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口
早晨五點四十分,高個子的女人和她的菜挑子,準(zhǔn)時地來到城門口。旁邊是高高的電線桿,桿子下是一座接地的配電箱。金屬的冰冷,在早晨的清涼中,閃著陡峭的光澤。她停下來。然后慢慢地理好菜挑子。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一種程式。很多年了,她總是第一個打開城門口的清晨。
從南往北和從北往南的房子,都是一樣的靜悄。一色的清灰瓦頂,不高,底下是臨街的門面。這個時候,大部分都是安靜的。上面的一層,基本上是木結(jié)構(gòu),而且也基本是空置的。長年沒有人聲,也很少有人到上面去走動。早些年這些房子里為了上到樓上而設(shè)的樓梯,也大部分拆了。有時黃昏,我一個人走在這些老房子的街面上,仿佛聽見一些響動。一抬頭,那些樓上依然靜靜的,破舊而滄桑。這些房子,從兩個方向,都向城門口踱過來。我用的是踱,而不是走。它們已沒有多少走的能力了。它們慢慢地踱,踱到近前,彼此看了一眼,卻又都無言了。
高個子的賣菜女人自然不會關(guān)注這些。她掠了掠頭發(fā)。因為早起,她的頭發(fā)顯然沒來得及好好梳理。這會兒,她把它們向后攏攏。然后,她的算得上小的眼睛開始望向兩邊踱過來的老街。好像沒有人影,她也沒有嘆氣。只是低下頭來,將挑子里的菜又移了移。這時,從實小方向已經(jīng)走過來她的第一個主顧了。
撿菜,稱菜,然后放入黑色的塑料袋里。做這一切時,賣菜的和買菜的,都沒有說話。只有一只鴿子,從南邊的老街巷里,打著鴿哨飛過去。高個子女人收了錢,再抬頭看,她的邊上已經(jīng)多了好幾個賣菜的婦女。攤位都是約定俗成的。誰在哪兒,誰該在哪兒,誰都明白,也都不搶。即使有時有誰沒來,位子照樣兒空著。
高個子女人把一小把零錢,從扎著皮筋的塑料袋里翻出來,又把一張十元的票子放進(jìn)去。再扎好,這空當(dāng),另一個女人說話了。她的語速很快,說昨天晚上,在南門,一輛車子撞了一個騎車的女人。還有孩子?!昂髞砟?”高個子女人已經(jīng)很急了。她不想聽過程,只想知道結(jié)果?!昂髞?,聽說那女人死了。孩子抱在懷里,一點也沒傷著?!?/p>
“聽說是老棉布廠的?”
“是嗎?”立即就有一個買菜的搭上了話,“我就是棉布廠的,不知是誰?”
“這哪知道?”剛才開始講這事的女人,嘆了口氣,低頭開始稱茄子了。
茄子有青的,白的,還有紫的。女人說:“五毛?!辟I菜的卻還了句:“看看,都失了水份的,四毛?!?/p>
“四毛就四毛,發(fā)來都要四毛了?!迸诉叿Q邊說。等她稱完,從東邊照過來的陽光,已經(jīng)灑到她的挑子上了。城門口依然靜靜的,即使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但是,一種骨子里的靜悄,卻無形地彌漫著。這些賣菜的女人不可能知道,她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七十年前,正是桐城的南門口。從這里,很多人外出謀生,為商,為官,為兵,為匪,為書生,為娼妓,為名伶,為販夫,為走卒,為江湖老大,為盜,為先生,為藉藉無名之輩……這些人都走了。當(dāng)年為跑日本鬼子反而拆毀城墻時,甚至連一根青草也不曾留下。除了斜陽,一切都沉在這不足二十平米的地方了。
現(xiàn)在,我們還能知道這地方叫城門口。更多的時候,是因為賣菜,或者是因為經(jīng)過?;蛘邽榱擞幸粋€明確的指向。城門口,高大的電線桿,一直守望著。有時,一件物的守望,遠(yuǎn)遠(yuǎn)長于人心。
告春及軒
時光在經(jīng)過一段長廊后,隱約而寧靜。一樹絳紅的花朵,被穩(wěn)妥的綠郁所映襯。旁邊的月門便有些隱約了。
我認(rèn)真地走到門前,“告春及軒”四個字仿佛昨天才寫上去一般。其實真的不遠(yuǎn),1920年,這座小軒才開始建筑。連同旁邊的兩開進(jìn)木樓。這在當(dāng)時的桐城縣城,一定也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從現(xiàn)存的規(guī)模來看,它所處的位置正是縣城正中,前有文廟,后有北大街。無論是樓,還是軒,都建筑得精致精心。樓凡兩進(jìn),四百多平米,四圍“走馬通樓”,也算是建筑學(xué)上的一處別致。每進(jìn)五間。這主要是日常生活與會客所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我曾多次到樓上走過。踩著木樓板,有一種異樣的聲音。很久遠(yuǎn),也很蒼茫。
但是,我更多關(guān)注的是軒。
軒,《辭海》釋義曰:小室為軒。又釋曰:長廊之窗也。沈約詩云:愁人掩軒臥。江淹《別賦》:月上軒而飛光?!案娲杭败帯敝械能帲乙詾楫?dāng)是“小室”之意,然而,私下里,我卻更喜歡長廊之窗這個意思。這里有個動作,既是長廊之窗,就必有掩和推。既要掩和推,就必得有人。這人是誰呢?這是我愿意想像的地方。
月門之內(nèi),一方小而空靈的院落。軒為兩層,西側(cè)木梯,呈半六邊形,謂之“觀音閣”。抬頭一望,上面靜極了。早些年,這院里曾植有肥大的美人蕉?,F(xiàn)在只是青苔,古舊的太湖石。通向樓的門鎖著。樓那邊的喧嘩便被隔了。軒于是真正地成了軒。想當(dāng)年左挺澄老先生,在樓之西側(cè),特意地筑這座小軒,也許是想在紛擾的市聲之外,另辟一座靜雅的憩心之所。若明月之夜,開軒望月,河漢迢迢,微如芥子之人生何在?設(shè)若秋雨之夕,靜坐軒中,雨打芭蕉,過往之人生恩怨,也一一地化開了。軒中歲月,人心澄明。這只能是一個人的所在,也只能是意會者的所在。
樓如今成了桐城派文物陳列館。我想,左挺澄先生也應(yīng)該是愿意的。軒依然空著,而且不斷地陳舊了下去。十來年前,曾在這軒中住過的一位民間文學(xué)家告訴我:他曾多次在夜夢之中,感到有輕柔之物,踞于床頭。醒來查看,了無一物,唯空寂小軒而已。他猜想那當(dāng)是狐,出沒于軒、樓及文廟之間。狐有靈性,守一物而不移,戀舊巢而不易。狐亦有詩意?靈動切切,如怨如慕。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需要一片自己的后花園。告春及軒便是。軒名源之于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這是一種恬淡的美好,是一種樸素的期待,也是一種千百年來不斷尋求卻依然遙遠(yuǎn)的愿景。如此想,這軒其實也同梭羅的瓦爾登湖一般,是一座塵世之外的建筑,也是一座心靈中的建筑。
八十七年前,左挺澄先生建筑了這座樓及軒。左挺澄先生,史料上說是清末一位文化人,參加過《續(xù)修桐城縣志》的工作。但是,卻怎么也查不到更多更詳細(xì)的介紹。我很遺憾。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其實也好。匆匆的一生,終歸要走。既走了,何必還在乎樓,在乎軒,在乎史料,在乎后來者呢?就像現(xiàn)在,這軒中長久而自在的空寂,一無所求,只是時光中的一小段楔子。來了,便看到它的靜;去了,它便忘了你的來。
博物館的唐先生告訴我:這月門前的花叫凌霄。我有些不解。對于左挺澄先生,他說:這軒筑好后不久便走了,聽說到南京了。挺澄的先人是明末的左忠毅公。挺澄好像無后。這樣聽著,我的心突然更靜了。難怪這軒,一直空落著。現(xiàn)在,我看見了一個人內(nèi)心的后花園,它是岑寂的。背對繁華,面朝小軒,恰如一張素凈的舊紙,一個字沒有,一點痕跡也沒有。
勺 園
我不止一次地想像過桐城早些年的城池。據(jù)史料記載,是個龜形的城,八門(其中城門五,水門三)。這一定是一座很有意思的城池??上г诳箲?zhàn)時被桐城人自己給拆了。有時候,我也沿著據(jù)說就是當(dāng)年城墻的環(huán)城路走一走,想感受一下老城池的氣息。幾次地走下來,確乎還是有的。比如古舊的房子,兩旁的老街,剛被斫去的相府中的老皂角樹。除此以外,似乎很難再有什么了。
但勺園是個例外。
勺園就在環(huán)城西路上,完整地寂寞著。勺園的門,原來正對著早些年的城墻。這樣,老城的影子一下子近了。
我走進(jìn)勺園,第一次是個陰雨的下午。門是虛掩的,我看了看,便推門進(jìn)去。通過一段小徑,和幾叢凌亂的花草,以及一塊立石,便是圓形的內(nèi)門了。我立即聞到一種古舊的氣息,仿佛是書頁的氣息,又像是墨字的氣息,還像是遙遠(yuǎn)的人語的氣息,甚至是我不可能看見卻依然活著的魂靈的氣息。這些氣息,在我的遲緩中一層層地氤氳著。我朝這兩層的小樓注視了一會兒,不知為了什么,卻趕緊地退了出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園中是否真的沒人,還有那高高的東墻后,是否還有延伸?
山門后,我仔細(xì)地看了一回門上的勺園的題額,是張建中先生的手筆。張是省城書法界早年的名家。但是,字并不耐看,或許是我從下向上看的角度的問題。第二次,我在勺園的門前推門,門卻關(guān)著。第三次,也就是前三天,我?guī)е鄼C拍了幾張園子的照片。角度不好,光線也不佳。只能算是資料。然而,這一回,園子里出現(xiàn)了一大家人。原來,這園子里一直有人住著的。世俗生活的氣息,一直在園子中彌布著。
這不是我喜歡的勺園。
勺園更多的是在書頁與史料中。最初,這是張宰相家的西賓之所。桐城派人家劉大櫆在這里講學(xué)。后來,它自然地成了張府的一部分。包括歸化廳等一大批建筑。再后來,這里成了方宗誠的藏書樓,所謂“九間樓”。方宗誠,號柏堂,桐城派作家。同治元年,方宗誠入河南巡撫嚴(yán)樹森幕,后經(jīng)曾國藩推薦,為棗強縣令,凡十年,為官清廉,政績頗著。傳九間樓藏書上萬冊。方宗誠之后,卻逐漸流散,不知所終。然而,即使書少了,但是,這小小勺園之中,卻書香不絕。方令孺、方瑋德、方管(舒蕪)等,都從小生長在這里。這里,便成了桐城魯洪方的精神與祖脈所在。
多少年后,方管(舒蕪)在一封信中寫道:“勺園今已無知者,也是當(dāng)然。今人只知九間樓、凌寒亭、方東樹家廟,其實那都是勺園的一部分。因為大門沒有了,一部份又成為榮軍學(xué)校的房屋,所以‘化整為零’了。歸化廳尚完整。勺園即在其南?!睂ι讏@,方先生充滿感情,又不無憂傷。然而現(xiàn)在,他一定不知道,歸化廳也沒有了。只存了九間樓,勺園只是一個名字了。只是一處空落的舊跡了。
想當(dāng)年,勺園內(nèi)書聲朗朗,九間樓上,墨香氤氳。但后來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只是一處空園子。以及在往后的時光中,一次次在夢里的回想。勺園的偏廢,也就才短短的幾十年。相對于它在桐城文化史上的風(fēng)流盡顯的年月,這幾十年太快了,也太有力量了。
九間樓的二樓已經(jīng)廢棄了。小園子中的花草,雖然開著,卻難以看出古老而文化的家族的氣韻。但是,它畢竟還存在著。老的城墻沒了,相府沒了,歸化廳沒了,老皂角樹沒了,這僅存的九間樓,也是勺園的一點血脈了。它存著,勺園便還有根。
叫勺園的園子,不止桐城這一處。北京有,嘉興有,其他地方可能也還有。寫勺園的文字也很多了,姚鼐就有“更向勺園尋往事,頹垣猶護(hù)籜龍孫”的詩句。劉大櫆也有“方余客勺園時”的記載。但園還是園,樓還是樓,時光消蝕了一切,也必將消蝕這園子與樓。
那么,我喜歡勺園的寂寞,便是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