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魏晉隋唐以降,江南文化一直是中國文化的重鎮(zhèn)。而“江南”一詞早在先秦典籍中就已出現(xiàn),在此無須作考據(jù)式清理,那將是漫漫長夜的精密工作。但對江南的一般地理界定還是應(yīng)當指明的,張岱在《夜航船》卷二地理部疆域篇“吳越疆界”中如是劃定江南范圍:“錢镠王以蘇州平望為界,據(jù)浙閩,共一十四州。古揚州所轄之地,南直隸、浙江、福建、廣東、廣西、江西,凡六省。古會稽所轄之地,浙江除溫、臺,九府:杭、嘉、湖、處、寧、紹、金、衢、嚴;福建除福州,七府:漳、泉、汀、興、建、延、邵;南直隸蘇、松、常、鎮(zhèn)四府,共二十府。會稽郡駐匝蘇州府?!痹凇叭齾恰⑷敝?,張岱又說:“蘇州曰東吳,潤州曰中吳,湖州曰西吳。江陵曰南楚,徐州曰西楚,蘇州曰東楚?!惫湃说慕缍陀^清澈,而我對江南的初始印象卻來自幼時在終日幽暗的重慶家中閱讀丘遲的一篇文章《與陳伯之書》,當讀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時,無不歡欣鼓舞,心向往之。江南從那一刻起,便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象征、一個符號,甚至一個幻覺。
近日讀景遐東博士書《江南文化與唐代文學(xué)研究》受益良多,其中他對“江南”概念的界定甚合我心,現(xiàn)引如下:
江南是中國歷史文化及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重要的區(qū)域概念,它又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從純粹區(qū)域地理的角度來看,江南是指長江以南除四川盆地外的廣大陸地地區(qū),它大致與南方的概念是等同的,此為廣義的江南概念。在“江南”一詞出現(xiàn)之初及后來相當長的時間里,人們都是在這個范疇上使用它的。但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南方的范圍是逐漸往南移動的。因此到了近代“江南”概念的范圍也漸漸縮小固定在長江中下游以南的范圍,相當于江蘇省的南部、浙江省的北部和安徽省的東南地區(qū),這就是其狹義的概念。江南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還是一個歷史概念,同時還是一個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文化概念。①
江南文化尤以其水之閃光奪人眼目,在古代詩篇中可謂比比皆是。隨手舉些例子:白居易說“水國多臺榭,吳風尚管弦,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倍跑鼹Q的名句至今不衰:“春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在詩人的筆下盡一片“吳越暖景,山川如繡?!痹谶@片江南水鄉(xiāng)中有朱熹的“春溪流水去無聲”的靜好歲月,亦有吳文英的甜蜜的哀愁:“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以及秦觀那“寶簾閑掛小銀鉤”,“淡煙流水畫屏幽”式的閑愁。當然江南的春水也激起蘇曼殊的向往:“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保ā侗臼略娛隆分牛盁麸h珠箔玉箏秋,幾曲回闌水上樓,猛憶定菴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有關(guān)蘇曼殊的傳奇人生,在這里多說兩句。他一生浸淫于江南良多,與柳亞子、葉楚傖等南社詩人堪稱鐵血兄弟。此人詩寫得哀婉惻艷、蕭疏淡遠,頗得江南神韻。他寫古詩只用了兩年時間便達到一個高峰,古詩老師是陳獨秀,陳獨秀認為他是天才。但這天才卻是個貪吃之人,歡喜吃燒賣、年糕、八寶飯、金華火腿、月餅等,而香煙、糖果更是不離口。他在與朋友的書信末尾,常如是寫道:“書于紅燒牛肉、雞片、黃魚之畔?!彼麨榱顺蕴牵淮尉谷话稳プ炖锏慕鹧酪宰鹘粨Q;他常出入于妓院,但又憎恨性。突然他會身穿袈裟獨坐危崖,突然他又玩失蹤的游戲,讓他的朋友著急。而他的死使他的傳奇達到高潮,“大師居滬上,有人要大師一次食盡肉包子六十枚以為勝者,師竟食之,遂臥病數(shù)日而終。方師食至五十余時,友人尼之,欲無盡食,蓋此物食過多,則難萬一消化也。師堅執(zhí)不可,幾至決裂,且食后又進咖啡一杯,遂不得不頹然榻下矣?!雹?就這樣,曼殊為了與人打賭而吃包子脹死。有關(guān)他的怪誕童稚行為太多,不贅,但其聲名騰播于人口,也靠了這些異行,而這些異行也是江南文化的遺產(chǎn)。
在眾多寫江南水色的詩篇中,我獨喜浙江詩人羅隱的一首《江南行》:“江煙濕雨鮫綃軟,漠漠小山眉黛淺。水國多愁又多情,夜槽壓酒銀船滿。”每當我讀到“水國多愁又多情”一句,便立刻想到了如今的江南詩人潘維,此句真是為他定身寫照的,而且潘維之詩還頗得羅隱的神韻。羅隱在晚唐詩人中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人物,他雖屢考進士不中,但有幾樁幸事可傲世人,一是詩寫得好,當時在江南一帶可謂名重一時,詩歌江湖上有“四海聞有羅江東”之說。二是酒友多,且艷遇不斷,如其名篇《贈妓云英》便是證明。三是命活得長,享壽八十,這在古代可是高壽了。說這些,不外另有所指,即潘維或許就是羅江東再世也。
水至柔若玉之潤澤細膩,但水也有至剛的一面,否則哪來吳越爭霸時勾踐臥薪嘗膽以圖復(fù)仇的故事?!稘h書·地理志》曾記載:“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卑拙右滓苍谠娭姓f過:“勾踐遺風霸”。江南詩僧貫休還寫過:“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如此雄豪逼人的詩句。連江南婦女也有英武之氣,如女烈秋瑾那手持短劍的遺照便讓人平生出幾分敬畏。當代詩人龐培每年在江陰寬闊的長江上來回橫渡的雄姿,也讓人想到從古至今江陰人尚武的精神。
關(guān)于江南的剛強尚武,楊萬里曾有一番評說:“金陵六朝之故國也。有孫仲謀宋武之遺烈,故其俗毅且英。”宋人評溧陽土風:“是邑有太白之英風,故其人多秀而文;有伍子胥之故跡,故其俗多義而勇?!保ㄒ陨隙幰浴毒岸ń抵尽肪硭氖L土志)
但江南文化這種剛性特征更多的是以另外一種轉(zhuǎn)化變異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許多江南文士性情上都有清狂豪邁奔放灑脫之風。如前面所說的蘇曼殊,他的怪異行為就甚合江南人的脾胃,江南人當然見怪不怪,因他們的水文化中本身就有這狂怪的傳統(tǒng)。于是,曼殊上人的名聲便被南社諸同人抬舉起來,先在江南一帶蒸蒸日上,隨后流播到了全國。
自號“四明狂客”的越州詩人賀知章解朝服而歸鄉(xiāng),晚年更是“尤加縱誕,無復(fù)規(guī)檢。”(《舊唐書》)
杜甫《飲中八仙歌》對蘇州詩人、書家張旭有深動的描繪:“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彪y怪時人指他為張顛。此人好酒,每醉后,呼號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另一蘇州詩人顧況更是豪邁不羈。李肇《國史補》說他“詞句清絕,雜之以詼諧,尤多輕薄,……傲視朝列?!薄杜f唐書》則說他“性詼諧,雖王公之貴與之交者必戲侮之?!蔽以缧┠曜x顧況《公子行》,寫過一文《花花公子的五大條件》,有興趣的讀者,自可尋來一閱,以增對顧詩人的了解,這里就不多說了。
近代同里詩人,浩歌堂主陳巢南早年豪氣干云,暮年隱居鄉(xiāng)里水邊,柳亞子稱他“壯思翻飛洗天河,老抑雄心掩薜蘿?!背材弦嘤畜@人之處,難怪亞子稱他:“短小精悍如郭解,縱橫捭闔如蘇秦,滑稽突梯如方朔,而高文典冊、飛書馳檄,則又兼枚叔之長?!边@位“時際會風云,豐功偉烈,殆有未可以度量計者”(柳亞子語)的激烈詩人最終壯志未酬,在隱逸中死去。
而另一南社中人,蘇州詩人朱梁任更是以怪誕聞名。柳亞子說他:“性情古怪,雖然是蘇州人,卻硬繃繃的,絕無吳儂軟媚的習氣,學(xué)問很好,詩文都來得,精于小學(xué),能寫篆書,又自命為音樂家,對音律別有研究?!雹?朱梁任性急口吃,排滿最烈,他最著名的事件便是1903年秋邀蘇曼殊、包天笑、范煙橋諸人去西郊獅子山招國魂,詩曰:“歸去來兮我國魂,中原依舊屬公孫。掃清膻雨腥風日,記取當時一片幡?!彼踔吝€帶去一把后膛槍,向北開槍,聲震四野,驚動周圍鄉(xiāng)民。一時被人以為瘋子。這“瘋子”卻精于甲骨文字,比羅振玉還多識數(shù)十字,而且尤其尚古,當時蘇州有一夏侯橋,因筑路要被當局拆去,他得知后跑去橋下,抱柱痛哭,圍觀者以為癡人又在發(fā)瘋了。這等發(fā)瘋又讓我想到太炎先生的一番評說:“所以古來有大學(xué)問成大事業(yè)的人,必得有神經(jīng)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jīng)病,也愿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jīng)病。”眾所周知,章太炎的瘋癲狂狷是出了名的。
從前面可知,青山秀水的江南孕育出一代又一代至柔至剛的詩人。那么當代江南詩人呢?他們依然為這片山水所感發(fā),溢出至柔之情(如潘維),同時也掀動至剛之情(部分楊鍵,部分龐培)。一句話,他們與先前的江南詩人形成了互文傳承的關(guān)系,這又正是T·S·艾略特那篇名文《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的精神在他們身上的重演——繼承與創(chuàng)造。此二者恰切地讓他們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這其中,江南之水的特性與氣質(zhì)在如下七位詩人的作品中流露出各自不同的現(xiàn)代面貌與色澤。
?。玻埃埃的辏吩孪卵囊惶?,我曾在給北島的一封電子郵件中說:“我剛?cè)ミ^偉大的江南?!贝嗽捜绾沃v來,其實我的隱含意思是,當?shù)氐慕显娙思肮沛?zhèn)風景令我產(chǎn)生了一個信念,那就是中國的詩歌風水或中國詩歌氣象不僅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江南,而且某種偉大的東西就要呼之欲出。風水的變化是神秘的,誰又真的說得清楚呢?猶如湖南文化在近現(xiàn)代曾戰(zhàn)勝過江浙文化(主要指毛打敗了蔣)。而今,這幾番變化(從北京到四川再到江南)之后,用詩人楊鍵的話說,便是“復(fù)位”,即物歸原主。再說穿了,詩歌正宗的地位在江南。這也正應(yīng)了杜牧的兩句詩:“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苯显娙艘丫硗林貋?。從這片山水中,從黃酒、昆曲、園林間(中國文人的三大珍寶),他們來到了我們的目前。
潘維可謂西湖的寧馨兒,他的詩篇飽含了江南水光的靈氣,真正叫“淡妝濃抹總相宜”。他在《鼎甲橋鄉(xiāng)》中說:“夜晚,是水;白天,也是水/除了水,我?guī)缀鯖]有別處的生活……”在《天賦》中,他又說:“我的天賦是水……我的天賦是天上之水……是被春光望穿的秋水……終究,我的天賦會超越水……”他能超越水嗎,當他面對“——江南水鄉(xiāng),美與夢的泛濫之地”(《江南水鄉(xiāng)》),最終這位當年的少年繁華輩要來到西湖邊上的蘇小小墓前“向美作一個交待”:
年過四十,我放下責任,
向美作一個交待,
算是為靈魂押上韻腳,
……
——《蘇小小墓前——給宋楠》
詩人寫這首詩的時候正值2004年歲末,杭州大雪紛飛的一天。這一天,奇跡便這樣平靜而寒冷地降臨了,詩人開始了工作,他似乎一伸手就將歷史、現(xiàn)實、個人際遇與感懷以及美是難的(希臘諺語)這一世界性主題一下子表達出來了,顯得既豐富又透徹。為此,我要說:西湖又一次拯救了一位詩人,一位真正的江南水之子。我也要說:這首詩是現(xiàn)代版的“波心蕩,冷月無聲”(姜白石《揚州慢》),是現(xiàn)代版的西湖之水難賦潘維的深情。但生活還要繼續(xù),水還在他的周遭波動并不停地遞上美麗的“風流玉質(zhì)”(潘維語)。
龐培有一次曾在蘇州對我談起江南詩人時,這樣說過:“在美學(xué)上最獨立完美的是楊鍵和潘維,但潘維那飄渺的抒情空間還有待挖掘?!焙髞硭謱iT談到了楊鍵:“楊鍵一方面要進入個人生活,一方面又要超脫個人生活。而一個LziE7ZEXGROX4pOCPlh1OQ==好的詩人要冒著不被別人信任地書寫自己,要有冒犯蒼生的勇氣。”的確,楊鍵以“幽憤、曠達”(龐培語)的“儒”之氣節(jié),也即以這樣一種水之氣魄(剛好與潘維的水之陰柔形成對比)在馬鞍山,他的詩歌出發(fā)點及控制范圍,日夜面對并說出了“自由市場”經(jīng)濟的現(xiàn)代工業(yè)是如何摧毀江南的美。面對所謂“現(xiàn)代化”的進程,他當然有一股要冒犯世俗蒼生的勇氣,而這種勇氣,我更樂意稱之為另一種波德萊爾式的反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代性勇氣,楊鍵已被命運所注定,仿佛冥冥之中,他被神選中了,要讓他來完成一項工作,那便是見證并在絕望中呼喚著一個死去的古典江南:
長河啊你慢慢地流,
一個自學(xué)者怎能不急呢?
傍晚的河水倒映著鐵絲的圍墻,祖先的亭臺……
什么樣的春光,再不能挽留?
長河啊你慢慢地流,
倒映著祖先的亭臺,祖先的松樹……
——《明媚》
就這樣,他在詩集《暮晚》中用了極大的篇幅(近一半的詩)寫到江南的水,這本詩集共收詩一百八十四首,其中標題帶水的就有二十首,通讀下來,無不讓人跟隨作者以同樣沉痛欲絕的心去憑吊一個逝去的江南,或更廣大地說,憑吊一個逝去的中國。詩人在長江邊上不是流連光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而是嘔心瀝血地揪心著這滿目的瘡痍,“無人記下,這運載廢報紙的河流”(楊鍵《傍晚的光芒》)。此時的“波浪已無力再講述一個無為的民族/不停地衰老啊,長江浩蕩,/必須完成的那么多,/但能夠完成的又是這樣少!”(楊鍵《樓上夜眺》)只能這樣少,且再看一眼楊鍵眼中的江南之水如今的模樣:
在藍天下,生銹的汽笛冒著幾縷煤煙,
三條鐵船已爛在岸邊。
打黃沙的水泥船在江面上駛過,
船上有他們的老婆和一條黑狗。
——《在江邊》
寫到此處,順帶一筆,龐培曾為楊鍵畫了一幅肖像,“從容、淡定,中國自古以來的體格?!薄绑w格”一說頗有見地,令我想到楊鍵一貫的修身功夫。不知何故,他還讓我想到“常嘆吾道孤”的日本禪師良寬(1758—1831)那內(nèi)氣外發(fā)、溫良嚴正、狀若神仙的體格。
小海少年成名。我認識他時,他還是一名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的學(xué)生,屬“他們”健將,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蘇州,因此寫《北凌河》應(yīng)是后來的事了。小海為海安人,他以家鄉(xiāng)的一條河流北凌河來抒寫江南,而且是以孩子般的眼光來看世界,這似乎應(yīng)了華茲華斯一句名言“孩子是成人的父親”。我這樣說并非指他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其實浪漫主義并不過時,須知文學(xué)的發(fā)展不是唯進步論),而是說他的赤子之心。正是由于赤子之心,他才捕捉到了現(xiàn)代江南水之氣息:“海安入夜的涼氣比赤腳還涼/比赤腳的河水流動得更慢”,但他“以前見過北凌河干旱期的青蛙/尾巴在陷落中掙脫了跟我說話”,這是孩子式的幻美(也是成年人的懷鄉(xiāng)),但很快幻美就落到冷酷——
村莊的水牛絕望之后
我是海上鯨魚的祖先
像北極冰的溶點
村莊只是我的一個借口
我看見一條活的尾巴
跑過百年后父親的村莊
年輕的海安人
加入冰的合唱
我知道真正的水
是腰的悲傷
在那河流與天空分手的地方
——《村莊組詩之七》
這便是詩人筆下現(xiàn)代江南的水之“詩意”,真如葉芝所說:“一切都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經(jīng)誕生。”
我第一次讀到長島的詩是《和山羊談心》,還記得當時我內(nèi)心一震,因為之前并未讀過他任何東西。與一些成名詩人相比,我可以說是完全不熟悉他。但這首詩卻讓我記住了這位詩人。他那江南般的精細、熨帖,以及沉靜的同情。在此,我大膽猜測一下,詩人一定生于1967年,屬羊。后讀詩人小傳,果然如此。接下來,在《蘇州我記》中他寫到了江南的流水:
自從我跌跌撞撞地僥幸踏入
這座城市,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爽風吹動,薄綠的流水
也在我額頭漾起了波紋
我的唇齒間,煙葉焚燒留下了垢痕
……
他自言自語:流逝的慧星,濃密的陰影,
新建的民居尷尬地
遠離了小橋和流水……
依然是沉著地輕嘆古典江南的消失,依然是從流水出發(fā),但詩人并不憤怒。恕我再說一遍,只是輕嘆,對光陰流逝的輕嘆。但輕嘆之中也有警醒,如詩人在《深呼吸》這首詩中,就說出了某種江南的警覺(生命出現(xiàn)了危險)。
接下來樹木會有一場劫難,因為
林子上游,一條大河已經(jīng)露出了他的脊背
細小的波浪即便在夏季,也謹小慎微
一簇預(yù)示災(zāi)變的枯發(fā)踏上了樹冠
而我個人尤其喜愛他的《細雨中的庭院》。一首極短小的單曲,一首小令,我敢說龐德寫的那些中國意象的小詩也與此詩有得比。我為這樣的詩人而高興,雖然他并未寫出大量江南之水的詩篇,但他骨子里卻浸淫著江南的光陰與流水。
王寅、陳東東的詩看上去頗有世界文學(xué)的視野,這是有歷史原因的,二人都來自上海。眾所周知,上海從近代起就遭遇了西方現(xiàn)代性的猛烈沖擊,這座“華洋雜處”的城市不僅成為了中國現(xiàn)代性的先驅(qū)或橋頭堡,也成為了人們津津樂道的“上海摩登”(李歐梵語)。即便如此,二人在表面的洋氣下仍具有一種隱秘的江南古風。王寅的詩歌排列、體制大小像極了一幅中國山水圖,這種形式上的獨異與講究,讓我一眼看去便愛不釋手,須知這恰當?shù)拈L度、合體的詩句正好與江南山水從古至今的韻致和優(yōu)雅相匹配。王寅的詩型、詩格也是我寫詩多年來一直孜孜以求的標準,請看王寅一首僅三行的短詩《愛情》。
水中的小提琴
水中的蝴蝶
水中的手指變幻不定
水在此處是虛寫,但虛中又有實,詩人只通過三個細致的意象,“小提琴”、“蝴蝶”、“手指”便勾出一幅寫意水墨畫(帶有超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當然也寫出了愛情的幻美與莫測(另一種“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現(xiàn)代版)。這種小詩,讀者切莫輕視了,它可讓我想到宋徽宗的書法,人稱瘦金體,其筆勢瘦硬,字體優(yōu)雅,一如疾風之修竹,其間飄逸著蘭花之香,而我也從王寅這首“水中的”小詩聞到了江南點點落梅的馨香。
王寅還寫過一首較長的詩《水》。通篇都是對水的形上想像,其中充滿了古典江南詩人才具有的書寫的享受與愉悅:“河水是句子,……/在黑暗的地方/水就是燈”而他寫的另一首詩《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詩篇》也是我的偏愛(因其中有形象),我仿佛在不知不覺的朗誦中又隨作者一道來到時間面前,對暮年表達禮贊,對“逝者如斯”的流水發(fā)出感慨。
每當我讀到“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吳文英《鶯啼序》),或“素秋不解隨船去,敗紅趁一葉寒濤”(吳文英《惜黃花慢》)。這些詩句時,我就會立刻想到詩人陳東東。他寫下的《梳妝鏡》、《幽香》、《導(dǎo)游圖》等許多詩篇簡直就是吳文英(寧波鄞縣人,此點特別指出)的手筆。吳癯庵在《詞學(xué)通論》中說吳夢窗的詩“以綿麗為尚,運思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視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敝芙榇嬉苍u“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云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以上評說雖是說夢窗,但我敢肯定地說,用在陳東東的詩歌評論上萬分準確,毫厘不差,無須多作解釋,行家里手一見便會認同,難怪臧棣要說陳東東的詩是漢語中的鉆石,我以為加上“現(xiàn)代”二字更為準確。陳東東詩歌最大的特點是善用詞語,并通過詞語達至音樂性(這一點,包括“鉆石”后面還要談),他“能令無數(shù)麗字——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況周頤論吳文英)陳東東能將詞語逼至如此險懸的高度并“炫人眼目”(張炎語)也是有一個過程的。早在二十多年前,當我讀到“燈也該點到江水里去,讓他們看看/活著的魚,讓他們看看/無聲的海/也應(yīng)該讓他們看看落日/一只大鳥從樹林里騰起”,我已感受到他的禪與超現(xiàn)實主義詩風,他與廢名的相通處等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現(xiàn)代版通過“點燈”映照于我的目前(此點不展開談,因已被論及多多)。那時他還沒有讓我想到吳文英,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是有著文英的影子吧。
說點題外話,“夢窗的詞在后世并不是始終為所有的人所推重的。比如喜歡赤裸裸的純粹感情的王國維等人,就當然不會喜歡南宋的文人詞,而作為其代表的吳夢窗等人,當然也就只能成為受批判的對象了”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認為:“詞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彼淄评铎希⑴u南宋詞,認為“隔”。他又說:“白石寫景之作……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史達祖)、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保ā度碎g詞話》)國維此說差異,猶如以上引文中被日本學(xué)者村上哲見所諷刺的那樣,他只能喜歡那些“赤裸裸的純粹感情的流露”的詩,作為一代大家,這樣的思路未免太狹窄簡單了吧。須知詩乃“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事業(yè),它的本質(zhì)是“盡可能多地包含技藝的快樂?!保_蘭·巴特的一個觀點),而南宋文人詞,尤其是夢窗的詞“在形式、修辭以及音樂性方面已達到高度洗煉?!苯o予這爛熟至純的詩詞技藝以中國文化的精粹地位應(yīng)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風流何絕?渡江之后,風流在江南大盛也!聯(lián)想到陳東東的詩被一些人十分推崇又被另一些人不屑一顧,他似乎還真有一點吳文英的命運哩。無論怎樣,我要說:陳東東讓吳文英——這位我最熱愛的宋朝江南詩人,復(fù)活了,這是值得慶幸的,不是嗎?最精致風雅的江南詩歌傳統(tǒng)終于未被湮沒,終于在陳東東的當代筆端流溢出水云波動的閃光。這閃光也可以是“外灘”之水,“在銀行大廈的玻璃光芒里緩緩剎住車”(陳東東《外灘》),并又在“黑河黑到了頂點”(陳東東《低岸》)?,F(xiàn)代江南在詩人筆下徐徐展開,與“一一風荷舉”形成古今之張力。它有時甚至還是“海神的一夜”,這“海神”企圖以“馬蹄踏碎了青瓦”(陳東東《海神的一夜》)來完成一次跨文化的中西對話,而對話的主導(dǎo)者理所當然是從江南出發(fā),從上海出發(fā),為此,來一番中西合璧的詩意想像,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龐培在《長江》一詩的第一節(jié)這樣寫道:
這里
一滴水是我的出生地,
這里的水流
擴展到我全身,
每一寸肌膚都有無數(shù)的港灣、沉船;
錨鏈從我血管中“軋軋”升起,
帶上江底的污泥——
一個英武果敢的龐培已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正在江陰這一段長江里姿意地擊水,無所畏懼,一直向前。其歌唱的口氣正如“一年江海姿狂游”的張祜。有關(guān)二人的相似性后文還要談到。
龐培是我自楊鍵之后認識的最好的詩友之一,還記得他與我初見面時的情形:短暫的拘謹旋即結(jié)束,接著是他獨有的爽朗的笑聲。他是豐富的又是單純的,有著江南至柔之水的氣質(zhì),同時又具至剛的一面,一個詩意的矛盾。他的體格如此寬闊,可容納萬頃波濤,這位長江以南的兒子不僅是“浪遏飛舟”(毛澤東《沁園春·長沙》)的絕頂高手,也是江陰尚武精神的一位詩人代表。他的胸懷可以隨時激蕩起來,明朗、炙熱、細膩而勇猛。江南的水之靈氣,北方人的博大雄氣都聚于他的一身。
作為中國的散文大家之一,龐培的行文有一種燦爛廣大而又波濤洶涌的功夫,但更多的卻是一種擋不住的急迫,他要熱烈地表達,不管虛或?qū)崱K耧枬M地行走在江南的大地上,無論歌聲的古老或新鮮??梢哉f他是江南最明亮的水之詩人,充滿了少年江南的朝氣??傊脑姾敛华q豫,是江南的一個異類(因兼具北人氣質(zhì))。順勢而下,他寫出了豪邁的《夏日之歌》。
大海的和聲,深邃潔白
當我赤腳繞經(jīng)兒時古老的天井
那些弄堂深邃美麗的洋流
吸引成千上萬的人生踴躍向前
深夜,海水撞擊發(fā)出星星的聲音
一名孩子驚訝地張著嘴
嘗到了宇宙之美黑暗孤單的滋味
這就是詩人眼中或幻想中的江南,它在詩人澎湃的心靈里變成了“大海的和聲”,江南被他的氣魄打開了,正以無羈的地學(xué)概念涌向四面八方,并雀躍著要去參與對世界文化的想像。
節(jié)選自《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及其他》
?、倬板跂|:《江南文化與唐代文學(xué)研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
?、诹鴣喿泳帲骸短K曼殊全集》(五),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
?、哿鴣喿樱骸段迨吣辍肺澹蹲詡鳌つ曜V·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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