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洛拉

——①

達達的頭像在電腦的屏幕下面一跳一跳的時候,我就穿著滄穹的大白T恤窩在網(wǎng)吧有些臟兮兮的大椅子上歪著腦袋看哆啦A夢。我不喜歡大雄,他那么笨,總是給機器貓惹麻煩,整出一堆的爛攤子來。因為不喜歡大雄,所以我看動畫片看得一點兒也不開心,我嘟著嘴巴,顯得氣呼呼。

這時候我一直沉寂的QQ突然滴滴的叫了起來。那時候我和達達還不是很熟,甚至沒有見過面,即使是住在一個市區(qū)里,我對網(wǎng)友沒有什么熱情。我們至多在弱智的連連看游戲里經(jīng)常對手。我只和達達一個人玩連連看,因為他反應(yīng)慢啊,我只能贏他一個人的分,雖然我的等級已經(jīng)很高了,但其實水平一點兒也不好。

達達問我怎么這么晚還不睡覺呢。我說達達,我無家可歸了。然后我還在這句話的后面加上了一個哭泣的小臉。從和滄穹分開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窩在網(wǎng)吧里兩天兩夜了,基本上沒吃什么東西。我對達達說,我現(xiàn)在迫切的需要一個人收留我,讓我可以洗個澡。我身上都臟兮兮的不像話了。網(wǎng)吧里混濁的空氣熏得我眼睛疼。達達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這個地方離他家原來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他答應(yīng)我第二天早上過來接我。后來我們還亂七八糟的講了很多話,一直到我困得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來的很早,天剛蒙蒙亮。我結(jié)了帳從網(wǎng)吧里面走出去,清晨還有些涼,我穿著短褲的腿被冷風一嗖,會感到輕微的疼痛。我于是在臺階上蹲著等達達來。遠處建筑物上的大鐘剛剛指到七點,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得厲害。七點過十分,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兒從過路一直向這里跑過來,“達達——”我遠遠的揮手叫他,我竟一眼認出了他。他和我想象中一樣,傻傻呆呆的,倒是多了幾分秀氣。我不知道達達才高中二年級,竟然比我小了一歲半?？瓷先ヒ矝]有一點兒成熟的樣子,完全是個沒有長開的中學生。

“小美!”他看著我扯著嘴角露出一個憨憨傻傻的笑來。“你和我想的一點兒也不一樣?！?/p>

可我并不關(guān)心怎么不一樣的問題,我只想快些找點兒東西來填飽我咕咕唱歌的肚子。我于是從臺階上蹦下來,扯著他的袖子去附近的早點檔。我一口氣喝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八寶粥,達達坐在我旁邊看著我說,“慢點兒。嘿。沒人和你搶?！笨晌乙呀?jīng)嘩啦嘩啦的吃完了。一擦嘴邊看著達達笑。我說,達達你真好。其實我就是說了句客套話,但是達達的臉紅得像個小番茄。我忍不住捏了捏他白凈的小臉蛋。

噢。我真像個女流氓。

但是達達對我說,“我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好像個美人魚啊。沉靜的內(nèi)斂的?！彼昧撕芏辔艺f不上來的詞語。我站在路邊呵呵的傻笑。

——②

公交車在路上又晃蕩了半個多小時,在這短暫的時光里我竟然又一次的進入了夢鄉(xiāng),達達輕輕的撥拉我,“小美。小美。下車了?！蔽也湃嘀殊斓乃鄹谒砗?。他爸媽都上班去了,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家的屋子很大很寬敞,我一進去就撲倒在柔軟溫馨的沙發(fā)上,心里暗爽。我洗了一個長長久久的澡,還偷偷用了他媽媽的牛奶浴液。出來的時候,長長卷卷的頭發(fā)像海藻一樣散在肩頭。我把蒼穹的外套丟到了防盜門外的垃圾桶里,穿著達達的黑色長袖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他只比蒼穹矮一點兒,似乎一米八的樣子,那件上衣一直蓋到我的大腿下面。

電話鈴聲忽然急促的響了起來,達達沖過去接電話。是他媽媽。

“不用給我?guī)|西,我中午和同學去外面吃?！边_達對聽筒那頭說,然后側(cè)過頭來看著我眨眨眼笑了一下。

“媽媽中午要回來。我們現(xiàn)在就出去吧。”放下電話達達對我說。

我和達達在一起的永恒主題便是吃,我們吃完了四喜丸子又去吃麻辣香鍋,路過肯德基還順便要了個老北京雞肉卷。達達用特奇異的眼神兒看著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大胃的人?！薄吧僖姸喙帧！蔽亦退?“我還有一頓能吃兩鍋羊蝎子的朋友呢?！比缓筮_達就不吱聲了。我吃的心安理得。但其實我是瞎掰扯的。

我整個人都變得容光煥發(fā)了。俗話說飽暖思淫欲。所以當我在街角看到有小朋友拽著氣球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指著那一團粉色對達達說,“我也想要一個?！边_達“嘩”一聲說,“終于發(fā)現(xiàn)你除了吃以外的愛好了?！痹捯粑绰湮乙徽埔雅牧松先ァＮ覀冋[作一團,忽然一個小孩子清脆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媽媽?！蔽液鋈徽艘幌?感覺到一雙小手抓住了我的腿,低下頭,那個捉著氣球的小孩兒正仰頭看著我,對上我的眼睛,又是聲音清脆的一聲,“媽媽!”他的一雙小手不失時機的在我的腿上撓啊撓的,企圖讓我抱抱他。我整個身體都僵在了那里,我沒有一點兒抱小孩子的經(jīng)驗,生怕把他摔到。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來,手扶住那小男孩兒的肩頭,“告訴我媽媽在哪兒啊?”我簡直懷疑自己就是天生的賢妻良母,聲音溫柔的快把我自己都融化了。

“媽媽。媽媽?！边@小孩兒的魔爪伸向了我的臉,繼續(xù)撓啊撓。達達看好戲似的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我真不是你媽。你快去找你媽媽吧?！辈恢浪降茁牪宦牭枚７凑沂且蘖?。我就那么保持著同樣的姿勢,還要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陪著他不安分的左動右動,又不能撒手不管。幸好最后出現(xiàn)了一個戴著小帽的老爺爺把他抱走了,還不住地跟我道歉,“小達的媽媽經(jīng)常出差見不到,孩子見誰都叫媽。不好意思?！?/p>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蔽也煌５財[手,好像肌肉抽搐一樣。其實后背上都濕了一片了。

小孩兒被抱著走遠了,還趴著老爺爺?shù)募珙^看我,清脆的聲音還回繞在我的耳邊,“媽媽。媽媽?！蔽液鋈挥X得有一點兒辛酸。

“他不會真是你兒子吧?！崩蠣敔斪吡艘院?達達把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讓我回過神來。

“噢~”我一只手支在頭上非常頭疼地看著他,“他是你兒子才對,你沒聽見他叫小達嗎?”

達達的臉忽然紅了,我頗為不解地看著他,然后恍然大悟般的鬼笑了一下,“咱們的兒子噢~”

——③

不知不覺間,已是華燈初上時分。達達接到媽媽的電話催他回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盎厝グ??！蔽覍λf?！澳悄隳?”他似乎抱著幫人幫到底的決心。

“不用擔心。我一會兒就回家了?！?/p>

“真的。真的回家了嗎?”

“是?！蔽也]有騙他,我甚至沒有一個可以投宿的朋友。所以我想我還是回家吧。不管這是否是個糟糕的決定,我的選項也只有這一個。

“不要和家里慪氣了啊?！卑盐宜偷焦卉囌?達達拍了拍我的肩膀叮囑。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點了點頭。他有那樣幸福的家庭,慪氣大概是他所想到的最嚴重的情況。但他不知道,還可以慪氣是多么幸福的情緒,若一開始就是隱忍,就是絕望,就是冷漠。那樣不可碰觸,無法逃脫。

坐在公交車上我變得格外的清醒,一雙眼睛睜得出奇的大,看著窗外不斷變換的夜景。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窗戶的縫隙處不斷的灌進微涼的風,吹得我的小臂因為冰冷而感覺到疼痛?？晌覅s并不感到難受。對于寒冷的感覺,我有種不能自抑的依賴。忽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冬天最寒冷的天氣,跑到洗澡間里,用冷水把自己渾身上下全部澆濕,然后打開窗戶,站在狹小的陽臺上,打噴嚏,流眼淚,然后高燒持續(xù)不退。那時候我以為我會死掉,我的心里忽然出奇的平靜安詳。我甚至把雙手放在胸前,向上帝祈禱可以進入天堂。但我還是活了下來,昏睡了幾天之后張開眼睛就看到晴日的陽光透過模糊的窗戶,毫不吝嗇的鋪灑在我的身上。從那時候起,我就下定了決心要活下去,無論如何。

公車終于停下來,在這片老舊的小區(qū)外面,連站牌也沒有,倒是路邊菜市場的標志,成了固定的停車地點。路燈隔幾個便有壞舊不亮的,所以整個一條路看上去格外的昏暗。但是據(jù)說政府馬上就要整改拆遷這里,忽然間小區(qū)里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們大多來買房子,以等待房價上漲。

“誰在那兒?”聽到身后窸簌的腳步聲,我站定身子回過頭去。

“以瓊姐?！笔翘K讓。我們學校的高一小孩兒,沒事兒就跟滄穹混一起,不過只是酒肉朋友類,有吃有喝就是兄弟。我一看到他就覺得沒有好事兒,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果然,這小子囁嚅著開口了,“我可等你一整天了?！?/p>

“有事兒你就說。”我不喜歡磨磨唧唧的人,尤其是在我沒什么心情的時候。

“內(nèi)個。蒼穹哥欠我的錢。”他搓著手頗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事兒你別找我,我現(xiàn)在跟他沒關(guān)系?！蔽肄D(zhuǎn)身欲走。

“別呀。我要能找著他絕不麻煩你。我再不把錢拿回去我媽可要發(fā)現(xiàn)了啊?！?/p>

“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在心里叮囑自己一定不要心軟。我他媽的再也不想給滄穹收拾這些爛攤子了!

“姐。求你了。姐?，F(xiàn)在就只有你能幫我了?！彼穆曇袈犐先ザ伎炜蘖恕?/p>

“他欠你多少?”該死!我跟自己說,最后一次。這一定是最后一次。當我上輩子欠他滄穹的。

“一千。就一千?！彼R上高興得鼻涕泡泡都快出來了。

“你在下面等我?！?/p>

“好好?！彼Σ坏卮饝?yīng),然后在我上樓的時候忍不出顫著音問了一句,“姐。你不會不下來了吧。”

“你信不過我?”

“不不。”他噤了聲。我上樓的腳步忽然沉重了起來。

——④

我掏光了家里所有藏著錢的地方,只翻出了八百多塊。給了他八百。剩下的錢丟在了床頭的鐵皮盒子里,看來我要吃幾天的泡面了。再回到樓上的時候,我一個人不開燈,躺在沙發(fā)上靜靜的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晚上她不在家的時候通常有兩個去處,打牌,或者酗酒。白天她在菜市場上賣魚,蓬頭垢面的系著一個臟兮兮的黑色圍裙,給那些魚開膛破肚,然后麻利的裝進黑色的袋子里,遞給買魚的人。她脾氣非常不好,就像個男人一樣動不動便擼起袖子要和別人動粗,喝起酒來更是不管不顧。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叫過她媽媽。從她回來的那天開始就再也沒有過,她是那樣的陌生,讓我不能正視。

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不動聲色的小孩兒。那時候我便明白,所謂的不動聲色便是把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眼淚統(tǒng)統(tǒng)逆流回肚中,然后一個人不皺眉頭地將它們慢慢的消化掉。這對我來說,慢慢的成了一件駕輕就熟的事情,把所有的傷痛偽裝成一張薄薄的冷漠的臉,即使心里翻滾掙扎著劇烈的悲傷,也依然可以談笑風生。

所以當我看到滄穹和某一個面容模糊的女生擠在破舊而擁擠的小沙發(fā)上熱烈的擁吻,曖昧纏綿得好似兩只不知疲倦的親吻魚時,我站在門口,手里拎著帶回來的便當,連怔也沒有怔一下,順手將它放在手邊的案幾上,說了句,“不好意思。打攪了。”然后步調(diào)平穩(wěn)地走出房間。后來我常想,如果那一天我沒有辭掉那個工作,趕到那個小出租屋里,迫不及待的出現(xiàn)在滄穹的面前,也許我們現(xiàn)在依然平穩(wěn)的在一起。原諒我用了迫不及待這樣的字眼,現(xiàn)在我為自己一瞬間所有的情緒感到羞恥。但我不否認,我或許依然喜歡他。不過,只有一點兒而已。畢竟,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樣盛大的青春,這一段歲月都將銘記在我們的記憶里,無法拋卻,不管最終是背叛還是離失,我們都曾經(jīng)是對方生命中重要的那一個人,所以,我不恨他。一點兒也不。

那天我一個人在外面晃蕩到十二點鐘,吃了一大杯的冰淇凌,牙齒上下打顫。然后我才回到了那個小小的房間。他一個人斜躺在床上抽一支半截的香煙,看到我進門,一直低垂的眼皮便抬了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懊兑原??！彼偷偷慕形业拿?那短促的聲線頓頓的在我的耳邊回旋。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認為只有他可以將我的名字叫得這樣的好聽。我于是側(cè)過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等著他宣判最終的結(jié)果。但他不再言語,只是低頭抽著自己的煙。小小的一方天地被煙霧包裹起來,讓人呼吸困難。我整理雜物的時候忽然對他說:“我們分手吧?！?/p>

整個房間無比的安靜,我聽到案幾的鬧鐘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音?！澳阋恢边@樣聰明。”他兀自笑了一下說。那天我始終沒有睡著,他微闔著眼睛躺在床上,不知是否真的入眠。但他始終一聲未響,就在我拉開門走出去的時候他也一動未動。我身上穿著他的衣服,走在凌晨三點的街道上,那時候的天空,空曠的寂寞。我一直走到了一間網(wǎng)吧,窩在小小的沙發(fā)上對著電腦屏幕忽然的落下淚來,是的,我的確落淚了。我不知為何落淚,但心窩一緊,淚就掉下來了,但只掉兩滴。我忽然一下笑了。想起滄穹對我說:“你知道嗎,她有很多很多地錢。而我現(xiàn)在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蔽也⒉粫_動地說出‘我也可以給你很多很多的錢啊這樣的話,我知道,我無法做到。

而我現(xiàn)在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這樣的話我曾經(jīng)一字不差的說給滄穹。

——⑤

是化學課的中途,我從睡眠中醒來,轉(zhuǎn)頭就看到滄穹的一張臉,他坐在靠近我的位置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低聲說:“枚以瓊,我們離開這里吧。無論哪里,我們?nèi)ラ_始新生活?！?/p>

“我為什么要和你走?”這樣問的時候我首先就在心里肯定了他的想法,我不止一次的夢想過,有一天可以離開這里。拋卻所有曾有的記憶。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戒指來,眉目正色道:“嫁給我吧?！?/p>

我將那枚小小的戒指套在中指上,拎起書包和他走出了教室,化學老師停止了講課,在講臺上叫我的名字,我沒回頭的揮手以示再見。

是五月。距離高考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但是我就是這樣義無反顧地和滄穹離開了,去奔赴被稱作明天的模糊空間。

我們窩在小房間里仔仔細細的查看報紙上的招聘啟事,然后挨個兒的去面試。最終滄穹找到了一份超市搬運工的工作,我則夜間推銷不知品牌的酒。我去面試的時候,一間屋子里擁擠了七八個女生,那個主管問,“這份工作有些特殊,也許你們會在推銷的過程中受到顧客的騷擾,或者被小小的占去一些便宜,你們要仔細考慮。”沒人知道,那被占去的小小的便宜到底有多小,所以那些女孩兒面面相覷后迅速的離開了。只有我一個人留了下來。

后來有顧客塞錢到我的吊帶背心里時,我明白了主管說的那句話。但是我不為所動,只是把錢小心的收好。這一幕被滄穹看到了,他堅決地要我辭掉那份工作,但是我說,“不。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錢?！薄澳憔湍敲促v嗎?”他氣急敗壞?！皩?我就是賤?！蔽颐嫒莸〉卣f著作踐自己的話。我們一直冷戰(zhàn)了很多天,才慢慢的好起來。

月底我的工資加上小費大概有兩千塊。我認為這兩千塊足夠我們安穩(wěn)一段時間找更加合適的工作,所以我辭了職。然后就發(fā)生了后來的事兒,走的時候,我把那些錢放在了門邊的案幾上,我想滄穹比我更需要這些錢,我知道他只在超市做了半天的工,就放棄了這樣磨人的工作,投靠從前的狐朋狗黨,他以為我不知,我便真的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⑥

“不念書的話就和我去賣魚?！笨吹骄梦礆w家的我,她顯得震怒萬分。她極少同我動怒,也許她知自己不配。我盤腿光腳坐在地板上翻看幾本黑白的哆啦A夢,很奇怪,每次看這樣輕松的漫畫我都會有心口刺痛的感覺,可我依然忍不住,看過一遍又一遍。她走過來,粘著泥的鞋就踏在我的漫畫書上,并狠狠地跺著腳,“你到底聽沒聽到我在講話?”像個氣急敗壞的小孩兒。

我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問她,“好。明天早上幾點出去?”

沒想到會這樣順利,她顯得有些悻悻。

第二天我開始跟隨在她身邊,看著她稱魚給別人,卻把刀子和魚都遞給我,“開膛?！彼f。魚很滑,幾次脫手,她便不耐煩,“你笨死啊。拿給老娘來。”看不出從前曾是個溫婉的初中語文老師。她把刀從我手中奪過,刀尖劃到我的手臂,頓時劃出血痕來。我站在一旁,看她手腳麻利的做那一連串的工作,不知怎的,忽然鼻子發(fā)酸。

就這么一直站著的時候,身旁忽然響起驚訝的一聲,“小美!”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一閃即逝的表情。達達穿著純白的運動衫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也來買魚嗎?”“不不……”我剛要說句別的什么話,她的手肘就擋在了我的腿上,“不買魚的話請一邊說話?！蓖耆珨[出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斑@個賣魚的好兇!我們走吧。別站在這兒了。”達達過來拉我的袖子。我回頭看了她一眼,正在頭也不抬的收拾自己手里的魚。于是緊緊地跟在了達達的身后。

“我一直找不到你。”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一些沮喪。

“找我做什么?”

“我好像開始喜歡你了。”他忽然抬起頭來,眼睛明亮的盯住我。

剛喝下的一口水“噗”的一聲噴了出來,還不等他反應(yīng),便急急忙忙地擺手,“我沒事兒沒事兒?！痹谖倚睦?他只是,只是,你明白么?一個小孩兒而已。

“你想吃什么?”

“什么?”

“我想你大概有些餓了?！?/p>

“呃~是。”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會有一些微微的手足無措。我甚至可以揚手給無良的告白者一個巴掌,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我像他一樣有一些些的慌亂。

我們吃沿途可以吃到的小吃,還正兒八經(jīng)的進了一下飯店,我依然能吃,他吃的極少,只不時的地看著我。分開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原是代替大姨出來買魚的,整個兒一大家子人都在爺爺家等著他?？粗行┚狡鹊臉幼?我忍俊不禁起來。

“喂。不可以笑的?！彼傺b生我的氣,嘟起嘴巴。我不知道男孩子撒嬌也可以這樣的可愛,于是摸摸他的腦袋,“乖。不笑總可以吧?！?/p>

說實話,我頂喜歡他,但那不是愛情。

——⑦

知道我的網(wǎng)名叫小美之后,她的態(tài)度忽然緩和了許多,甚至偶爾的留在家里做做晚飯,而不是凌晨回家喝到爛醉如泥。

半個月后,達達在網(wǎng)上發(fā)動了數(shù)以千計的陌生人給我留言,請求我做他的女朋友。我說達達你還小你不明白什么是愛情。他口氣堅定,我當然明白,當你跟我說如果我不輸給你,你就不和我玩連連看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一定是的。你知道我多么高的級別嗎?可是一直輸給你,火眼金睛變成了小星星。你看我是多么的意志堅定義無反顧啊。

可是我說,達達,讓我再想想吧。

滄穹給我打電話來,不知是不是信號不好,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一些斷斷續(xù)續(xù),“以瓊。只有你能,只有你能幫我了。你一定不能不管?！蔽覓鞌嗔穗娫?五分鐘后,按了回撥,聽到電話那頭,滄穹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他和那個女人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和另一伙人打了起來,他打傷了挑釁的那個男孩兒,傷勢并不嚴重,那伙人卻要他們出一萬塊,此事才算了結(jié)。否則報到公安局,滄穹是要蹲班房的。那個所謂的有錢的女孩兒,不過是擺闊而已,剛一出事兒,馬上玩失蹤。

“快幫幫我吧?，F(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我不是不想幫,可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錢來,只能對他說,“我盡量吧。”放下電話,一顆心忽然猛烈的墜下,似有千斤之重,讓我痛不能抑,曾經(jīng)我以為可以一生依靠的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感到絕望。

我不知達達的媽媽是怎樣找到我的,總之她的電話打到了我家里,我不得不承認她的確神通廣大,這是所有有錢人的共性,她對我說,“枚以瓊——小美小姐。我們可以見個面嗎?我是達達的媽媽?！彼穆曇袈犐先ス掳炼?。我說可以。

于是我們在一家非常豪華的咖啡廳見面了,她坐在我的對面,向所有電視劇里有錢男主角的母親那樣和我談條件,“怎樣你才會離開我兒子,你要多少錢我都會給你?！比绻艺f一個億呢?那太不現(xiàn)實,但我也絕不會像那些矯情的女主角一樣,仰著小臉驕傲地說,不管多少錢我都不會離開他的。我知道我沒有那樣的驕傲。所以我對她說,“給我一萬塊?！?/p>

不管她臉上的表情是驚訝還是不屑,我到底拿到了那些錢,我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說,“謝謝你的慷慨,我將遵守諾言,永遠不去打攪他?！?/p>

那些錢我給了滄穹,這使他免受一場牢獄之災,分離的時候他叫住我說,“謝謝你。我知道我們永無法重新開始,但是我愛你?！?/p>

“是愛過?！蔽覐娬{(diào)完畢,呵呵的笑著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知道,我和滄穹再也不會見面了。我們之間,再無瓜葛。

——⑧

達達跑來找我向我質(zhì)問,是否真的拿了他媽媽所說的那些錢。

“是,我是拿了那些錢?！蔽医z毫不避縮。

“為什么?為什么你是這樣的女生?！边_達痛苦地看著我,淚水溢滿了他的眼眶,呵。他還是多么純潔的小孩兒。他繼續(xù)對我嚷,“難道這樣一點兒錢就把你收買了嗎?”

“如果可以再多給我一些,我將更加的不介意?！蔽以捯魟偮?他的手便落在了我的臉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清脆聲響。然后他忽然手足無措地看著我,然后他試圖的抱住我安撫我,“對不起,小美。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guān)系。這算不了什么?！蔽倚χ鴮λf,然后轉(zhuǎn)身。他扯著我的胳膊,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別走,小美。你別走。”

“嘿。你知道嗎?我只是一個不夠高也不夠漂亮的女孩兒,有一個賣魚的粗魯?shù)膵寢?在高考前一個月和男生私奔。像我這樣的女孩兒你想要的話,隨便一抓就是一打。我沒什么好。”

“不管你怎樣說,我都喜歡你?！彼豕虉?zhí)的對我說。

“不。以后。當你再長大一些的時候,你就會慢慢的忘記我?！比缓笪衣陌咽直蹍菜氖终浦袙昝摮鰜?。

他在我身后忽然哭出聲來。我垂下頭,淚水就掉下來了。毫無征兆猝不及防。

那年秋天,媽媽因為蓄意傷人被判了有期徒刑,她留了一張皺皺巴巴的存折放在抽屜里,有三萬塊錢,她叫我一定要去復讀。

關(guān)于她。我想我有必要做最后的交待,在我四歲那一年,爸爸和她離了婚。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和初中部的一個物理老師私奔了。只定期給我匯款回來。那時候我一度在學校里呆不下去,物理老師是有妻子的,她總是帶著幾歲的孩子跑到校長辦公室又哭又鬧。我都感到難堪。我初二,她和那個物理老師終止了關(guān)系,回到家里,卻沒法再回到學校教書。那一天她在菜市場上看到了和別的女人挽著手的物理老師,刀子便毫不猶豫的捅了出去。她一生沒有遇見一個可以依賴的男人。

曾經(jīng)一度我的夢想是可以找到那樣的一個人,度過平和幸福的一生,我曾以為滄穹會是那個人,但是后來我明白,我自己才是我要尋找的那個可以依賴一生的人。

還有,媽媽的名字叫小美。

——⑨

我沒有忘記達達。并始終記得那一整天的歡樂就像灰姑娘的南瓜馬車,十二點的鐘聲敲過,就會悉數(shù)打回原形。我還是從前的那個枚以瓊,微微蹙著眉頭,永遠不夠快樂。

152 * * * * 2192。

很多次路過公共電話亭,我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出這個號碼,我總覺得我似乎有一句話沒有對他講?？墒乾F(xiàn)在,我覺得,不必了。

我不喜歡大雄,是因為我不明白,為什么他那樣傻乎乎卻可以得到那么多的幸福,而我拼盡全力地爭取,最后卻什么也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