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祖貽
內容提要:以反袁(世凱)、反帝制復辟為目標的護國運動,廣西獨立是繼云、貴起義后關鍵的一步。廣西獨立是梁啟超與陸榮廷互動的結果,但兩人打算既一致又不完全一致,于是在對待廣東龍濟光勢力問題上產生分歧,梁為顧全大局不得不轉向陸的立場。待護國運動結束,梁遵守諾言。為陸據有兩廣作了工作。這一段歷史,反映了舊中國文人(如粱)與武力集團(如陸)合謀一事時,文人必然處于不利地位的現(xiàn)實。
關鍵詞:護國運動梁啟超陸榮廷互動
中圖分類號:B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09)04—38—44
梁啟超和陸榮廷,一個是聞名遐邇的思想界領袖,一個是西南地方實力派代表人物,兩人本風馬牛不相及,但偏偏在護國運動中,卻結合起來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在民國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護國運動中梁、陸的互動,從近期效果上是成功的,共同發(fā)動了廣西的獨立討袁,但陸的獨立隱藏了占據兩廣的長遠打算。因此在對待廣東問題上,梁不得不接受陸的意見,以至一再對龍濟光讓步;待陸要對龍下手,梁也與陸呼應,終于讓陸順利地據有了廣東。從長遠看,陸榮廷成為西南軍閥桂系首領、“南霸天”,梁啟超是起了作用的。
一、陸榮廷的反袁動機與梁啟超的策動
陸榮廷(1859—1928)字干卿,原名阿宋,廣西武鳴人。自幼投身綠林,清末受招撫,因鎮(zhèn)壓會黨起義有功,由督帶、分統(tǒng)升為統(tǒng)領。1907年,同盟會發(fā)動欽廉防城起義和鎮(zhèn)南關起義,陸率部“清鄉(xiāng)”得力,升任右江鎮(zhèn)總兵,又調左江鎮(zhèn)總兵,出任廣西邊防督辦。1911年廣西提督龍濟光調往廣東,陸被擢升為廣西提督。武昌起義后,廣西巡撫沈秉璧、布政使王芝祥在革命黨人和廣西群眾壓力下,宣布獨立,沈被擁為都督,王與陸榮廷舉為副都督,陸并不去省會桂林就任,而在南寧另立軍政分府。沈與王在廣西的統(tǒng)治并不穩(wěn)固,在一次兵變后,紛紛求去,陸榮廷順利地當上廣西都督。
在民國初年政治斗爭中,陸榮廷是站在袁世凱一邊的。二次革命爆發(fā),他一面向袁表示忠誠,要與袁氏“中央共安?!?,派兵駐守湘、粵邊境,更援龍濟光六個營,助龍撲滅廣東反袁獨立;另一面則鎮(zhèn)壓、捕殺廣西革命黨人,連過境的也不放過。袁就任正式大總統(tǒng),陸親率文武百官遙相祝賀。一向對袁忠心耿耿的陸榮廷,為什么會一反素衷,在滇、黔兩省起義后,舉起反袁大旗?過去研究者總結為以下幾個原因:一、袁嘉賞不公,厚此薄彼。1914年6月,袁撤消各省都督,改為將軍。龍濟光被授為振武上將軍,陸只是個寧武將軍,位居龍下。第二年袁知陸不滿,才升為耀武上將軍。但洪憲封爵時,龍被封為公爵,后晉升郡王,陸始終是侯爵。顯然,龍濟光更得到袁的寵信。陸被封侯爵后,不許僚屬道賀,拒絕列名于各省將軍請袁早正大位的密折,就表現(xiàn)了陸對袁的不滿。二、袁為加強對各省控制,派親信赴各省監(jiān)視(如云南派任可澄,貴州派陸建章),當袁派王祖同任廣西巡按使兼會辦廣西軍務赴桂就任,陸就以回武鳴老家養(yǎng)病為由,以示對袁此舉的抵制。三、袁操古代帝王以子為質的故伎,要各地軍政大員送子進京,陸榮廷被迫送愛子陸裕勛進京。陸后以“侍父疾”為由,召陸裕勛回桂,袁雖不得不同意,陸裕勛卻不明不白死在回桂途中。
以上分析雖道出了陸榮廷參加反袁護國的一部分原因,但還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還在于袁世凱要獨霸全國,一心要削弱或鏟除地方勢力,與陸榮廷要保持其對廣西的統(tǒng)治、力圖擴張其實力的矛盾。這些矛盾具體反映在:陸榮廷要將省會由桂林遷往他勢力控制下的南寧,袁世凱不準;陸截留了廣西全省田賦捐稅,袁一再下令上繳;陸以廣西“地瘠民貧”為由要恢復清代協(xié)餉,請中央或廣東給予支持,袁推托不予。更使陸難堪的是陸與龍濟光、龍覲光弟兄本是同僚,地位相當,龍出任廣東都督又得到陸的大力支持,龍、陸兩家還是親家(龍覲光之子娶了陸榮廷之女)。經袁世凱撥弄,龍的地位陡升,形成了“以東制西”的局面,完全斷了陸榮廷染指廣東的希望。這些才是陸榮廷反袁的最主要原因。
在袁世凱高壓下,陸榮廷不敢輕舉妄動,但他卻在窺測時機。當時他最重視的是袁世凱親信段祺瑞、馮國璋的態(tài)度以及梁啟超為代表的進步黨動向。當陸了解帝制圖謀已引起段、馮的不滿;梁已出京,并在天津秘密策動云、貴起義時,他就亮明了自己觀點,以是云南起義時,陸榮廷駐滇代表敢于“聲明取同一態(tài)度”。[2梁在策劃滇黔起義時就有了廣西響應的這一步棋。
廣西起義既在梁啟超戰(zhàn)棋推演中占有如此重要位置,梁、陸的互動就不可避免了,但在梁、陸之間互動交往前,蔡鍔已與陸的親信陳炳壟有了來往。黃溯初回憶:“任公與陸干卿之關系,并不因孝懷及其弟子而生,乃因陸派要人陳炳壟(曾為師長及粵督軍)本與松坡通蘭譜,松坡與干卿間夙系此人牽線,故陸之推重任公,要求其赴桂,共同發(fā)難者,其原因半為慕名,半系松坡、舜卿(炳壟之號似為此二字),從中促成之也”。[3蔡鍔在梁、陸間做了什么工作,此處暫且不論;梁啟超與陸榮廷第一次書信往來,卻在云、貴起義爆發(fā)之后。梁回顧說:“當云南首義之初,廣西之響應,之為全國所期待。凡曾與陸干卿將軍接者,共信其無變也。荏苒兩月,音響轉寂,于是漸或竊竊焉憂之。正月下旬吾致干卿一書,將三千言,為反復申大義剖利害。吾與干卿既未前識,且茲事茍非內斷諸心者,即游說何由進?吾書不敢期于有效,盡道而已”。
可見梁主動發(fā)出的這封信,期望本不高,但這封信卻擊中了陸榮廷的要害。
梁致陸的信最重要的部分是借箸而籌,設想了陸為什么遲遲不宣布獨立的三層原因:一是廣西貧瘠,餉械缺乏;二是陸指望南京馮國璋,希望馮能挑個頭;三則是擔心龍濟光抄后路。關于第一層,梁指出,槍械問題,陸已有所得(指陸假意人黔,向袁要餉要槍事),騙袁只能一次,已不可再,再不起兵,必生危險;至于南京方面,梁告訴陸,“華甫(馮國璋字)之與啟超,總以持重為得計”,馮反希望西南大局有規(guī)模后再反袁,寄望于馮能“馬首是瞻”已不現(xiàn)實;第三層,梁知悉龍、陸之間關系,認為陸不可能隨龍之后向袁稱臣,“此膝一屈,不可復伸”,即使保持中立也不可,不討袁,必從袁。對龍濟光,梁為陸策劃,能同舟共濟固然好,如龍還在猶豫,只能“挾義以拔子誠(龍濟光字)而致云霄”。在為陸榮廷痛陳利害后,梁啟超還有進一步的忠言相告:“若桂軍一起,粵能景從最善也,即不然,而首以偏師略定欽廉,運輸孔道一通,則桂省何至以乏餉乏械為慮者”。梁還鄭重告訴陸,這個進軍廣東的計劃為“此又此間極秘之消息,不能不為將軍告者也”。梁是非常了解陸有進軍廣東的意圖的。這封信在打消陸榮廷顧慮的同時,又面陳了進軍廣東的策略,自然得到陸的反響。陸收到這封信后不久,便有陳祖虞的到滬,陳轉述陸榮廷的話,更證明了陸對梁啟超來信所陳策略的反應。
據梁氏弟子吳貫因(柳隅)的回憶:“無何陳君祖虞由京師至訪,余(可能有誤,應是“陳”或“君”)言陸公榮廷實蓄討袁之意,可說之,即起義。然廣西一起義,必謀下廣東,欲下廣東,非得梁任公相助不可,因請余能請任公南下否?余告以君如能說陸公即起義,請任公南下相助事,余當任之。陳君遂回廣西,謁陸干卿,陸公
披襟與談天下事,言將起義,極愿得梁任公相助,因遣陳君至滬迎梁任公。”
陳祖虞的話,轉達了陸榮廷的意圖,起義目的就是奪廣東,要奪廣東,就一定要得到梁啟超幫助。梁啟超是廣東人,在廣東有極高聲譽。1915年3月,梁為其父祝壽曾回廣東,時不僅康梁門人,全廣東官、紳、商、學各界熱烈歡迎之景象,陸榮廷不會不知。所以陸榮廷要迎梁啟超人桂,固然是因梁為執(zhí)牛耳的思想界領袖、云貴起義的策劃人;更重要的是要借梁的名望,來完成圖粵大舉。這與梁給陸的信中鄭重提及的建議如出一轍。
1916年2月28日,陳祖虞唧陸榮廷之命到上海迎接梁啟超;不幾日陸又派等級更高的唐紹慧來滬迎梁啟超,唐轉述陸榮廷的話更為直接:梁啟超早上到,陸榮廷晚上就宣布獨立,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便宣布獨立。梁啟超大喜過望稱:“我立刻就去?!?/p>
梁啟超與陸榮廷之間的互動就此展開。兩人近期目的是一致的:廣西獨立和討袁。梁為了說動陸,不惜以東下欽廉(廣東)為餌,此一點又正中陸榮廷下懷。經反復權衡,陸榮廷遂舉起義旗,廣西成為護國運動中,宣布反袁獨立第三個省份。
二、陸、梁互動的成果:廣西獨立
陸榮廷是在護國戰(zhàn)爭最關鍵時舉起義旗的。為說明陸榮廷、梁啟超共同發(fā)動廣西獨立時機之重要,不妨對護國戰(zhàn)爭作些回述。
按天津密會商定,蔡鍔潛回云南,于1915年12月25日與唐繼堯等聯(lián)名宣布云南獨立,組成護國軍三軍,分別由蔡鍔、李烈鈞、唐繼堯為司令。第一軍由蔡鍔統(tǒng)率,于1916年1月入川;李烈鈞統(tǒng)率第二軍遲至二月才出發(fā),計劃入桂,第三軍由唐繼堯率領,駐守云南大本營。1916年1月27日,在戴戡、王文華等發(fā)動下,貴州響應云南,宣布獨立,組成兩路黔軍,北路由戴戡率領入川,東路由王文華率領入湘。為對付滇黔起義,在軍事上袁世凱很有信心,立即調兵分三路:一路由曹錕、張敬堯率北洋軍及河南、山東、四川地方武裝共四萬五千人,在四川南部開辟戰(zhàn)場,主要迎戰(zhàn)蔡鍔的護國軍的第一軍和北路黔軍;另一路由北洋軍馬繼曾為首共二萬六千人,在湘西接戰(zhàn)東路黔軍,此兩路均由曹錕統(tǒng)一指揮;另一路為偏師,任命龍覲光為“云南查辦使”,率粵軍假道廣西,擬迫陸榮廷共同抄云南后路。龍覲光、龍濟光原是云南人,為配合龍覲光入滇,其家族在蒙自、個舊一帶發(fā)動暴動,準備東迎龍覲光。
戰(zhàn)事主要在蔡鍔的護國軍第一軍與北洋軍之間展開。時蔡鍔的第一軍共三個支隊即三個團,不過三千余人,…以三千余人與北洋軍數萬人相抗,其戰(zhàn)斗之艱苦可想而知。護國軍第一軍入川初期,北洋軍尚未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護國軍尚能取得小勝,但當曹錕、張敬堯部署一定,護國軍便只能在瀘州、納溪一帶與北洋軍對峙。主戰(zhàn)場如此,湘西戰(zhàn)場同樣艱苦異常。在戰(zhàn)事已成僵局情況下,梁啟超內心的焦急已超乎想象,他后來回憶:“自從云南起義后三個多月,除貴州以外,沒有一省響應,蔡公軍又圍困在瀘州,朝不保夕。袁世凱看著我們這些跳梁小丑指日可平,早已大踏步坐上皇帝寶座了。我們在上海真是急得要死,自己覺著除了以身殉國外沒有第二條路了……當時態(tài)度最不明嘹的,就是廣西陸君榮廷,我們所盼望第三省的響應,也只有這一處”。又有一處回憶:“……及云南軍在四川與袁軍相持,事趨危機,陸君乃崛起以促時局之解決。當時兩軍成敗,間不容發(fā),廣西獨立,茲役最重要之樞紐也”。作為當事者,梁啟超的回憶,如實反映了他本人是如何企盼陸榮廷的廣西獨立的,以及廣西獨立對整個護國運動所起的作用。
3月初梁啟超帶著興奮的心情赴桂,為使廣西獨立搞得更有聲色,他秘密從上海經香港、越南,途中親為陸榮廷起草了一系列獨立文告,派人送往陸處,表現(xiàn)了梁啟超的主動性。
陸榮廷也并非被動,盡管梁啟超的信打動了他,但為準備廣西獨立,他仍做足了文章。對袁世凱要他支持龍覲光人滇,他不僅允許,派馬濟部隨軍,而且出謀劃策,讓龍“少帶人多帶槍”,廣西有的是人;袁要他出兵入滇,他卻主動要求入黔,并出任貴州宣撫使,移兵柳州,做出姿態(tài),不過條件是要袁供給他槍、餉。3月9日,龍覲光攻下剝隘,入滇門戶洞開,陸卻命桂軍馬濟部繳了龍覲光的械,此時袁提供的槍、餉均已到手。所以不等梁啟超進入廣西,3月15日便在柳州宣布獨立,文告均用梁為他起草的,署名也是陸、梁兩人。陸榮廷的廣西獨立顯然是經過周密計劃的,以是梁到廣西后,不由得發(fā)出內心感嘆:“陸督之豁達誠摯,求諸古人尚未知誰可比,而又精細有條理,真國之寶也”。事過七、八年,梁啟超回顧這段歷史,還忍不住稱贊:“陸君榮廷到底是好漢。”
經過艱苦旅程,4月4日梁啟超由鎮(zhèn)南關入境抵南寧,陸榮廷親自赴江口相迎。從此兩人開始了更密切的互動。
三、在對待廣東獨立問題上,梁、陸間的分歧與統(tǒng)一
梁啟超是在由越南赴廣西的途中知道袁世凱取消帝制的。袁的取消帝制不過是以退為進的手段,他仍竊居總統(tǒng)職位,仍調兵遣將鎮(zhèn)壓護國軍及各地反帝制活動便是明證。梁深知袁的為人,在途中便給各方發(fā)電,特別是給陸榮廷的電報,堅持袁必退位,陸榮廷是贊成梁的主張的。陸在一封《致廣東民黨領袖電》中說:“現(xiàn)袁氏方以撤帝制欺人,冀利用國人茍安之心理,以挾其頹勢,吾輩當趁此一鼓作氣,急催先鋒”?!薄捌鋱猿址丛鍪菆远ǖ摹V東宣布獨立后,粱認為必須組織一個統(tǒng)一領導兩省軍務的機構——兩廣護國軍都司令部,并推岑春煊任司令,后來又成立軍務院,陸榮廷都是支持的,因為無論都司令部、軍務院乃至岑春煊出山,都不妨礙陸榮廷的利益,相反由于當時桂軍正處強勢,這些機構設立都在陸可控制的范圍之內;岑春煊雖做過陸上司,但無兵權,而岑同時是龍濟光的上司,正可借岑來制龍,也是對陸有利的。以上意見雖由梁提出,均得到陸的同意,可說是兩人的共同決策,是兩人互動中取得共識、行動一致的地方。
但是,在對待龍濟光廣東獨立問題上,梁啟超和陸榮廷卻產生了分歧。
時任廣東將軍的龍濟光是袁世凱的親信、爪牙。他為袁世凱撲滅了廣東二次革命,瘋狂鎮(zhèn)壓、屠殺革命志士與民眾;他的濟軍分占廣東各地,向人民橫征暴斂,搞得民不聊生;對袁的獨裁統(tǒng)治和帝制陰謀,他更分外賣力,以是袁封他為郡王。龍濟光在廣東的統(tǒng)治,激起民眾反龍反袁怒火,全省由革命黨人和反袁領袖領導的民軍分布全省,連廣州城已有“屠龍黨”存在。廣西獨立時,龍濟光之兄龍覲光部已被繳械;省內的欽廉地區(qū)已宣告獨立,歸附了陸榮廷;粵東潮汕莫擎宇亦宣布獨立;陸榮廷親率桂軍已抵梧州,龍濟光在走投無路情況下,急電北京向袁求援,在援不濟急情況下不得不在4月16日宣布獨立。據說獨立前曾向袁請示,袁的復電為:“獨立,擁護中央”。揣摸了袁的意圖,所以龍的獨立電文,對袁世凱帝制陰謀只字不提,反倒要“以原有職權,保衛(wèi)地方,維持秩序”,殺氣騰騰向民軍開刀。當時不僅梁啟超,海外僑胞、粵籍名流都紛紛譴責龍氏的假獨立,堅持“舍龍退職外,對粵無調停余地”。梁氏更堅持龍必須下臺。他給陸榮廷去電,申明去龍理由:“至龍氏惟知利祿,豈知國家,若彼不抗義師,我公自可盡親舊之誼,力保其生命財產,乃至加以種種優(yōu)禮,原無不可。若猶欲把持廣東,是安可許?粵氏三年來之苦況,公當洞悉無遺,豈忍聽其哀號呼吁,不
為拯救者”。
但為時不久梁啟超的口氣便變了。梁的改變,是因為接受了陸榮廷的看法。
陸起兵討袁的原因,已如上述。占領廣東、稱霸兩廣,本是陸的心愿。但陸深知廣東是一口吞不下的。不僅龍濟光不肯相讓,龍后頭還有袁世凱及北洋政府撐腰;此外廣東還有為數眾多的民軍,屬孫中山派系的有朱執(zhí)信、鄧鏗、陳炯明等部,屬梁啟超派系的有徐勤等部,這些民軍的成員都是廣東百姓。廣東百姓是從龍濟光的濟軍暴行中感知帝制帶來苦難的,所以在反袁、反龍斗爭中,百姓喊出了“廣東為廣東人之廣東”,驅龍就要將廣東“交還于廣東人經理之”,這種反對外省人治粵的呼聲,陸榮廷不會不知道。所以陸榮廷的策略是暫時維持龍濟光在粵統(tǒng)治,一方面抵制袁軍南下,另一方面牽制地方民軍,等待時機,制造名正言順地進粵的條件。至于梁電中所估計的龍、陸兩家的舊交情誼,反倒是極次要的。
正因為此,陸榮廷便對龍濟光的假獨立持支持態(tài)度,轉而說服了梁啟超。從梁氏現(xiàn)存電文看,3月底4月初,梁還稱非去龍不可,但與陸見面以后,口氣頓變。最早顯示變化的電文是4月6日,這封電文明確告知,他的變化來自陸榮廷:“干對粵則有規(guī)劃,持之頗堅,弟初不謂然,今亦首肯”。7日給李烈鈞的電文亦稱:“粵已于魚日獨立,其當局或不饜人望,然藉此免糜爛,我軍的專力規(guī)復中原,自是大佳”。為穩(wěn)住龍濟光,梁反致電龍與張鳴岐,稱“干公對粵無他意,兩公當能深信”,希望龍、張能與陸、梁“同舟共濟,此心更可表天日”。為維護龍濟光搖搖欲墜統(tǒng)治,還特電廣東民軍領袖,“千公于粵事計劃精詳,粵之宣布,全屬于此間熟商之結果。龍、張為干公至誠所感,亦以至誠相應,系毫無可猜疑之余地。今日之事,必須兩粵完全安堵,乃可蓄養(yǎng)精銳以殲狂寇,干公已專電為兄等略述此志,務望苦勸各同志,協(xié)保秩序,待干公到后,斷無不可解決之問題”。梁啟超為支持陸榮廷,轉到為龍濟光辯護的立場,要民軍相信龍濟光,與龍“協(xié)保秩序”。這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隨即遭到非議,有人就說:“粵人以龍之獨立為偽,而龍則自以為真,不惟龍自以為真,即陸榮廷、梁啟超兩公亦不復以為偽”。其實陸榮廷何嘗不知龍為偽,梁心里也未嘗不知龍是偽,但陸既認為是真,梁也不能不說是真,轉而去說服別人相信龍之獨立為真。梁、陸之間的一番互動,結果是梁既充當了陸的工具與傳聲筒,更充當了龍濟光的辯護士和鬧假獨立的遮羞布。
龍的獨立既是假,狐貍尾巴總有露出一日。當時廣東全省絕大部分縣政都不在龍濟光手中,民軍占領了一多半,民軍不承認龍濟光統(tǒng)治,龍軍為爭奪財源、地盤,不斷尋釁鬧事,雙方都向陸榮廷發(fā)電,請陸來粵解決問題。陸榮延自是高興,在復電中透露出陸的意圖。其意有兩端:一、電文中一再聲明“兩粵唇齒一家”,稱只要“榮廷東來,就商一切,諒斷無不能疏通之意見”,“榮廷為捍衛(wèi)兩粵計,亦不能坐視也”。已儼然擺出兩粵共主的架勢。二、除到廣東調解龍與民軍關系外,陸又聲言他之與梁啟超東下,為的是“亟圖規(guī)取中原之計”,“仆等即日東來,與當局共商北討”。暴露了陸榮廷想用北伐或北討名義,逼龍濟光離粵的意圖。
但龍濟光并不輕易就范,陸榮廷、梁啟超到了梧州,先派親信湯覺頓往廣州調停,在龍濟光暗中策劃下,爆發(fā)了珠海慘案。一次會上,湯覺頓、王廣齡、譚學燮被槍殺,其中湯為梁的親信,又是陸的代表,王、譚均為粵籍,是力主調停民軍與龍氏關系的人。事后龍既不懲兇,還放走兇手,慘案的黑幕已昭然若揭。消息傳開,一度桂軍有東下之意,廣東民軍有“屠龍”之說。龍濟光為避免被動,不得不答應放棄粵督位置,讓與岑春煊,自率軍北伐。這又是個緩兵之計,當桂軍主力撤回,龍便表示決不放棄廣東都督一職;岑春煊自知當不了都督,便出來保證龍的地位,只要求龍能北伐,但龍又次食言,連北伐也不提了。龍的屢次食言和反噬,激起肇慶都司令部軍人及各地民軍的切齒痛恨,均提出“討袁必先去龍”口號,此時負責都司令部的梁啟超卻遵照陸榮廷主張,一再對龍濟光忍讓。5月15日還冒險親去廣州說服龍濟光。會上,龍的手下亦有意重演珠海慘案,但龍濟光不敢;龍、梁兩人還發(fā)聯(lián)名通電,聲稱會上二人“水乳交融”,龍已答應與獨立各省“團結一致,專心北伐”,梁啟超又次充當了龍濟光的擋箭牌。事后梁告訴蔡鍔,他這么做的原因。稱他為粵事“吞聲嘔心”,龍濟光“殲我三良”,原不想與龍見面,但考慮到如果龍濟光果真倒向袁氏一邊,從內部發(fā)難,必定影響桂軍北伐,加上收拾局面“非期月而奏功”,于護國大局極為不利。所以他是“飲淚言和,奮身入虎穴”,赴的是一場“鴻門惡會”。從梁的角度考慮,也有其道理,從護國大局出發(fā),此時不宜發(fā)生內部矛盾。但要維持龍氏統(tǒng)治是陸榮廷定下的決策,決策如此,對龍只能一味忍讓。梁的“飲淚言和”,包含了多少委屈與無奈!
梁認為他的廣州之行,感動了龍濟光,所以他曾說廣東“沒有什么問題了”。其實是大有問題的。龍仍賴在廣東都督位置上,也根本沒有北伐。這時全國形勢已越來越有利于護國軍,在桂軍壓境形勢下,5月29日湖南湯都銘宣布獨立,加上前面的浙江、陜西、四川,獨立省份已達7個;6月6日,袁世凱在一片唾罵聲中死去,黎元洪繼任大總統(tǒng),北京政府實權落在袁的心腹段祺瑞手中。龍濟光的后臺倒了,為了向段表忠心,龍宣布取消廣東獨立,并派兵阻止護國軍李烈鈞部北上,在6月至7月間,龍、李兩軍在粵北開戰(zhàn)。
陸榮廷眼看解決龍濟光的日子已到,電告已至三水的桂軍莫榮新部進逼廣州,與李軍合擊龍濟光。7月6日,段祺瑞不得不任命陸榮廷為廣東督軍,改委龍濟光為兩廣礦務督辦,龍不答應,段又改任陸為湖南督軍,龍仍暫署廣東督軍。陸榮廷見目的未達到,親率入湘桂軍南下,龍濟光不支,敗退海南。10月2日,陸榮廷在肇慶出任廣東督軍,10日進駐廣州。
上述事件發(fā)生時,梁已去上海,但兩人函電往來極密切,因陸榮廷知道梁啟超那支筆的力量,梁也不負所托,大造廣東非陸不可的輿論。待梁探知北京已決定讓陸出任廣東督軍,搶先告訴陸,稱“粵民水深火熱,專恃干公為解倒懸,元首為地擇人,苦心遠識,乞干公千萬勿辭,謹代表鄉(xiāng)人百叩以請”。居然以廣東民眾代表身份吁請陸榮廷到廣東蒞任。為了讓陸順利掌握廣東實權,梁早讓岑春煊結束了軍務院,又連電段祺瑞、馮國璋,逼龍離開廣州,梁啟超到此才完成了在發(fā)動陸榮廷反袁時的許諾,讓陸榮廷名正言順地得到了廣東。
四、結語
梁啟超與陸榮廷在護國運動中的互動,為時并不長,只有十個月(1916年1月至10月)。這十個月中,大致分兩段,以梁氏抵廣西為界,前三個月是梁的發(fā)動階段,動員陸榮廷起兵反袁,陸也沒有閑著,在做廣西獨立的準備。從表面看,梁是主動的(主動給陸榮廷寫信,又親自跑到廣西),因為陸再不獨立,首義的滇、黔就支持不下去了,所以梁的主動帶著幾分急切的心態(tài)。而陸不然,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什么時候宣布獨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在梁、陸之間,陸對梁是一直欣賞的,也亟想將梁拉攏到自己身邊,其原因已如前述。但沒想到梁給陸的那封信卻道中了陸心中的愿望——據粵。所以陸更盼望梁能南下,助他一臂之力。這是陸兩次派專使迎梁
南下、到越南又派專人迎梁入桂、梁一踏上廣西便受到空前熱烈歡迎的原因。而宣布廣西獨立的電文,用的是梁的稿子,署名又是陸、梁二人,這也是超常規(guī)的。后來梁啟超回憶廣西起義經過,曾說過:“或者我那封信有點子幫助也未可定”。其實“幫助”大得很,正是此信道出了陸榮廷心中的秘密,而且提前為陸占領廣東作了策劃,陸才會引梁為知己,相見恨晚。這一階段兩人的互動,其結果就是廣西的獨立,廣西獨立是整個護國運動進程中關鍵的一著,我們今天肯定護國運動在維護共和政體、反對袁世凱復辟倒退中的歷史作用,自然也要肯定廣西獨立;提到廣西獨立,就不能忘記兩個關鍵人物:陸榮廷和梁啟超,可以說廣西獨立是兩人互動結出的果實。
梁啟超到廣西后,開始了陸、梁互動的第二階段。第二階段中,陸對梁的許多策劃都持贊成態(tài)度,如堅持袁世凱必須退位,兩廣都司令部成立,迎岑春煊任司令,改設軍務院,軍務院人事安排等等,連軍務院的許多文件也是梁及門人在入桂時便寫好的。所有這些,陸都沒有反對,因為一切都在陸的控制之下。雖然在龍濟光廣東假獨立問題上,兩人產生了重大分歧,但結果是梁放棄了自己主張,附和了陸的意見,這一時期梁幾乎將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了處理粵事上。由于對龍濟光的一再忍讓,飽受外間責難,其內心極為痛苦。待形勢變化,陸已可名正言順當廣東督軍了,梁仍為陸開路、鋪橋,使陸順利逐出龍濟光,登上了廣東都督寶座,實踐了他當初對陸許諾。
梁對自己為陸劃策,又附和陸榮廷意見,讓陸據有了廣東,后悔過沒有?答案是:后悔過,時間是1917年10月。此時陸榮廷已當了一年的廣東都督,一年的經營,陸榮廷已在廣東立定腳跟,他排除異己,專用桂人,又將桂軍不斷開進廣東,以至“粵軍費去年九百萬,現(xiàn)計千九百萬,財廳一貧如洗,常向商人以一二分之重息借一二萬度日,不知如何得了。現(xiàn)新增桂軍三萬人,殆在不裁之列,既如是則須裁粵軍?!边@是梁啟超自己的話,與一年前梁以廣東百姓代表身份歡迎陸榮廷來粵所講的話,恰是一個鮮明對比!梁啟超畢竟是輿論界驕子,看得比一般人要深刻,下面的語言就一針見血了:“且如此,則粵將永為桂軍之殖民地?!彼@年回粵,為父親營葬,一切均為親見,應是準確無誤。這次回粵,他也見過陸榮廷,陸榮廷對他已“遠不如前”。總之,兩人的互動在陸榮廷據有廣東后,已成過去。
探討護國運動時梁啟超與陸榮廷之間的互動,很容易使人產生聯(lián)想,封建時代有理想的文人、策士與帝王或有實力的武裝集團首領之間的關系是否與之有相似的地方?不同的是,舊時代文人、策士的命運往往很悲慘,事業(yè)成功后,就被謀主除去,所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講的就是這個過程。不同的是護國運動發(fā)生在近代,梁啟超是有近代思想的知識分子,他的命運絕不會如此,離開兩廣,他有更廣闊的天地。但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來,文武合謀而成就一番事業(yè),確與封建時代舊故事有相同的地方。事業(yè)成功,各奔東西,以后見面,恍若路人,也是合理的結局。
在文武結合上,擁有實力的武力集團往往擁有更大發(fā)言權,睽諸歷史,其例多多。梁、陸互動中,梁后來為什么會聽命于陸,而改變自己的看法,哪怕這一改變給自己帶來極大痛苦,歸根結底是雙方力量對比上,陸更有優(yōu)勢的緣故。封建時代如此,近代也是如此。
歷經護國運動,梁、陸雙方都有所獲。陸榮廷不用說,繼袁而起的大總統(tǒng)黎元洪授予陸“再造民國”勛一位和一等大綬嘉禾章,此時他已據有廣東、廣西,加上“再造民國”英雄的頭銜,在國內各種政治勢力中,已露崢嶸,連孫中山對他也刮目相看。從此他就一路向桂系軍閥頭子、割據兩廣的“南霸天”路上走去。對梁啟超而言,授勛這一套他不會在意,重要的是他實現(xiàn)了他民國以后的理想(堅持共和);作為一個文人,他親自參與了一場戰(zhàn)役,沒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了,以至他一再回顧這段“從軍”歷史,留下了大量供后人研究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