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你有沒有注意過盲人的表情?在車水馬龍的通衢大道,在危機(jī)四伏的大千世界,盲人的臉卻安詳而寧靜。眉頭緊鎖的,恰恰是那些明眼人。
慌忙的,是那些疾走者;惱怒的,是狂妄自大的人;膽怯的人則有心事。他們中間沒有盲人。
盲人對生活不抱奢望,此刻只辦此刻的事情。譬如走路,心無旁騖,步步踏實,直至目的地。他們做一件事只想一件事,因此心里清明。當(dāng)別人絞盡腦汁思考功名利祿的時候,盲人的心專注在路面上——有沒有車、磚石、敞開的下水井、欄桿和電線柱。他們一步步走過來時,其實每一步都在感謝,感謝生活,感謝路面的平坦。當(dāng)一個人把許多感謝寫在眉頭上時,就出現(xiàn)盲人那種表情:安然而且恬靜。
所謂幸福,全由小小的細(xì)節(jié)積累而來。如果你有慶幸的目光回顧這些積累時,就產(chǎn)生富翁的感覺。如果你對當(dāng)下的處境不滿,則說明心已離開了腳步棲居于遠(yuǎn)遠(yuǎn)的目標(biāo)上——不管它是地位、金錢或房子一這時腳下怎樣疾走都覺得慢。煩惱由此而生。
如果說幸福是一種節(jié)制的滿足,盲人則已經(jīng)接近它了。
在風(fēng)雪里,在大雨中,盲人要吃更多的苦,這時,上班或回家成為艱難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也很少聽盲人遭遇交通事故的慘劇。盲人比明眼人更了解車,更注意車。他們更謹(jǐn)慎。
從古至今,其實謹(jǐn)慎給人帶來的福分最多。
如果明日上街,不妨多多注意盲人,也許他們正是我們生活的教師。
白雪少年(節(jié)選)
林清玄
那一本母親珍藏十幾年的國語字典,薄薄的一本,里面缺頁的缺頁、涂抹的涂抹,對我已毫無用處,只剩下紀(jì)念的價值。那一張泡泡糖的包裝紙,整整齊齊,毫無毀損,卻寶藏了一段十分快樂的記憶,使我想起真如白雪一樣無瑕的少年歲月,因為它那樣白那樣純潔,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那些歲月雖在我們的流年中消逝,但借著非常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仿佛是草原里的小紅花,先是看到了那朵紅花,然后發(fā)現(xiàn)了一整片大草原,紅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卻成為一個大的背景,我們就在那背景里成長起來。
那朵紅花不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可能是深夜里巷底按摩人的幽長的笛聲,可能是收破銅爛鐵老人沙啞的叫聲,也可能是夏天里賣冰激凌小販的喇叭聲……有一回我重讀小學(xué)時看過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書里就曾夾著用歪扭字體寫成的紙片,只有七個字:“多么可憐的維特!”其實當(dāng)時我哪里知道歌德,只是那七個字,讓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個顯露出來,那身影可能和維特是一樣純情的。
有時候我不免后悔童年留下的資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不會把所有的筆記簿都賣給收破爛的老人?!笨墒侨绻缰?,我就不是純凈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個多慮的少年了。那么豐富的資料原也不宜留錄下來,只宜在記憶里沉潛,在雪泥中找到鴻爪,或者從鴻爪體會那一片雪。這樣想時,我就特別感恩著母親。因為在我無知的歲月里,她比我更珍視我所擁有過的童年,在她的照相簿里,甚至還有我穿開襠褲的照片。那時的我,只有父母有記憶,對我是完全茫然了,就像我雖擁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那塊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點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賴母親愛的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