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峰
我去一個叫打鐵巷的地方。
打鐵巷里以前都是打鐵的,現(xiàn)在只剩一家了。我來這不是要打什么鐵器。我的確收藏了一把藏刀,一位摯友贈予我的,還沒開刃。我希望有一天能佩戴它,身著唐裝,去紐約的街頭顯擺。
打鐵巷里藏著家酒坊,一到巷口就覺得香氣襲人。老板見我拎著塑料壺過來,臉上立刻堆滿笑意,他遞來一支迎客松香煙,并給我點上。我告訴他前段時間高興,這段時間心煩,所以酒喝得快。
他打酒的工夫,從里間走出一位十三四歲的女孩,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女兒。她打量我一眼,也沒喊叔叔,只問是用這塑料壺裝酒嗎。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我使這個酒壺好幾年了。老板笑瞇瞇地告訴我,女兒都被她媽慣壞啦。
她覺得爸爸對顧客不負(fù)責(zé),天氣熱用塑料壺裝酒,會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味道也會變差的,沒有哪家酒廠用塑料瓶裝酒賣。女孩的解釋令我慚愧,我枉有二十幾年酒齡,趕緊向她請教儲酒的獨門訣竅。她指指店里的大酒壇子,毫不客氣地說我想玄乎了。她介紹道,玻璃瓶也行,最好是壇子,呶!像這樣的……
我認(rèn)真凝視著幾個大缸般的壇子。老板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他說,這些壇子都是從老家托運來的,又都是大的,要不然就送給我一只了。
我拎著酒回家,走在路上就有了心事。酒需要壇子裝的問題,還真沒考慮過?,F(xiàn)在,它由一個陌生女孩提出來,我就很在乎了。我那么愛酒,決不能再委屈我的酒了。
幾天后我公休。揣著這月薪水,我決定去買個壇子。我這樣想,如果我愛的酒是皇帝,那么我相中的某個壇子,就該是深宮大殿。皇帝不住進(jìn)宮殿,不就成沒落皇帝了,有損龍顏和帝威。
來到一家雜貨鋪,我說想買一只壇子。老板指指里面,討好地問我是腌咸菜吧。我不悅地告訴他,買壇子不是腌咸菜,是要裝酒。老板無奈地聳聳肩。
它們雜亂地堆在一起,模樣丑陋,做工粗糙。我暗想,這種壇子恐怕也只配腌腌咸菜給窮人過日子。顯然,我不允許我的酒住進(jìn)這樣的地方。
我打算去一家大超市。路過古玩街,街上的人似魚游著。他們游在空氣中。我忽然看見一個蹲在水底的“魚”。一條美人魚。四周還圍了些“咸魚”。
古玩街的氛圍很容易使人恍惚。這是一個裝腔作勢的時代,沒有英雄只有流氓。這是我一位鐵友的名言。如今,這家伙正混在深圳。
那年,我不想去任何地方,我覺得家鄉(xiāng)最好,甘愿沐浴在單位溫暖的陽光里。對漂泊無定的生活,我舉棋不定。至少,在這個城市,我還有一個結(jié)實的小窩。朋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罵我肉頭,讓我就待在這等死吧。我們打起來,打得臉上都掛了彩。后來打累了,就握手言和。坐下來,繼續(xù)喝酒,從中午喝到深夜,直到把我的塑料壺喝空。黎明時,他背著一只破包裹,失魂落魄地上了出租車,像一條喪家的犬,直奔火車站。我沒空送他,我正跟一個女人在床上糾纏。
一個古玩販子居高臨下,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就像在絮叨什么冤屈。美人魚顯然不配合,十分麻木。她一身休閑打扮,緊抱一個壇子。那壇子白底黑彩,依稀畫有人、牛、犬。犬跟在人身后。人舉著個鞭子。牛在犁地。遠(yuǎn)處,隱現(xiàn)著青山碧水。是典型的中國山水畫風(fēng)格。壇口給人感覺深不可測,似乎藏匿著一個秘密。
我覺得她在等我。我很想買個壇子,她卻在這賣壇子。只是,她如何也不像古玩營生的人。她忽地站起來,仍然不說賣,也不說不賣。文物販子急得眼睛在冒火。
我撥開人墻沖進(jìn)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妹妹!咱不賣了,你缺錢,哥給你。
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外星人,我的出現(xiàn)使她異常吃驚。我把眼睛對著文物販子和人群橫掃一遍。人群無聊地散開。文物販子邊走邊打手機,還回頭不斷地張望。
她鎮(zhèn)定下來,冷冷地問我是誰,問誰是我妹。我告訴她,就憑她一個外地人,那個文物販子非把她吃得骨頭渣都不剩,做我妹還吃虧了。我叫她趕快走,不然會有麻煩的。她被我震了,眼神里卻不服氣,她說外地人怎么了,她不怕。我夸她有種,問她這壇子要多少錢,我買了。
她堅定地說,不賣!并讓我別演戲了,她認(rèn)為我們是一伙的。
我轉(zhuǎn)身就走,并呵斥她不要跟著我。走了一段距離,我發(fā)覺她竟尾隨過來??煲叱鼋挚?我突然回頭,她躲閃不及,與我目光碰到一起,她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她問我是不是生氣了。我說都不認(rèn)識你,生的什么氣呢。她十分好奇,我演的那一出,到底是什么把戲。
我迅速把她帶出古玩街,走到一個隱秘的地方,才坦然告訴她是怕她吃虧,我很喜歡這個壇子,擔(dān)心被文物販子搶去。我指著剛開進(jìn)古玩街口的一輛奧迪說,好險,幸虧我們早走一步,不然就走不出古玩街了,除非把壇子留下,而且我肯定幫不了任何忙。
她說光天化日的怕什么,而且她會誓死保衛(wèi)壇子的。我夸她勇敢,并告訴她車上是一群無賴勢力。暗地里,這條街上,他們說了算。文物水分大得很,真真假假,貴賤之分,只是一念之差。那個古玩販子是個白癡,他拿不下她,又不想讓別家吃掉,才打電話討好他們老大。這條街上有那么多古玩老板,卻只有這一個尖嘴猴腮的家伙跟她過招,就是因為沒人敢壞規(guī)矩。我很清楚,這是一條容易滋生事端的街。
她說憑什么相信我呢。老實講,我也不知道憑什么。我不想再與她爭論,就告訴她除古玩街,她現(xiàn)在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了。我剛說再見,她就急忙拉住我,問我是否真想要這個壇子。我認(rèn)真告訴她,最近確實想得到一個壇子。
當(dāng)她聽說我不是收藏,而要用來裝酒時,眼睛瞪得夸張,把音調(diào)拖長喊我親哥。我說裝酒怎么了。她叫我猜剛才販子出的價錢。我故意說兩百,她搖搖頭說我是個白癡。我說兩千,她氣得罵我冒牌貨。我皺著眉說不猜了沒意思,她蔑視地看著我,說那人出兩萬,可她沒松口,那人有眼無珠。
我突然就沒了底氣,如實說買不起這壇子,我只想得到一個適合自己的酒壇子。我說完就走。她問我去哪里。我說回家。她竟柔聲問,可否帶她去我家。我真懷疑自己聽錯,我說哪能帶她一個女的回家呢。
她覺得我是怕老婆的男人,我禁不住笑了。她問我笑什么。我說我還沒有老婆,她是否還敢跟我走呢。她似乎很無奈,說方才被我這么一攪和,似乎這個城市里只有我一個好人了。她說,起碼我還沒有讓她感到不安全。我能嗅出其中嘲諷的味道,但還是覺得很受用,反讓我不知該怎么反駁了。
她之所以要賣這個壇子,是因為她的錢花光了,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委屈地指指壇子,說出來兩個星期了,身邊就剩下這個壇子,她確實很猶豫和矛盾。因為還差一天的房錢,她的身份證被抵押在前臺,多虧旅館好心的小姐幫忙,要不然,她昨晚就露宿街頭了。而且,她前天就把手機賤賣了,她還不想絕食。她向上帝發(fā)誓,她不是編戲,請我一定相信她。
我讓她別誤會,我真沒那個意思。我問她為什么不跟親人聯(lián)系,難道不怕家里著急嗎。她絲毫都不忌諱,喃喃地說自己屬于離家出走,來這鬼地方找個混蛋,可這混蛋好像消失了,電話也消失了。因為倉促等意想不到的原因,她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糟糕。她更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閨中密友。
為強調(diào)問題的嚴(yán)重性,她使了一些優(yōu)美漂亮的手勢,因此,我聽得還算有味。我問她難道就不怕我是壞人嗎。她狡黠地問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我微笑著把視線轉(zhuǎn)移到天空。我覺得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來到旅館,我一看就傻了。這是一家具有涉外性質(zhì)的賓館,根本不是她說的什么旅,什么館。我替她在前臺結(jié)了賬,贖回了身份證。我做賊般瞟了一眼證件,看到筆畫茂盛的三個字,陳蒹葭。她很敏感,迅速把身份證收起來,我很遺憾沒看見住址和日期。
走在馬路上。她說,她可不想跟一個陌生人回家。我說,我叫鄭鋼,難道我現(xiàn)在還是陌生人。她說,知道名感覺就不一樣了。我問她名字,她瞪我一眼,說我不地道,明知故問。我撓撓頭皮說自己不是圣人,向她表示歉意。
陳蒹葭站在客廳中央,十分憂傷地嘆她命運不濟,說她陳某人竟流落到一個狗窩。我的屋子確實很臟亂,這使我無話可說。陳蒹葭像教徒安放圣像一樣,終于給壇子找到一個還算安全的地方,并聲明只是暫存我家,它還姓陳。我叫她十二分放心,它一百年都姓陳。她白了我一眼。
我燒了兩個菜一個湯,加上帶回來的熟食,看上去也蠻豐盛的。她可能餓壞了,捏了一塊就吃,并夸我手藝不錯。她說原來單身還可以提高廚藝。她可能發(fā)覺說漏了什么,馬上打住了。我問她喝酒還是喝飲料。她指指白酒,竟大呼小叫起來,說我不會居心不良吧,并指出我開始可是喊她妹妹的。
我其實是個有脾氣的人,但在一個嬌蠻可愛的女性面前,也不便發(fā)作。我不悅地甩給她一瓶飲料,就自斟自飲起來。陳蒹葭覺得我喝酒的樣子很沉醉。
我確實喜歡喝酒,這首先感謝我爹的遺傳,其次感謝我的血液,在對待酒的態(tài)度上,它寬容大度,也和平友善。我五歲時,在祖母的鄉(xiāng)村里,在她老人家盛大的生日宴席上,在我父親的縱容下,我敬了祖母一杯鄉(xiāng)下產(chǎn)的燒酒。祖母很高興,皺紋笑得像開了花。我還表演了一套鄭氏醉拳。全場目瞪口呆。因為我的出彩,父親很是虛榮了一把,他站在秋季的天空下,精神得像一棵鉆天白楊。
我覺得,喝酒可以忘掉一個世界,也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我滿嘴酒氣地告訴她,酒像神,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神,那么酒就是我的神。陳蒹葭笑嘻嘻地很佩服,說這句話經(jīng)典,可以上央視做廣告了。
后來,我就不吭聲地看她。她瞪我一眼,埋怨我干嗎直勾勾地望她。她說自己可不是燒酒,并揚言她是烈女,如果我膽敢冒犯她,她一定會咬死我。
我對她的高度警惕表示贊美,但對她會咬死我不感興趣,我只是覺得,她……陳蒹葭柳眉一挑,示意我不要吞吞吐吐。我感覺她是一位有錢人家的小姐,至少也是個金領(lǐng)。她哈哈大笑,說自己祖上三代貧農(nóng),而她只是個普通的窮小姐。我冷笑說,窮小姐會舍得隨便賣手機,會舍得隨便賣古董,會舍得隨便住五星級賓館。她駁斥說那只是一個破手機、破壇子,住賓館是因為她懂得善待自己。而她總不能為了裝窮,就露宿荒郊野外吧。
我嚴(yán)正聲明,她的所謂破壇子,我保守估計應(yīng)不低于五萬六萬。我覺得她走路的姿態(tài),說話的派頭,以及身上的高檔香水味,都具有典型貴族小姐的做派。她臉上表情頓時凝固了,她認(rèn)為我主觀臆造。我又列舉她的名字陳蒹葭,我說,這可不像普通老百姓家起的名。她用低低略帶嘲諷的語氣說我太聰明,勸我該去當(dāng)偵探做間諜。
我不再說話,仍冷冷地審視她。她覺得我的樣子是想綁架她。我撲哧笑了。她沒笑,只把筷子一丟,說我是個虛偽的人,再不相信我不懂什么古玩的鬼話了。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突然就神經(jīng)質(zhì)地問我可有電腦,她必須得馬上上網(wǎng)。我指指臥室,并告訴她電腦密碼是酒的拼音。
我用余光瞟了瞟屋角的壇子,它依然保持著精靈般的矜持和冷靜。大約半個小時,她出來了,看起來很沮喪失落。我問她在搞什么名堂,我的電腦里可是有隱私的。
她沒理會我的調(diào)侃,竟蹲在地板上啜泣起來,就跟先前蹲在古玩街的地上一樣。我必須得詛咒她所要尋找的那個混蛋。否則,我會覺得自己也是個混蛋了。她揚起通紅的眼告訴我,說那混蛋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認(rèn)識他三年了,他怎么能騙她呢。
我有些明白她跟那混蛋的性質(zhì)了。她說,那混蛋也像我這樣喝酒。她覺得像我們這樣喝酒的人,應(yīng)該不是壞人。我認(rèn)為她的邏輯很有問題,好像她是說,世上像我這樣喝酒的人都很善良一樣。
她像個現(xiàn)代祥林嫂,開始反復(fù)絮叨一個跟情愛有關(guān)的主題,主角就是前面多次提到的混蛋。我能感到,從她嘴唇里吐出的混蛋二字,絕對質(zhì)變了。他曾經(jīng)許諾,條件成熟時,他會離開那個他不喜歡的女人,然后今生只陪她。
有一天黃昏,她匆匆路過北京天壇,在古玩市場遇到一個女人,并一眼看上了那個壇子。那女人一襲黑衣,舉止典雅,神情高貴。她說自己是旗人,這個壇子是祖上傳下來的,不是為了救急,萬萬不敢賣的。黑衣女人憂郁動人的眼神,徹底打動了陳蒹葭。
她忽然惦起那個男人,一個狂熱迷戀壇子和罐子的男人。他的家除了書和酒,就是壇壇罐罐。他可以對著一個精美的壇子或罐子看上三天三夜,他說對陳蒹葭也是這樣。這個壇子精巧得渾然天成,陳蒹葭覺得它不是空的,那里盛著她今生的愛情。她覺得,整個北京都被她的愛情感動了。陳蒹葭花高價買下壇子,用一塊碎花藍(lán)布裹好,小心翼翼地抱著,就像懷抱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跟他說,要送他一件特別的生日禮物,等忙過這個月,她就來看他。一個月后,她攜著壇子過來。男人說好去車站接她,陳蒹葭等了兩個小時。那兩個小時,就像一個世紀(jì)???男人沒來。
不得已,陳蒹葭尋到那個著名的湖邊。她內(nèi)心非常忐忑不安,畢竟是第一次登門。她鼓足勇氣敲開門,可誰能想到,這幢別墅已換了主人。她一下子傻了,急忙打聽這家人的去向,主人說好像移民歐洲了,她一聽腦子就懵了。他可以說不愛她,也可以說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她,她肯定不會怪他的。她真的不會怪他的,可他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來結(jié)束呢。
這是我第一次耐心聽,除母親外另一個女人的啰嗦。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這對陳蒹葭確實很殘酷。說實話,這種純情故事已經(jīng)對我失去毒性。
陳蒹葭大老遠(yuǎn)過來,就是想送給他一個壇子,并不想要求什么,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我有個預(yù)感,她是想用壇子裝住那人的心。男人并不知道陳蒹葭要送他一個壇子,但他已感到危險的降臨,他可能不想繼續(xù)游戲了……
我這樣分析,使她非常憤怒。我說,這只是我的感覺,也許是錯的;我覺得婚姻里的女人最精明,而愛情中的女人最傻。
我后句話切中要害。她開始沉默,沉默得叫我恐懼。憂傷和絕望淹沒了她。
她竟要陪我喝酒。我連連擺手,她卻覺得我怕了,奚落我是個膽小鬼。我問她難道不怕。她嘿嘿花癡般笑著,眼神迷離地說,這句話聽著開始像壞人了。
后來一切,被酒渲染得順理成章。這是個瘋狂的夜晚,她的火熱和纏綿,使我亦死亦生。我喝了很多酒,只覺得非常沖動,我沒完沒了地吻她,要她,就像不要命地喝酒。陳蒹葭像一片云彩,溫柔地迎著我。
她說我很貪婪,真想咬死我。我氣喘吁吁地慶幸自己撿了一條命。
清晨的陽光,從窗簾洇進(jìn)來。一些虛幻的氣息,在房間里蔓延。
我太困了,睡得像死人。陳蒹葭早飄得沒有影蹤。我還能聞見她隔夜的氣息,這是能殺人的氣息,我已經(jīng)被她殺過了。一根長發(fā)在枕邊靜靜躺著,我拾了起來,舉著逆光而望,它就像金線閃閃。
她寫了紙條,從我錢包取了一千塊錢。陳蒹葭說,從我醒來開始,這個壇子就改姓鄭了。她叫我用它裝酒,要我好好喝酒。她說昨夜只是一場夢,現(xiàn)在我們都醒了。
看著這個亦仙亦邪的酒壇子,我突然感到一種遙遠(yuǎn)的虛幻和縹緲。我覺得昨天的事情,好像發(fā)生在五百年以前。我得了便宜,又賣了乖。我開始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事,不是子虛烏有的。
我打長途跟二伯說得了一件寶貝。二伯是另一座城市的資深瓷器收藏家。二伯風(fēng)塵仆仆地乘火車過來。
二伯先遠(yuǎn)遠(yuǎn)打量壇子,然后才通過放大鏡,十分冷靜地察看壇子。看了很久,他才說:小鋼,從藝術(shù)上看,它白底黑釉,畫彩雖有些黯淡,但仍可窺見當(dāng)年濃烈的質(zhì)地,紋飾圖案簡潔精巧,與主圖構(gòu)成含蓄、粗獷之美。壇口有一處小小的磨痕,我懷疑是主人打酒時用的酒提子磨損的。
從細(xì)微處看,局部布滿一些開裂的小紋片,壇子的底部,本是滿釉,很可惜脫落了一半,這是由于年代久了所致。在時間上,我想最晚也是明末。這是典型北方窯風(fēng)格。天下民窯在磁洲,這是河北磁窯燒制的酒壇,是大戶人家定制的私人藏品,這個壇子是民窯中的精品。
我強壓住歡喜,不敢打斷他的思路。
二伯再次沉默。他的意識肯定正徜徉在幾百年前的某個時刻。他又想了一會,從口袋拿出一把小刀,在壇子的破損處,小心刮下一些粉末。它們就像古代的時間,被二伯的目光所擊碎,紛紛灑落到一張白色硬紙上,二伯通過放大鏡仔細(xì)觀察。他皺著眉,好像先前某個細(xì)節(jié)或秘密就隱匿其中。
我都不敢呼吸了。
二伯忽然俯下身,像獵犬般嗅那粉末,并用食指和拇指輕輕捻著,捻著。捻了好大一會,二伯終于舒口氣,安心地喝了口茶。他慢條斯理地說,這個壇子價值連城肯定不可能,可價值連房應(yīng)不為過,問我可信。我興奮地站起來說,我信,專家的話還能不信。
可是,二伯語氣一轉(zhuǎn),忽然就憤怒地告訴我,這壇子是個贗品!只是做得太逼真了,一般人很難辨出它的真?zhèn)?。壇子表面可以做舊,但歷經(jīng)幾百年的材質(zhì)是假不了的,這就叫表里不一。
我呆若木雞。
二伯生氣地罵我不懂裝懂。我不知該說什么,也不好解釋什么,只好對他老人家傻笑,我說二伯您喝酒,我敬您,我向您老賠罪。我站起來,咕咚一聲,就把一大杯酒喝到見底。
下午,二伯?dāng)∨d而歸。
我后來去了一座臨江城市,遇見一位賢淑女性,并毫不猶豫娶了她。那只壇子在數(shù)次遷徙輾轉(zhuǎn)中終于遺失,我奇怪竟沒有太多難過。我覺得,我把它放生了。
我仍然喜歡喝小作坊做的燒酒。我的運氣很好,我所住過的城市附近,總能尋到這樣的小酒坊,它總能點綴亮堂我的生活,使我倍感親切安詳。我早已明白,我的酒不是皇帝,它也不需住什么深宮大殿,我和我的酒都是平民,我們都熱愛簡單質(zhì)樸的生活。
一個叫刀郎的西部歌手,躲在我的音響里,唱一首叫《2002年的第一場雪》的歌。我的城市并沒落雪,落雪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可我憑感知,覺得雪正飄下來,在我心中紛紛揚揚。
從陽臺望過去,天空藍(lán)得很傻。路上,行人不多。路面有落葉,不多的行人從落葉上踩過。這是春天的落葉,香樟樹的葉子。我喝著酒,覺得心里有沙沙聲在響,就像風(fēng)拂過曠野,又像許多蠶在我耳畔吞食著桑葉。我感到時間嘩嘩地從我頭頂砸下來。
我不懷疑二伯的說法,但我始終覺得,陳蒹葭是個受害者。她為了一千塊錢騙我,這更沒有道理,而當(dāng)時我的錢包里有兩千多塊錢。一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女人,很容易失去理智,臆想出一些虛幻,什么瘋狂都干得出來。她當(dāng)然看不出那個壇子是個贗品,就如看不出那個男人是個贗品一樣。
我寧愿相信,這是個貨真價實的明朝酒壇子;就如相信陳蒹葭給我的那一夜,是情深意切的一樣。我后悔不該把二伯請來,這個壇子的真實價值,其實只跟情感有關(guān),它是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深宮大殿,繁華或蕭索,熱鬧或寂寞。
我倒出一杯酒,喝著喝著,我的眼睛濕了。妻子小聲問我怎么了,我說,狗日的酒嗆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