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不到

1

寒冷的清晨,天氣于我并沒有多少脆薄的愉悅,當大家歡呼著沖出教室,從地上捋起大把的積雪,搓成雪球的時候,我只是走到窗前,看著灰蒙蒙的天空,輕輕地說:“好久沒下雪了?！笔堑?自小指離開之后,有三年沒下過雪。

走在去操場的路上,積雪在腳下咔咔作響,我避開那些已經(jīng)渾濁的腳印,跨過花壇踩進綠化帶,前方都是潔白的積雪,踩進綠化帶倘若被衛(wèi)生委員看到,要留住扣班級的衛(wèi)生分,扣分后自然拿不到流動紅旗,接下來便是挨班主任的批,接受全班同學(xué)鄙視、憤恨的目光,為了那片小小的三角形流動紅旗,我已經(jīng)被同學(xué)隔離過無數(shù)次。

果然,有個尖利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那位同學(xué)哪班的?”我猜是訓(xùn)導(dǎo)處戴著黑框眼鏡讓人發(fā)抖的劉主任,他板著臉時會讓人覺得世界很絕望,仿佛面臨著萬丈深淵。我沒有停住腳步,而是快速奔跑。我并不是要躲避劉主任的追趕,只是為了跨越前面的護欄。

當我騰空飛起,跨越花壇邊那個一米多高的欄桿時,我的視線中突然竄進一個紅色的影子。我將她帶倒了,連著一堆紅色的榮譽證書、橙色的獎狀,呼啦啦啦一起滾到路邊。

“對,對不起?！蔽易呱锨吧斐鍪?竟然有些結(jié)巴,撞倒人是常有的事,我不應(yīng)該為此感到局促,對于一個腦袋上貼著“差生”標簽的問題學(xué)生來說,不該這樣謙遜、真誠地道歉。

眼鏡在離我三尺遠的地方,扭曲地彎成一團。我還可以逃跑,她的表情迷糊而無辜,根本沒看清我,但是我卻撿起眼鏡,扶起她說:“對不起,眼鏡摔壞了,我賠給你?！薄鞍　窃趺崔k,一會我還頒獎呢,完了完了,第一天上班就出糗?！?/p>

那一刻的時光忽然跳躍起來,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許多年之后,當時發(fā)生的一切依舊盤旋在我的腦海中,成為青春永不落幕的溫暖。我撞倒了一個新來的老師,她看起來那么的瘦小,身體包裹在紅色的羽絨服中,頭發(fā)是烏黑的,手指纖細蒼白,穿靛藍的牛仔褲與米色的雪地靴,看起來就像一個不起眼的學(xué)生。

但她的眼睛很美,美到讓我的失去力量。當我確定地告訴她眼鏡已經(jīng)摔壞后,她的臉貼近我,帶著故意嚴肅的語氣說:“你是哪班的,散會后再來找你,怎么從綠化帶蹦出來?！笨磥硭K于弄清狀況了。胡亂地收拾好獎狀,她匆匆地跨上國旗臺。

2

那一次的早會是全校最活躍的一次,樹葉上的積雪被整個操場的笑聲震落了,作為早會的主持人,她瞇著眼睛頒發(fā)獎狀,因為看得不是很清楚,將獎狀頒給了在一旁的校長,又碰到了書記的話筒。

我站在原地,笑不出,看著臺上那個慌亂卻故作鎮(zhèn)定的紅色身影,第一次感覺到自責(zé)與窘迫。從前,我不是最喜歡與老師爭斗,看著老師在學(xué)生面前出丑么?我固執(zhí)地去挑戰(zhàn)老師的權(quán)威,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而今天,我看著這場因為我而發(fā)生的鬧劇,竟然無地自容。

散會時,我特地擠過人群想走到她面前,眼看著那團紅色的影子在人群中丟了,我往回走,心里想不急,哪個班的老師我一查就知道。

五分鐘之后,我踩著鈴聲走進教室,她在講臺上安靜地站著,看著在上課鈴響起之后依舊吵鬧的班級,紀律委員站起來代這個新來的老師大聲說著:“別鬧了,上課了!”因為看不清楚,她可能還是沒弄懂眼前的情況,清清嗓子,說:“大家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叫蘇禾?！蔽姨嫠械奖Я?瘦小的身體能有大多的能量管得住這個聚集了全校問題學(xué)生的班級呢?

高二分班之后,我們這個班級便成了一個失去希望的班級,據(jù)說我們班有很多學(xué)生到時候是要被校長勸說不參加高考的,少了我們的攪和,學(xué)校的升學(xué)率也會提高,熬到畢業(yè)只是一種形式而已。

蘇禾,你該怎么度過你人生第一次站上講臺的時光?一年并不是很久,一定會是你生命中糟糕的一年,我開始同情24歲的蘇禾了。華中師大的高材生,主修教育心理學(xué)。想用這些華麗的累贅來壓倒我們,真是不容易的事,許是覺得欠了她一個人情。

這堂課我沒有睡覺,我歪著臉看她,將漫畫書合上。我在想,她是怎樣一個人走過可可西里,又是怎樣的力量讓她跨越兩千多公里從南方到北方落腳,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她在任何一個男生面前都顯得太過渺小。

她笑得眼睛彎成一灘月亮,堅定地說:“是為了愛情。”然后她環(huán)視了班級,她認真地用目光掃過了每個學(xué)生,停頓了幾秒,說:“美好的愛情值得我們?nèi)碛腥ハ硎?值得我們?yōu)樗鋈魏问虑?。”班里正在悄悄傳情書的幾個人愣住了,并不是沒有見過開明的老師,但她卻是第一個敢在畢業(yè)班學(xué)生面前說可以為愛情做任何事的老師。

3

蘇禾的招式并不新奇,與我們吃住一起,允許我們在上課時不用舉手從后門走出去上廁所。一次次模擬成績下來,成績潰不成軍的時候,她不在我們面前哭,一個個地制定目標告訴我們,只要再往前幾名,就可以超越其他班級的學(xué)生,“讓那些戴著有色眼鏡的人頭暈?zāi)垦０?”她這句至理名言被我們廣泛傳播。

許多人說語文學(xué)習(xí)靠的是基礎(chǔ),基礎(chǔ)打不好,再努力都是白搭,在離高考只有三個月的全市聯(lián)考時,我們班的語文成績卻讓全校震驚。因為是學(xué)校互批試卷,我們班的試卷不再是被草草地打幾個勾勾叉叉。我們班竟然出現(xiàn)了三個滿文作文。那些平日連800字的檢討書都寫不出的差生的的作文,竟然被其他學(xué)校要走當了范文。

蘇禾蒼白的臉上出現(xiàn)了熟悉的笑容。她戴著我賠給她的細框眼鏡,瞇著眼睛笑,每一次她瞇起眼睛,我就好像看到三年前的小指一般。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倔強與叛逆,小指不會在奶茶店固執(zhí)地為了一個約定去等我,那一次震驚全國的商場火災(zāi)讓小指失去了聽力,一次又一次劇烈的爆炸聲讓她的世界變得一片混沌。

如果不是我失約去了臨校打群架,她不會在奶茶店等我三個小時,可能早就離開了。是我毀滅了小指的世界。

所以當深夜走過教工宿舍,看到蘇禾的窗戶隱隱亮著光芒時,聽見里面?zhèn)鱽黻囮嚨目人月?我會心疼,讓人窒息、緊張的咳嗽聲,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每個學(xué)生都進過她的房間單獨談話,她能笑著說那么久的話,就好像我們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從現(xiàn)在談?wù)摰轿磥?。未?我的未來是什么顏色?

蘇禾是個愛漂亮的姑娘,她的書桌上堆滿化妝品,有時路過她的宿舍,能看到她在窗臺后仔細地化妝,可是沒有一個人嘲笑她臭美。她的妝容是那么得體,眉眼之間竟是江南的氣息,連紅暈都讓我們覺得安心,有了蘇禾,我們便不會被拋棄。仿佛高考已經(jīng)不是橫亙在我們面前的一座大山?！爸皇潜亟?jīng)的人生之路,對得起自己就OK了,大家一定OK!”蘇禾每一次說“一定OK”,細軟清甜的聲音就給了我們力量。

時間太快,我們有一個多月沒見到蘇禾了,代課的老師在辦公室里悄悄地討論:“蘇禾用了什么魔法,把這群魔王收服了?”這是只有我們才知道的秘密,我們流著淚在進行著最后的戰(zhàn)役,即便不可能有太大的改變,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高考后的那個夏天,我們再沒有看到蘇禾,連一句再見都不曾有,聽說她回上海治病了。她一定不知道,好奇的我們早就破譯了她的空間密碼,那些帶著淚水的空間日志讓我們長久地沉默。我們在她不在的時候,開了班會,從未有過的安靜。班長說:“無論別人怎么看我們,我們起碼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p>

蘇禾為了她的愛情來到北方,卻因為身體的緣故又失去了愛情,在最失意的時候,她告訴我們,只要是認為值得的,可以付出一切,她就是這樣付出一切的女孩。而小指,真的不是刻意逃避吧,她一定是想離開我的世界后讓我更美好。高考過后的那個夏天,我們一夜長大,全班人都參加了高考,成績沒有出現(xiàn)太大的奇跡,但足以讓蘇禾感到自豪。

蘇禾在上海度過了生命中最后一個夏天,她沒有聽到我與小指的故事,也沒有看到我們的成績單。那一天,下很大的雨,全班人整齊地坐在教室中,認真地寫留言冊,寫給大家的,寫給蘇禾的,我們說:“蘇老師,我們一切OK,你,是我們此生不會落幕的回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