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去找徐贊的部隊。因為目前我無處可去,所以先去見徐贊,然后再決定下一步該怎么辦?李柳安已經(jīng)不在萬福寺了,我是個假出家人,要是繼續(xù)留下看人家的臉色,我也受不了。徐贊聽到李柳安已經(jīng)自焚的消息后,應(yīng)該會很吃驚。再怎么說,在這個戰(zhàn)爭年代,李柳安對徐贊來說,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就像袋鼠的懷抱一樣。我覺得這次徐贊去芽莊出差會很長時間。
因為是戰(zhàn)場,無法約定任何事情,但是徐贊已經(jīng)有一個月杳無音訊了,一想到這個,我就開始出現(xiàn)習慣性的神經(jīng)衰弱癥狀,心臟十分難受。
耳鳴也開始發(fā)作了,就像一把鈍刀在切我的耳朵。我先去了徐贊住的‘潘曇江’韓國軍酒店,上到五樓他的辦公室,他的主管上司正坐在電風扇前吹風。他問我有什么事,然后瞪大眼睛看著我。他以前經(jīng)常去我工作過的‘阿里郎’,所以彼此認識。
“徐兵長什么時候回來?。俊?br/> 那個上司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的臉看。我一下子癱坐到了靠墻的椅子上,疲勞感一下子襲擊過來。他毫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天花板,走進了旁邊的房間,拿來一份報紙,用手指把頭條新聞指給我看。那是一份英文報紙,上面有一個西方人和兩三個東方人的面孔。我心想徐贊是不是得了什么勛章,于是抬頭看了看上司的臉。
“你還不知道啊?現(xiàn)在總統(tǒng)府和駐越聯(lián)合國軍司令部亂成一團了,這事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了,你真的不知道?”
我光看見他的嘴在動,可是當聽到“徐贊死了”時,我一下子呆住了。就像聽到小區(qū)里孩子們騎三輪自行車時說“摔倒了”一樣,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想自己必須先站起來,卻突然一下子暈倒了。那張照片上出現(xiàn)的三個人分別是韓國軍、越南軍和美軍搜查組的成員,因為調(diào)查越南民間秘密買賣武器的組織而被暗殺了。
秘密轉(zhuǎn)移軍需物資的組織利用大型船舶,把大量的美軍軍用物資提供給越共,得到這一情報后,各國的搜查員在芽莊的黑市緊急集合。韓國軍隊派遣的人就是徐贊。西貢越南人黑社會組織和堤岸越盟方互相勾結(jié),利用船舶倒賣了大量武器。甚至連越南軍師長、韓國軍以及美軍高層都參與了。在首次的搜查行動中,搜查員發(fā)現(xiàn)了證據(jù),于是有人暗殺了被派去的三名搜查員。
此次事件驚動了聯(lián)合國軍司令官威斯特摩蘭、韓國軍司令官蔡命新及越南軍阮文紹總統(tǒng)參謀部。雖然有人暗地里一直公然和越共進行大大小小的武器交易,但是這次有足夠一個大隊一個月的軍用物資外流,這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這似乎是個大陰謀。好久之后我才清醒過來,那個上司說得興高采烈,好像他自己就是調(diào)查暗殺事件的負責人一樣。
“僅僅靠一行字或一張紙的情報就能決定一個大隊甚至一個師的生死,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諾曼底登陸時也是這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聯(lián)合國軍帶來了決定性的影響,當然也是歸功于美國和英國情報員的不懈努力。以這個標準來衡量徐贊兵長的話,那他死得確實很有價值。徐兵長不顧勸阻,獨自一人來到黑市,瘋了一樣,到處搜查證據(jù)。現(xiàn)在我們副隊長正在幫他申請韓國的勛章。但是……”
那個上司興奮得滿臉通紅,唾沫橫飛,說得眉飛色舞。我沒再理他,逃了出來。這不可能!我朝新三一機場飛奔而去。這個戰(zhàn)場上,存在太多的失誤。因為打錯字,遇難者名單上的人有從俘虜營中逃出來的,傷員的名字有出現(xiàn)在遇難者名單中的,這種事情都已經(jīng)屢見不鮮了。不可能是這樣的!我一定要親眼確認了才會相信。沒有去芽莊的客機,我搭上了直升飛機。在機場的一個角落,堆滿了裝著各國部隊遇難者骨灰的白色盒子,在赤道烈日下,就像隨便堆放的一批軍用食品。即使要坐幾天直升機,我都要去徐贊遇難的現(xiàn)場看看。越往北,戰(zhàn)火越激烈。
從早到晚,到處都是面臨死亡的人。白天的戰(zhàn)火,就像村里小孩子們聚在一起,玩玩具槍一樣;深夜的戰(zhàn)火,就像節(jié)日里,大家在南山放煙花慶祝那樣,一點都不像是戰(zhàn)場。
通過越南人的日常表情,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即使不遠處戰(zhàn)火激烈,越南人仍然毫無表情地在地里干活,或者悠然自得地騎著自行車,小孩子們則坐在田埂上,吐著煙圈兒玩。越南市區(qū)的小巴在路上緩緩爬行,哼哼唧唧地,就像是小狗在屋檐下叫喚一樣。太有意思了,也太可怕了。這真的是戰(zhàn)場嗎?
即使暈倒在叢林中,我也一定要去尋找徐贊的足跡。我打算先去找?guī)滋烨耙娺^的那個峴港女僧人,求她幫助。越南所在的印度支那半島像一只蹲著的兔子,海岸線就像是兔子的脊梁骨。西貢就像是兔子的尾巴,也就是尾骨部分。從這里到位于北緯17度交界處的順化,大概需要坐三個小時的飛機。
從釜山出發(fā),沿著東海岸的海岸線到高城,再到韓國的38度分界線,這一距離相當于從西貢到順化的三分之二,所以到順化差不多相當于到咸鏡北道清津的距離了。芽莊港口位于1號大道的中部地區(qū)。從芽莊再往上走,橫著一條連接柬埔寨國境線的21號大道。在豎著的1號大道和橫著的21號大道的交匯點,就駐扎著白馬師團的司令部。管轄這一地區(qū)的第29連負責保護這個師團,并防守通往猛虎師團駐扎地堤岸的1號大道。我向徐贊的上司打聽了這附近的情況。
因為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向空中目標發(fā)射的炮火,所以輕型的軍用運輸飛機、直升機起飛后,經(jīng)常不能降落在原計劃的目的地,只能原路返回。因此,三個小時左右就能到達的里程,折騰了大概半個月,才到了芽莊。在禁止一切通行的作戰(zhàn)區(qū)域,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要先去找該地區(qū)白馬師團的搜查組支部。峴港女僧人得到我的緊急求助后,也來到了芽莊韓國軍下榻的大韓酒店。
那個女僧人和我從第二天開始,找遍了徐贊可能去過的地方。在芽莊海邊的黑市上,活躍著泰國、柬埔寨、老撾等東南亞販賣軍火的國際組織,我們從這個黑市開始,一直找到了21號大道柬埔寨國境線附近的Ban Me Thuo,胡志明市的秘密通道等徐贊可能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徐贊經(jīng)常住的美軍酒店、夜總會也都被我們找了個遍,還去叢林中確認了被殺現(xiàn)場。芽莊是繼峴港之后的第二大軍事基地,其規(guī)模要比原來想象的大多了,大得令人頭暈。
徐贊比誰都更清楚販賣軍火的國際組織有多么殘忍,調(diào)查就是一場新的戰(zhàn)爭。所以他比其他國家的任何一個搜查員都要拼命。因此在暗殺對象中,他被確定為第一號被殺的對象。其他的搜查員都是在隔了幾天后才被暗殺的。這也許和他平時崇高的社會正義感和良心分不開。他的固執(zhí)經(jīng)常會表現(xiàn)在這種不切實際的地方。
但是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向我確切證明他已經(jīng)死了。就算他真的死了,也應(yīng)該被火葬,骨灰被運送到新三一機場。我來這里時,坐在西貢新三一機場傷員專用緊急運輸機的窗邊,看見下面有很多白色的骨灰盒,說不定徐贊的骨灰盒就在其中。
我們每天都在芽莊尋找,幾乎找遍了芽莊的每個角落。一個月后,因為每天在攝氏五十度左右高溫的叢林中穿梭,我終于中暑暈倒了?,F(xiàn)在不抱任何希望了。是該放棄一切返回了。那個女僧人向我提議,既然要離開了,要不要去看看慧明大師在峴港的故居,我點了點頭。
徐贊的死已是既定的事實,我知道感情上我不能再這樣固執(zhí)下去了??墒?,如果不這樣找他的痕跡,我遲早會瘋掉的。我很清楚自己在這方面十分固執(zhí)。我們倆再次去了芽莊機場,踏上了飛往峴港的飛機。軍用飛機對韓國人、美國人等所有外國民眾都是免費的。并且,我是為了尋找像丈夫一樣的徐贊,所以西貢總隊搜查組的那個上司也幫我忙。
一個青年一把抓住先進去的峴港女僧人的手,說:“姐姐!不,大師!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削發(fā)出家了?” 然后他走出來向我鞠躬問候。在越南人中,他的皮膚算是偏白的。他像是一個混血兒。他那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著,熱烈歡迎我們的到來。第一眼就覺得他和慧明大師長得很像。
“大家認識一下吧。這是慧明大師八個孩子中的老小。這八個孩子都是同父異母,只有這個老小是慧明大師親生的。這位是你母親的弟子,來自韓國。”
那個混血青年的妻子端來了煮好的越南茶,放在我們中間,我們四人坐了下來。在這個宮殿一樣大的房子里,兄弟們都先后離開了,只剩下這個最小的兒子在這里住著,守著這個家,到明年,他也得去服兵役。他今年16歲,剛結(jié)婚還不到三個月。在這個歲月漫長的戰(zhàn)爭年代,一旦被拉到軍隊,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
“啊,突然想起來了。你說你來自韓國是吧。上次有兩個來自韓國的搜查員來過這里。”
“是嗎?他們是怎么知道這里的呢?”
“嗯,這個嘛,這里的人都知道我母親來自韓國。他們是和峴港警察局局長一起來的,一直打聽關(guān)于我母親的事情,可是我對母親的事情也不清楚。小時候,母親跟我提起過她的家鄉(xiāng)在忠清道烏致院,那里有一條叫美湖川的江。我就把這些跟他們說了。他們問我母親現(xiàn)在在哪兒?我說如果沒有回韓國的話,那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西貢附近山上的一家寺廟?!?br/> “然后呢?”女僧人比我還急。那個青年把掛在墻上的一個相框取下來,放在我們面前。
“這是母親從韓國帶來的年輕時的照片。”
比起照片,照片下寫著的一個韓語名字和“檀紀4253年出生”這行字更令我吃驚。李韓越!再次仔細確認這三個漢字后,我真的十分驚訝。以前被韓國報紙?zhí)貏e報道過的僑胞名單中也曾出現(xiàn)過這個名字,徐贊就是因為這三個漢字,冒著戰(zhàn)爭和生命的危險,從清州來到了越南。
“怎么了?這位師傅,你怎么了?這個漢字怎么了?慧明大師就是把原來的這個‘李’字改成了越南名字中的‘李’,‘李韓越’就成了‘李柳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我一句話也沒說。直覺告訴我前不久來這里打聽的韓國搜查員就是徐贊。當他看到這張照片和名字后,應(yīng)該就知道萬福寺的慧明大師是自己親生母親這一事實了,并且還知道了這個青年是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但是這個青年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青年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母親一個月前自焚了,也不知道不久前來這里打聽的韓國人就是自己同母異父的哥哥。他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對青年來說,也許毫不知情地活著會更好。反正他的母親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了。
但是更令我吃驚的是,旁邊的女僧人為什么不告訴我實話呢?我是指慧明大師是她繼母這件事。她反而說慧明大師是鄰居。徐贊確認了這張照片后,再次去萬福寺和我偶爾見面時,已經(jīng)知道慈祥的慧明大師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了,他該多么驚訝啊?但在他離開芽莊之前,卻永遠離去了,沒能見上自己母親一面,就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從韓國千里迢迢來到這個異國他鄉(xiāng)越南,卻沒能見上近在咫尺的母親一面。他這一輩子是多么地想念他的母親啊。所有的一切都會離我而去,會永遠錯過,會永遠失去。我馬上站了起來,直接去了峴港機場。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