鎖定了山腳下那條小街,每天早晨都是早早起來爬山,到了半山腰,找塊巖石坐下來,望著蒼蒼翠翠的遠山,想心事,然后原路返回,吃早飯,上班,這已經(jīng)形成了習(xí)慣。
一路上他們走走歇歇,兩個多小時后才終于看到了山頂。到了離山頂只有幾級臺階時,晚露一屁股坐到石階上,哎喲我的媽耶……呼……實在……呼……走不動了……
歇了一會兒,蘇子默來拉她,她一蹶跳起來,噌噌噌幾下躥到了山頂,哇一聲驚呼。
眼前豁然開朗,山頂上一片茵茵的草坪,坦蕩如砥。山風(fēng)吹在汗涔涔的臉上,無比舒爽。
休息片刻,他們隨著行人繼續(xù)朝山的深處走,過了一座天橋,到了另一座山峰上。這些都是小山峰,更高的還在前面。兩座山峰間是一個叫桃花澗的景點。山里的桃花開得早,這時候已經(jīng)敗了。山澗里貯著一汪碧綠的水,幾只鴨子形的小船在水面上不緊不慢地劃。晚露說我們劃船去吧,蘇子默說聽你的。他們就順著盤山公路徐徐向下。
天近午時才到桃花澗,租了一條小船坐上去。腳疼得實在受不了,晚露就將鞋子脫下來一只,不曾想,絲襪磨破了一個洞,大拇趾露出了頭。蘇子默哈哈大笑。脫了另一只,居然一樣,像雙胞胎。蘇子默笑得喘不過氣來。晚露搖動著兩個拇趾,夸張地咧著嘴。蘇子默也脫掉鞋子,呵呵,也有一只襪子磨破了呢。晚露一下一下蹬他的腳,叫你、叫你、叫你還笑我。他們的腳抵在一起,笑著,互相用腳趾頭打架,小船就在水面上打起轉(zhuǎn)來。
在一家水上餐廳簡單吃了點東西,蘇子默說,去爬摩星嶺吧,最高峰,爬到上面就可以坐纜車下去了,比原路返回省勁得多。晚露想了一下,實在沒有力氣走下山了,也只好同意了。
峰回路轉(zhuǎn),山花爛漫,盡管很累,晚露卻興致不減。要是在這山里搭一間竹棚,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呀。晚露不住地感嘆。蘇子默心想,誰說不是呢。這一路都是人工鋪就的柏油路,到了摩星嶺卻有一段陡峭的石階路,曲曲折折看不到頭,晚露苦笑一聲蹲到地上,泄氣了。蘇子默蹲下來背起她就向上爬。
晚露數(shù)著臺階,數(shù)到一百,說下來吧,我自己走。她本來只打算讓他背一百階的。蘇子默說快了快了,又將她的身子往上躥了躥。路上的行人都在看他們,晚露聽到了,他們身后有一個女孩子,可能是受了蘇子默的影響,撒著嬌讓她的男友背她,可她的男友怎么也不肯,說我求求你吧姑奶奶,我還想讓誰背我呢。晚露一下子感到非常驕傲,一股熱熱的感覺在心里彌散開來,她親昵地將臉貼在他肩頭,聽著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由得想,這要是自己的男人該多好啊!跑了一天,蘇子默也累了,他硬撐著,對自己說一定要背到頂啊!蘇子默不止一次爬這座山峰了,以往都是他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看到有的男孩子背著女友爬山,就覺得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他恨不得替人家背一歇?,F(xiàn)在,他總算有了可以出力的機會了。他低著頭,只管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向上跨。晚露的胸脯緊貼著他的后背,讓他感覺到后背上火辣辣的。晚露為他擦一擦腦門上的汗,說下來吧下來吧,蘇子默說快了快了,就是不放下她。她越是這樣,蘇子默越是要一口氣背到山頂。蘇子默的腿肚子直轉(zhuǎn)筋,喘氣越來越急促,他咬牙堅持著。閉上眼睛,幸福是有重量的,就在他后背上,沉甸甸的,隨著腳步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他,溫柔而有力。有那么一刻,蘇子默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他不過是想得到一個可以愛的女孩,來承載他的感情,但這么多年來卻總是不能如愿,后背上的這個,很快就會離開他的,他們不過是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一想到這,一股巨大的悲哀就攫住了他的心,他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的心理堅持到了峰頂。
爬完最后一級臺階,蘇子默放下晚露,疲憊地躺倒在一堆碎石上,閉上眼大口大口地喘氣。晚露拽著袖口擦了擦他臉上的汗,說,累死你,活該!
摩星嶺是白云山的最高峰,海拔382米。峰頂上有一個四角星形的雕塑,算是標(biāo)志了。蘇子默想,應(yīng)該照一組照片留作紀(jì)念的,可是,因為公司里組織南海之旅,同事把他的相機借去了。
他們坐在山崖邊向下望,偌大的廣州市被群山環(huán)抱,濃縮成了一個模型,黛青色的山巒綿延起伏,層層疊疊,一層比一層淡,一層比一層模糊,更遠的就融進了天邊的云層里。晚露辨了一下方向,指著遠方說,那兒,翻過一層一層一層又一層山,就是我的家了。
想家了?蘇子默問。
晚露點點下巴,隨即又搖搖頭。蘇子默不明白她是想呢還是不想。
從摩星嶺乘纜車下來,又坐了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到蘇子默的住處時已是萬家燈火。在路邊的小攤上隨便吃了點東西。晚露要了一大把麻辣串,吃得全身汗唧唧的。一抬頭,看到街對面蘇子默住的那棟樓上大部分的窗口都亮起了燈,溫暖的、誘人的燈光,透過陽臺上晾曬的長長短短的衣服,可以看見女主人忙忙碌碌準(zhǔn)備晚飯的身影。每一個窗口都是一個家啊!晚露想,在這么大一個城市里,能有一個自己的家真好!不要多大,只要一個窗口就行了,下雨的時候,累了的時候,就像現(xiàn)在爬了一天的山渾身酸軟無力的時候,可以回到那扇屬于自己的窗口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或者,在熙熙攘攘下班的人群中正匆匆走著,一抬頭看到了自家的那扇窗口,燈光柔柔地亮著,心里會瞬間升騰起暖暖的感覺來。
晚露說,我們的……哎、哎,你的家是哪個窗口啊?
蘇子默抬手指著四樓的一個窗口說,那兒——你看,陽臺上,那不是你裙子嗎?
晚露仔細辨認(rèn)了一下,果然是自己的黑裙子呢,忽然就想起昨晚熄燈后一床細細碎碎的月光。此刻,月亮應(yīng)該已經(jīng)升起來了,四下里看看,卻看不到月亮的影子。晚露說,快點吃快點吃,我要回家看月亮呢。
上了樓,晚露去衛(wèi)生間洗澡,趁這個機會,蘇子默跑到樓下的超市里為她買了一條棉質(zhì)睡裙,純白的,左胸口繡著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兩側(cè)以及肩口邊縫處都鑲有細細的淡紫色滾邊。晚露看了看說,你很喜歡白色呢,其實我也很喜歡白色的呀。你眼光還不錯嘛。
蘇子默聽了很高興,那是那是,別忘了,咱是搞設(shè)計的嘛。
晚露皺了皺鼻梁,哼,夸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甩甩濕漉漉的長發(fā)拎著睡裙進了臥室。
蘇子默洗完澡,換了一身寬松的短褲T恤。臥室里的燈關(guān)了,他剛把燈打開,晚露叫了起來,不要開燈——
蘇子默嚇了一跳,還以為她正換衣服怕他看見呢,可她已經(jīng)換好了睡裙,正蜷臥在床上。蘇子默問,怎么了?
我要看月亮呢,你開著燈讓我怎么看?
蘇子默笑笑,關(guān)了燈,睡在她一側(cè),抱著她。
時間還早,估計還要等好一會兒月亮才能升到這片多邊形的天空里。睡吧,累壞了!蘇子默說。
不嘛,我要等。
那就等吧,我陪你。
可是,沒等到月亮升起來,他們就都睡著了。
星期一上午
早上醒來剛一翻身,晚露就大呼小叫起來,哎喲媽耶,我的大腿,我的屁股……你個黑狗,可把我害苦了……
蘇子默從廚房里跑過來,呵呵呵笑著,將晚露的身子翻轉(zhuǎn)過來,兩手和面一樣在她大腿上屁股上揉捏了一陣,說,經(jīng)常爬山就不會痛了。
吃過早飯,蘇子默要去上班了。
那我呢?我干什么呀?晚露說。
你在家呀,看看電視,做做家務(wù),等著我回來呀。
我不,我要和你一塊去上班,我想看看你是怎么上班的。
蘇子默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動畫設(shè)計,在公司里他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物。年近而立的蘇子默一直沒有女朋友,公司里曾有好幾個女孩子對他有意思,結(jié)果都是因為他的冷淡而不得不放棄。蘇子默又從來不涉足聲色場所,時間長了就有人說他對女孩子不感興趣,懷疑他有同性戀傾向。蘇子默也想趁這個機會將晚露帶到公司里去,以此證明他蘇子默并不是對女孩子不感興趣,而是一般的女孩子他根本看不到眼里去。蘇子默想了一會,最后還是搖了搖頭。大概腦子里設(shè)想了一下晚露跟著他到公司后的情形,覺得不是很妥當(dāng)。不行,那怎么行啊,你會影響我工作的。
我不影響你工作,我就坐在你旁邊,我不說話,也不亂跑,保證不影響你工作!
傻瓜,你坐在我身邊,我哪還有心思工作啊。
晚露從身后抱著他,你渴了我可以幫你倒茶呀,地臟了我可以給你拖地呀,我就是想看看你怎么上班的,好不好嘛,求求你了!你怎么能忍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不管啊!
蘇子默把她摁到椅子上,還是很堅定地?fù)u搖頭,不行不行,上班有什么好看的。
晚露噘起了嘴,很不滿意地說,你是怕我丟你的人吧。
蘇子默趕緊抱住她,開玩笑說,我是怕那些女生見到你這么漂亮?xí)源椎?,會拿眼光戳死你?/p>
晚露屁股在椅子上擰了半圈,背過身去,不理他。蘇子默說,我說的是真的,我們公司那幾個女孩子比你可差遠了,再說,這幾天特別忙,有一個設(shè)計稿催幾天了我還沒完成呢,等閑下來我一定帶你去,好不好?
晚露白了他一眼,說,好、好、好!你去吧,等你走了,我卷個包袱把你家值錢的東西都帶走。
蘇子默笑著說,好、好、好!那你可要找個大包袱,把最值錢的東西帶走啊——最值錢的就是我!
要不,這樣吧,晚露站起來偎到蘇子默懷里說,你幫我在老板面前說說好話,讓我也去你們公司上班吧,拖地呀、倒水呀、接個電話呀,總之,讓我干什么都可以。你不知道,我好想好想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呢!
真的嗎?你真的……想去上班?
嗯。晚露點了下頭。
想上班這當(dāng)然是好事,那你有什么特長嗎?比如說打字什么的。
晚露努著嘴搖搖頭,我什么也不會,我是個大笨蛋。
誰敢說你笨,你才不笨呢!不過你不要著急,即使我們公司進不去,廣州這么大,還怕找不到一份工作?
晚露說,我哪也不去,就跟你在一個公司上班,早起一塊去,晚上一塊回來,上班的時候還可以跟你聊天。
喲喲喲,上班的時候怎么可以聊天啊,你是想吃炒魷魚了吧。
不聊天也可以,互相拿眼看看,他們總管不著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很好玩呀,是不是?
想一想,兩個人都笑了,覺得那的確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好啊,蘇子默說,上午我就給老板說,你在家等著。
蘇子默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一遍——要她不要亂跑,好好在家看電視,等他回來,午飯想做可以自己做,不想做就在樓下的小餐館里吃,抽屜里有零錢。然后把腰間的一串鑰匙取下來,想把那枚防盜門上的鑰匙摘下來給她,可是摘到一半,干脆把整串鑰匙都給了她。
晚露接過那串鑰匙的時候,心里不禁動了一下?,F(xiàn)如今,一個人如果肯把鑰匙和密碼交給你,那就是對你毫無保留了。有些夫妻結(jié)婚多少年了,也不見得能做到這一點。
就像丈夫吻別親愛的妻子那樣,蘇子默溫柔地在晚露額上吻了一下,又拍了拍她的后腦勺,這才拎著包去上班。
蘇子默走后,靜下來的屋子里顯得空落落的。晚露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了好一陣呆,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么。往常這個時候還睡得正香呢,因為昨天夜里睡得好,現(xiàn)在一點困意也沒有。走到窗前,向樓下看去,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小街上行人如流。對過那家早點店生意火爆,許多人買了包子豆奶,邊走邊吃,急匆匆地趕公交車。他們中許多人都是外地來這里打工的,有些是和晚露年齡差不多的。他們的工資也許不高,工作也許并不輕松,可看上去每個人臉上都是很滿足的樣子。晚露忽然就生出一些羨慕來,羨慕這些上班的人們。他們的生活才是正常人過的生活呢。每天早上隨便吃點東西,急急慌慌地去上班,晚上下班回來,回到那扇溫暖的窗口里,有心愛的人做好了飯菜等著?;蛘唔槺愕匠欣镔I些菜帶回去,做好了等著心愛的人回來一起吃。吃過飯看看電視,沖個涼,兩個人互相摟著親熱親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就又開始了忙碌的一天。這樣的日子,雖然平淡,卻過得安然,過得滋潤?;蛟S也吵架,也鬧別扭,但總歸是有人關(guān)心有人疼的。
看了一陣,就看出了滿懷的惆悵來,獨自唉嘆了一聲,不知道哪一塊的心事又被勾起來了。
上班的人群過去了,街上剛剛靜了下來,三三兩兩的民工又過來了。一個個滿身臟兮兮的,疲憊不堪的樣子,走著還不老實,互相打鬧著。他們到早點店里坐下來就要了整籠的包子,一手抓幾個,狼吞虎咽地吃著,飯量大得驚人。晚露覺得這些民工其實過得也挺自在的?;钍抢哿它c兒,不過好賴飯吃起來都是香的,隨便在哪里一躺都能扯起鼾聲。平日里舍不得花錢,攢著都寄回老家去,也有時候幾個人一高興湊錢到小飯館里搓了一頓,花不了多少錢,都喝得暈暈乎乎的,光著脊梁東倒西歪地在后半夜的大街上亂撞,在臨街檔口的卷閘門前撒尿,可著嗓子扯幾聲怪腔,從發(fā)廊門口經(jīng)過,都擰著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朝里看。這樣的事情晚露是經(jīng)常能碰到的。有時候他們中的某一個被同伙慫恿著,咬咬牙,破上幾天的工資到發(fā)廊找小姐去了。晚露也曾接過這樣的一個客人,盡管身上臟了點兒,不過人還是挺老實的,也挺會關(guān)心人,說話也家常,晚露記得那天他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呢。有時晚露也想,其實嫁給這樣的一個民工也沒什么不可以的。晚露想起她的一個姐妹就是嫁了一個民工的,男人整天把她捧得跟小公主似的,什么活也不讓她干,有一回晚露在一個小市場上見到他們,幾乎都不敢認(rèn)她了。都抱上孩子了,一個勁地逗孩子喊晚露姨姨,不打扮了,人也就顯得老了許多,可是看上去他們過得還挺開心。
晚露又嘆了一聲,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嫁給一個什么樣的人。
算了,不想了,管他呢。
打開電視,躺到床上,拿起遙控器一個臺一個臺地往下翻。節(jié)目倒是不少,都是一些連續(xù)劇,要是從頭看起,也能耐著性子看下去,這樣沒頭沒尾的,都沒什么意思。翻了幾遍也沒找到好看的節(jié)目,索性關(guān)了電視,把遙控器扔到一邊。覺得這樣無聊的日子委實難熬,倒不如干點什么活。左右瞅瞅,屋子里收拾得也夠干凈的。這個叫蘇子默的家伙是個很愛整潔的人呢。也沒有什么臟衣服可以洗。打開衣柜,倒是發(fā)現(xiàn)里面整齊地摞著好多男人的內(nèi)褲,各種花色的,總有十來條吧,還有兩包沒拆封的。晚露不禁啞然失笑,這也太夸張了吧,一個男人哪用得著這么多的內(nèi)褲啊,就是女孩子來例假也用不了這么多的,除非這男人夜夜夢里那個……想到這,晚露差點笑出了聲。
其實床單也是挺干凈的,晚露還是拽下來洗了,晾到陽臺上,又拿抹布把角角落落都擦了一遍,把零零碎碎的東西重新整理整理。再找不到什么可做的了,就翻騰起蘇子默的東西來。茶幾上的一個包,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打開來看,幾乎嚇了一跳,是一臺筆記本電腦。晚露擺弄了一陣,也不知道哪兒是開關(guān)。心想這人也真是的,把這么貴重的東西放在家里,就不怕我拎走了?
床頭有個寫字臺,晚露逐個打開抽屜來看,里面要么是書,要么就是日常用品。其中有一個抽屜是鎖著的,晚露拿過來剛才蘇子默交給她的那串鑰匙,試了試,果然打開了。這個抽屜里塞了滿滿的日記本,看上去都像是新的,挺精美的那種。這家伙,難道還堅持每天記日記嗎?這樣的人可真是不多見呢。晚露想,自己也曾是個喜歡記日記的小女孩呢,在春風(fēng)柔柔的夜晚,在秋月溶溶的窗前,或者冬夜溫暖的被窩里,不過那都是遙遠的事情了。自己什么時候不再記日記的,確是想不起來了,先前的那些日記,也不知道都扔到哪里去了。晚露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打開來看看。本來她最討厭偷看別人日記的人,可是,一種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著她,她很想知道這個怪癖的家伙整天心里在想些什么,想知道自己會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日記里,還有,他讓自己到這里來的真正目的,他一連串奇怪的舉動的答案,也許都在這日記里。既然他把鑰匙都交給她了,應(yīng)該不會介意她隨便翻翻吧。拿起最上面一個黑色日記本,翻開來,扉頁正中赫然一滴暗紅的印漬,讓她觸目驚心。濃濃的暗紅色印漬,極像是一滴剛剛干涸的血跡。許是不小心滴上去的吧。晚露想。血跡的旁邊工工整整寫著一句話:從今天起,做一個高尚的人!右下角寫著時間:2006年5月6日立夏。是兩天以前,也就是上個星期六,是晚露到這里來的那一天。翻過去,后面卻都是空白,一個字也沒有。一本本地翻開來,總共有七八本吧,每本的扉頁上竟然都有一滴血跡,晚露這才斷定是故意滴上去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用意,看上去怪嚇人的。忽又想到昨天早上他手上傷口流出的殷紅的血,想必這些血跡也是從他手指上滴下來的。晚露越發(fā)搞不清楚這個男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每本的扉頁上也都寫著那句話:從今天起,做一個高尚的人!時間最早的是五年前的春節(jié)。而且,晚露發(fā)現(xiàn),這些時間都是很特別的,或者是春分、立夏、仲秋這些節(jié)氣,也或者是五一、十一、元旦這些節(jié)日。后面也都正兒八經(jīng)地記了內(nèi)容,但沒有一本是記到最后一頁的,長的大約有十幾頁,短的卻僅有兩頁,也就是說只記了兩天就換新的了。晚露讀了一下,卻不怎么能讀懂,記錄的大都不是當(dāng)天的日常生活、所見所聞,而是空發(fā)一些感慨,譬如:“我總是在一次次的破碎之后,自我釀造靈魂裂痕的吻合劑……”、“這枝曾經(jīng)生花的妙筆,寫下的已不再是昔日少年的縷縷春愁,而是無奈的血淚了……”等等。看上去不像是日記,倒像是在寫詩或者散文,弄得人一頭霧水。晚露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一會兒翻翻后面的,一會兒又翻翻前面的,像研究武林秘笈一樣,希望能從字里行間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她看一陣,就雙手捧著臉想一陣,似乎明白了一點,又似乎更加糊涂了。再想下去晚露就有些頭疼了,于是一一合上,又按原來的順序重新放好。
抽屜最里邊有一個牛皮紙信封,打開來,晚露又是一驚,里面居然裝著厚厚的一沓錢,數(shù)一數(shù),整整五千塊呢。晚露心里微微緊張起來。五千塊,已經(jīng)不是個小數(shù)目了,加上那臺筆記本電腦,她有足夠的理由迅速離開這里,隨便找個地方銷聲匿跡,讓這個男人永遠也見不到她。晚露不由不這樣想,但這樣一想心里就跳得厲害。她攥著那沓錢在屋里來回走了兩趟。她還從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她總覺得,掙的總歸是掙的,不管你是什么樣的掙法,偷的總歸是偷的,這是兩碼事。她一直希望自己的生活相對安寧一點,真要是帶上這筆錢逃走了,心里終究是不踏實的,總得好些日子擔(dān)驚受怕。再說,人家也沒有錯待自己啊,做人總是要講點良心的,犯不著把人家整得這么慘,犯不著為這幾千塊錢去冒風(fēng)險吧。
算了算了,誰又稀罕這幾千塊錢啊。晚露把錢裝到信封里,放好,把抽屜鎖上,不再去想它。
但心里還是忍不住要想,人跟人真是不一樣呢,要是阿娟,她或許根本就不用考慮,早把電腦一背、錢一揣、門一鎖走人了。阿娟就是上個月偷了人家的項鏈跑到東莞去的。前幾天還一個勁地打電話要晚露去呢,說是想她了。晚露本來也想換個地方做的,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難免會生厭的,偏巧就遇到了蘇子默。蘇子默的條件之一是讓晚露在這一個星期內(nèi)不準(zhǔn)開機,不準(zhǔn)和以前的朋友聯(lián)系。所以這幾天也不知道阿娟在那里做得怎么樣了。
晚露從包里摸出手機來,摁了開關(guān)鍵,停了一會兒,就接到了兩條短信,一條是移動公司發(fā)來的,提示話費已經(jīng)不到20元了,另一條是阿娟的:死阿雯,你關(guān)機干什么?我氣死你了!看一看時間,是昨天發(fā)的。晚露將電話打了過去,只響了兩下就接通了。阿娟在那邊大吼:阿雯,你要死啊,關(guān)機干什么?是不是在搞批發(fā)啊?
做她們這行的有一個比喻:做發(fā)廊妹,是零售;要是被人包了,做了情人、二奶,那就是批發(fā);嫁了人,就是清倉大處理。好久不見面的姐妹,一打電話就會問:哎,你是做零售還是在搞批發(fā)啊?這邊零售不太好做了,你有批發(fā)業(yè)務(wù)給我攬下啊。那邊的人就會答:我呀,批零兼營,不過馬上就洗手不干了,要清倉大處理了。這些話,就是在公話超市里也可以大聲講的。
晚露哧哧地笑,甩一甩長發(fā),慢條斯理地說,我在家當(dāng)闊太太呢,閑得好無聊噢,你眼熱了吧。就是人家不讓開機,沒辦法給你聯(lián)系啊。
說正經(jīng)的,你到底來不來啊,我剛換了家發(fā)廊,老板人很不錯的啊。
晚露說,我才不去呢,我享福著哩,客人對我很好啊,上班去了,把大大小小的鑰匙都交給我了,你信不信?
阿娟說,快翻翻家里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沒有,帶上來找我呀。
晚露說,我正要說呢,有五千塊現(xiàn)金,還有一臺筆記本電腦,看上去挺不錯的。
這么多啊,那你還等什么,多好的機會啊。
可是……晚露猶豫了一下,說,人家對我很不錯的啊,再說,落個做賊的名聲多難聽啊。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這會讓阿娟誤以為是在說她呢。
阿娟話說出來就有些不是味道了,喲喲喲,你以為你誰啊,做我們這行比做賊又強到哪里去了?沒聽說過“男盜女娼”這個詞嗎?
晚露噎了一下,就不再說什么了。阿娟接著說,好了好了,你想想吧,要來呢,就抓緊時間,可別錯過了機會又后悔。一會兒我打給你吧。說完就掛了。
掛了電話,晚露心里矛盾起來。做我們這行的比做賊又強到哪里去了?阿娟這句話刺激著她,讓她感到心里難受,可又覺得話說得有道理,自己都混到這步田地了,還在乎什么?要說憑良心,當(dāng)初自己瞞著家人走這條路,對得起誰啊!晚露猶豫著,又將那個抽屜打開了,抽出那沓錢又?jǐn)?shù)了一遍,不錯,還是五千塊。這可是一個不小的誘惑呢,辛辛苦苦做了幾年,還不都是為了錢嗎?
手機突然尖銳地叫起來,把晚露嚇了一跳。是阿娟打來的:你到底想好了沒有,阿雯,別指望著人家會娶你,什么人都靠不住,最終還得靠自己,自己掙夠了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啞巴了嗎阿雯?到底來不來嘛?
晚露咬了一下嘴唇,說:我……去!我這就去,你等著啊。
說了這句話,晚露的心里就開始怦怦跳起來。看了下時間,不到十一點,還來得及,就開始收拾東西,把五千塊錢連同自己的衣服胡亂地塞進行李箱內(nèi),背上電腦,覺得還是應(yīng)該給蘇子默留個紙條,可是匆忙間找到了筆卻沒有找到紙。又一想算了吧,事情都做了,再說那些話還有什么用。正準(zhǔn)備出門,忽然樓道里響起一陣腳步聲。蘇子默臨上班時曾說過,中午如果工作忙他就不回來了,公司里安排有工作餐,如果不忙他盡量提前回來。晚露嚇了一跳,急慌慌把東西又放到原處,裝作若無其事地躺到床上??墒悄_步聲經(jīng)過門口沒有停下,直接上樓了。晚露吐了一口氣,悄悄打開門,先探個頭出去,看看樓道里沒有人,這才背了包走出來。把門鎖了,卻不知道那串鑰匙該怎么處理。蘇子默下班回來如果連屋也進不去,不知道該怎樣罵她呢。防盜門密封得很嚴(yán),連個縫也沒有,塞也塞不進去。不知道蘇子默那里還有沒有鑰匙,如果沒有,就只能撬門了,肯定要費好些勁的,不上保險,也許更容易撬開。但不上保險又覺得不放心,小偷撬起來也很容易呢,這小街亂得很,經(jīng)常鬧賊。于是,上了保險。想一想,不如把鑰匙交給樓下那個賣包子的吧。下了樓,才發(fā)現(xiàn)天陰得厲害,烏云壓得高樓都變矮了。碰上這么個鬼天氣,真是倒霉,晚露的情緒一下子變得沮喪起來。對面包子店的老板娘正和一個顧客爭執(zhí),大概是顧客埋怨包子太冷了吧。這時候去找人家的麻煩,真是不合時宜。晚露差點沒有扭頭回去。正巧這時候一輛的士停到她面前,司機搖下玻璃問去哪兒,晚露不吭聲,站著不動,司機卻耐著性子等她。晚露稀里糊涂就上了車,說去天河車站。
沒走出多遠,雨就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砸得車窗玻璃啪啪響,街上的行人抱頭鼠竄,臨街檔口的老板們都急慌著收拾門前的東西,超市門口擠了很多避雨的人。
到了車站,雨下得更猛了。離候車廳還有一段距離,司機就讓下車。晚露有些煩了,說下這么大的雨,我怎么下啊。司機說話也不客氣,沒看見前面都是車嘛,擠不進去的。下了車,晚露沒好氣地猛一甩車門,將電腦包頂?shù)筋^上遮雨,左沖右突才擠到臨街檔口前的人群里找了個空地。衣服已經(jīng)淋濕了。心里罵了一句,怎么偏就遇上這么個鬼天氣呢。
等了一會,雨下得小了些,便有一輛巴士駛過來,晚露慌忙沖上去招手,售票員隔著窗口說,前面走,前面走,這里不讓停的。晚露跟著小跑了一程,車放慢了速度,門打開,才發(fā)現(xiàn)里面人擠得滿滿的,別說座位,站著都很困難。售票員一個勁地催,快點啦快點啦,這里不讓停的。晚露扭頭走了,售票員嘟囔了一句廣東話,雖然聽不明白,但知道那是罵人的。
無端地受了委屈,晚露心里沮喪透了,索性就在雨里慢悠悠地走,左肩背著電腦包,右手拉著自己的行李箱,隨便它淋吧。白色的長褲裹在腿上,走起來十分吃力,腳下一滑,差點沒扭了腳腕。埋怨起阿娟來,沒看見天快下雨了嗎,偏要這個時候催著我去。又一想,她哪里會知道這邊下雨啊,也許她那邊晴得好呢。摸出來手機,什么時候手機沒電自動關(guān)了。糟糕,阿娟的號碼在手機里存著呢,經(jīng)常聯(lián)系,卻從沒有想到要記到腦子里,本來阿娟的號換得也勤。到了東莞和她聯(lián)系又要費一番周折。
晚露心想,不知道蘇子默這時候會不會提前下班回來,如果沒有,還不如現(xiàn)在坐車轉(zhuǎn)回去呢。這樣想著,就到了立交橋下。很多的人都在這里避雨,看上去大都是外地來的,拖著行李包、蛇皮袋什么的,也有帶著被子的,鋪開來,就在橋下睡了,一時找不到工作,就將這里當(dāng)成了安身之地,可以省一些花銷。廣州這么大,找一份工作真的不易呢。想起早上跟蘇子默說的話,不知道讓他找工作的事會不會有結(jié)果。一會兒想想,不可能有結(jié)果的,他也許只是應(yīng)付罷了,原本自己也沒什么特長。一會兒又想想,也說不定會找到的。真要是找到了,她實在不該就這樣偷了他的東西逃走。她的確想找份工作認(rèn)認(rèn)真真做一段時間呢。蘇子默這個人,看上去也挺可靠的,那樣的會疼人,雖然明知道那是短暫的,只有一個星期,可那種被寵愛著的感覺卻是真實的。至少,應(yīng)該把這一個星期過完,還有五天時間可以享受呢。這樣的機會,不是輕易能碰得到的,也不是誰都能碰得到的。錯過了這一次,這輩子有沒有這個福份還很難說。哪怕只是一天,也是花多少錢買不來的啊。
再說,那串鑰匙還在自己手里呢。這鑰匙成了晚露的心病,總覺得起碼應(yīng)該把鑰匙還給他,不至于讓他進不了屋去。要不然,等他高高興興地下班回來,四處找她不見,一直到天黑,才不得不撬門、砸鎖,然后發(fā)現(xiàn)錢也沒了,電腦也沒了,該是個什么心情啊。唉,虧良心哩!
阿娟的話也不見得對,做這行的就是比做賊強,最起碼給多少錢那是客人愿意的,良心上過得去。
晚露能感覺到有男人的目光在盯著她看呢。渾身都淋透了,上衣貼在身上,胸罩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長褲那么薄,經(jīng)雨一淋,成透明的了,裹在腿上,就跟什么也沒穿差不多,想一想內(nèi)褲是粉紅色的,一定很扎眼,而且是蕾絲透花的,還那么薄……
晚露有些不自在起來。一咬牙,算了,回去!要是蘇子默已經(jīng)回來了,那就老老實實地都告訴他,由他去吧。于是抬手招了一輛的士。
下了車,上樓,小心翼翼地開門。謝天謝地,蘇子默還沒有回來。趕緊把電腦包擦干凈,放好,把錢也放到原處,這才松了口氣。剛換上蘇子默買的那條睡裙,就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心想壞了,要感冒了。又把濕衣服都洗了晾起來?感到小腹也微微的疼起來,算一算例假應(yīng)該明天到的,莫不是淋了雨要提前了?躺到床上,打開電視隨便找個臺看著,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星期一晚上
蘇子默小心翼翼地坐在床側(cè),俯身看著她,怕驚醒她,她還是醒過來了。晚露只覺得渾身酸軟無力,頭暈暈的,眼皮也是熱熱的。她直愣愣地看了蘇子默一會兒,實在連一句話也懶得說,就又閉上了眼睛。怎么了晚露?你不舒服嗎?蘇子默將臉探到她額頭上試了試,咦了一聲,你在發(fā)燒哩!她翻轉(zhuǎn)身,兩手環(huán)抱著蘇子默的腰,將臉埋在他胯邊,像個發(fā)嗲的孩子說,我渾身好難受……
找來體溫表量了量,果然燒得不輕,三十八度多了。怎么搞的嘛,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蘇子默說。
晚露撇撇嘴:上午淋雨了。說罷,兩滴滾燙的眼淚順著眼角刷的一下流到了耳邊。
好了好了,蘇子默將她扶起來坐下,說,咱們?nèi)メt(yī)院看看吧。
蘇子默找來衣服,褪去她的睡衣為她換上,背起她下了樓。邊走邊埋怨,不是不讓你亂跑的嗎?你又到哪里去了?
雨早已停了,天也暗了下來。乘的士去了附近一家私立醫(yī)院。打了一針,又包了幾包藥,臨走時醫(yī)生囑咐說,睡前服一包,如果夜里還不退燒,再服一包。晚露伏在蘇子默背上,一級一級地上樓,就像昨天他背著她爬摩星嶺一樣,她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樓梯。五十級不到,就到家了。心想,他住在四樓實在是太低了,應(yīng)該住在十四樓呢。
蘇子默服侍她吃了藥,又跑到樓下的小餐館里煲了一盆雞湯,熱騰騰地端上來,看著她喝去了一半,自己又把余下的喝光了,這才安頓她躺下來,坐在床側(cè)陪著她。
晚露還是那樣雙手環(huán)抱著他的腰,將臉偎著他的胯,忽然就感到心里煩得很,說不清為什么,總想哭。嗚嗚地就哭開了。
蘇子默安慰她,不哭了不哭了,一會就會退燒的,啊。
我就是要哭嘛。晚露將臉往他身上拱了拱,哭聲更大了,一會兒就把蘇子默的衣襟哭濕了一大片。
蘇子默不再說什么,只是用手不停地?fù)嶂念^發(fā),抿著她鬢角一撮茸毛。外面街上熱鬧起來,汽車?yán)嚷暎寺?,還有附近的小區(qū)廣場上一家化妝品公司在搞促銷活動的音樂聲,混成一片。它們是那么近,又顯得那么遙遠。小屋里的空氣被襯托得孤獨起來。晚露的哭聲把這孤獨調(diào)得濃濃的。屋里越來越暗,沒有開燈,對面樓上平日亮著的窗口,今天也是黑洞洞一片。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想,蘇子默的眼眶竟也是熱熱的,他抽出一支煙點上,被煙霧嗆出了兩眼淚水。
哭了一陣,晚露安靜下來,說,我翻了你抽屜里的東西。
嗯。
抽屜里有五千塊錢。
噢,我差點忘了,本來是要寄回老家去的。
你把鑰匙都給了我,就不怕我?guī)襄X逃走嗎?
靜了一會兒,蘇子默才說,我是想過的,你真要帶走了,我也認(rèn)了。
晚露將抱著他的雙手又緊了緊,想了一陣,終于還是說了:我本來是要逃走的,還帶著你的電腦,是我一個姐妹打電話要我去找她的,我都到車站了……
哦。蘇子默似乎感到一點意外,停了一會才問,那你怎么……又回來了?
我?guī)е€匙呢,怕你進不了屋去。
哦。
好久,他們都不再說什么了。蘇子默抽完這支煙,側(cè)身躺了下來,他們抱在一起,臉挨著臉,互相摩挲著,把眼淚水都混到一塊了,弄得滿臉都是。黑夜把他們裹得緊緊的。
過了好一陣子,晚露感到肚子里又開始隱隱作疼,而且越疼越厲害,咧咧嘴說,哎喲,壞了壞了,我大姨媽要來了。
蘇子默愣怔了一下,大姨媽?她也在廣州嗎?你怎么知道她要來了?
呵呵呵呵,晚露大笑起來,用手?jǐn)Q他、捶他,什么呀,你真笨,連大姨媽都不知道,女孩子,身上的,一月一次的那個。
噢噢噢,那個呀,那怎么能叫大姨媽呢?怎么不叫大姑媽啊?呵呵,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呢。
晚露起身打開燈,白了他一眼說,你們男人身上來了才叫大姑媽呢。然后去了衛(wèi)生間。一會兒,隔著門對蘇子默說,你去給我買包衛(wèi)生巾啊。
讓我去啊?蘇子默想起那天買女孩子內(nèi)衣內(nèi)褲時的尷尬,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很樂意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
在超市里,蘇子默找到了婦女用品專柜,他不知道哪個牌子的好,就挑了一種價格稍貴點的,用塑料袋裝了。去交錢時卻猶豫了。收銀臺前那么多人,自己一個大男人買這東西算怎么回事?于是又溜達了一圈,買了些牙刷毛巾什么的,裝得像是一個居家過日子的,“順便”給老婆捎了點東西。
晚露換上了蘇子默買來的衛(wèi)生巾,瞅著他,說,難為你了!說罷自己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
疼痛是一陣一陣的,一陣比一陣厲害,晚露手捂著肚子在床上來回翻滾,不住地呻吟著,腦門上很快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蘇子默有些害怕了,擔(dān)心會出什么意外,看她疼得受不了的樣子,心里著急得很,卻插不上手,只是不停地說,怎么辦?怎么辦?去醫(yī)院看看吧?
沒用的。晚露說,又反過來安慰他,不礙事的,每次都是這樣,第一天疼得厲害,第二天會好些,你不用擔(dān)心,挺一挺就過去了。
噢,每次都是這么疼嗎?
嗯。只是這一次疼得特別厲害,可能是因為上午淋雨了。
唉,做女人也真是辛苦,就沒有什么好辦法嗎?
以前在家時媽媽都是沏紅糖茶給我喝,或者用紅糖炒芝麻,吃了會好些。那我去買。蘇子默一陣風(fēng)似的又下樓去了。
問了附近的幾家士多店,居然就有賣紅糖的,但芝麻卻不好買。去了兩家超市都沒有,沿街的士多店被他問遍了,也沒有賣芝麻的。這怎么辦啊?蘇子默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作了難。呵!真他媽的沒想到,芝麻在這個大城市里倒成了稀罕物,早知道這樣我從老家弄兩車過來,改行做生意了。不知道這會兒晚露疼成什么樣子了,不如先回去沏一杯紅糖茶給她喝,看有沒有效果。一邊走一邊想著:麻油店里肯定會有的,可自打到這個城市里來,從沒有見過一家麻油店,也不知道這些南方人都是吃什么長大的。走到樓下時,看到對面那家早點店已經(jīng)打烊了,卷閘門拉下來一半,老板娘一只腳蹺到小餐桌上悠閑地看電視。忽然想起來這家早點店不光賣包子,還賣千層餅的,那千層餅外面不是撒著芝麻籽嘛。心里一喜,急忙跑過去,從卷閘門下先探進去一張笑臉,說,大姐,還沒睡啊,你們這兒不是有芝麻嗎,能不能賣我一點?
老板娘懶懶地看他一眼,又接著看電視了,說,我們不賣芝麻,就剩一點了。
蘇子默把整個身子鉆進去,討好地說,就賣我一點吧大姐。就要一點,多少錢都行。
你知道芝麻多貴喲兄弟,都是從河南老家?guī)н^來的,路上多費勁喲,我們也不多了,早幾天就打電話讓親戚捎過來,到現(xiàn)在還沒捎來呢。不賣不賣。
大姐我也是河南的啊,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就賣一點吧。蘇子默一個勁地央求,把好話都說盡了,可老板娘就是不肯賣。
蘇子默感到很喪氣,站著好一陣子也沒有離開的意思。老板娘問,你買它做什么?
噢,是我老婆,肚子疼得受不了,說是用紅糖炒芝麻,吃了會好些。
老板娘馬上就明白了,你早說啊,我當(dāng)是做什么用呢,紅糖炒芝麻很管用的,我以前也吃過。說著,起身去了里間,出來手里便拎著一個小食品袋,里面有一捧那么多的芝麻吧,遞給蘇子默,說,真的不多了,多了我就多給你點。
蘇子默要付錢,老板娘說,算了算了,不值當(dāng)?shù)?。哎對了,?jīng)常見你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怎么沒見過你老婆啊?從老家才來嗎?
是的是的。蘇子默應(yīng)著,又推讓了一番,老板娘還是不肯收錢。蘇子默說了一大堆的感謝話,正要走,老板娘叫住他,囑咐他放多少紅糖合適,炒到什么程度最好。末了,又沖著他笑笑,說快回吧快回吧。
疼過了一陣,稍稍好了點兒,燒好像也退去了不少。蘇子默出去買紅糖芝麻了,這么久了也該回來了,可能這兩樣?xùn)|西不太好買吧。晚露想。每次疼起來,她都是硬挺著,算起來有好幾年沒吃過紅糖炒芝麻了,那味道還真不錯呢。這樣一想,就有點迫不及待地想再嘗一次了,不是為了止疼,倒是為了解饞。
手機突然響起來。是蘇子默的手機,放在寫字臺上了。晚露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接。手機固執(zhí)地響著,好像等不到人接就不罷休的樣子。誰會給他打電話呢?也許是他同事,也許是他朋友,不管是誰的電話,還是不要接的好,免得別人誤會他。但也許……晚露剛要去拿,卻又不響了。停了幾分鐘,又響起來。伸手抓過來,看了下來電顯示,是“蘇老家”。不像是人名字。想想就明白了,一定是他老家村莊的名字。這么一個勁地打,肯定有什么事。剛一接通,那邊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的聲音:是黑狗嗎?
晚露說,請問您找誰啊?
哦,打錯了打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女人急急慌慌地掛了。但是不到一分鐘,就又打來了。
晚露又說了一遍,請問您找誰啊?
女人疑惑起來,哎,號碼不錯啊!這不是黑狗的手機嗎?我是他媽呀,你是誰呀?
黑狗?哪個黑狗啊?……噢,您是說蘇子默呀,他這會兒不在,出去買東西了。晚露哧哧地笑,原來這蘇子默的乳名真的叫黑狗啊!
那你是誰啊?
我是……他朋友,大媽您有什么事?他回來我轉(zhuǎn)告他。
哦,過幾天他爸要做個手術(shù),他原來說回不來了,寄些錢回來,你問他寄沒寄,要是寄了,我也好操個心查收。
好的大媽,他回來我一定告訴他。
那我掛了。女人說完就掛了電話。
晚露想,蘇子默要寄回家的就是抽屜里那五千塊錢吧,原來那是給他爸爸做手術(shù)用的,幸虧自己沒有拿走。只是不知道他爸爸得了什么病要做手術(shù)?剛才怎么就沒想到問候一下呢?
晚露剛把手機放下,蘇子默的媽媽就又把電話打了過來。晚露問,您還有什么事嗎大媽?
呵呵呵,蘇子默的媽媽笑起來,你看,我上了年紀(jì)了,閨女,你可別嫌我說話絮叨啊,你剛才說,你是他朋友,恁倆……是……啥朋友啊?
晚露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們、我們……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看看黑狗這孩子,咋不給我說一聲呢?讓我也高興高興啊,呵呵、呵呵。閨女,恁倆是啥時候認(rèn)識的啊?是在一個單位上班嗎?
我們……我們……才認(rèn)識不久啊,不在一個單位。
那也好、那也好!你看看黑狗這孩子,咋不給我說一聲呢?回來我才說他哩!閨女啊,不是我夸他,說實話俺黑狗人可老實了,從來也沒在外面惹過事,自小就數(shù)他聽話,心眼好著哩,小時候養(yǎng)個狗娃死了,他都能哭上兩天不吃飯。他沒有欺負(fù)你吧閨女?他要是敢欺負(fù)你,你打電話給我說,看我收拾他!
沒有,媽,他對我可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哎對了,閨女你多大了呀?
我……二十五了。
哦,正好正好,黑狗比你大三歲,人家說“男大三,抱金磚”,正好哩。你看看,你看看,我又絮叨了不是。這個黑狗啊,說起來也真是氣人,都快三十了,就是不講談對象的事,誰給他介紹他也不同意,誰知道他往哪想的啊?好了,現(xiàn)在好了,他總算轉(zhuǎn)過彎了。閨女呀,你看我又絮叨了,恁倆也都不小了,要是都同意呢,那就趕緊把事辦了吧。只要你們合得來,我和他爸都同意。對了閨女,你和你家大人商量了嗎?他們都同意嗎?
我……這個、這個……我還沒說呢,媽……
哦,反正現(xiàn)在戀愛自由了,只要你們都滿意,當(dāng)老人的也能想得開。我看,今年就把事辦了吧,別再讓我操心了,我還急著應(yīng)奶奶哩,呵呵、呵呵……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婦女呀,早就應(yīng)奶奶了,跟他一般大的,人家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你們工作忙,到時候,我去給你們帶孩子,趁我還能動彈,再過幾年呀,恐怕連孫子也抱不動嘍。
媽……
晚露聽著耳邊這些溫暖的絮叨,想象著幾千里之外,那個慈祥可親的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的樣子,胸口熱熱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改口叫她媽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眼淚已經(jīng)流到了嘴角。手機都有些燙手了,晚露忽然意識到,長途電話費是很貴的,上了年紀(jì)的人總是心疼錢的。就說,媽,您是用公用電話打的嗎?話費……很貴的啊!話一出口,晚露后悔得直咬舌頭,怎么能這樣說呢?會讓老人誤以為是不想聽她絮叨了。抿了一下嘴角的淚水,又想起蘇子默的爸爸做手術(shù)的事,忙問,爸身體怎么了?怎么還要做手術(shù)啊?
嘿,沒事!他呀,眼有點小毛病,看不清楚,說是什么……白內(nèi)障。原來在村里教小學(xué),現(xiàn)在不干了,還天天看書,說是耽誤他看書了,非要做手術(shù)不行。你說這都快入土的人了,再看書還有什么用,又不打算考大學(xué)。閨女你別擔(dān)心,小手術(shù),依我看不做也行,不礙吃不礙喝的。對了閨女,你跟黑狗說,別讓他寄錢了,你們在那花銷大,家里有錢,做手術(shù)也用不了幾個錢,我問過人家醫(yī)生了。你看看,這一點小事也讓你掛念著,你可真懂事。對了閨女,你長什么樣啊?
媽……我長得……不好看,你見了會不喜歡我的。晚露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看閨女說的,俺黑狗看中的姑娘準(zhǔn)沒有差的,聽你說話恁好聽,我就喜歡,呵呵。好了好了,我不絮叨了,你聽我的話,對他說別往家寄錢了。要寄,就把你照片給我寄一張吧,要不是家里這一大堆事,我真想坐車去看看你。
媽,我有照片,我寄給你。
那好、那好,我等著。
晚露說,我明天就寄。
蘇子默的媽媽可能看了一下表,有些吃驚地說,喲!這才說幾句話呀,都恁長時間了嗎?好了,我不絮叨了,閨女你還有啥事沒有?沒有我掛了吧?
嗯。晚露點點頭。
可是,蘇子默的媽媽沒有馬上掛電話,晚露也沒有掛,兩個人就那樣對著話筒沉默了好幾秒鐘。
蘇子默的媽媽說,閨女你先掛呀。
掛了電話,晚露握著發(fā)燙的手機發(fā)呆,只覺得胸口一股熱浪不停地翻涌,叫了一聲:媽——一頭撲到床上,拉過來被角捂著臉,嗚嗚大哭起來……
蘇子默買了紅糖芝麻回來,見晚露爬在床上哭得正傷心,還以為她是疼得受不了才哭呢,就慌忙用開水沏了一杯紅糖茶端過來,把她拉起來,擦去臉上的淚,說,趁熱喝了吧,喝了就不會疼了。
晚露乖乖地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熱茶,喝一小口,就有兩行淚流下來。
喝完了這杯茶,蘇子默問,看你都哭成淚人了,是不是疼得受不了?
剛才疼,現(xiàn)在不疼了。
摸一摸她的額頭,好像燒也退了,說,那干嘛哭這么傷心?
晚露嘴一撇,眼淚又下來了,說,我想媽了……撲到蘇子默懷里哭了起來。
想她就給她打個電話啊。
沒法打。
怎么沒法打?家里沒電話嗎?
媽兩年前就死了。
星期二上午
晚露換了衣服躡手躡腳地開門、關(guān)門,生怕把蘇子默弄醒了。他昨天睡太晚了,一直在擺弄電腦,直到晚露半夜醒來小解,量了體溫,完全退燒了,又服了一次藥,蘇子默才放心地睡下。倒是晚露,可能是服的藥有催眠作用,這一夜睡得好香。
出了樓梯口,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昨天的一場大雨把街道沖洗得干干凈凈的,天藍藍的,陽光金燦燦的,心情真是說不出來的好。
時間還早,晚露就順著小街向上走,一直走到白云山入口處,走到那棵有兩股大丫杈的矮樹旁。一個人玩了一會兒,采了一大把野花,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這才返回來。買了早點,又輕悄悄地開門。原來蘇子默已經(jīng)起床了,眼紅紅的,看樣子沒休息好。晚露跳到蘇子默面前,調(diào)皮地將手里的野花突然從背后抽出來,舉到他鼻子前。蘇子默嗅了嗅花,又用手試了試她的額頭,昨天傾盆大雨,今天陽光燦爛,唉,這樣誰受得了啊。
晚露以為他在說天氣,想一想,原來是在說自己,呵呵呵傻笑起來。
吃早餐的時候,晚露說,昨天晚上你媽來電話了呢,說你爸做手術(shù),讓你寄錢回去。
蘇子默說,哦,等會就去寄。
又想一想,終于忍不住問:讓你給我找工作的事,你……問了嗎?
問了。
怎么樣?他們……肯不肯要我?
蘇子默沒有回答,好一會才說,我想了,你還是先去學(xué)電腦吧。
晚露很失望:是不是不會電腦他們就不要?
也不是的。蘇子默說,不會電腦也能找到工作,不過會很辛苦的,再說也沒什么前途,還是掌握一項技術(shù)的好,到哪里都不怕。
晚露想想他說的也是,現(xiàn)在滿大街到處都是背著包找工作的人,有的女孩子有學(xué)歷,人長得也漂亮,還到飯店里端盤子呢,何況自己什么也不是?像蘇子默這樣,對電腦那么精通,當(dāng)然不用愁了。只是她對自己學(xué)電腦實在沒信心。晚露說,電腦太難了,我學(xué)不會的。
怎么能學(xué)不會呢?從簡單的開始啊,你先學(xué)打字好了。
我很笨的,要多長時間才能學(xué)會啊?
就看你笨到什么程度了,要是超級笨呢,恐怕得兩個月吧,要是一般的笨呢,估計一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呀呀,要像你說的那么快就好了。
那邊不遠就有一個電腦學(xué)校,今天上午我陪你一塊去報名,好嗎?
可是,你不是還要去上班嗎?
蘇子默說,這幾天我可以在家上班的,你不知道,我們公司很自由的,老板才不管你去不去上班呢,只要到時間拿出讓他滿意的設(shè)計稿就行。
嗯,晚露點了下頭,我聽你的。
吃過飯,他們先去了郵局。要了空白匯款單,晚露搶過筆來說,你說,我來寫。蘇子默說了地址和他爸爸的名字,晚露一邊寫著,一邊問他鄲城的鄲是哪個字、怎么寫。他們的頭湊在一起,在別人看來,的確像是雙雙外出打工的小夫妻在往遠方的老家寄錢呢。晚露填好了匯款單,也把地址和名字都默默地記在心里了。蘇子默交錢的時候,晚露又幫一個民工模樣的中年男人填了張匯款單。
電腦學(xué)校在那家超市的樓上??戳苏猩喺?,選了三個月的短訓(xùn)班,學(xué)費是680元。蘇子默剛要掏錢,晚露偷偷在他身后擰了一把,然后自己把錢交了。等教師不在時,晚露說,在公開場合付錢有很多講究呢,要是男的付錢,表明兩個人是情人關(guān)系,要是男女爭著付錢,表明兩個人是朋友關(guān)系……
蘇子默問,要是女的付錢呢?
那當(dāng)然是夫妻關(guān)系了!
兩個人哧哧地笑,惹得周圍正在專心學(xué)電腦的學(xué)員們都朝他們這兒看。
把晚露安頓好,蘇子默一個人回家工作去了。
到中午十一點多,聽到門鈴聲,蘇子默從電腦前站起身,拉開門,不禁吃了一驚:藕荷色帶有細碎壓花的絲綢小褂,純白色的長褲,高跟涼鞋——晚露穿著他送給她的那身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直垂垂的長發(fā)抿在兩耳后面,雙手在胸前抱著兩本電腦書——正是那兩本書,使她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剛剛放學(xué)歸來的高中女生。
晚露雙腿并著,從門外一蹦,蹦到了門檻內(nèi):我回來了!看到蘇子默的電腦開著,幾步搶過去,坐到椅子上,說,你快過來、快過來看呀,我會打字了!你來幫我調(diào)好嘛。
蘇子默打開office軟件,把輸入法切換到陳橋五筆,晚露低頭瞅著鍵盤,兩只胳膊架起來,半握著拳,兩個食指直挺挺的伸著,左一下右一下,像小雞啄米似的,折騰了半天才打出來兩個字:黑狗。打完了,仰起頭來,一臉得意地等著蘇子默夸獎。
呵!呵!蘇子默忍著笑說,沒想到你學(xué)這么快啊。
什么呀,人家費了一上午勁,問了好幾個人呢,就才學(xué)會這兩個字啊。
蘇子默糾正說,不能這樣打的,要講究指法的,光用食指,要其他的指頭做什么?你看我——彎下腰來,兩手在鍵盤上嘩啦啦幾下就打出了一行字:晚露,你真是個聰明的笨蛋。
晚露捧起他的雙手,呀呀,你的手,真厲害,砍下來,借我吧!拽著他就往廚房去。
打鬧了一陣,蘇子默說,我們?nèi)ネ膺叧燥埌?晚露說,不嘛,我要自己做,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于是他們相互挽著胳膊去市場買菜。經(jīng)過那家早點店門口,老板娘一個勁兒地盯著晚露看,又沖蘇子默笑笑說,嗯,不錯!好了嗎?
蘇子默臉紅紅的說,好了。
記得下次要提前吃啊,沒有了還來我這要。
謝謝大姐!
晚露小著聲問,什么好了?
蘇子默也小著聲說,這是我和她之間的小秘密,不能告訴你的。
哼!不告訴我算了!晚露嘴一噘不高興了,緊走幾步,將蘇子默撇在了后面。
蘇子默追上她,笑著去拉她的手,卻被她打開了,她頭也不回地問,到底什么好了嘛?
蘇子默說,是你肚子疼好了!
晚露莞爾一笑,回身一拳打在了他肩上。
菜買回來了,晚露挺像回事地系上圍裙進了廚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鼐兔铋_了。蘇子默倚著門框笑瞇瞇地看著她,她很像個居家過日子的小女人呢。晚露見他那樣看自己,就轟他走,去去去,看什么看?你看著我做不好的。蘇子默不走,晚露兩手蘸了水,就用頭抵著他的胸,說,廚房重地,閑人免進!一直把他抵到臥室,轉(zhuǎn)回身,就把廚房門關(guān)了。
一會兒廚房里傳來滋滋拉拉的響聲,還有絲絲縷縷的香味飄過來,晚露時不時的會隔著門問,你喜不喜歡吃辣子啊?味精在哪里啊?醬油在哪里啊?蘇子默想,家里有個女人才像個家呢,就有了人間煙火的味道了。平時他一個人是很少動手做飯的,圖省事,就在外面吃了,所以廚房里總是清鍋冷灶的??磥硪郧澳欠N生活是得改變了。
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晚露打開門說,開飯嘍!
糖醋魚、炒莜麥菜、青椒肉絲、涼拌苦瓜四個菜,晚露還打了蛋花湯,蒸了米飯。蘇子默把菜先一一嘗了,說真不錯真不錯,原來你手藝這么好啊。晚露得意起來,那當(dāng)然嘍,還有更拿手的哩。
這頓飯,蘇子默覺得是他到廣州以來吃得最有滋味的一頓。
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
這幾天里,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挺像那么回事了呢。早上起來,兩個人手挽著手去爬山,一直爬到半山腰一塊巨大的巖石上,也就是蘇子默無數(shù)次坐過的那塊巖石,然后對著遠山喊。起初他們都放不開嗓子,怕人笑話,可是喊過了回頭看看,來來往往爬山的人們根本沒有誰在意他們,膽子就大起來,嗓門也高起來,一聲男高音,一聲女高音,像是在用一種特殊的語言談情說愛。喊過了就哈哈哈地笑,笑聲飛得滿山都是,然后又手挽著手,把滿山的笑聲都帶回家去。
吃過飯,一個去上課,一個就在家里專心做工作。晚露進步很快,十個手指都能派上用場了。當(dāng)然了,有蘇子默這樣的老師輔導(dǎo)著,她進步能不快嗎?中午照例一塊去買菜。蘇子默越是夸她手藝好,她越是搶著做飯,說是要讓蘇子默吃上一個月也不重樣。其實她也就是那兩下子,幾頓飯下來就把看家的本事都使出來了。她偷偷買了本菜譜,關(guān)起門來,邊學(xué)邊做。有一次,晚露非要煲一個什么湯,把菜譜擺到案板上,看一步,做一步,排骨放鍋里,姜少許,蔥花若干,花椒適量……最后一步,文火燉六個小時!氣得晚露差一點沒把菜譜撕了。不過,蘇子默的肚子也好對付,他自己都說“填坑不要好土”,什么樣的飯都能吃得下。晚露還讓蘇子默點菜呢,蘇子默說,我想吃薺菜餃子??墒桥鼙榱瞬耸袌瞿睦镉匈u薺菜的啊,只好用別的青菜代替了。一個搟皮一個包,配合得還不錯。晚露搟皮倒是有一手,又快又好,大小薄厚都一樣,一會就在案板上摞起來很高。蘇子默跟不上,晚露就停下來幫他,說看你怎么包的呀,大的大,小的小,擺得歪歪扭扭的,不行不行。蘇子默說,反正一會到嘴里也是個爛。晚露認(rèn)真起來,我就不嘛。又重新整理了一遍,一排排擺得齊齊整整,像儀仗隊似的,確實好看多了。
這頓有創(chuàng)意的餃子吃起來還真不錯,兩個人都吃飽了,還剩下兩個呢。蘇子默說,你吃了吧。
晚露說,你吃吧。
要不,一人一個。
剛要吃,晚露又改變了主意:不行不行,誰也不準(zhǔn)吃,你看,正好一對呢,吃一個另一個就守寡了。
蘇子默看看盤子大笑起來,兩個餃子光溜溜地躺在盤子中央,一個向這扭,一個向那扭,倒真像一對快活的小冤家呢。
這幾天天氣熱起來,到了晚上,涼快了,廣場上就特別熱鬧。兩個人挎著胳膊,趿拉著拖鞋,呱嗒呱嗒去湊熱鬧。經(jīng)常有化妝品公司在這里搞促銷活動,搭了個簡易的臺子,找了幾個漂亮的女孩子,光著肚皮唱啊跳啊,還把觀眾拉到臺上互動,或者做游戲,送小禮品。有一個游戲是這樣的:誰能當(dāng)場從l寫到200不出錯,就可以得到一份他們公司提供的化妝品。晚露說,咱們也試試吧。要了紙筆,鋪開,很認(rèn)真地寫起來,可是沒寫到100兩個人都出錯了。又寫,還是出錯。這次晚露都快寫到190了,蘇子默趴在她背后說,哎,錯了吧?噢,不錯不錯,是我看錯了!晚露一愣神,這回是真錯了,氣得攥了拳頭要打他。蘇子默就納悶了,這么簡單的事,做起來怎么老是出錯呢?晚露不甘心,又要了紙,寫得兩手心都出了汗,總算寫成了一次。交了紙,領(lǐng)回來一個手提袋,里面是一套洗發(fā)香波,高興得喜不滋滋的,隔一會就把紙袋拎起來,在蘇子默眼前晃晃,嘿嘿!嘿嘿!
回到家,洗了澡,蘇子默換了T恤短褲,晚露穿了睡裙,兩個人坐在床上看會電視,就睡了。這幾天因為晚露身體處在非常時期,誰也不去想別的,居然睡得很安穩(wěn)。他們互相擁抱著,臉貼著臉,抱得很緊,一會兒又分開了:太熱太熱,都出汗了??墒堑鹊胶箘倓傁氯?,又抱在一塊了。只是,一連幾天都沒有看到月亮了,等不到月亮升起來,他們就都進入了夢鄉(xiāng)。
星期六
按照事先的約定,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下午晚露就要離開了。
上午晚露沒有去上課,她請了假,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先去了郵局,要了空白匯款單,填了蘇子默老家的地址,還有他爸爸的名字,在金額欄里寫了“貳仟元整”,付了錢,才覺得舒了一口氣。然后又要了一個信封,寫上同樣的地址姓名,把書里夾著的一張照片塞進去。粘好了郵票,封了口,卻猶豫起來。
照片是好幾年前的了,在老家鎮(zhèn)上的小照相館里照的,穿著一件碎花的小褂,打著一把小花傘,是照像館里專門為客人準(zhǔn)備的小花傘。雖然她自己覺得看上去有那么一點傻乎乎的,但別人都說很漂亮呢。晚露一直帶著它,無聊的時候常常拿出來一個人看,看得久了,晚露會想,照片上的女孩果真就是自己嗎?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張了,想來蘇子默的媽媽也應(yīng)該是滿意的。那就寄吧!一轉(zhuǎn)身,很干脆地塞進了郵筒。
又去了超市,買了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然后才去找房子。晚上就不能住在蘇子默那里了,她要事先把住的地方安排好呀。
晚露想了,就在附近找,不要離蘇子默太近,太近了說不定哪天就碰上了,也不能太遠,太遠了想碰上一回都不容易。好在廣州出租房還是挺多的,轉(zhuǎn)了一圈就找到了,在二樓,也是一室一廳,和蘇子默那套大小差不多,要一百五一個月。只是周圍太亂了,樓道里堆了很多雜物,屋里也太暗了,連進來一絲風(fēng)都很困難,打開窗,一米之外就是另一戶人家,說話都聽得清清楚楚。房東看晚露皺了皺眉,馬上說,對面樓上剛騰出來一套,在四樓。晚露想,四樓好呀,蘇子默住的就是四樓。于是隨房東去看。這套和那套大小是一樣的,但要安靜得多,也亮堂得多,打開窗,可以看到不遠處那個廣場,廣場對面就是一個站臺,蘇子默就是從那里坐巴士去上班的。還可以看到一大片天空,心想夜里也應(yīng)該是可以看到月亮的。晚露很滿意,問了價格,要二百多一個月。晚露問能不能少點,房東說最少也要二百。晚露在心里盤算了一下:換一個手機號,再充點話費,至少得一百多吧,還要買些香皂洗發(fā)露什么的,還要吃、要穿,開支不小的,以后得省著點花呢。就猶豫起來,拿不定主意要哪一套才好。趴在窗臺上又想了一會,覺得早晨起來打開窗就能看到那個站臺,真是很難得,多花五十也是值得的,其他方面節(jié)省一下也就補上了。一咬牙,就要這套吧!先交了一個月房租,要了鑰匙,這才滿意地離去。
蘇子默已經(jīng)做好了飯等著她。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悶聲不語,好像都有什么心事似的。吃過飯,晚露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蘇子默從后面抱住了她,說,下午我要去一趟公司,去交設(shè)計稿,你……明天再走吧。
晚露點了下頭。
他們一塊下樓,默默地走到那個站臺。晚露回頭望望,找到了上午租房子的那棟樓,數(shù)了數(shù),找到了那個窗口,心里又肯定了一下:多花五十塊錢是值得的!
蘇子默說,去上課吧。
晚露說,你先走啊。
蘇子默說,快去吧,要遲到了。
晚露這才向?qū)W校走去。到了樓下,卻不上去,轉(zhuǎn)回身看蘇子默。車來了,蘇子默沖她擺擺手,上了車。晚露一直看著車開走了,消失在一棟高樓后面,沒了蹤影。
蘇子默回來得很晚,屋里都很黑了,開了燈,見晚露一個人躺在床上發(fā)呆。屋里剛剛收拾過,零零碎碎的東西都整理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能洗的都洗了,連拖鞋也刷了,在窗臺上晾著。
晚露說,我好累,沒有做飯,到外面吃點吧。
在上次的那個小吃攤上,他們隨便要了點東西,蘇子默又給晚露要了一大把麻辣串,可是晚露只吃了兩三支。蘇子默也不想吃了。
漫無目的地繞著廣場瞎走。碰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可憐巴巴地問他們討錢,說是兩天都沒吃一口東西了。蘇子默剛要掏口袋,晚露說這兒有,把一直在手里捏來捏去的兩枚硬幣給了她。
回到家,換了衣服,躺到床上,兩個人還是沒有話,好像這幾天把話都說完了,再找不到什么可說的了。蘇子默拉過來被子枕到頭下,把煙灰缸放到床上,滋滋地抽煙,一支接一支,眼睛盯著雪白的墻壁。晚露問,是不是……設(shè)計稿不行啊?
不是的,老板很滿意,幾個人說是要聚餐的,我偷著回來了。
晚露打開電視,一個臺一個臺地往下翻,找到了這幾天他們一直看的那個連續(xù)劇,蘇子默眼卻不往電視上瞅,晚露就把電視關(guān)了。
電燈也太亮了,有些扎眼。覺得兩個人這樣干躺著,也不說話,怪別扭的,晚露就把電燈也關(guān)了。拉開窗簾,對面窗口的燈光瀉進來,灑了一床細細碎碎的光影。
屋里一會就彌漫了濃濃的煙味,晚露嗆得咳嗽了幾聲,蘇子默起身將電扇移到窗前,對著窗外吹,排煙。又躺到床上,接著滋滋地抽。
晚露奪過他手里的煙,摁滅了,又把煙灰缸挪到窗臺上,側(cè)過身子,抱著他,臉貼著他的臉,摩挲著。蘇子默吻她的額,吻她的眼,然后,他們的嘴吻在一起。
晚露把他抱得更緊了,他卻停下來,下巴抵著她的腦門。晚露小聲地說,我好了呀。
什么好了?
大姨媽……昨天就走了。說完晚露就把頭往他腋窩里拱。
蘇子默沒吭聲,停了一會才說,你傻瓜!
晚露把臉貼在他胸脯上,想了想,低低的,又是肯定的說,我不傻!頓了一下,又說,要傻就傻這一次吧。
一次也不能傻!
晚露就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
蘇子默撫著她的頭發(fā),說,電腦要接著學(xué)啊,錢都交過了。
嗯。
他們就那樣躺著,好長時間才說上一句話,想起來一句,就說上一句,說完了,又是沉默。對面窗口的燈突然關(guān)了,床上細碎的光影被刷地一下抽走了。屋里更加暗起來。街上的喧鬧也在一點點地消退,時間大約已經(jīng)很晚了。
媽真好呢。晚露說。
嗯。
有六十了吧?
六十一了。
你也該成家了。
嗯。
晚露抓過他的手,將手指和他的手指分別交叉著,握著。找一個吧,媽天天為你操心哩。
蘇子默抽出他的手,點上一支煙,黑暗里,煙火一明一滅的。
我送你兩樣?xùn)|西。晚露說。
什么東西?
你自己看呀,在抽屜里呢。
蘇子默爬起來在抽屜里摸出一個紙包來。晚露打開燈,蘇子默拆開紙包,里面是一個硬皮日記本,還有一包男士內(nèi)褲。翻開日記本,扉頁上寫著一句話:從今天起,做一個高尚的人!下面寫著時間。
晚露捏著他的左手食指看,幾天前的那兩個刀口已經(jīng)愈合了,卻留下了兩道細細的白色的痕,斜斜地伸過來。旁邊還有幾條細細的舊痕清晰可辨。
晚露說,不要再往上面滴血了,干嘛那么傻呀。
蘇子默眼淚刷的就下來了,他抱著她,低下頭去,把眼淚都灑在了她脖子里。
街上安靜下來,偶爾有摩托車嘟嘟嘟的從樓下開過去,漸漸的,又跑遠了。他們就那么擁抱著,迷迷糊糊的,好像是睡著了,忽然的,就又醒了。醒了,也不說話,動了動身子,又摟在了一起。就這么一陣迷糊一陣醒的,也不知道幾點了。
突然嘩的一聲,是樓下早點店拉卷閘門的聲音,接著,街上就開始騷動起來。一會兒,窗外就有蒙蒙的白光了。
晚露說,天快亮了呢。
蘇子默說,嗯,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