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盡管已經(jīng)是初夏,但張永麗依然像熱愛呼吸新鮮空氣一樣熱愛曬太陽,“陽光”在她的字典里與空氣處于等同地位。老天甚是體恤人,亦似是為配合張永麗的愛好,梅雨季節(jié)完全變得徒有虛名。張永麗就坐在家門口的場地上,她頭戴一頂太陽帽,身穿淺綠色短袖襯衣,手臂上套一副白色人造棉袖套,下身是灰色長褲,鮮艷的高跟細帶涼鞋里露出一雙瘦腳。然而腳上,卻穿著與季節(jié)不相匹配的白色厚運動襪。張永麗曬太陽的時候,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手。事實上,她要曬的,只是她的手?,F(xiàn)在,張永麗裸露在外的十根手指四叉八開地浸在陽光里。陽光以瀑布的方式傾瀉而下,無形地沖刷著張永麗渾身上下僅此暴露的肌膚。光流的速度和強度顯然過于激烈,張永麗的手以間歇性的神經(jīng)質(zhì)顫抖說明了這一點。這雙瘦大的手,似在激流中感受到了萬分的舒展和愜意,它們在太陽底下旁若無人地相互撫摩和揉搓。正值六月梅雨,雖然無雨,但空氣中懸浮著許多看不見的水分子,陽光一經(jīng)遇到濕潤的水分,粗魯?shù)谋砻嫦戮碗[藏了幾分悱惻的纏綿。
吳妹妹拎著一只古老的竹籃從幾排老式公房的縫隙間露出彎腰曲背的身影時,張永麗正坐在家門口,她尖瘦的臀部底下是一張折疊式簡易板凳。吳妹妹老眼昏花的視力把坐在小板凳上的張永麗看成了一棵因缺乏營養(yǎng)而瘦骨伶仃的盆景樹,她用鄰家擅妒老女人的態(tài)度對這棵盆景抱以挑剔的冷嘲熱諷:你有鈔票,你買盆有毛病的樹來擺在我家門口做什么?你影響了我走路不算,你還影響我的心情。
吳妹妹是一名紡織廠的退休女工,雖然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女人大字不識幾個,但她是很在意自己的“心情”的。比如在她的工友們抱怨因為過早退休而至今無法拿到超過千元的退休工資時,她總是想:幸好退休了,要是再做下去,就要輪到下崗了,比起下崗工資來,一千塊很好了。
吳妹妹的精神勝利法常常讓她瀕臨低谷的情緒迅速好轉(zhuǎn),所以當她在抱怨完鄰居影響了她的行走和心情之后,她馬上想到盆景的位置將導致所有路過她家門口的人誤以為這是她吳妹妹的私有財產(chǎn),這樣豈不是相當于沒花鈔票就擁有了一個盆景?雖然盆景里的樹是有毛病的,但總比沒有好。這么一想,她的心情霎時就豁然開朗了,她拎著古老的竹籃走近有毛病的盆景時腳步也變得輕捷起來。
吳妹妹對這棵盆景“有毛病”的判斷準確地道出了張永麗的狀態(tài),然而那時候,她還沒有看出來,這棵盆景就是她三個月前離了婚回到娘家來住的女兒。
張永麗坐在小板凳上,這名早年畢業(yè)于護士學校,現(xiàn)在已經(jīng)病休了一年多的皮膚科護士,猶如學生時代學完《臨床護理實務(wù)》課程的“肌肉注射與血管注射”這一章節(jié)后,為尋找自己身上的血管,猛烈地拍擊了幾下手背,然后細細地觀察。此刻,張永麗處于太陽帽檐陰影中的眼睛盯著自己的手背,她試圖找到蒼白的表皮下一些蜿蜒曲伸的血管,她仿佛看見那些血管正以蚯蚓的姿勢漫不經(jīng)心地爬到腕關(guān)節(jié),爬進袖套、袖子,然后,爬向她身上的各個角落。
當然,這是張永麗的想像,其實她并沒有在她的手背上找到青色的血管。她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手背上只有幾條因為用力拍擊而突出的粉紅色筋脈。張永麗徒勞的尋找使她頗為興奮地證實了一個關(guān)于遺傳學上的問題,她沉重地松了一口氣,并且肯定地告訴自己:看來就要發(fā)作了,明天可以去醫(yī)院找熊醫(yī)生了。
張永麗終于抬起太陽帽下過于蒼白的臉,她看到了吳妹妹,她看著那張皺紋越來越清晰的面孔正逐漸靠近她,直到她幾乎看出縱橫阡陌的皺紋里鑲嵌的污垢時,她對著這張面孔說:你盯著我看就像盯賊骨頭一樣,你這是做啥啊?
張永麗的說話聲立即讓吳妹妹懊惱地發(fā)現(xiàn),這棵缺乏營養(yǎng)的盆景實際上與她的鄰居毫無關(guān)系。她明智地認識到,她根本沒有占到任何便宜,沒有人會把自己買來的盆景裝飾別人的家門。吳妹妹的心情頓時又跌回低谷,她完全忘了母親的身份,她罵罵咧咧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后,她提了一籃因為攙和了罵聲而顯得沉重不堪的蔬菜走到張永麗面前,然后把籃子放在腳邊,以彎腰曲背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對張永麗說:我買棵有毛病的盆景擺在門口,也比你坐在這里擋路要好。
張永麗說:你哪能會去買棵盆景回來?你寧愿買一段枯樹樁回來,也不會去買盆景的。
吳妹妹反駁道:我為啥要去買一段枯樹樁?你以為我鈔票生蟲啊?
張永麗嘴唇一掀,露出兩顆白森森的門牙:枯樹樁劈開來可以當柴爿生爐子,盆景有啥用?
吳妹妹做人的原則是只可以占便宜,不可以吃虧,嘴巴當然是最不能吃虧的,她敏捷地反駁:盆景枯掉了也可以生爐子,不用刀劈,拿手拗拗斷就可以了,多少省力??!
張永麗的臉頓時像一張豁了一個口子的白紙,她張大嘴巴笑起來,并且在肆無忌憚的“嘎嘎”笑聲中繼續(xù)與吳妹妹饒有興味地抬杠:你不要忘記,你花了盆景的鈔票買回來的是一堆柴爿。
吳妹妹終于在張永麗的笑聲中聽出了自己的失策,她的思維被帶到了一條歧路上,她急于爭辯關(guān)于盆景與枯木之間的利用價值問題而忽略了起初的目的。于是,她迅速調(diào)整思路,話鋒一轉(zhuǎn),開始了對張永麗的聲討:我辛辛苦苦出去買小菜,你在家里地也不掃,衣裳也不汰,我買盆有毛病的盆景回來等枯掉了當柴爿燒,也比養(yǎng)你這個討債鬼要好。
吳妹妹的及時彌補使她接下來的話具備了嚴密的邏輯,張永麗無以反駁,只好直接回答:我得了白癜風。我要曬太陽,曬太陽可以促進黑色素生長。
吳妹妹朝張永麗戴著太陽帽的頭頂啐了一口:呸!不想做活還找借口,你倒給我看看,你哪塊皮膚上長出白癜風來了?
張永麗慢吞吞地說: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只有我自己看得出來。過不了幾天,白癜風就要穿過真皮層,透出表皮來了。
吳妹妹的罵聲暴雨般噴淋而下,她腳邊的籃子里的青菜因此而更顯碧綠油亮:你得了白癜風?你不要嚇我!你是想讓家里人都傳染上嗎?天上的太陽全世界公用,你不要坐在我的門口曬面皮!
張永麗擺弄著伸在陽光里的手,自言自語般冷冷說道:你不要瞎講了,白癜風怎么會傳染?
吳妹妹的罵聲從室外移至一層樓面的走廊,破碎而尖銳的嗓音在走廊與廚房之間自由自在地穿進穿出、橫沖直撞。張永麗以巋然不動的姿勢對吳妹妹的罵聲置之不理,面部表情平靜而冷淡。
張永麗繼續(xù)探索撫摸著濕潤的陽光,樹枝般瘦大的雙手堅持在空氣中微微探出,十根手指在太陽底下廝磨糾纏著,缺乏節(jié)奏的伸縮使它們看起來像要努力抓住一片懸浮的光暈。然后,皮膚科主治醫(yī)生熊濤既不虎背熊腰,也不洶涌澎湃的身影在陽光下以塵埃的方式,輕盈地浮現(xiàn)在張永麗眼前。
熊濤的膚色白皙皎潔,他戴一副書生氣十足的眼鏡,皮膚科副主任的身份給他并不衰老的面容平添了幾條莫須有的皺紋。張永麗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回醫(yī)院去上班了,貼著眾多醫(yī)生和護士的相片及簡介的皮膚科招牌下面,張永麗護士的照片和簡介在群體中消失已久?,F(xiàn)在,她覺得有必要在熊濤面前出現(xiàn)一下,因為她的白癜風馬上就要發(fā)作了,她有足夠的理由直接面對熊醫(yī)生。
二
吳妹妹的罵聲被“吃飯”的喊聲替代的時候,已是中午十二點。張永麗的臀部終于脫離了小板凳,由幾根交叉或平行的木條組成的可折疊的簡易凳子隨著她的起立,輕松地彈跳了兩下,然后,便赤身裸體地沐浴在了陽光下。張永麗把身軀轉(zhuǎn)移到了屋里,板凳坐在門口代替她繼續(xù)曬太陽。
這個家里適才還寂靜得像是只有吳妹妹和張永麗兩個人,一到吃飯時間,缺乏光線的屋里就忽然出現(xiàn)了五顆頭顱。多出來的三顆頭顱分別是老張、小張和小張的女朋友。張永麗坐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前沒有碗筷,這是吳妹妹慣用的伎倆,她并不認為剝奪張永麗的碗筷使用權(quán)就能把她趕走,她只是以此提醒她,這個家里沒有她的口糧。吳妹妹、老張、小張和小張女朋友開始了午餐的進食,他們齊心協(xié)力地發(fā)出一片咀嚼與吞咽的聲音。張永麗感覺自己掉進了一鍋沸騰的開水,猛烈的火勢使四濺的水花飛到了她裸露的手上。她縮回擺在桌面上的手,然后,她看到小張那位肥大壯碩的女朋友正把筷子伸向一盤青菜炒蘑菇,于是,她慢吞吞地說:姆媽炒菜的時候一直在罵山門,這盤青菜蘑菇里肯定灑足了姆媽的涎唾水。
小張女朋友伸到一半的手停止在半空中,沸騰的開水鍋忽然停止了沸騰,瘦得像一根筷子的小張把手里的兩根筷子朝桌上一拍:還讓不讓人吃飯?。?br/> 張永麗嘴唇一掀,兩顆白色的門牙再次露出:我講得不對嗎?炒青菜是不蓋鍋的,所以這盤菜里的涎唾水肯定比別的菜多。
說完,張永麗站起身,離開飯桌,走進了廚房。她用一只湯盅為自己盛了一小碗飯,然后在飯里拌了些醬油。張永麗反客為主地取消了吳妹妹為她分配碗筷的權(quán)利,她不回餐桌,她就在灶間里站著吃醬油拌飯。她記得小時候,吳妹妹總是說:多吃醬油皮膚會黑的。
那時候,張永麗認為這是吳妹妹為了省鈔票編的瞎話。醬油比鹽貴,三十年前,醬油的價格是兩角七分一斤,鹽的價格是一角五分,而鹽的咸度卻遠勝于醬油。張永麗并不聽從母親的規(guī)勸,她最喜歡吃的就是醬油拌飯,這導致吳妹妹長期以來一直冠她以“敗家精”的名稱?,F(xiàn)在,張永麗認同了吳妹妹的說法,多吃醬油會使人體攝入過多黑色素,多余的黑色素就會通過皮下沉淀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這是有醫(yī)學根據(jù)的。吳妹妹掩飾吝嗇脾性的借口歪打正著地成了醫(yī)學理論的有力佐證,這一理論也正好符合張永麗的需求,她認為白色的斑塊必將在不久以后覆蓋她的全身,她希望通過攝入更多的黑色素來抵抗白癜風的發(fā)作。
張永麗站在廚房里完成了吃飯的過程,拌著醬油的米飯在她的食道里以百米賽跑的速度紛紛進入了胃部。張永麗這一天的吃飯地點、吃飯方式和吃飯速度,成了日后她在這個家里永久的進餐習慣。然而,比吃飯更為艱巨的是每天晚上的睡覺問題。
進入夏季以后,大部分時間,張永麗與那只小板凳一起沐浴在陽光與月光的交替中。幸好,她不僅需要為即將暴發(fā)的白癜風而曬太陽,她還需要在悶熱的夜晚用免費的晚風來驅(qū)暑??伤K究還是要進屋睡覺的。通常,在吳妹妹、老張、小張以及小張女朋友都安寢之后,她才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抖落掉一身月光或者星光,躡手躡腳地走進家門,然后把自己的身軀卷成一只煮熟的蝦,輕輕地放進公共空間的沙發(fā)里。
于是,張永麗每夜都做著同一個夢:她站在屋檐下舉目四望,太陽以公共用品的慷慨照射著世界上所有人之一的她,劇烈的陽光熱情而無孔不入地刺探著她的頭顱。她情不自禁地抬頭看太陽,她睜大眼睛,她打開嘴巴,她張開耳朵,她翕開鼻孔……陽光通過七竅進入她的軀體,然后,在她的子宮里播撒了一些種子,她選擇了其中最強壯的一顆,開始精心孕育這個在陽光中產(chǎn)生的孩子。九個月的孕期在夢境中瞬間度過,臨盆在即,她張開嘴巴問劇烈的陽光:你說,她是男小人,還是女小人?
然后,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有一顆門牙在她嘴唇的開啟間隙里應(yīng)聲落地,白色的牙齒像一粒掉落的白紐扣一樣蹦蹦跳跳地滾動著,最后一個翻身,安靜地躺在了褐色的泥土里。她想彎腰撿起它,只要她并攏雙腿,把掉落的門牙扔進河里,新長出的門牙就會像漂白過的玉米一樣潔凈好看??墒钱斔咽稚煜虻厣系哪穷w白牙齒時,它卻在她的注視下神出鬼沒地長出了鴿子的翅膀,然后撲棱棱起飛,向著陽光的源頭飛翔而去。這時候,夢境中的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九月懷胎的便便大腹已經(jīng)恢復平板車的扁薄消瘦。她開始哭泣,并且伴以悲情萬分的呼喚:兒子,我的兒子……
張永麗從反復重演的夢中醒來時,就會反復地想起她夭折的兒子。于是,她便在黑暗中伸出手,她就著月光仔細看那雙在夜色中布滿陰影的手,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陷入驚恐的失眠中。
那個躺在一只鞋盒一樣大小的紙盒里的嬰兒,以蒼白的膚色和安靜的體態(tài)告訴產(chǎn)房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它已經(jīng)成為一只從張永麗嘴里掉落的門牙,它長出了鴿子的翅膀,正飛向陽光的源頭。躺在產(chǎn)床上還未來得及從疼痛中清醒的張永麗用有氣無力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個安靜的嬰兒,她發(fā)現(xiàn),白紐扣一樣毫無血色的小小身軀上,布滿了白得更深的隱約的奶色斑塊。
夢醒后的失眠時段,張永麗總是在被迫聆聽南北兩個房間里泄漏而出的噪音中度過。吳妹妹的房子是沒有客廳的二室戶老公房。朝南房間是小張的臥室,現(xiàn)在,小張的女朋友幾乎每天都與小張一起分享這間臥室。朝北房間是老張和吳妹妹的臥室。中間的公用空間充當著這戶人家的客廳和餐廳。三個月前,它又多了一個功用,它在充當客廳和餐廳的同時,又讓角落里的一只長沙發(fā)擔當起了張永麗的臥床。
通常,晚上八點以后,北房間里就開動起了兩輛老舊的拖拉機,轟然響徹的鼾聲以男女聲二重唱的形式保持著整夜的此起彼伏。南房間里的聲響一般在接近午夜時發(fā)出,一只春天的貓身強力壯的叫喚和一頭耕耘的牛勞苦功高的喘息交相輝映,兩種不同的動物在同一張床上的運動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提神效果,張永麗常常在半夜時分精神十足,眼睛里散發(fā)出四射的光芒。
夜晚的張永麗像一只雷達,接收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光電波,波源卻在隱蔽處,雷達知道他們的位置,卻無法看清他們的具體形態(tài)。而她自己,卻高清晰地裸露在公共空間,任憑四面八方的眼睛盡情地窺探。她沒有隱私的娘家生活讓她隨時都穿著足夠遮擋身軀敏感部位的衣服,并且,她把更換內(nèi)衣的時間選擇在老張和小張都出門上班的白天。她像一個如臨戰(zhàn)場的女兵一樣,先進行一番偵察,然后在未發(fā)現(xiàn)敵情的情況下動作迅捷地脫衣穿衣。然而,一個寂靜的午后,張永麗還是發(fā)現(xiàn)北房間的門透開了一條縫隙,一道渾濁的目光長驅(qū)直至她薄瘦如柴的胸脯。一道,僅僅是一道,因為門縫的寬度只夠容納一只眼睛。
對來自北房間的目光的判斷,使張永麗差一點慌張失措的動作迅速恢復了常態(tài),她故意放慢穿戴一只70厘米A罩杯白色海綿胸罩的速度,并且在磨磨蹭蹭的行動中抱以兩聲短促的輕笑。張永麗穿完胸罩,又套上襯衣,然后走到北房間門口:你還是出來吧,我這個人都是你養(yǎng)出來的,你還用偷看?
北房間的門“嘩啦”一下被拉得筆直,一團陰暗的怒火在吳妹妹阡陌縱橫的臉上長勢喜人:誰偷看?誰愿意偷看一部平板車?
張永麗咧了咧嘴,兩顆門牙在嘴唇的開合中閃爍了兩下白光,她指著南房間說:是啊,你養(yǎng)了一部平板車,怎么養(yǎng)不出那種肉包子?
吳妹妹在與張永麗的短兵相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對母女成為對手的弊病,因為子女的任何缺陷都可以在遺傳學和血緣關(guān)系中找到來自父母的過錯。所以,吳妹妹很不情愿地為自己辯解道:真是天地良心,我要偷看你?我睡中午覺醒了,想開門出來,正好看見你在換衣裳。
吳妹妹的解釋還算令人信服,張永麗閉嘴不再追究。然后,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她問道:哎,你剛才看見我的后背脊了嗎?有沒有白斑?
吳妹妹用三秒鐘的沉思表示她在努力回憶,然后,她搖了搖頭,發(fā)出了關(guān)于她的視力問題的嘆息:唉!你要是有孝心,就給我買一副老光眼鏡吧。
三
張永麗去醫(yī)院做了一次皮膚病檢查,她熟門熟路地走向皮膚科專家門診室。走廊入口的墻上,熊濤白衣白帽在辦公桌邊正襟危坐的照片表明了他醫(yī)生的身份。張永麗從簡介欄前目不斜視地走過,然后站在門診室外,多此一舉地敲了兩記敞開的門。
熊醫(yī)生像對待任何一名普通病人一樣,白皙的面孔對著電腦屏幕,嘴里問道:看啥毛???
張永麗抿嘴一笑,門牙沒有露出來:我要是曉得啥毛病,還用看醫(yī)生嗎?
熊醫(yī)生咂了一下嘴,從電腦屏幕上扭過頭。張永麗期待的嘴巴終于咧開,兩顆門牙閃閃發(fā)光。熊醫(yī)生嚴肅的表情迅速轉(zhuǎn)為恍然大悟的驚喜:哎呀,原來是小張,你好你好!進來,快點進來。
接下來,熊醫(yī)生放下手里的鼠標,從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了一個天藍色塑料盒:來來來,揩揩手,揩揩手。
熊醫(yī)生在說“來來來,揩揩手”的時候就像在說“來來來,喝口水”。四十歲單身男人熊濤最大的愛好,就是用這個天藍色塑料盒里的酒精棉花請人擦手。他像酒鬼迷戀酒壺、煙鬼迷戀煙盒一樣隨身攜帶著這個塑料盒,長久以來,他的朋友們、包括曾經(jīng)與他試圖達成戀愛關(guān)系的五名女性,為了避免讓雙手在他熱情而恭敬的邀請下充滿酒精氣味,紛紛把自己的身影消失在熊醫(yī)生的時空所及范圍內(nèi)。所有人都認為,他之所以至今單身,完全是因為他不失時機地請人擦手的緣故?,F(xiàn)在,熊醫(yī)生打開了塑料盒,張永麗自覺地攤開手掌,一團酒精棉花跳進了她的掌心。接下來,熊醫(yī)生做出一個優(yōu)雅的“請”的動作,然后,他與張永麗一起,在擦拭雙手的過程中,開始了一名醫(yī)生和一個病人有關(guān)病情和非病情的漫長交談。
從醫(yī)院出來,張永麗去了一趟銀行,她打算從已經(jīng)終止進項的工資卡里取出五千元余額中的十分之一,她需要用這筆錢來安排一個月的生活。她要將其中的二百元交給吳妹妹,這樣,吳妹妹就不會在吃飯的時候剝奪她碗筷的使用權(quán)了。還有,她已經(jīng)把她親兄弟未來的婚房里那張長沙發(fā)占用了整整三個月,作為回報,她打算用一百五十元為小張和小張女朋友一人買一件胸前印著劉德華或者貝克漢姆的情侶T恤。剩下的一百五十元,她想為吳妹妹買一副老光眼鏡。當然,她還要為自己買一種可隨身攜帶的盒裝酒精棉花。
自動柜員機里的點鈔聲持續(xù)了近十秒鐘,張永麗的心臟隨著想像中秒針的走動越跳越快。按照點鈔時間來看,張永麗將從這臺長方形的機器里拿到一疊不薄的錢。于是,她把迎接的手恭敬地擺放在出鈔口。然而結(jié)果,她興致勃勃的手卻失望地接到了機器的扁嘴里吐出來的五張人民幣。寥寥無幾的貨幣捏在手里的感覺與十秒的點鈔聲嚴重不符,張永麗因此而對自動柜員機意見很大。她想起三個月前她和王老九拿到離婚證書的那天,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刮胡子的老九理直氣壯地站在民政局門口,他腳下人民大會堂一般氣勢雄偉的幾十級臺階使他的表情顯得莊嚴肅穆。他把綠色的離婚證塞進左邊的口袋,又從右邊的口袋里掏出一疊人民幣,然后,在大庭廣眾之下開始點起鈔票來。老九的點鈔速度顯然比銀行職員遜色許多,站在旁邊的張永麗已經(jīng)發(fā)出了不止一次不耐煩的咳嗽。初春的料峭寒風不遺余力地協(xié)助著老九,鈔票在老九的手里飛騰雀躍興風作浪,老九下巴上的胡須也乘機迎風抖動。風的幫忙造成老九的點鈔準確率下降到百分之三十三點三三三,在張永麗的偶然性咳嗽行將變成習慣性咳嗽的時候,老九終于把點了三次的那疊人民幣遞到她的眼皮底下:我們的婚后共同財產(chǎn)一共是六千八百塊,給你一半,這里是三千四百塊。
張永麗接錢的時候,觀察了一下老九粗糙厚實的勞動者之手,黝黑的表皮一如既往地黝黑得很是均勻,這證明他沒有患白癜風。那時候,張永麗的心里就升起一股自虐的驕傲情緒。她把三千四百元對折后塞進風衣口袋,然后如站在臺階上進行街頭演講的進步女青年那樣斬釘截鐵地說:愛一個人,就要給他幸福。不能給他幸福,就給他自由。老九,你自由了!
老九的眼圈霎時一紅,他低下雜草叢生的腦袋,用耳語般的聲音對腳下的水泥臺階說:我袋袋里只有兩塊五角錢了,回家坐車兩塊,剩下五角,不夠吃夜飯了。
張永麗頓時為老九的誠實感動不已,如若他不把屬于她的三千四百元即時給她,她也不會勒令他必須立即交出來。張永麗毫不猶豫地把風衣口袋里的錢又掏了出來,然后數(shù)出四張百元紙幣交給老九:拿去吧,不要你還了,以后過日腳要有計劃,不要一領(lǐng)到工資就亂花,要做人家一點,曉得嗎?
老九從左邊口袋里摸出綠色的離婚證書,把四張紙幣夾在貼著他和張永麗的照片以及證明他們脫離夫妻關(guān)系的文字中間,然后紅著眼圈和前妻道了再見。在他虎背熊腰的身影走下臺階時,張永麗忽然想到了有關(guān)車票的問題,她朝著老九的背影大聲喊道:哎,無人售票車票價是一塊,你剛剛為啥講兩塊?
老九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從背影的前方穿越寒風迂回而來:空調(diào)車要兩塊。
張永麗馬上為自己適才的慷慨后悔不已,空調(diào)車的票價的確是兩元,老九沒有說謊。問題是,冬春季節(jié)是不需要坐空調(diào)車的,車廂里緊密擁擠的人群產(chǎn)生的呼吸自然形成了一臺人工空調(diào),所以張永麗從來不會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枉費一元錢。老九的生活態(tài)度與她大相徑庭,就像老九的身材與她形成鮮明的對比一樣。這對曾經(jīng)的夫妻如果走在一起,他們就像兩個陌生人一不小心正好走到了并排的位置。如果用城市景觀作比喻,那么張永麗和王老九,就像街邊的一根電線桿和一個垃圾桶一樣,長久地站在一起卻毫不相干。電線桿和垃圾桶的悲哀在于它們也許將毫不相干地白頭偕老、廝守終身,但張永麗選擇了離婚。
當然,電線桿和垃圾桶也并非完全沒有百年好合的可能,如果,如果那個嬰兒生下來后躺在了嬰兒床上而不是紙盒子里,那樣,張永麗就完全有信心讓自己全力以赴地做一名循規(guī)蹈矩的家庭主婦。問題是,那個嬰兒變成了一顆白牙齒,它從張永麗嘴里掉落下來,然后長出了鴿子的翅膀,飛進了陽光的深處。
下午,吳妹妹把嶄新的老光眼鏡架上她糖醋大蒜頭的鼻子,紡織廠退休女工頓時變成了鄉(xiāng)村小學退休教師。她臃腫的身軀三百六十度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指出了墻角里有一絲灰塵沒掃掉,餐桌上的油膩沒有擦干凈。她又抬頭看了一圈天花板,及時指出了屋頂角落里有一張完整的蜘蛛網(wǎng)。那時候,小張女朋友換上了張永麗剛送給她的T恤從南房間里走出來,吳妹妹就清楚地看到了她未來的兒媳婦壯碩的身軀上顯得過于飽滿的肚子。她大叫一聲:哎呀,我要快點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再不辦要出事啦!
張永麗說:你已經(jīng)講過一百次了,你不就是想趕我走嗎?
吳妹妹因為戴了眼鏡而變得雪亮的目光逼視著小張的女朋友:這次是真的,一定要辦了,再不辦就要顯形了,下個月,下個月初八,結(jié)婚!
小張的女朋友像一只大綿羊般安靜地站在門口,藏藍色T恤的胸前,劉德華的面孔被她臃腫的肉體鼓脹得像挨了泰森的一記擺拳。在吳妹妹說出確切的婚期時,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劉德華乘機在她胸脯上起伏不定、歡欣鼓舞。她一邊哭一邊朝南房間叫喊:張永剛,你這個笨蛋,跟你講過我例假已經(jīng)停了兩個月,你不相信,五塊洋鈿買一打避孕套,你以為買洋泡泡?。∧憬o我起來……
張永麗對吳妹妹說:我給你買眼鏡不是為了讓你看她的肚皮。
吳妹妹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繁忙的婚事頭昏腦漲的思想準備中:你講,辦幾桌酒席好?新雅粵菜館一桌酒席幾鈿?一千塊太貴,六百塊差不多,收回的紅包要抵過酒席鈿,才不蝕本。新房間里就換一套家具吧,墻壁和地板不刷,聽講油漆氣味會讓人得癌癥。她們娘家的人請不請?請的話就麻煩了……
張永麗說:搞這么大做啥?讓親朋好友參觀啥叫未婚先孕?
吳妹妹通過老光眼鏡給了張永麗一個放大的白眼:先孕比不孕好,反正張家不會斷子絕孫了。
張永麗兩顆門牙白光一閃,咧嘴笑起來:你姓吳,你叫吳妹妹。張家斷子絕孫和你有啥關(guān)系?
說完這句話,張永麗拎起小板凳,向屋外的一洞陽光走去。吳妹妹尖銳的罵聲追趕而來:你被男人甩掉了,不要跑到我這里來現(xiàn)世。王老九討你做老婆算他倒霉,我看你就是克夫克子的命……
張永麗已經(jīng)把自己完全浸入了陽光,她依然戴著太陽帽,穿著襯衣長褲,手臂上套著一副綿綢袖套。她伸出十根手指,地上立即出現(xiàn)十根細長的黑樹枝,她看到真實的樹枝里,無色的血液緩慢地流動著。她在吳妹妹持續(xù)的罵聲中打開一個塑料盒,倒出一團酒精棉花。然后,她開始在陽光下擦手,她用那團酒精棉花一根一根手指細心地擦過去,她一邊擦,一邊想:張永剛要結(jié)婚了,以后我住到哪里去呢?老九的房子,是不是也已住進了別的女人?既然要離婚,當初為什么要嫁給王老九呢?是因為愛他?不,不是的。是為了要一個小孩,來證明自己是一個完好的女人?不,也不是。那么,是為了找一處安全的、屬于自己的睡覺的地方?好像也不是。不曉得,真的不曉得為啥。
張永麗的自問沒有答案,她搖了搖頭,對著屋里罵聲的源頭說:今天我不在家里吃夜飯,有人請我,在和平飯店。
四
九點不到,張永麗就回到了家。吳妹妹對她過早散場的約會發(fā)出了悲觀的判斷:人家為啥不請你看電影?為啥不請你吃夜宵?看起來是沒花頭了啊!
張永麗沒有搭腔,她拎起小板凳向門外走去。吳妹妹的說話聲并沒有因為張永麗的走開而停止,她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與家里的另幾位成員說話:所以我是一定要尋著那塊紅布頭的,結(jié)婚哪能可以沒子孫碗?子孫碗哪能可以不用紅布頭包起來?我錯就錯在當初沒有給她準備一對子孫碗,所以,門牙落掉了,落掉了不算,還長出翅膀飛走了。
張永麗走到鋪滿月色的場地上,把小板凳擺在了墻腳的一棵夜飯花邊。欲開未放的時段,夜飯花白色的花蕾里正悄悄散逸著微弱的清香。張永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面對著家門,輕輕地坐在了小板凳上。眼前,吳妹妹翻箱倒柜尋找一塊紅布的身影在門框里不斷閃現(xiàn)。張永麗伸出雙手,十根手指以柵欄的形式擋在門框上,手指與手指連接處的皮膚透出門框里的燈光,長方形光影立即使屋內(nèi)的景致變成了一幕皮影戲,不斷的上場與下場使吳妹妹擔當?shù)慕巧雌饋砣蝿?wù)繁重不堪。張永麗默默地笑了,她想,如果現(xiàn)在她向全家宣布她將嫁給熊濤,吳妹妹是否也會為她的幸福生活積極地置辦那對代表著傳宗接代的子孫碗?
十八個月前的某一天傍晚,張永麗一反常態(tài),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對著王老九興奮而快速地翻飛著兩片薄嘴唇,就這樣,王老九得到了他將在做丈夫的同時兼職做父親的消息。然而,老九卻對此感到疑惑不已,他不相信他居然有能力讓瘦得像電線桿一樣的妻子懷孕,所以他沒有表現(xiàn)出張永麗期待中的快樂、激動、渾身顫抖甚至歡呼“我要做爸爸啦”。他注視著已經(jīng)宣布完好消息并拭目以待的女人,兩條雜亂濃黑的眉毛彎成了沮喪的八字。他嘴角一撇,甚是委屈地說:那你還能每天夜里和我睡覺嗎?
張永麗用未來媽媽的慈祥笑容回答了老九的問題。于是,從這一晚開始,他們的床,就成了一樣僅用于睡眠而沒有其他功能的家具。
相比張永麗的冷淡,王老九常常為自己顯得過于強烈的欲望羞愧不已,他懷疑自己是否得了雄性激素亢奮癥。為此,他在軋鋼車間的工友中做了一次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所有的男人都得了雄性激素亢奮癥,由此,老九為自己作出診斷,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樣正常。那天晚上,老九對張永麗提要求時,語氣和動作表現(xiàn)出了理所當然的自信。然而張永麗卻在那雙嵌著黑色鐵屑的手伸向她時,忽然提起了當天她們醫(yī)院里死于燒傷的一名急診病人。
就是你們廠冶煉車間的,聽講他一頭栽到高爐里去的時候,喊的是老婆的名字而不是媽媽。
張永麗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得意,仿佛為自己是鋼鐵工人的老婆而不是媽媽感到十分驕傲。老九嵌著黑色鐵屑的手努力排除話題的打岔,第二次伸向張永麗。女人卻對煉鋼工人掉進高爐的事件談性正濃:他為啥要跑到腳手架上去呢?立在地上是不會掉到比人高得多的高爐里去的,除非他是飛進去的。
老九的自信已經(jīng)受到一定程度的打擊,但他依然不屈不撓地把欲望的手伸向女人的胸脯。然而,女人卻一把抓住那只手:哎呀,齷齪得要死,你們軋鋼車間的人手上都嵌著很多鐵屑嗎?不曉得有多少細菌啊,要是把你的手放在顯微鏡下面,要死快了,等于爬了一手的蟲??!
張永麗的手勁很大,老九的手像一只被捆綁的公雞一樣徒勞地掙扎了一番,最后終于忍無可忍地縮回到自己身上。沒有人阻止他侵犯自己的身體,準確地說,自己的身體,怎么能叫侵犯呢?就像一個人用自己的手替自己撓癢癢,沒有人會說這是侵犯,關(guān)鍵是,別人為他撓癢癢要比自己撓癢癢得到的快感強烈得多。
老九在張永麗喋喋不休的說話聲中,用自己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著雄性激素亢奮癥。張永麗的話經(jīng)過他耳朵的翻譯,成了一種電視書面語言的旁白,如同探索頻道紀錄片的解說詞正娓娓而敘:
病人被送到醫(yī)院來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段煉得半生不熟的鋼材,如果扔在鋼鐵廠里的某個角落,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一段廢鐵。實在是令人費解,他掉進去后,又是怎么把他撈出來的?在一堆幾乎被融化的鐵塊里找到一個快要融化的人,多么不容易啊!有一次,我在炸面拖小黃魚的時候,頭上的一只梭形塑料發(fā)卡掉進了調(diào)好的面糊碗里。炸完小黃魚,我才發(fā)現(xiàn)發(fā)卡失蹤了,我立即想到,它肯定隱姓埋名混進了小黃魚中。問題來了,如果我運氣很好,那我在品嘗第一條小黃魚的時候,就有可能找到發(fā)卡。如果運氣很壞,我就只能在吃剩下整盤魚的最后一條時,才確定它就是發(fā)卡。我的運氣不太好,我在吃到整盤魚的三分之二時才咬出一段“血肉模糊”的塑料。把掉進高爐的人找出來,難度等于在一盤油炸小黃魚中找出發(fā)卡??晌疫€是想不通,他為什么要爬到高爐頂上去?為什么掉下去的時候他喊的是妻子的名字而不是他的母親?他有自殺的動機嗎?一起神秘的死亡事件……
旁白還未結(jié)束,老九已經(jīng)在冶煉車間險象環(huán)生的背景圖音中完成了偷工減料的自慰,發(fā)出了入眠的鼾聲。
這就是結(jié)婚兩年來,張永麗的肚子一直處于扁平狀態(tài)的原因。起初,她懷疑是老九有問題。她逼迫老九和她一起到醫(yī)院里做了一次檢查,結(jié)果是,沒有人患有不孕不育癥,他們都很正常。希望擁有一個孩子的女人又咨詢了她們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專家,然后,她開始主動要求每天替老九撓癢癢,當然,她的服務(wù)對象必須用一缸加高錳酸鉀的水消毒全身。
老九的心情和狀態(tài)可說是如魚得水,或者叫老鼠掉進米缸。那些日子,是王老九婚后最難能可貴、最幸福的一段時光。直到張永麗宣布懷孕,老九短暫的幸福生活便拉上了壽終正寢的帷幕。
臨產(chǎn)那晚,吳妹妹以即將到來的外婆身份披星戴月地趕到醫(yī)院,產(chǎn)房門外的走廊里隱藏著一觸即發(fā)的騷動,老九不停地來回踱步表示他是騷動分子中最易燃的一個。偶爾有幾聲尖叫或者哭喊從門內(nèi)傳出,男人們便豎起耳朵辨別這聲音是否與自己有關(guān)。
吳妹妹以過來之人明察秋毫的眼睛看出老九的騷動并不是因為即將成為一名父親,她在這個心神不寧的男人鐘擺似的走動中,出其不意地揭露道:小囡養(yǎng)下來以后,你就舒服了。男人只曉得自己適意,哼!以后汰屎布的活就是你的了。
老九對丈母娘擅自分配家務(wù)的舉動很反感,礙于女婿的身份,他只能表示婉轉(zhuǎn)的反對:現(xiàn)在不用汰屎布了,現(xiàn)在都用尿不濕。
“那半夜起來沖奶粉的活就是你的。”吳妹妹立即補充。
老九似是有所準備:不是提倡母乳喂養(yǎng)嗎?
“你老婆的身體,發(fā)得出奶水嗎?”吳妹妹對張永麗的產(chǎn)后發(fā)奶幾乎不抱希望。
老九無以反駁,張永麗確實不像一只擅產(chǎn)的奶牛。吳妹妹的說話聲在走廊里以回聲的方式多次反復,周圍所有等待老婆臨產(chǎn)的沉默的男人們,都把同情的目光射向了老九。
“產(chǎn)房重地、閑人莫入”的門內(nèi),傳出了一陣緊一陣的尖叫和哭嚎。吳妹妹欣喜地叫起來:哎呀老九,你快點過來聽聽,你老婆開始罵你了,馬上要養(yǎng)出來了。
老九困惑的眼神讓吳妹妹覺得有必要發(fā)布她的經(jīng)驗之談:養(yǎng)小囡都是這樣的,產(chǎn)婦開始罵男人了,小囡養(yǎng)出來就快了。
所有的男人都豎起耳朵辨別門內(nèi)的哭嚎聲里是否有自己的名字,接連不斷的罵聲傳將出來:王老九,你這只豬頭三,下作坯……
所有的男人都用失望和羨慕的眼光看向老九。在眾目睽睽的監(jiān)督下,老九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疑似幸福的尷尬笑容。
張永麗的罵聲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好消息依然未有來臨。吳妹妹安慰老九,又似是安慰自己:不要緊的,醫(yī)生護士都是她同事,不會有問題的。
一小時后,產(chǎn)房里冒出一個白大褂男人,這個男人沖著走廊喊道:張永麗家屬,張永麗家屬在嗎?
吳妹妹嚇了一跳,她張口質(zhì)問:哎,你哪能跑到產(chǎn)房里去了?
男醫(yī)生看了她一眼,繼續(xù)沖著走廊喊道:張永麗家屬在不在?
老九一連聲報到:在,在,在。
胎位不正,臍帶繞住嬰兒頭頸,不能自然生產(chǎn),要剖腹產(chǎn),家屬快簽字。醫(yī)生說完,把一張單子遞到老九面前。
吳妹妹被老九擋在身后,還在不停地叫喊:哎,哎,你是男人,你哪能會跑到產(chǎn)房里去的?我們小毛頭要是出事,我尋你算賬。
男醫(yī)生接過老九簽好字的手術(shù)協(xié)議,進了產(chǎn)房。接下去的等待中,吳妹妹對醫(yī)院產(chǎn)房使用男性醫(yī)生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同時,又對一個男人選擇婦產(chǎn)科作為終生職業(yè)提出了道德領(lǐng)域的質(zhì)疑。老九對她喋喋不休的發(fā)言保持沉默,那些等待老婆生產(chǎn)的男人,大部分對吳妹妹的觀點表示贊同,他們都認為,老婆的下半身被一個陌生男人看見,并且還被他以醫(yī)生的名義隨便觸摸,那是天大的恥辱。當然,他們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個每天都要觀看形形色色姿態(tài)各異的女人下體、甚至要在上面動刀動剪的男人,他對女人還有沒有感覺?他是否早已麻木?這么一想,他們便又同情起那個男醫(yī)生來,他們在心里為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享受作為一個男人的快樂感到遺憾不已。
張永麗被一張帶輪盤的很高的床送到病房時,嬰兒并沒有與她一起出現(xiàn)。吳妹妹迫不及待地問道:是男毛頭還是女毛頭?
張永麗無力地看了一眼吳妹妹,說:是男毛頭。
吳妹妹一拍巴掌:咦,好?。∧忻^好!
接下來,張永麗的話卻讓吳妹妹感到有一股冷氣從頭發(fā)絲貫穿到了腳底心: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只門牙掉了,我想撿起來,結(jié)果它變成一只鴿子,飛走了……
吳妹妹剛拍過巴掌,此刻又情不自禁地往大腿上猛拍一記:不好,出事了!
老九餓了一夜,正忙里抽空吃一個夾火腿腸的面包。聽到吳妹妹說“出事”,趕緊追問:啥事啥事?
吳妹妹轉(zhuǎn)身破口大罵:只曉得吃,你是豬???沒聽到嗎?你的兒子沒了!
吳妹妹的罵聲山脈般連綿不斷地把自己和別人隔離開來。張永麗平躺著,她感覺到胸口仿佛壓著兩坨沉甸甸的沙包,產(chǎn)后脹乳的疼痛一陣陣蔓延而開。她的左手連著輸液的針頭,她只能伸出右手,掀開上半身的被子,然后,單手解開了條紋病號服。那時刻,老九驚異地發(fā)現(xiàn),病號服里跳出了一對今非昔比的豪乳,它們從原來的兩只雞蛋,變成了現(xiàn)在的兩只壯碩飽滿的伊麗莎白甜瓜。張永麗右手握住左邊的大甜瓜,用力一捏,一股濃白的初乳噴射而出。然后,她閉上一夜未合的眼睛,兩行眼淚疲憊而奮力地涌出。
老九嘴里正咀嚼著面包,他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張永麗,心想:原來并不是每只瘦奶牛都發(fā)不出奶水。
五
張永麗以患者的身份再度踏進皮膚科專家門診室時,熊醫(yī)生正與一名女病人探討血液與皮膚的關(guān)系問題。從只字片言中,她聽出女病人誤以為紅斑狼瘡是一種皮膚病,熊醫(yī)生過于耐心的解釋讓女病人更為堅定地相信,把自己交給這位面孔白皙消瘦的男醫(yī)生是正確的選擇。張永麗的貿(mào)然闖入打斷了男醫(yī)生與女病人的探討,也打斷了醫(yī)生與病人一起用酒精棉花擦拭雙手的進程。張永麗對女病人說:你的免疫系統(tǒng)出問題了,你應(yīng)該去風濕科門診看毛病。
張永麗的發(fā)言具備一名護士的自信和威力,女病人悻悻而退。熊醫(yī)生的笑容跟著女病人的身影一起離開了專家門診室,他轉(zhuǎn)過陡然嚴肅起來的臉,掏出天藍色塑料盒,示意張永麗攤開手心:你怎么來了?那就揩揩手吧。
不管是否歡迎來訪者,熊醫(yī)生一如既往地以請客擦手的方式接待客人。張永麗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的待遇與剛才那位女病人沒有區(qū)別,當然,現(xiàn)在她急于解決的是另一個問題,所以她不能計較與女病人之間誰更被熊醫(yī)生優(yōu)待。她把自己也當成一名普通的病人,她坐在熊醫(yī)生對面的椅子上,在雙手交替擦拭每一根手指的間隙說:醫(yī)生,你講,白癜風這種毛病,會不會遺傳?
熊醫(yī)生扁薄的嘴唇里發(fā)出“撲哧”一記笑聲,他伸出手,捏住張永麗的下巴,左右搬動著查看她的臉。張永麗聞到一股蒸餾水與烈性酒混合的氣味,隨后,她聽到一個曖昧的聲音發(fā)出意味深長的詢問:小張,上次我們談的事,你考慮過了嗎?
是,我考慮過了。張永麗說,今天,我就是來和你談這件事的。
熊醫(yī)生伸出一根手指:噓——不要談,現(xiàn)在不要談,等我下班,下班以后去我家里談,好嗎?
接下去的時間,張永麗在皮膚科門診室外面的走廊里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她反復考慮,覺得有必要在一個相對安靜的場所與熊濤作一次旨意明確的交流。雖然上次他請她吃飯時并沒有向她承諾過什么,也沒有順便請她看電影或者吃夜宵,但他在燈火通明的飯店里不避眾多食客的眼睛,抓住了她擱在晚餐桌上的手,并且用一團酒精棉花開始替她擦手。熊醫(yī)生不愧是經(jīng)過長期鍛煉的,他替張永麗擦手的動作和力度輕慢溫柔,仿佛是一位調(diào)琴師,正小心翼翼地為一架鋼琴擦拭一枚枚琴鍵;又像是一位男性美容師,正為女客人做美手按摩,女客人的手指在他反復細心的擦拭下變得根根通透雪白。那時候,張永麗覺得渾身的血液被酒精點燃了,雖然她的手指被擦得越發(fā)恍如冰錐,但她的身軀卻近乎燃燒起來。
張永麗坐在皮膚科門診室外,很是不合時宜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回憶中又一次被點燃。熊醫(yī)生在和平飯店的餐桌上抓住她的手長時間摩挲擦拭的樣子不斷閃現(xiàn),那張餐桌漸漸地變成了一張床,他們相互交疊的手握在一起,就像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糾纏在一起。這種幻覺讓張永麗羞澀得臉頰潮紅,蒼白的面部皮膚迅速改變了蒼白的色澤?,F(xiàn)在,她終于知道了,她與老九在一起時從來沒有燃燒的感覺,是因為老九從來不用酒精棉花擦手。張永麗經(jīng)?;仡櫯c老九共同生活的歷歷往事,從不用酒精棉花擦手的男人讓她的記憶充滿了黑色的鐵屑。她確信,她與老九只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想到這里,張永麗鼓起勇氣捫心自問:那么,我和熊醫(yī)生呢?算不算志同道合的一對?
這個問題,張永麗通常能找到令她比較滿意的答案。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熊醫(yī)生都與她有著共同的追求。而王老九,這個渾身散發(fā)出濃烈的生鐵氣味的男人,怎么可能與自己情投意合、和睦相處、早生貴子、白頭偕老、長命百歲地共度人生呢?
張永麗想起生完孩子休產(chǎn)假的那段日子。那個躺在紙盒里的嬰兒早已變成鴿子飛走了,可她的精神還是處于高度驚恐中,長久不能恢復正常。沒有嬰兒的啼哭聲,孤獨寂寞的產(chǎn)假,她用以淚洗面的方式度過了最初的一個月。盡管婦產(chǎn)科醫(yī)生明確告訴她,嬰兒只是臍帶纏繞而窒息死亡,可她依然認定,孩子是因她這個母體的職業(yè)而遺傳了某種致病基因。那些隱藏在嬰兒門牙般蒼白的皮膚下白得更深的斑塊,讓這個皮膚科護士順理成章地想到她護理過的眾多病人。他們通常有著局部或者全身潰爛、腐敗而看起來色彩斑斕的表皮。張永麗差不多已經(jīng)患了洗手強迫癥,但她依然為每天接觸到千百萬種病菌和肉眼看不見的寄生蟲而憂心忡忡。她甚至懷疑,長期呆在病原群中,她的身體已經(jīng)感染了大量無名病菌,她確信,不久以后,她的皮膚上也將出現(xiàn)種種病癥。雖然醫(yī)學知識告訴她許多皮膚病并不傳染,然而她還是發(fā)現(xiàn),這種叫做“白癜風”的皮膚病正在她身上潛伏,她嚴陣以待著一塊接一塊的白斑在自己身上如期暴發(fā)。她決定要研究皮膚白斑的病理,她甚至無法在產(chǎn)假結(jié)束后回到她每天與布滿病菌的皮膚打交道的工作中去。
產(chǎn)后一個多月的某一天傍晚,王老九興沖沖地買回一堆水果和魚肉蔬菜,他對躺在床上正閱讀一本《遺傳學》課本的張永麗說:我買了條鱸魚,你教我燒魚吧。
張永麗看了一眼挽著袖子戴著圍裙貌似家務(wù)繁忙的王老九:我不歡喜吃魚。
老九沒有氣餒:我還買了肉排,給你燉湯吧。
張永麗說:喝湯催奶,好不容易收了奶水,你這不是害我嗎?
老九怔了怔:那,那吃水果總歸可以吧?
張永麗皺著眉頭想了想:你,為啥忽然對我這么好?
老九稍稍猶豫:今天,這個,今天發(fā)獎金了。
說完這句話,老九像一道閃電一樣射進了廚房。張永麗病懨懨的身軀跟進廚房,接下來,堆在灶臺上的一堆菜蔬魚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剛出月子的女人迅速變成了一臺顯微鏡,她拎起老九買回來的肉排,像拎著一條病人潰爛的皮膚上換下的紗布:你看看你看看,這塊肉,上面趴著兩大簇蛔蟲卵,看見了嗎?
老九正常人的眼睛當然看不見。張永麗又拎起那條鱸魚:要死了,大腸桿菌,血吸蟲卵,這哪里是一條魚?簡直就是病人身上割掉的半只壞死的肝臟。
張永麗的眼睛直接讓老九對這頓晚餐的期待泡湯,間接導致了他想通過一頓完美的晚餐打破十個多月禁欲生活的努力同樣潰敗。
睡前,王老九在加了高錳酸鉀的浴缸里泡了半天,邊泡邊想,怎樣才能讓中斷了十個多月的幸福生活順利地銜接上?最后,他決定以男人的勇敢直截了當?shù)叵驈堄利愄岢觯耗闶俏业睦掀?,今天夜里,你必須和我睡覺!
事實上,老九泡完浴,用一塊浴巾包著矮壯的身體站在張永麗床前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想像中的勇敢,相反,他以萬分柔和的聲音說道:老婆,只要我們還像以前那樣,我們還可以要一個小孩的。
張永麗從《遺傳學》教科書里抬起頭,打量了一番剛出浴的男人:把浴巾拿掉。
得到脫衣的允許,浴巾立即從老九身上迅速滑到了地上,如雕塑落成揭幕儀式上的紅綢蓋,老九肉身裸露的雕塑頓時聳立在了唯一的參觀者面前。張永麗上下反復觀看著這具叫做“王老九”的雕塑,她充滿探究的目光使老九錯誤地以為,這個女人對他的身體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他給了床上的女人一個赤身裸體的微笑。他甚至還動用了一下腹肌和肱二頭肌,他試圖讓肌肉們勉為其難的抖動達到視覺上的健美效果。接下去,恢復了動力和自信心的老九,便像一片烏云企圖遮蓋太陽一樣罩向床上的女人。張永麗卻像一名面對歹徒的女警察,大喝一聲:站住,不許動!
然后,她指著男人已蠢蠢欲動的下體器官,開始報告顯微鏡的化驗結(jié)果:淺表性霉菌沒汰掉,蜂窩組織炎病菌也沒有汰掉,還有B型肝炎病毒。老天爺?。《际莻魅拘圆【?,你是想把一段布滿細菌的盲腸放進我的身體?
張永麗不允許老九把布滿細菌的盲腸放進她的身體,可是老九的盲腸總是需要放進一個地方的。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放盲腸的地方,所以,老九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經(jīng)??梢宰屗拿つc就位的地方,并且這個地方新鮮多樣、變幻莫測,雖然租借一次需要五十元到一千五百元不等,但王老九經(jīng)常能找到價廉物美的地方。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他對幸福生活的希望不再需要寄托于張永麗身上。
不久以后,有一次張永麗去藥店購買來蘇爾藥水,在經(jīng)過一家私人理發(fā)店時,她隔街看到,王老九頂著一顆油膩的頭顱從貼著美女畫報的玻璃門內(nèi)一閃而出。張永麗邏輯的頭腦立即分析出,從私人理發(fā)店里出來的男人依然保持著頭發(fā)的油膩,原因顯而易見,他并不是去理發(fā)的。那天晚上,她便向王老九提出了離婚:我不想追究你去那里做啥,我也不會怪你,因為這是我的錯,是我拖累了你,我們離婚吧!
雖然張永麗已經(jīng)不再是王老九幸福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但老九還是在聽到自己即將恢復光棍身份的時候,像一個悲傷的思想者那樣獨自飲泣了。他哭得很男人,他努力抑制著喉嚨里呼之欲出的哽咽,同時向天堂里的父母請罪道:爹爹,姆媽,兒子不孝,沒有給你們養(yǎng)下一男半女來,王家要在我的手里斷子絕孫了,我哪能辦?你們能不能告訴我……
張永麗的眼圈也紅起來,她伸手摸了摸老九油膩的頭發(fā):你要是真想要小孩,你就再找一個女人結(jié)婚吧。
王老九止住了哽咽,兩道目光像忽然亮起的燈火。只是,燈火持續(xù)了五秒,復又滅了:結(jié)婚?你以為結(jié)婚容易嗎?再結(jié)一次婚,就要再買一次房子,再辦一次酒席,還要……
張永麗以女人的慷慨對她未來的前夫說:房子你結(jié)婚用好了,存款我們一人一半,我回娘家住。
老九眼睛里的燈火又一次亮起:真的?你講的是真的嗎?
老九沒有聽到張永麗的回答,他聽到衛(wèi)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張永麗去洗手了,她的手剛摸過老九油膩的頭顱。現(xiàn)在,她把手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她看到水流中裹挾著許多寄生蟲卵和細菌的胚芽。她想,怎么能不離婚呢?離婚是最正確的決定。
六
熊醫(yī)生帶著張永麗來到了位于城市西部的住宅,到達十二層A室門口,他按下密碼門鎖,防盜門發(fā)出開啟的輕微響動。熊醫(yī)生從門口的鞋柜里拿出一副印著“ 醫(yī)院”字樣的實驗室專用鞋套。張永麗穿上鞋套,跨進了熊醫(yī)生的家。
如同進入一個家庭診所,張永麗塑料袋包扎的龐大的雙腳在熊醫(yī)生的帶領(lǐng)下首先踏進了衛(wèi)生間。先用“滴露”消毒液勾兌的水洗了臉,又用酒精棉花擦了一遍手,然后,回到客廳,坐進了一張沙發(fā)。接下來,熊醫(yī)生開始像一名真正的醫(yī)生一樣說話: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講一下,你的小孩,究竟是怎么夭折的?
張永麗說:你不是要和我談上次講的事嗎?
熊醫(yī)生笑著擺了擺如同寬容的長者一樣的手:不急不急,先講講你的小孩。
張永麗坐在皮膚科主治醫(yī)生熊濤家的一張小牛皮沙發(fā)里,開始回憶那段不堪回首的產(chǎn)房經(jīng)歷,最后,她用簡潔的語言把一個嬰兒的夭折陳述得如同一只小狗或者小貓的出生和死亡:……它睡在一個紙盒里,雪白的皮膚里隱藏著白得更深的斑塊,它的頭發(fā)是黃色的,它身上細細的絨毛也是黃色的,它很安靜,像一只假裝睡著的貓,又像一只懶惰貪睡的狗……
對張永麗三言兩語的描述,熊醫(yī)生顯然不太滿意。但他還是作出了一針見雪的判斷:你的小孩不是因為遺傳病夭折的,是胎位不正造成臍帶纏牢頭頸,窒息死亡。剛出生的嬰兒都一樣,渾身毛茸茸的,何況它又死了。好了,這個問題就談到這里?,F(xiàn)在我們來談?wù)劻硪粋€問題。上次說的事,你,考慮好了嗎?
張永麗穿著塑料鞋套的雙腳不由得搓了幾下,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熊醫(yī)生馬上感覺到他應(yīng)該給她穿家里的拖鞋而不是在她的皮鞋外面套兩個塑料袋。張永麗不是普通的客人,塑料袋發(fā)出的聲音很有可能影響他們接下去的交流。于是,熊醫(yī)生從鞋柜里捧出兩只白色的貓,輕輕放在張永麗腳邊,說:你到衛(wèi)生間去汰汰腳,然后,穿這雙貓拖。
張永麗嚇了一跳,她看了一眼熊醫(yī)生的腳,發(fā)現(xiàn)他腳上是兩只黃色的狗,按照熊醫(yī)生的說法,這叫狗拖。張永麗決定入鄉(xiāng)隨俗,她拎起貓拖進衛(wèi)生間,她聽到熊醫(yī)生在外面大聲喊道:浴缸邊上有大盒裝的酒精棉花,你可以直接擦腳。
張永麗穿著貓拖回客廳時,感覺到腳下仿佛踩著兩只氣若游絲的貓,并且白色貓拖每撞擊一次地面,就發(fā)出一聲微弱的慘叫。張永麗的腳步很輕很慢,她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兩只貓的叫聲在她的腳下成為它們生命的最后吶喊,盡管她知道它們只是一雙拖鞋。
張永麗走到沙發(fā)邊坐下,熊醫(yī)生放下喝了一半的水杯,把自己腳上的兩只狗湊到張永麗腳上的兩只貓身邊,以欣賞者的口吻沾沾自喜地評判道:看看,它們多么般配!
張永麗忽然想起王老九,她想,貓和狗怎么會般配?就像電線桿和垃圾桶是兩種不同的物體,貓和狗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的動物。熊醫(yī)生卻已讓自己薄瘦的身軀緊挨著張永麗坐進了沙發(fā),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輕松起來:好啦,現(xiàn)在我們身上都清清爽爽了。
說完,如同任何一個成熟男人那樣,他動作嫻熟地把紅潤而扁薄的嘴巴湊到張永麗的嘴唇上。進入主題過于快速,張永麗的神經(jīng)霎時繃緊,她一把撐住男人的肩膀,如同撐住一面行將倒塌的墻:我們還沒談呢,我們先談?wù)劙伞?br/> 一陣尖銳的笑聲從熊醫(yī)生的嗓子里擁擠著蹦出來:談吧談吧,這樣也可以談。
熊醫(yī)生笑著把固執(zhí)的嘴巴貼在了張永麗的臉上。那時刻,張永麗聞到了來自男人的嘴唇、舌頭、臉上、衣服上濃重的酒精氣味。她的神經(jīng)忽然被麻醉,她任由男人把雨點般的親吻落在她的脖子、臉蛋、嘴唇上,她覺得有一團冷冰冰的酒精棉花正擦拭著她的皮膚,所到之處,留下了一小攤一小攤潮濕的唇型印痕。張永麗感覺自己有些頭暈,她吸入了過多的酒精氣味,她頭暈眼花并且心潮澎湃地在熊醫(yī)生的親吻中開始她的話題:你,是一個人住這套房子嗎?
是的,我一個人住,放心吧,不會有人來。嘴唇做成的酒精棉花擦拭著她的臉頰和額頭。
我可以住在這里?張永麗看到,男人離她很近的腦袋上,稀少的頭發(fā)里有幾顆白色的頭屑,她想到了某種類似蠅卵的寄生蟲。
當然,可以。今天夜里你就住在這里。熊醫(yī)生酒精棉花的嘴唇開始移向張永麗的胸口。張永麗閉上眼睛,不再看他的頭顱。血液又一次被點燃,她近乎燃燒的軀體感覺到男人的頭顱正在她胸前拱動,她想,如果這是一個嬰兒,她就會用嘴唇去親吻他,很溫柔很甜蜜的親吻。于是,張永麗試探著說:我給你養(yǎng)一個小孩吧,一個健康的小孩。
好,給我養(yǎng)個小孩,健康的小孩。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要一個。熊醫(yī)生在張永麗的胸口發(fā)出不假思索的聲音。
有一個健康的小孩,我就可以一直住在這里,是嗎?張永麗最關(guān)鍵的話終于在男人的打擾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來。
熊醫(yī)生莽撞的腦袋忽然停止拱動,他抬起頭:養(yǎng)小孩?一直住在這里?你是說,你要和我一道過日腳?
張永麗紅著臉點了點頭,嘴角一咧,白色的門牙露出一角:是的,我想,既然這樣,我們,就結(jié)婚吧。
熊醫(yī)生適才還在使用其親吻權(quán)利的兩片紅潤的酒精棉花,現(xiàn)在變得有些干燥枯白。他伸出舌頭飛快地舔了舔嘴唇:結(jié)婚?為啥要結(jié)婚?你有沒有搞錯?
可是上次,你不是講……
我沒講過要結(jié)婚。講過的話我是不會否認的,關(guān)鍵是我沒講過。
你沒講過?你講……張永麗的語無倫次預示著今天的談話必將無果而終。
熊醫(yī)生笑了起來,他笑著說:你覺得,結(jié)婚有意思嗎?我喜歡務(wù)實一點,不要談虛幻的東西。
務(wù)實的熊醫(yī)生緊接著又摩拳擦掌準備進入務(wù)實的實踐,他拿起剛才喝了一半的水杯,輕輕抿了一小口,然后放下杯子,嘴巴再一次湊向張永麗。
張永麗燃燒中的血液已經(jīng)被撲滅,她目瞪口呆地看著胸前的男人,她努力回憶上次的約會,她清楚地記得,在和平飯店餐廳大堂里,她和熊濤面對面坐在餐桌的兩邊,他捏著她的手,他讓酒精棉花不斷地在她的手指縫里進進出出,同時他還說著一些語調(diào)哀怨的話:唉!我是孤男,你是寡女,人生苦短,莫要虛度。小張,回去考慮一下,下一次給我答復,好嗎?
現(xiàn)在,張永麗終于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個孤男對莫要虛度人生的觀念,與她這個寡女的理解完全不同。毛發(fā)稀少的腦袋從她胸口里抬起來:你哪能像只木瓜一樣戇坐著?來來來……
男人伸手攬住張永麗的脖子,那時候,她看見,男人臉上的眼鏡已經(jīng)掛在了下巴上,多皺的眼皮因沒有遮擋而完全裸露,仿佛一張瘦臉上長了一對肚臍眼。張永麗咧開嘴,大笑起來,兩顆白色的門牙在口腔里閃閃發(fā)光。她笑著想:還好,還好沒有向家里宣布要嫁給熊濤。
張永麗笑得氣喘吁吁,她用取笑自己的方式試圖掩飾她自作多情的幻想。熊醫(yī)生卻顧不上她的笑,繼續(xù)在她胸前全力以赴地躬身探索。那時刻,張永麗忽然覺得,皮膚科主治醫(yī)生熊濤和鋼鐵工人王老九是同一個人。想到這里,張永麗用力掰開埋在她胸口的腦袋:哎,哎哎,你起來,我問你一個問題。
熊醫(yī)生拾起頭,把下巴上的眼鏡推到鼻梁上,臉色明顯有些沮喪。張永麗在熊醫(yī)生面前攤開雙手,鄭重地問道:你再幫我仔細看看,我究竟有沒有得白癜風?
熊醫(yī)生對張永麗的手沒有興趣,張永麗打斷他的探索,他很不高興:我不用看就曉得。其實,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毛病,你不覺得嗎?
我說的是皮膚病。我衛(wèi)校一畢業(yè)就在皮膚科當護士,我做了十多年,完全有可能傳染上某種皮膚病。
那你的意思是,我從醫(yī)學院一畢業(yè)就在皮膚科當醫(yī)生,我也會傳染上皮膚病了?熊醫(yī)生的語氣顯然表示已經(jīng)生氣。
完全有可能,幸好你每天都用酒精棉花揩手。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你看看你坐在屁股下面的沙發(fā),小牛皮的吧?張永麗的手撫摩了一下沙發(fā)的扶手:你有沒有每天用酒精棉花揩沙發(fā)?你要是不揩,那很有可能,這個沙發(fā)上已經(jīng)布滿了牛皮癬,還有支原體、衣原體和軍團菌,你每天坐在上面,最后,毫無疑問,你就被感染了。
熊醫(yī)生哈哈大笑,他笑著再一次抓起張永麗的手:啊呀,還真不能小看你,來來來,讓我再好好看看你的手,到底有沒有白癜風。
熊醫(yī)生捏著張永麗的手,左右前后翻轉(zhuǎn)了一遍,說:看出來了,你得了黑色素細胞生成心理障礙。
這是啥毛???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熊醫(yī)生丟下張永麗的手:是,你是我發(fā)現(xiàn)的首例病人。精神創(chuàng)傷、勞累、季節(jié)性內(nèi)分泌失調(diào)、藥物和化學物品刺激等誘因,都會導致這種病癥的發(fā)作。病人首先懷疑自己得了白癜風,然后發(fā)現(xiàn)白癜風的征兆越來越嚴重,最后,病人終于得了真正的白癜風。當然,這種病癥還可以表現(xiàn)為“腫瘤懷疑癥”、“心理瘙癢癥”、“結(jié)婚焦慮癥”等等。
張永麗的臉霎時成了嬗變色彩的霓虹燈,從蒼白變到緋紅,又從緋紅變到鐵青。她氣急敗壞同時又口干舌燥,她抓起熊醫(yī)生喝剩下的半杯水,“咕咚”一口喝了下去。頓時,張永麗口腔里像著了火一樣熊熊燃燒起來。她啞著嗓子叫道:你喝的是什么?
熊醫(yī)生以聳了聳肩膀的動作表示了他的無奈,并且面露遺憾的表情:你把我消毒嘴巴的酒精喝掉了!
張永麗帶著烏云般的臉色站起來,沉默著走到門口。她脫下腳上的兩只白貓,穿上自己的皮鞋,拉開了沉重的防盜門。然后,他聽到熊醫(yī)生在她身后朗朗歡送:謝謝光臨,小張,這雙貓拖就送給你了,這是我的習慣,客人穿過的拖鞋,我一般會作為禮物請客人帶走。另外,哪一天你要是想通了,再來找我好了,我不會介意的。
走出大樓,張永麗抬頭看天,幾幢高層樓房把黃昏的天空撕裂成三江交匯的景致。她伸出手,夕陽透過手指間的連接皮膚無限擴張,她仿佛看見她的手指間長出了一層蹼,陽光的線條透過扇子似的蹼,散發(fā)出虛弱的熱量和光芒。張永麗看著夕陽下近乎透明的雙手,心想:這個世界上,真的是人人都有病。
七
天色完全黑透后,張永麗回到了家。她踩著兩腳星斗走進家門時,看到充當了她幾個月眠床的沙發(fā)不見了,一張嶄新的棗紅色餐桌擺在中央,玻璃臺板下壓著一個巨大的紅雙喜,六只龐大的餐椅圍繞桌子擺放著。吳妹妹正在指揮老張往窗框上掛新窗簾,老張骨瘦如柴的身軀正爬上一架不知從哪里借來的舊扶梯。
南房間里傳出小張和小張女朋友的說話聲,他們在為床上鋪新床單還是舊床單爭論不休。小張說:床是新的,床單當然也要鋪新的。
小張的女朋友說:新床單禮拜天再鋪,今天又不結(jié)婚。
小張說:今天鋪和禮拜天鋪有啥區(qū)別?就差五天了。
小張的女朋友說:用過五天也是舊的了。結(jié)婚那天都要新的才好,新被頭,新床單,新枕頭……
張永麗走到南房間門口,她看到房里已經(jīng)搬進了一套嶄新的家具,閃閃發(fā)光的家具當中,站著消瘦的小張和壯碩的小張女朋友。張永麗靠在門框上笑起來,她笑著指了指小張女朋友的肚子,說:別的都是新的,沒用過的,人倒是舊的,用過不曉得多少次了。
說完,丟下南房間里兩個目瞪口呆的人,轉(zhuǎn)身離開。她身后,小張女朋友起伏不定的胸前,劉德華一如既往地發(fā)出支離破碎的迷人微笑。
吳妹妹的罵聲又一次響起,她在罵老張連掛個窗簾這么簡單的事都不會做,她仰著花白的腦袋,臉上架著老光眼鏡,向木扶梯上的老張吆喝著:換一下,換一下,絲絨窗簾夾在外頭,薄紗窗簾夾在里頭。
老張委屈的聲音從吳妹妹頭頂上傳來:做啥要裝兩道窗簾?麻煩得要死。夾子又小,我哪里看得清爽?
吳妹妹脫下自己的眼鏡往上遞去:戴上,戴上就看得清了,二十個夾子,左邊十個,右邊十個……
吳妹妹一回頭,發(fā)現(xiàn)張永麗站在她身后,她便讓她的罵聲轉(zhuǎn)換了對像:我買一棵有毛病的盆景擺在家里,也比養(yǎng)你這個掃帚星好。我們都忙了一整天了,累得半死半活,你到現(xiàn)在才游蕩回來。
張永麗說:我得了白癜風,我去看毛病了。
吳妹妹的手脫離扶著的木梯,指向張永麗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偷懶找借口。
張永麗發(fā)現(xiàn),吳妹妹的手和她身邊的那架木扶梯一樣干枯老舊、毫無光澤,上面還散布著幾攤黃色的斑塊。張永麗指了指她的手說:你也應(yīng)該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了。
吳妹妹立即噤聲,她把自己的手拉得遠遠的,翻過來轉(zhuǎn)過去看了許久,然后抬頭對扶梯上的老張說:眼鏡,眼鏡還給我。
吳妹妹戴上眼鏡,低頭檢查自己的手。然后嘆了口氣,說:唉!不就是幾塊壽斑嗎?你要是有孝心,就給你爸去買一副老光眼鏡吧。
張永麗看了一眼吳妹妹的手,說:其實,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毛病,戴不戴老光眼鏡都一樣。
張永麗想起了她的小板凳,她的目光掃遍了屋子的每個角落,小板凳不見了。她記得很清楚,上午她坐在門口曬完太陽,就把它收回家了。她轉(zhuǎn)過身,開始里里外外尋找起來,她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還是沒有找到小板凳。她問吳妹妹:我的小板凳呢?
吳妹妹一撇嘴:齷里齷齪的,擺在家里做什么?想把你身上的毛病傳染給我們張家的后代?。?br/> 張永麗立即轉(zhuǎn)身,走到屋外,她在走廊里找了一遍,還是沒有。她有些失魂落魄,她一頭撲進夜色,然后,她看到,墻角邊那棵散發(fā)出微弱香氣的夜飯花下,折疊板凳就像一只小狗一樣安靜地蹲著。張永麗驚喜地撲上去,抱起它。沒有人要它,哪怕吳妹妹把它扔出家門,它在外面呆了半天,也沒有人把它拾走。
張永麗抱著小板凳,輕輕地、溫柔地撫摸著它。然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合攏,又打開。她覺得她并不是抱著一只簡易折疊板凳,她是抱著一個嬰兒,她正牽著這個嬰兒的兩只小手,給她做寶寶健身操。她就這么牽著板凳的兩條木檔,合攏,打開,再合攏,再打開。忽然,張永麗的鼻子一酸,兩串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張永麗把小板凳放回夜飯花邊,輕手輕腳地將自己的身軀,擺上了這只由幾根交叉和平行的木條組成的簡易折疊凳子。那會兒,她想,她就是一棵種在板凳上的盆景,哪怕有點毛病,這樣擺在門口,也還是不錯的裝飾。
張永麗像一顆缺乏營養(yǎng)的盆景,微微彎曲著軀體,種在夜色下的小板凳上。她的頭頂上沒有屋檐,沒有燈光。她的眼前是一扇門框,門框里的忙亂嘈雜被壓縮成了一個長方形,里面的人和聲音,仿佛正上演的皮影戲,光和影都在一方空間里閃現(xiàn)出沒。張永麗看著門框里的人,聽著門框里發(fā)出的聲音,她覺得,一切都離她很近,但其實,又離得很遠。
繁星密布的夜空蒼茫深邃,夏季的蟲鳴依稀不斷,張永麗伸出手,叉開十指,她要讓夜光穿透她的皮膚,照到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膚。她就這么把手伸進星空,然后,她看到,她的手背上撒著密密麻麻的白色斑點,她想,這是白癜風呢?還是星星的影子?
張永麗從口袋里掏出一盒酒精棉花,她要開始擦手了,她要耐心地、細致地、好好地擦擦她的手。她打開盒蓋,一團棉花掉在地上,她低頭尋找,她看到黑暗中的一小片白色,她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團棉花,那是一只白色的門牙。她想拾回來,她剛伸出手,立即又縮了回來。她想,不能拾,若她去拾,它一定會長出鴿子的翅膀,然后“撲棱棱”地飛走,飛到黑暗的夜空里,再也不會回來。
張永麗放棄了地上的門牙,她決定不再去拾它。
夜色依然深邃,星星依然繁密。張永麗從盒子里倒出好幾團酒精棉花,她開始擦手,擦完手,她又開始擦臉,擦脖子,擦牙齒,擦舌頭,最后,她把身上裸露的皮膚都擦干凈了,沒有什么可擦的了,于是,她倒出了盒子里的所有酒精棉花。她想,她要給她的小板凳擦身了?,F(xiàn)在,小板凳是她最親密的伙伴,她要讓小板凳也與她一樣,渾身干干凈凈的,沒有寄生蟲卵,也沒有細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