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都說紅乳牛是爺爺這輩子遇上的一個對頭。
爺爺是個犟人。紅乳牛比他還犟。爺爺倔強(qiáng),這不要緊,他已經(jīng)大半輩子都過去了,現(xiàn)在他當(dāng)著我們一家人的掌柜,掌管著全家大權(quán),他發(fā)號施令我們得聽,他大發(fā)雷霆時,我們還是順耳恭聽,經(jīng)過幾十年的磨礪,他適應(yīng)了生活,生活也容得下他的犟。紅乳牛不行。它是一頭牲口,就得像牲口那樣去活。偏偏紅乳牛不愿意像牛一樣地活。
紅乳牛是爺爺買來的。包產(chǎn)到戶后不久,日子好過了,家里有能力再添置一頭牲口,爺爺就裝著我們準(zhǔn)備的錢,前去集市上買牛。之前,家里養(yǎng)著一匹驢,是隊上分的一匹黑草驢。爺爺說,驢性子猴,不穩(wěn)重,干活缺少長力,這回得添牛。
在偌大的牲口市場上,眾多牛驢騾馬中,爺爺一眼就看上了紅乳牛。紅乳牛在它的同伴中顯得分外出眾,招人喜愛。把它牽進(jìn)家門后,爺爺坐在炕沿邊喝茶,一臉欣然,蓋碗里泡開的茶葉被他吮得叭叭響,說咋樣,這??粗诲e吧,要腰身有腰身,要力氣有力氣,毛色俊得耀人眼睛哩,下出的牛娃一定不賴。
這牛確實好。全身上下一片深紅,這樣的毛色看上去干凈,簡實,四條腿結(jié)實,穩(wěn)健,真的是一頭結(jié)實年輕的乳牛。
我們一開始就稱它紅乳牛。在我們家里,每一個牲口,甚至羊,雞,狗,家養(yǎng)的幾只鴿子,都給起了名稱。按它們身上具有的明顯特征隨口起的,它們都是我們家中的一個生命,我們珍視它們,像對待娃娃那樣給一一起了名字。就拿羊來說吧,我們有好幾只羊,每一只都有名字,白頭子,細(xì)角兒,黑脖子,短耳朵,豁嘴巴,等等。我們像念熟每個人的名字一樣,熟記并能熟練運用每個牲口的稱呼。
紅乳牛一開始就受到爺爺?shù)姆滞馓?這叫我們也跟著對它另眼相看。與邋遢懶散,現(xiàn)在又懷著驢娃子的黑草驢相比,紅乳牛氣韻十分不凡,經(jīng)過幾天喂養(yǎng),發(fā)現(xiàn)它肯吃肯喝,真的是頭好牲口。連一向寡言的父親也禁不住稱贊說好牛,是頭好牛,俊得很。
這話爺爺愛聽,他喜滋滋的,吩咐奶奶腳手勤快點兒,多給牛添幾次草料。將牛槽打掃干凈些。給牛圈里墊黃土的活計也被重視起來,隔三差五,爺爺就吆喝父親前去干。父親爬到崖面上往下鏟土的時節(jié),爺爺就站在牛圈門口觀看,爺爺喜歡看著紅乳牛吃草。我們就站在牛圈門外,紅乳牛在它的槽邊,大口大口吃著,吃得香甜,投入,草料好壞,它都不挑剔,用紅紅的大舌頭卷進(jìn)嘴巴,就嚼碎咽下去。它站的地方,本來是黑驢的地盤,黑驢在這個位置站了好多年,紅乳牛一來,鵲巢鳩占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黑草驢現(xiàn)在溜邊兒,它的形象顯得猥瑣卑微,它不敢挺直身子和紅乳牛爭斗,只是膽怯地把頭伸進(jìn)槽里,吃到的大半是乳牛嘴邊漏下的草料。
就這,我們還是打心眼里喜歡紅乳牛,它大大的眼睛,修長的睫毛,眼角時常掛著一顆碩大的淚。嘴巴寬闊得像一張簸箕。它不看我們,安閑地吃它的草。肚子忽忽顫動,毛色光溜溜的,蒼蠅撞上去直打滑。
一直到了秋后碾場的時節(jié),我們才發(fā)現(xiàn)紅乳牛的缺點。對于一頭干農(nóng)活的牲口來說,這是個嚴(yán)重的缺點。它不碾場。它拒絕拉著碌碡,在鋪開麥子的場地里轉(zhuǎn)圈兒。一圈也不轉(zhuǎn),別說千圈萬圈無數(shù)圈兒。作為牲口,哪一個不得干活,只要用得著牲口的地方,樣樣活計都干,包括耕地拉車和碾場。紅乳牛倒是不拒絕耕地,還挺賣力,犁地、擺耬、耱地,都沒得挑剔,和黑草驢配合默契,不急不躁,也不磨蹭?;?真的是頭好牛。比一般乳牛強(qiáng)壯,有些犍牛的雄風(fēng)。
可是,它竟然不碾場。這怎么行,買它來無非就是耕地碾場。幾十畝田里的夏糧秋糧,就指靠它和黑草驢拉著那個石頭碌碡,一場一場碾,碾完為止。碾場可是農(nóng)家的大事,土地多,人手少,牲口弱的人家,這一碾,往往能從秋后碾到冬天大雪封門的時節(jié)。爺爺是個急性子人,一心想把光陰過到大伙的前頭,農(nóng)活上當(dāng)然更想趕在別人的前面,至少我們是不愿意落人后的。
紅乳牛跟爺爺鉚上了。麥子早就攤開,這一場攤了七十多個麥捆子,解開要把兒,一層壓一層,一圈繞一圈兒,攤出一個大大的圓在場地里。日頭出來曬曬,潮勁兒散散,就能碾了。紅乳牛和黑草驢,牛在里驢在外,套成了一對,套框后面的鐵鉤掛上碌碡,爺爺一手擎鞭子,一手牽引繩,得兒——吁——開始碾場了。
走了幾步,問題出現(xiàn)了。紅乳牛它不轉(zhuǎn)彎,不繞著鋪好的麥子圈走圓形路,相反,它徑直向前拉,直走。驢自然跟著直走。眼看一對牲口要將巨大笨重的石頭碌碡拉出麥場,拉到光場地上去。急得爺爺連聲吁——吁——呼喊,狠命抽打牛屁股,將手里的引繩幾乎拽斷。紅乳牛吃疼,干脆跑起來。幸好場里人多,大家趕緊堵住牲口,制止了一場天大的災(zāi)禍。
巨大笨重的石碌碡,只能在鋪開的麥子上轉(zhuǎn)動,萬一到了光溜溜的場地上,就不好控制,加上牲口的瘋跑,它會砸傷牲口的后腿,再說我家場地南邊的一大半,下面都是高懸的埂子,碌碡滾到場邊,就像失控的閘門,啥樣的事都可能發(fā)生。
爺爺用衣襟擦著頭上的冷汗,這一陣跑,弄得他狼狽不堪,頭上的草帽子也飛落腳底,又被他慌亂中踏上一腳,帽頂子齊生生裂成兩半。沒有人顧得上撿起草帽子,父親拉緊韁繩,碎巴巴尋來更粗的一根繩子做引繩??纯催@回收拾得牢靠多了,爺爺才重新吆喝一對牲口開始碾場。碌碡轉(zhuǎn)動起來,大家的目光看著那個柱形的石頭家伙在鋪開的麥子上滾動。
紅乳牛還是徑直走,向著前方邁進(jìn)。它根本不理睬爺爺?shù)倪汉?就算前方是高懸的斷崖,它也要往前走,好像它生來就不會走彎路。父親雙手拽引繩,爺爺狠勁拉韁繩。這樣前拉后拽,紅乳牛的頭被拉得轉(zhuǎn)向,屁股還是向著場邊擰。它的勁頭真大,直拽得兩個大男人連連趔趄。父親及時停下了,他不敢再冒險嘗試??磥?這是頭不會碾場的牛。從它掙扎的姿勢舉止上看,它是個老手,慣于和人作對,它就是不碾場,死活不愿繞著那些攤開的麥子轉(zhuǎn)圈兒。
爺爺不信這個邪,重新試了幾回,每一回都出現(xiàn)人和牲口抗?fàn)幍捏@險場面,看得人膽戰(zhàn)心驚。結(jié)果爺爺和父親都弄出一身大汗。人和牛爭斗糾纏的局面真的太駭人了,每回都是以人的失敗告終。想不到世上有這么暴烈的牛,簡直像一個不顧性命撒潑的蠻女人。
眼看日頭到當(dāng)頭頂了,不遠(yuǎn)處,二爺家的場里,早碾開了,碌碡架子吱兒吱兒的響聲,感染著我們,我們心里急得冒火。再磨蹭,我們就別妄想在天黑前將這場麥子碾完,更別說揚凈裝進(jìn)口袋。農(nóng)事都是按時走,可耽擱不起呀。爺爺從套繩下解出紅乳牛,拉緊籠頭,開始沒命地抽打它,教訓(xùn)它,光溜溜的牛皮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乳牛光滑的脊背上,我們看見隨著鞭梢的飛揚,牛的脊梁上立馬腫起一道道肉棱,血糊糊的。爺爺要它屈服,趕緊碾場。紅乳牛吃疼不過,冷不丁蹦起老高,四個蹄子下的麥子亂紛紛飛揚。父親怕惹出事端,趕緊勸爺爺平息怒火,說算了算了,大睜著眼買了個瞎牛,這時節(jié)打它頂啥用哩。
這話可戳到爺爺痛處了,他受到羞辱一般,氣急敗壞地嚷,鼻鉆子,扎鼻鉆子!我就不信叫一個牲口把人欺負(fù)住了。
這之前,我還沒有見過扎鼻鉆子。消息長了翅膀一樣飛傳開去。片刻,我們的場邊上圍了好些人,都是忙里偷閑的人,從自家忙碌的場邊上扔下家具,趕過來,瞅稀罕來了。這個驚人的消息誰都聽說了,馬子良老漢要給他心愛的紅乳牛扎鼻鉆子了。
爺爺弄來一截鐵絲。這鐵絲帶有鋼性,很硬,得用鉗子才擰得斷。爺爺在石頭上打磨著鐵絲,漸漸將兩頭磨細(xì),打扁,再磨,細(xì)得像女人織毛襪子的釬子。爺爺邊磨,邊沉聲說,我就不信,世上有不碾場的牛。
二爺家場里過來幾個男人,大伙幫助爺爺圍住紅乳牛,拉的拉,堵的堵,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要給牛上家法嘍——要給牛上家法嘍——二爺?shù)墓吓哟媾才苓^來湊熱鬧,并拍著手大笑著吆喝。幾個女人也禁不住扔下手里的木杈掃帚趕來湊趣。
爺爺黑著臉喊,女人娃娃走遠(yuǎn)些——女人娃娃走遠(yuǎn)些——小心傷到你們!
大伙呼啦啦退開一片。黑草驢被牽到場邊上,它忙里偷閑,大口扯吃場邊的冰草,享受著難得的歇息機(jī)會。
紅乳牛的韁繩,被幾個大男人緊緊抓住了。紅乳牛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它閃動著大眼睛,看著眼前忙忙亂亂的人,似乎感到了好奇。它不耐煩地抖抖耳朵,甩甩頭,爺爺捏著磨好的鐵絲慢慢靠上前,有人抱緊牛頭,爺爺對準(zhǔn)牛鼻子猛地扎了進(jìn)去。尖錐一樣的鐵絲,立時從鼻子的另一邊探出來。我們站著看的人,都覺得那錐子是從自己的鼻子眼里扎了進(jìn)去,不由得心里抽了一下。伴著一聲慘烈的吼叫,紅乳牛瘋狂地跳了起來。這一蹦子可把人都嚇壞了,幸好幾個男人力氣大,死命拽住牛頭不松手。牛掙扎一陣,慢慢泄了氣,在原地打轉(zhuǎn),血水順鼻子往下淌,一大點子一大點子。爺爺麻利地將鐵絲擰成個圈兒,再將早備好的繩子拴進(jìn)鐵圈。這一下,可將韁繩直接拴到牛鼻子眼里了。男人們拍打著手上的土說,好,這回可好了,看它還猴不猴。
父親把黑驢拉過來,兩牲口還是套一對兒,照舊是牛在里頭,驢轉(zhuǎn)邊兒。掛上碌碡掛鉤,開始碾場了。紅乳牛還是不愿意轉(zhuǎn)圈兒,梗著鼻子直走。爺爺冷笑一聲,將左手里的引繩狠勁一拽,鐵絲圈就拴在引繩上,這下等于抓著牛鼻子上的鐵絲狠狠拽了一把,牛疼得脖子彎過來,身子斜著,向前猛躥幾步。爺爺不松手,咬著牙拽繩子,再拽,牛斜斜打著趔趄,踉踉蹌蹌向前走。不知不覺中,身后的碌碡跟著牲口轉(zhuǎn)了一個圈兒。爺爺長舒一口氣,觀看的人也都微笑起來,大感欣慰。這牛能轉(zhuǎn)圈兒,也就是說它能碾場了。爺爺一點一點減少拽繩子的力度,牛也不敢故伎重演,慢慢隨著鞭子指揮轉(zhuǎn)圈兒。
碾一陣子,看看該翻翻了,牲口停在一邊,大人們用木杈一層層翻起碾成一團(tuán)糟的麥稈子,抖嗒抖嗒,總之要抖得松散開來,這樣利于顆粒盡快脫落。我是娃娃,干不了重活,被指派前去看守牲口??瓷谑禽p松活,可得操心,不能叫牲口跑了,它們屁股后頭拽著大石碌碡,萬一牲口脫韁,伺機(jī)逃跑,那石頭碌碡就是巨大的隱患。我坐在驢和牛的前面,手里握著鞭子,示意它們不可輕舉妄動。事實上,它們早累了,恨不能趴在地上歇緩一陣,哪兒有多余力氣跟我調(diào)皮呢。黑草驢大眼睛一閃一閃,想閉上眼睡一會兒,但是蒼蠅擁滿了眼角,還試圖往里鉆,驢就得不斷地擠眼,抿耳,甩頭,驅(qū)趕可惡的騷擾者。
這時的紅乳牛,模樣有些狼狽,顯得落魄。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沒有閉眼小睡,對蒼蠅的騷擾也沒有驢子敏感,它有些遲疑地看著前方,眼睛像一對大大的鈴鐺,嘴里不急不緩地反芻著,口角淌出一股一股綠草的汁水來。鼻子上的鐵絲圈被血染紅,又變黑了,成堆的蒼蠅爬上去,在尚未干枯的血痕上攘攘地動。我抓一把麥稈子,驅(qū)趕蒼蠅。蒼蠅哄地飛起,四散逃開。過一陣子,它們又來了。它們喜歡這個地方,仿佛淌血的牛鼻子眼是天下最好的去處。
疼痛讓紅乳牛英武的形象大打折扣,加上置身飛揚的麥土中,它紅潤的毛色上落滿了塵土,這使得它有些無精打采,看人的目光也不再飽含神采,更沒有了神采后面的那層奕奕閃耀的深情。它看著遠(yuǎn)山,看著麥場里飛揚的塵土,塵土中忙碌的我們一家人,它又像什么也沒看。麻雀在場前的大樹上起勁吵鬧,園子里玉米一棵棵默然站立,玉米也在看著我們忙碌的場景。
紅乳牛的目光幽幽的,忿忿的,顯得孤單,曠遠(yuǎn),和之前相比,好像多了些什么,又分明少了什么。我伸出手去,想摸一把血鼻子,那堆黑乎乎血糊糊的東西,是鼻涕血水加上塵土混合凝結(jié)而成的,粘在鐵絲穿過的血窟窿上,招引著蒼蠅。把它拿下來就好了。紅乳??粗业氖?沒有動??纯淳鸵錾夏嵌蜒?我又縮回手來,始終沒膽量前去碰到它。??纯次?目光又轉(zhuǎn)向遠(yuǎn)方。它的目光淚蒙蒙的,這樣的目光叫人吃驚,我還是頭一回發(fā)現(xiàn)牲口會有這么動人的目光,大眼珠子里滿滿含著要說的話,可是說不出來,就憋屈著,隱忍著。以前我總是看見它的偉岸與俊美,想不到它會有這樣的目光。這種感覺,叫我覺得心里難過,細(xì)想,卻不知道在難過什么,為啥莫名地就心里發(fā)疼。
整整一個秋天,紅乳牛都是戴著鼻鉆子過來的。因為它還是時不時調(diào)皮,試圖與爺爺作對,掙脫爺爺?shù)目刂啤敔敱悴桓胰∠妈F絲圈,一直靠鼻鉆子牽制著,這樣它才勉強(qiáng)拉著碌碡碾場。
吃草料時節(jié),鼻鉆子顯得很礙事,口稍一張大,就會磕碰到鐵絲圈,疼得牛直咧咧,喝水時,看看身子夠到泉邊,它猛地將頭栽進(jìn)水里,鼻子嘴巴全淹進(jìn)去,讓水泡到傷口上,似乎這樣就能舒服些。泡一陣子,才抬起頭,開始喝水。鼻子濕漉漉的,穿在鼻孔里的鐵絲也洗凈了,可以分外清晰地看見鐵絲在鼻孔的肉壁上磨出的窟窿,窟窿上新長出的嫩肉??粗@樣的傷口,真叫人心里為它發(fā)疼,感覺又疼又氣憤。這個紅乳牛啊,叫人咋說呢。它就像一個長相俊美但不本分的女人,這樣的脾性,遭受這些待遇,是在所難免的。它要是老實,聽話,爺爺肯定舍不得這樣待它。真是頭犟牛。
等碾完所有的糧食,已經(jīng)進(jìn)入初冬天氣了。鐵絲長進(jìn)紅乳牛的鼻子里,爺爺只得又請幾個大男人前來幫忙,大家牽住牛頭,取下鐵絲。這一撥動,傷口重新裂開,血照舊淌,淅淅瀝瀝地淌了好大一攤。
紅乳牛受難的日子終于過去,可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的又一個缺點。這缺點也是致命的。作為一頭乳牛,它不能生育。一開始爺爺難以相信這個事實,他買牛的時節(jié),那主人明明說他的牛懷著牛犢,有兩個月了。爺爺一回來就掐著指頭算日子,說等到農(nóng)歷八月份,牛犢就該出生了。看看八月過去,九月過去,十月,十月也過去,都到十一月了,紅乳牛的肚子始終癟癟的,哪里有懷牛犢的跡象。我的父母在私下里嘀咕,說牛肚子一直不見大,看來根本就沒有懷上犢。就吆它到旁人家里去,親眼看著紅乳牛和人家的■牛勾肩搭背地好,好過了,還是不見懷上犢。第二年,大人終于下了結(jié)論,紅乳牛它不會懷孕,它是頭不會下牛犢的乳牛。這一回,爺爺也沒轍了,這可不是弄個鼻鉆子就能解決的難題。爺爺臉上多了些愧疚的神情,他揚言說這紅乳牛他賣了去,再買頭能懷犢的乳牛來,就算品相差點,不及紅乳??∶?但只要能下犢就行,咋說也強(qiáng)過養(yǎng)著紅乳牛。
話是這么說,爺爺其實舍不得賣掉紅乳牛。等到第二年碾場時,紅乳牛還是不轉(zhuǎn)圈,拉著大石頭碌碡走直路。爺爺調(diào)試一番,發(fā)現(xiàn)不行,便拿出老法子,扎鼻鉆子!去年用過的那個鐵絲圈還掛在屋檐下,血跡早干透了,竟然沒有生銹,爺爺拿下來稍微磨磨,就給牛鉆上了,還是淌了不少血,只是好像沒有去年那么疼,它長長哞了一聲,沒有奔跳。又一茬莊稼在牛鼻子不斷淌血,不斷結(jié)痂,又不斷淌血中碾完了。以后就好多了,有前面扎出的老窟窿,碾場時把鐵絲扎進(jìn)老窟窿里就成了,牛的疼痛也就一年比一年輕下來。
為了讓紅乳牛懷上犢,爺爺簡直費盡了心思。買來草藥給它灌,拉著它到附近村莊找壯實的■牛幫忙,費盡了周折,紅乳牛的肚子還是不見大起來。這樣折騰幾年,我的父母早就不耐煩了,我們的黑草驢每年都會下出一個驢娃子,其間還下過一匹騾子,賣的錢年年貼補家用,可實惠了。這牛,只怕養(yǎng)到老還是光桿兒一個,還不如趁早賣出去為好。爺爺?shù)男乃家查_始活動,幾次下決心要賣了它,再買頭乳牛來??墒?看見紅乳牛,爺爺就心軟了,舍不得,這么俊美偉岸的牛,在乳牛當(dāng)中真的少見,一般犍牛也及不上它。相形之下,有些犍牛形象猥瑣,身體單弱,紅乳牛倒更像是相貌堂堂的男子漢。爺爺左右舍不得,說再等等,等等,說不定明年它就懷上了,它下出的牛犢一定好看,和它娘一個模樣。
這一等,就等了五六年。這些年里,我家的日子時好時壞,總體來說是向前發(fā)展的,盡管這發(fā)展的過程中充滿了艱辛與困苦,我們還是滿懷希望,掙扎著往下活。我們?nèi)兆拥暮脡?全憑年景說話。年景好,收成多,我們自然就富裕起來。偏偏這幾年總是旱,雨水欠缺,莊稼長勢一直不迎人。我們奮力向上的道路就分外曲折坎坷。
紅乳牛還是那個樣子,沉穩(wěn),雄健,干活賣力,只是不碾場,得在鼻鉆子的制約下才能碾場。這些年里始終不懷犢。由于沒有生育,它就像那些不生育卻青春常在的女人一樣,老得很慢。這些年里幾乎沒有出現(xiàn)衰老的跡象。和它一起拉套的黑草驢,衰老得厲害,半夜里不斷咳嗽,聲音咣咣的,干活時氣力明顯不及乳牛,好幾回,拉著滿載糞土或莊稼的架子車爬坡,爬著爬著,黑草驢就停下來,鼻子眼里噴著粗氣,身后的鞭子雨點一樣落下,萬般無奈之下,它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紅乳牛。像在乞求,乞求同一車轅下的同伴多出點力,好讓它能喘過一口氣來。紅乳牛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神定氣閑,它不看身畔狼狽不堪的搭檔,看著前方,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平坦大道,只要上了這道坡,它們就能輕松下來。
紅乳牛肚子一起一伏,憋足了勁,悶頭就走,套繩越繃越緊,變成一根鋼鐵般的直線,車子的重量一下子偏向牛的這邊。車軸吱嘎嘎響,車輪向前滾動,架子車被拉上了陡坡。
紅乳牛干活從不會耍奸溜滑,除了不碾場,其他的重活苦活都嚇不倒它。這正是爺爺這么長時間一直舍不得將它賣掉的理由之一。播種的時節(jié),耕麥茬地的時候,紅乳牛奮力勞作著,望著它,爺爺說,好勞力啊,好勞力,乳牛能這么踏實地下苦,比犍牛都強(qiáng)。
算來紅乳牛一共在我家生活了九年。一頭懷不上牛犢的乳牛,我們能養(yǎng)它九個年頭,確實不是容易的事,得有相當(dāng)?shù)挠職夂湍懽R。其實是爺爺?shù)闹饕?。爺爺說憑它這身好力氣,好毛色,好脾性(碾過場爺爺就忘了紅乳牛拒絕碾場的毛病,它的脾性并不咋樣好),養(yǎng)它一輩子我也不后悔。聽他的意思,他想將這牛養(yǎng)一輩子。
事實上,紅乳牛只在我們家里養(yǎng)了九年,就離開了。爺爺親自拉到集市上賣掉的,像當(dāng)初爺爺買它來的情景一樣。九二年的大旱,給我們造成了顆粒無收的年饉。糧食歉收,草料跟著奇缺,黑草驢早就賣掉,它的女兒接替了母親的位置,和紅乳牛套成一對兒。
是爺爺自己提出賣掉紅乳牛的。它牙口好,食量大,我們沒有足夠的草料供養(yǎng)它,加上家里就要揭不開鍋了,爺爺說賣了也好換些糧食來渡饑荒。對于爺爺?shù)臎Q定,沒有人提出異議。其實早就應(yīng)該這樣了。人的命都拉扯不活了,還能顧及牲口嗎?再說,它這些年連半個牛犢也沒為我們生出,就算我們再養(yǎng)它幾年,也不會給我們帶來多大收益。
賣紅乳牛的那一天,天氣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一大早日頭就爬上來,干凈的藍(lán)天上乏悠悠蕩著那些不含雨水的白云朵。抬頭看天,就能確定今天又是一個響晴的旱天。爺爺一大早就起來了,給紅乳牛喂了半背斗草料,又看它喝下半盆子水,拿一把禿刷子給它刷刷毛,看到弄得光堂利索了,牽著它出門走了。牛一出大門就小步跑著,腳底的塵土歡快地騰躍著,飛揚著,仿佛傳達(dá)著牛內(nèi)心的歡快。每次去溝里飲水,紅乳牛都會歡快地一路小跑。它以為這回還是去飲水,和九年中的任何一天相同,只是去溝底喝水,完了又會回到這個家里來。
下午爺爺回來,一臉疲憊,掏出一沓錢,說紅乳牛賣了,牛販子一眼就看中了它,說它的皮子好,出了高價。近些年人們有一種奇怪的看法,認(rèn)為紅牛棗紅牛的皮子好,值錢,至于怎么個值錢法,我們不得而知。有一點是叫人遺憾的,爺爺沒有將牛賣給販子,牛落到販子手里,等不到天黑牛就會變成一堆骨頭,一張皮子,外加一堆剔得七零八落的肉塊。爺爺把紅乳牛賣給北山跟下的一個老漢了,那老漢說他買回去家里養(yǎng),種地。權(quán)衡之下,爺爺覺得牛落到老漢手里要比牛販子手里強(qiáng),就沒多猶豫,少了錢,低價賣給老漢了。連一根新的韁繩也沒有解下,讓牛帶走了。算來少賣了二百多塊錢。二百多元可以買回四袋子三等面粉,夠我們一家人吃一個多月??墒?想到紅乳牛濕漉漉的大眼睛,我們心里軟了,沒有理由埋怨?fàn)敔?。紅乳牛在我們家里養(yǎng)了九年時間,已經(jīng)像一口人一樣了,它能有個好歸宿,不正是我們大家所期望的嗎。何況它還是那樣一頭有缺點的牛。我們沒有遺憾,只盼新主人對它好一點,能夠善待它。
時光流轉(zhuǎn),荒年終于過去了。我們迎來了大旱過后雨水充沛的好年成。三年沒旱,我們的日子里有了新的起色。起碼不再為吃飯發(fā)愁,出現(xiàn)了愿望中豐衣足食的景象。我家重新添了牲口,一頭黑乳牛,一匹黑騾子。黑乳牛除了毛色不好,干起活來叫人樣樣稱心應(yīng)手。頭一年就生出個胖墩墩的牛犢。之后每年都生,從未間斷??粗律呐賴锶鰵g尥蹶子,我們就記起紅乳牛來,它要是還在,也該是頭老牛了。不知道它現(xiàn)在還在不在人世。想來,極有可能不在了。
時光推移,隨著記憶淡化,模糊,紅乳牛的記憶似乎早該結(jié)束了。可是,九九年的秋天,碾場的時節(jié),爺爺忽然提到了紅乳牛。這時候,連我們的山溝溝里也普及了農(nóng)用車,像手扶拖拉機(jī)、蹦蹦車之類,尤其蹦蹦車,它便捷輕巧,很好操作,農(nóng)戶們幾乎家家購置了。這鐵家伙對農(nóng)活很實用,拉糞,運糧,耕地,都很省事。更具有實效的是用于碾場,它碾場的速度與質(zhì)量都遠(yuǎn)遠(yuǎn)勝過了牲口,牲口拉著碌碡一圈圈轉(zhuǎn)悠的古老勞作方式,慢慢變得少見了。從夏收一結(jié)束大家就開始碾場,不等秋收,夏糧已經(jīng)碾凈并收拾停當(dāng),秋糧更不經(jīng)碾?,F(xiàn)代化的東西就是比老牛破車先進(jìn)。養(yǎng)牛也成了發(fā)家致富的途徑,沒有人認(rèn)認(rèn)真真十來年如一日地養(yǎng)著同一頭牲口了。我家的牲口也在不停地倒換。
這一年的麥場上,爺爺望著突突冒煙的蹦蹦車,說紅乳牛要是遇上這樣的世事,肯定受不了那么多罪孽。爺爺?shù)穆暁饴v騰的,帶著深深的悔恨和懷念。我們都呆住了。邊干活邊慢慢想,可不正是這回事,起碼,就不用為碾場的事費神了?,F(xiàn)在的牛大多不用碾場,也就沒有為碾場鉆鼻子的事發(fā)生。這時父親插嘴說現(xiàn)在興起一種新的孕育方法,把牲口吆到獸醫(yī)站,人家用一根針管子,就能叫牲口懷上犢,還是科學(xué)方法育的良種。要是給紅乳牛也來一針,說不定它也能懷犢下犢呢。
把這些零散的事情放到一起細(xì)細(xì)思量,最傷感的是爺爺。他居然為此好長時間不能原諒自己,悶悶的,沒事跑到后院,站在牲口圈外,看它們吃草。一看就是半天,黑乳牛永不停歇地做著反芻,爺爺就看得出了神。
那一年,黑乳牛下的牛犢長大了,我們拉到集市上去賣。農(nóng)貿(mào)市場上擠滿了等待賣出買進(jìn)的牲口,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牛,驢,騾子,羊,什么牙口什么形貌的都有,直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就在繚亂中我看見了紅乳牛。
我覺得它就是紅乳牛。盡管眼前這頭牛已經(jīng)很老,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v是流年飛轉(zhuǎn),它們也頑強(qiáng)地保留了下來。比如紅乳牛濕漉漉的目光,它高大松垮的骨架,它看著前方時睥睨一切有些高傲又有些悲哀的憂郁神情。那些年里,我背著背斗給它添草,最初勉強(qiáng)夠得上牛槽,到后來身子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槽的邊沿,我給它添過無數(shù)次草料,趕著它去溝里喝水,每天兩趟,在附近的小學(xué)校念書的時節(jié)也沒有間斷過。它走在路上興沖沖樂顛顛的樣子,我一直記得,下到溝底,它喜歡將整顆頭猛地伸進(jìn)泉里,泡一陣子,再抬起頭,慢慢喝水。尤其碾場時歇息的間隙,它鼻子上扎著鐵絲圈,鼻子孔里噴出粗壯而燙熱的氣息,直接噴到我臉上來,熱乎乎,腥烘烘的。這記憶沒有隨著時日輕易淡忘。
我堅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紅乳牛,它被牽在一個小伙子的手里。這個小伙子顯得流里流氣的,分頭梳得油光水滑,衣裳顯得抖抖的,一塵不染。市場上燙土厚,風(fēng)刮過,就起一陣土霧,他的頭發(fā)上不斷落著塵土。他左手牽牛的韁繩,右手不時騰出來刨一刨頭發(fā)??此兕^發(fā)的動作,就能斷定這年輕人不是踏實務(wù)農(nóng)的料,就算以前種地,至少現(xiàn)在沒有種地,與土地打交道的人,頭上臉上衣著神態(tài)上總有一股與泥巴掰扯不斷的氣息,這氣息,叫人無法說清,但能感覺得到,準(zhǔn)確無誤地感覺出來。我們身上都有這種氣息,深深地潛伏在全身上下,神態(tài)舉止里,汗水血液里。那些試圖離開土地的人,總在想方設(shè)法刷洗這些氣息,卻是一時半會兒難以全部清除徹底,就把自己弄得像個二流子。比如這個年輕人。我看他就是個典型的二流子。
一根爛繩子的另一頭,就是紅乳牛。這還是我家那頭紅乳牛嗎?紅潤油亮的毛色,健碩勻稱的四肢,修長柔軟的尾巴,都看不到了。眼前的乳牛,毛色發(fā)暗,稀稀疏疏,脫落得厲害。毛梢發(fā)黃,干枯,晦暗。肚子上的毛脫得尤其嚴(yán)重,大面積露出土白色的肉皮。原來的勻稱有致狀如山巒的肚子,變成了瘦得發(fā)癟的空口袋,站在眾多牲口群里,它顯得分外矮小,瘦弱。它沒有看我,也不看身畔的同類,目光浮在地上,似乎對什么都沒有興趣,眼睛偶爾抬起,我看見有一種虛幻的東西在幽深處飄浮。這些年它都是怎么過來的?
我們的牛犢很快就賣出去了,爺爺裝上錢,我們就離開了牲口市場。那個年輕人拉著他的牛走進(jìn)人流熙攘深處去了。身子相擦而過的時候,它的目光看到我了,只是輕輕一劃,就劃開了,厚厚的塵霧中,我驀然覺得那一雙眼睛里含著一股水意,濕漉漉的。
爺爺左肩上掛著那個發(fā)舊的黑挎包,擠進(jìn)人流,他要去為我家購買過日子的零碎東西。他走得很快,我簡直跟不上他的腳步。紅乳牛的身影就這么一閃而過,以后再去趕集,我會站在牲口市場邊上望那么一會兒,用心尋找,但再也沒有見過紅乳牛的影子。也許,那根本就不是紅乳牛,只是這里無數(shù)人家中某一家人所養(yǎng)的一頭老牛,毛色身形與紅乳牛有些相像的地方罷了。那頭脾性不好又懷不上牛犢的紅乳牛,說不定早就被賣進(jìn)了屠宰場。
可惜沒時間容我走近前去仔細(xì)觀看它的鼻子,不知道它的鼻子眼里有沒有舊傷痕,扎鼻鉆子留下的痕跡,那可是確認(rèn)我們紅乳牛的最好的辦法。
之后,我們又養(yǎng)了好幾頭牛,但沒有一頭能及上紅乳牛,那真是一頭不錯的牛。
責(zé)任編輯 齊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