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看《東京物語》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小津為我們于平淡無奇中鋪陳出色彩斑斕的畫面,情感、家庭、生死,似乎都可以在這里找到答案與安慰,于是影片在靜靜流淌中,映照出真實殘酷的人生,一張一合,著墨有度。
淡然的心境
任何過多的希望總是會受到挫傷,當住在尾道的平山周吉夫婦帶著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去東京探望他們的兒女們時,滿懷的期待果然使這次預想中的浪漫之旅變得蒼白無力。小津在一開始仍舊讓無知的我們沉浸在其樂融融的和睦氛圍中,直到大兒子幸一在準備飯菜時冷漠的態(tài)度有所凸顯的時候,我們才恍然察覺這父慈子孝背后所隱藏的危機。其后的尷尬與難堪接踵而至,幸一因為一次簡單的出診就要舍棄與父母相聚的機會;大女兒志夏則責備丈夫給老兩口買的點心太貴;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留給父母,兒女們便將他們支到便宜的熱海旅館泡溫泉,導致老兩口被整夜喧嘩的麻將聲與歌舞聲吵鬧得無法入睡;當他們帶著禮物不得已回到志夏家里,客人問起是誰時,志夏卻回答是鄉(xiāng)下的朋友并找出理由令平山周吉夫婦“無家可歸”。除了二兒媳紀子始終面帶微笑地帶他們出去游覽東京,并從鄰居家借來酒菜招待他們之外,平山周吉夫婦并沒有得到多少熱情的款待,無數(shù)的冷眼與謊言讓他們?nèi)缏谋”?br/> 而每次當我們已經(jīng)覺得無法再忍受這樣的屈辱時,小津卻又用那些靜默的畫面與開闊的空間,來舒展我們的情緒。影片中人物安詳?shù)纳駪B(tài),長空白云,還有清淡的微風,都安慰著我們被折辱的心情。第一次在幸一走后,老太太帶著小孫子去戶外散步,長長的坡上長滿青草,勇一個人自在地玩耍,老太太疼愛的目光越過勇小小的身影望向遠方,說出內(nèi)心祝福的話語,這一刻,似乎所有無奈、傷感的情緒都已被抹平,只剩下平山周吉夫婦對兒孫的理解和寬容。第二次在熱海旅館,戶外海邊堤壩上,夫婦倆坐在那里望著遠方無盡的海面,溫暖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點點粼光,徐徐微風,小津用淡然的心境與我們相守。再一次的故事發(fā)生在志夏把父母趕出家門,上野公園明亮的氣息撫平了我們對志夏的仇視,雖然是孤獨蹣跚的兩位老人,但從他們的背影中,我們卻看到溫情與平和。
小津始終讓我們的情感處于被沖擊,被傷害的狀態(tài),不斷累積的細節(jié)慢慢擠壓著人的內(nèi)心,在沉默中淤積翻騰,而每當內(nèi)心局促到快要爆發(fā)的時候,小津又巧妙地指引我們向外看,讓視野慢慢拉長,變寬,讓呼吸慢慢平緩,自在,讓心情平靜,讓生活因為難得的寬容和理解而更顯悠長。
寧靜的絢麗
《東京物語》是小津自己最喜愛的一部電影,但他卻很少談及。影片榮獲《電影旬報》年度評選第二名之后,小津說:“我想通過父母與子女的經(jīng)歷,去描寫傳統(tǒng)的日本家庭是如何分崩離析的。在我拍過的電影中,這一部最具通俗劇的特點?!?br/> 確實如此,影片本意就是要講述一個大家庭兩代人之間的故事,親情與疏離,摯愛與義務,死亡與孤獨,在一樁樁觀眾再也熟悉不過的平常小事中緩緩鋪展開來,無論你我他,都能在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不過小津能以小博大,映照的是當時日本社會中舊的家庭制度在現(xiàn)代潮流中逐漸崩潰的情狀。在這部電影中,小津簡約的影像風格幾乎完美,一切都是那么的流暢自然,或許唯一的傾向,是電影中那種不失溫婉的諷喻,但也絕不是義正言辭的批判,因為小津并不相信有什么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他不僅要表現(xiàn)生活本來的原貌,他還要我們接受人性并非完美這一事實。
經(jīng)過現(xiàn)代社會的浸染,影片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都在發(fā)生改變,就是周吉夫婦自己,也在潛移默化地認同和體諒這些變化。如紀子在片尾所說,他們都是要變的,她自己也逃脫不了,每個人都會逐漸關注自己生活的中心,這無可厚非,也應該得到原諒。他們所面臨的道德困境,只有在接納、認同和寬容的基礎上才能得到救贖,而再下一代,這種困境只會越來越隱晦,就像他們的孫子讀英語一樣模糊、斷續(xù)而又自然,不會讓人產(chǎn)生任何詫異。
也因此,我們很難把那些兒女們歸為壞人之類。幸一和他的妻子從一開始便熱情地款待了二老,并且打算陪他們游覽東京;有著刻薄小市民習氣的志夏是影片中最不招人喜歡的角色,但也因在母親死后發(fā)出突如其來的,卻是情真意切的哭聲而獲得不少諒解;因為出差而沒能見上母親最后一面的敬三,也在靈堂門外哭訴:“我受不了那種聲音,當我聽到時,我覺得媽媽一點一點變小了,我不是一個好兒子?!庇谑怯捌锌雌饋硭坪醵际遣恍⒌膬号?,往往只是那些因為關心自己生活而無法再理解父母心情的成年人,因為生活就是如此。反之我們很容易同情平山與紀子,但當他搖搖晃晃醉酒而歸后,志夏抱怨他又恢復了以前的老毛病,并暗示他的放縱曾經(jīng)導致過家庭糾紛,再如即便是熱心的紀子也承認她有時候也會忘記她死去的丈夫。因此小津在影片中所追求的并非是世界是非的絕對明晰,而是將守舊與現(xiàn)代的人物放在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里,感慨整個人類生存的困境,然而又不是單純的抱怨與哀嘆,他能把生命的無奈賦予如此絢麗的美感,讓我們在絕望中感到難以形容的幸福,寧靜而端莊。
真實的真諦
電影評論人Roger Ebert在《芝加哥太陽報》曾指出:“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講述一個如生活本身一般簡單而普遍的故事。影片所揭示出的生與死的真諦并不是什么新東西,但卻是真實的?!?br/> 影片一開始,小津就將死亡的威脅隱藏在各個細微末節(jié)處,在或虛幻或明晰的暗示中隱喻老太太富美的別離。留在家中的平山周吉呆在二樓的房間,和倒茶的媳婦說著話,看著窗外嘮叨著:“啊,他們在那兒玩著呢!”然后畫面切到祖父所看到的窗外景象,是沿河的土堤,年老的妻子守著一旁玩耍的小孫子。
祖母:你長大后做什么呢?
小孫子:玩著。
祖母:你也要變成爸爸那樣的醫(yī)生嗎?——你啊,當醫(yī)生的時候,祖母不知還在不在呢?
富美這時候的話,只不過是一些虛空的呢喃,是很多老人都會的自言自語,但小津卻給我們制造了一種不安,這種不安既來自于富美對于自己死亡的暗示,又來自于從室內(nèi)移向室外的遠景鏡頭所產(chǎn)生的虛妄感。我們說,遠處土堤上富美與孫的影像的確是周吉看到的,但下一個鏡頭我們卻失卻了基點,不知自身到底該以何種視點來觀察這個景象,就像瞬間失重而浮游于半空中一般不安與異樣。如此說來,富美知道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視點含混的虛妄與她無意識的讖語配合得天衣無縫,啟示這正是來自彼世的目光在清晰地觀望。
同時這樣的設置在另外一個段落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在美麗的清晨,昨夜喧鬧的旅館襯托出在海邊談話老夫婦背影的寧靜安詳,陽光灑在他們身上,鏡頭也是以往小津安二郎所不常用的遠景鏡頭,這樣的視點就如同一片神圣的光輝,包圍著平山周吉夫婦,帶著憐惜與溫情。當他們準備離開大堤時,富美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盡管周吉回過頭來解釋說是因為沒有休息好,但是我們卻隱隱擔憂可怕事實即將發(fā)生,因為小津一再以虛幻和明晰的暗示告誡我們:老太太的死亡快要來臨。
家族重聚的夢想終究沒有達成,徘徊于大都市的老夫婦,走累了到上野公園休憩,當他們離開時,富美遺忘了陽傘返回去尋找;在三兒媳紀子的家里,富美又被提醒別忘記貼身物品,老太太的健忘,被小津用來平靜地暗示大限即到。
最后,老頭送走亡妻,搖著蒲扇獨自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室外又有溫暖的陽光照耀進來,就如同富美溫柔的注視,感慨與留念,全都化作一縷青煙,消逝在小津的鏡頭前。
小津安二郎終生未娶,一生都在陪伴自己的老母親,陶醉于暢飲日本清酒,在生死兩端顯現(xiàn)出充分的神跡:生于1903年12月12日,卒于1963年12月12日,他為自己的墓碑,撰寫了一個最具東方禪境的措辭:“無”。
曾經(jīng)的有和過往的無,像清酒一樣淡淡揮發(fā),宛如其作品留給世人的味道,盡管清淡,但永遠醇香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