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國

1

干部下臺不外乎三種情形：撤職、免職、離職。

杜修林的下臺有點兒不倫不類，沒犯錯誤，沒到年齡，沒調(diào)新崗，官職還在官位卻沒了。

杜修林曾任谷源日報一把手，顯赫一時。他大權(quán)獨攬，把握谷源輿論導向，在小城堪稱呼風喚雨的人物。谷源位于山區(qū)，人口雖少，支柱企業(yè)頗多，用谷源官員的說法，建筑、安裝產(chǎn)業(yè)占據(jù)全市半壁山河，汽配、輕紡產(chǎn)品享譽神州大地。是時，全國一刀切，撤銷縣級報社。杜修林回天無力，只能任大江東去。編輯記者作鳥獸散，沒有免去的官職似有實無，杜修林自然十分尷尬。

杜修林接受組織談話，來到縣委副書記牛大勇的辦公室。牛大勇見杜修林進來，從高高在上的老板椅上起身，握住杜修林的手，一起坐到側(cè)面的沙發(fā)上。牛大勇杜修林交情不錯，兩人同年參加工作，同一個文件提拔。

兩人都熟，虛禮皆免。牛大勇單刀直入，履行工作職責：“縣委對你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短短兩年時間，就把每周一期的谷源報辦成每天一期的谷源日報，發(fā)行量達到兩萬份，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你還首創(chuàng)新聞扶貧，助推了申欣根藝等多個公司的發(fā)展?！?/p>

杜修林性直，見不得牛大勇的花架子，他一邊瞇眼看著牛書記的嘴唇上下翻飛，一邊從兜里摸出古柏木龜，顧自把玩起來。臉上帶笑，卻不真笑；側(cè)耳在聽，并不仔細。牛大勇見杜修林走神，夸張地拍拍他的肩膀：“老杜啊，行走還帶個烏龜，也不怕別人笑話?”

“你可別小看烏龜，上古時候，人們尊麒、風、龜、龍為四靈呢。烏龜能與麒麟、鳳凰、龍這些傳說中的吉祥之物相提并論，地位之高可見一斑?！倍判蘖痔寡?，“牛書記，用不著給我灌迷魂湯，該咋樣就咋樣，你直說吧?！?/p>

牛大勇微微一笑：“聽聽你的龜論也不錯?！倍判蘖忠膊豢蜌猓眠^古柏木龜，擱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牛大勇俯下身子，靜觀，細聞。古柏雕成烏龜，渾然天成幾欲亂真。深紅色的龜頭微微上揚，兩只小眼睛炯炯有神，乍看之下，似在眨動；暗紅色的龜背，古柏紋理與烏龜紋絡(luò)幾乎一致，彰顯一幅玄秘的卦象；淺紅色的龜爪略略伸展，雕琢之細連趾甲也可分辨。古柏木散發(fā)出奇異的香氣，直撲鼻翼，牛大勇不由抽了抽鼻子，贊道：“香，真香!”復拿手指彈一下龜頭，問：“我看你剛拿出來時，并無腦袋，怎么眨眼之間它就伸出來了?”

杜修林嘿嘿一笑：“縮頭烏龜見了大領(lǐng)導，豈有不伸出龜頭仰視之理?跟你一樣，它也在看稀奇呢。”牛大勇罵：“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老脾氣改不了?！倍判蘖植焕?，故弄玄虛地解釋：“這就是小東西的神奇之處，常溫下縮著腦袋，人體溫暖少許，即伸出頭來?！迸４笥虏恍牛判蘖直隳眠^他的手，按在龜背上摩挲。

牛大勇手不由己，也不去管，說：“老杜啊，我就長話短說?？h委研究決定，擬調(diào)你擔任縣花卉辦主任。我個人認為，這不過是權(quán)宣之計，你要靜心養(yǎng)性，等待時機?！?/p>

花卉辦是臨時機構(gòu)，雖是正科級但畢竟是最讓人瞧不上眼的。杜修林愣了片刻方作答：“縣委的意見我聽明白了，可是，牛書記，我有個請求——”

言及至此，杜修林突然打住，牛大勇也不語，盯住杜修林看。良久，牛大勇噗哧一笑：“好你個老杜，肯定是蓄謀已久有備而來，故意要讓我為難?！?/p>

杜修林說，自己是個讀書不多卻有文人情結(jié)的人，早料到報社一撤，便無用武之地，因此，準備在有生之年認真做點兒學問，讀個研究生什么的?，F(xiàn)在，正式向縣委提出辭呈，請求辭去花卉辦主任。

牛大勇微微一怔，即打趣道：“莫不是要研究龜文化?”杜修林模棱兩可：“龜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大有學問哪。”

2

寒假之際，杜修林回到谷源。這年冬天，谷源格外凜冽。如席雪花像趕集似的直撲大地，一改往年的嬌羞柔弱悠然自得。綿綿雪毯之上，杜修林披一件黑色風衣，疾走在冷清的街上，平添了幾分瀟灑之氣和學者之風。

步入賓館，老友基本到齊。已經(jīng)升任縣長的牛大勇依然平易近人，握住杜修林的手說：“杜博士雖然風流倜儻，卻不見容光煥發(fā)。這一年來，夫人并沒有伴讀，咋就不能養(yǎng)精蓄銳呢?看來做學問確實傷人哪。如今回到谷源，交好公糧是關(guān)鍵，調(diào)養(yǎng)身體也不能丟，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一手都松不得啊?！?/p>

眾人用笑聲表示對牛縣長的尊重。然而，牛大勇并未打住，旋即講出一個段子。他說，報人有個流傳甚廣的故事，不知道大家聽說過沒有。說是報社老總帶著美女記者出差，其間纏綿悱惻難述詳盡，半月之后回到家里，夫人正在搟面條準備犒勞小別的丈夫。老總見夫人如此體貼，愧疚之情頓生，立馬搬倒夫人抱到床上。正在翻云覆雨之際，樓下老太太上來敲門。真是天賜良機啊，身體空虛的老總乘機休戰(zhàn)。老太太見到一頭一身白面的老總，關(guān)切地說，做事就做事吧，震得床板嘎吱嘎吱直響，弄得人在下面都受不住了。老總一臉赧色，無言以對。臨走，老太太又說，身體要緊啊，小伙子，一搞半個月也不怕身子骨散了架?

大家捧腹不已，知道牛縣長調(diào)笑杜修林長年在外，把老婆一個人丟在家里。杜修林也笑，卻不分辯。地區(qū)社科聯(lián)主席老劉適宜插嘴，他說：“谷源歷史悠久，文化底蘊豐厚，注定是一個出故事出典型的地方。我還聽說過這樣一件事呢?！?/p>

老劉說，有文人下鄉(xiāng)駐隊體驗生活已兩月有余，仍沒能回家一趟，寂寞難耐之際，就把目光盯在村婦身上。怎奈村里的俊姑娘俏媳婦都出門打工去了，留下的要么年齡一把要么相貌不端。文人管不了那么多，畢竟身體需要啊。某日，終于勾搭一婦人上手，卻不愿親熱人家那張黑臉兒，就扯過一張報紙蓋上。婦人詫異，說，文人真是愛學習呀，“搞事”的時候還要看報……

席間，牛大勇招呼服務(wù)員給客人舀清燉鱉湯，輪到杜修林，牛大勇調(diào)笑：“喝下此湯，當有一舉兩得之功效，一是滋陰壯陽，補充身體之需：二是研究龜文化，增加感性認識。”

杜修林笑道：“民間多稗谷不分，薤韭不分，龜鱉不分，?？h長此說有混淆概念之誤，此其一。其二，?？h長曾教導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流氓的鼻祖劉邦可以讓項羽煮了他老爹還要分一杯羹，我研究龜文化，喝點兒老鱉湯，不是順理成章嗎?”

老劉說：“修林啊，你缺乏的正是劉邦的流氓之氣。自詡為文人，讀書太多，顧慮太多，不敢造次，缺少大氣，跟著流氓鞍前馬后還常常被流氓戲耍玩弄。人在官場混，必須兼具文人和流氓兩種習氣，有知識，有膽識，敢于突破束縛，善于走出險棋……”

牛大勇端起酒杯，不無揶揄地說：“這就是劉主席的經(jīng)驗之談。要不，人家怎么會在十年前就升到正縣級別?”遂跟老劉碰了，一飲而盡。

酒過飯飽之后，大家步出餐廳，方知大雪仍沸沸揚揚沒有

止歇。牛大勇把杜修林拉到自己車上，說：“我送你，順便扯扯。”

牛大勇說，縣城入口，粉河橋頭，上下堤岸蒿草叢生垃圾遍地，將原本清澈透亮的河水弄得污濁不堪，外地人進入谷源的第一印象，便是迎風飛舞的塑料袋和腐爛變質(zhì)的惡臭味兒，哪里還有心情游山逛水投資建廠?修砌堤岸，美化粉河，凈化粉水，是谷源的形象工程，也是全縣人民的心愿。為這事呀，我奔走跑跳傾盡心力，終于聯(lián)系到浙江東陽一位老板。

牛大勇能引來外地老板投資建設(shè)，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杜修林暗嘆：牛大勇沒有愧對自己的姓氏，樹政績暖民心一箭雙雕，是個長臉面的活兒。

牛大勇說，商人重利，不會把錢白白扔進粉河，其條件是，能以劃撥方式或者優(yōu)惠政策為他提供一塊土地，以利投資建廠。即便如此，這人仍沒有最后下定決心。

牛大勇接著憧憬粉河堤岸的美好前景：東陽老板擬投資兩千萬元，于粉河大橋下游一公里處，筑一橡膠壩，桔水季節(jié)蓄水，形成平湖景觀，甚而有若干紅紅綠綠的小舟悠游其上。你們文人說的，那叫什么?對，漁歌互答，此樂何極?豐水季節(jié)開流，瀑布飛瀉，浩浩蕩蕩，動地驚天，又是何等的壯闊?有此一景，夏日納涼，冬日賞雪，肯定是谷源人民休閑娛樂的好去處啊。

“可是，這東陽人和你一樣有一癖好，喜歡烏龜。家里建有龜池，辦公室放著龜?shù)?，連車里都趴著一只活生生的，據(jù)說是上千年的老龜。真是癡迷之極呀。若有個類似你那樣的古柏木龜哄他高興，把合同一簽，也算做了一件造福谷源人民的好事?！?/p>

牛大勇的本田越野車早已駛到杜修林樓下，司機把車停穩(wěn)，見縣長談興正濃，不敢造次，悄然握著方向盤。

杜修林何嘗不想做造福谷源人民的好事?可是，他當前無法拿出古柏木龜。

沉思有頃，杜修林說：“烏龜其實不是啥好東西。元代有人說，宅內(nèi)皆為撐目兔，舍人總作縮頭龜?，F(xiàn)在的烏龜已經(jīng)走下神壇，成為罵人的代名詞。?？h長啊，粉河堤岸修建，看似一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實則暗藏玄機，甚至有可能讓?？h長背上一生的罵名。東陽人不過故弄玄虛，其實用不著什么烏龜，有一塊劃撥土地足矣?！?/p>

牛大勇莫測一笑，握住杜修林的手：“還是兄弟貼心。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慎重的。你看，我們只顧說話，連時間都忘了。已到你樓下，我就不打擾你們夫妻恩愛，改日再談。”

3

杜修林再回谷源，已是翌年盛夏。一入縣城，就見粉河堤岸修葺一新。大橋下方不遠處，一座橡膠壩橫亙于河流之上，粉河至此輾轉(zhuǎn)回旋，形成一灣平湖，但見碧波蕩漾，粼光閃閃，甚有游魚嬉戲，直視無礙。岸邊的觀景大道，彩色行道板與白色護欄交相輝映，遠處還矗立著一座通體透亮的雕像，這應(yīng)該是炎帝神農(nóng)了，傳說始祖親嘗百草而使五臟六腑晶瑩剔透一覽無余。護坡亦全部硬化，并鐫刻有代表懸、藤、葛、根、穗的五類作物，象征著五谷豐登，百業(yè)興旺。

杜修林啞然一笑，牛大勇雖然粗糙，還是善于聽取文人學士意見的。這種頗具匠心的設(shè)計，彰顯的正是炎帝神農(nóng)在谷源一帶嘗植并最終分辨出五谷，造福子孫后代的豐功偉績。寓人文內(nèi)涵于景觀建設(shè)，應(yīng)該是城市發(fā)展的方向。

然而，這些景致與杜修林無關(guān)。他此行回來，是受紀檢監(jiān)察部門責令交待問題的。一路上，兩位紀檢干部雖然不離左右看護有加，一到谷源，兩人一聲不吭地把杜修林押向“雙規(guī)點”。

群眾舉報，杜修林在谷源日報任職期間，利用職務(wù)之便，為個人謀取私利。紀檢監(jiān)察部門一向慎重，查無實據(jù)之事一般不會下手。然杜修林搜腸刮肚，仍未想起何處得了私利。紀檢干部提醒：跟古柏木龜有關(guān)。

舉報人稱，雕琢烏龜?shù)墓虐貙崬檠掳?，生長于海拔700—2100米之間，樹齡多在千年以上，因其富含黃酮類物質(zhì)，所以凋萎以后仍可歷經(jīng)千年而不腐。崖柏芬芳四溢，濃郁無比，其主要成分為菘萜、檸檬萜。這些天然物質(zhì)具有殺滅細菌，提高人體免疫機能，調(diào)節(jié)呼吸和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功能。該同志甚至引述《本草綱目》說，崖柏為多壽之木，號稱百木之王。無毒，可吸食，久服，令人潤澤美色，耳聰目明，不饑不老，輕身延年……

舉報人言之鑿鑿：古柏木龜?shù)恼滟F不僅于此，其雕琢工藝精湛。幾近登峰造極，龜爪活動自如，趾甲清晰可辨，尤其是龜頭，經(jīng)手掌撫摸，溫度升高，便可伸出，常溫下則呈縮進狀態(tài)。

舉報人信誓旦旦地說，古柏木龜系申欣根藝公司為感謝杜修林特意雕制的，杜在北京學習期間，將其轉(zhuǎn)賣一外國人，非法獲利40萬元。

“引經(jīng)據(jù)典，闡述詳盡，難能可貴呀。”杜修林說，“如此學識深厚、思維縝密之人，倘沒有委以重任，實在是谷源的重大損失!”

杜修林交待說，申欣根藝公司原為一家私人根雕作坊，收購原料、雕刻制作、經(jīng)營銷售都是申欣一個人在搞。但是，申欣天資聰慧，雕琢出來的東西，不僅能夠順應(yīng)樹根原有形態(tài)，而且極富文化含量，或化古、或寓典、或含意皆恰到好處，出神入化。這不僅是谷源縣的品牌，而且有可能叫響全省走向全國，于是，親自采寫長篇通訊，先在谷源報刊發(fā)，繼而登載于省報和中央有關(guān)媒體，引起廣泛關(guān)注。自此，申欣根藝聲名漸響，業(yè)務(wù)不斷擴大，遂更名為申欣根藝公司。

杜修林一臉輕松，笑意盈盈地說：“古柏木龜確系申欣所送。有年夏天，烈日炎炎，申欣卻西裝革履，一身整齊地來到辦公室，把一個紅木匣子放在桌上說，自己親手雕制了一個小工藝品，以感謝我對申欣根藝的宣傳。打人有氣，送禮有意。人家送一個小工藝品，怎么好回絕呢?這東西現(xiàn)在不在我手上，但也絕非舉報人說的賣給外國人賺得巨資40萬元。”

紀檢干部追問：“現(xiàn)在何處?”

杜修林說：“這本是我的私事，然關(guān)涉?zhèn)€人聲名，不說不行，我還是老實交待吧?！?/p>

杜修林在谷源日報社任職期間，曾組織聲勢浩大的“記者走進貧困村”活動，三五個記者一組，徒步走訪邊遠貧困鄉(xiāng)村，探究貧困根源，挖掘特色資源，采寫報道，刊發(fā)照片，以引起有關(guān)部門重視，幫助他們擺脫貧困，走上致富道路。

榆樹坪村地處谷源西南角，平均海拔800余米，是全縣唯一不通公路的村，僅有一條“手爬巖”險徑連接外界，進出貨物只能用背簍馱上馱下。杜修林親自帶領(lǐng)三名記者走訪該村，險些喪命。

去的時候，一心向上不及旁觀，手攀腳蹬尚未覺得危險。及至回來，手先拽住樹根，腳才能踩穩(wěn)，一步一探緩緩移動。身邊就是不測深淺的溪澗，攀行間，身后的記者驚叫一聲，失手丟了照相機，杜修林伸手去搶，一下子墜了下去。

杜修林落在荊棘叢上，沒有墜入深澗，但左眼卻被一根枯枝戳傷。隨行記者驚恐萬狀手足無措，一名過路老漢發(fā)現(xiàn)，涉險救起杜修林，后送往醫(yī)院，然眼球

刺破，無法復明。

出院之后，杜修林又獨自進山一趟，并帶回救起自己的老漢石秀山。石老漢一生未娶，年近八十，仍然鰥居于山嶺一座茅草棚中。杜修林把老人接來送進了縣福利院。

杜修林說：“古柏木雖有療養(yǎng)功效，于我卻無益處。離開谷源之前，我就把它送給了石秀山。據(jù)說，老人得到這個東西以后，日日撫摸把玩，時時聞香吸吮，大大改善了身體狀況。”

紀檢監(jiān)察部門當即核查，事實確如杜修林所言，遂解除限制。

杜修林走出“雙規(guī)點”，牛大勇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老杜啊，聽說有人讓你受了委屈，所幸有驚無險，特向你表示祝賀。中午我們一起喝酒，一為接風，二為壓驚。”

杜修林哈哈大笑：“應(yīng)該叫無驚無險!沒有做下虧心事，哪個敲門都不驚。沒事兒，喝酒可以，一會兒見?！?/p>

杜修林給妻子報過平安，就直接到了賓館。牛大勇已在涼風習習的屋里候著，一見杜修林就連連表示歉意：“紀檢部門做事總是神神秘秘的，這事兒我事先確實不知道，關(guān)照不周還請兄弟包涵?！庇謫枺八麄儧]有委屈你吧?”

杜修林笑笑，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p>

杜修林借兩個和尚對偈的故事說事，牛大勇心知肚明，大笑不止：“修林兄志不在官，品行高潔，令人佩服啊。”

酒過三巡后杜修林問：“配套土地給了?”牛大勇點頭稱是。杜修林說：“?？h長，我冒昧提醒一句，你應(yīng)該督促東陽人盡快投資建廠，以免出現(xiàn)不測后果?！迸４笥抡f：“這也是我的愿望。多一筆投資，谷源就多一份收益嘛。”

其間，牛大勇帶來的兩位女局長輪番敬酒，杜修林不勝酒力，說：“兩位，不慌著喝酒。?？h長說，投資粉河堤岸的東陽人特別喜歡烏龜，這人養(yǎng)上烏龜沒有?”

其中一女局長笑：“橡膠壩里全是烏龜呢。網(wǎng)上盛傳，谷源好龜，男人就沒有出頭之日了?！?/p>

杜修林打趣：“兩位局長不怪，你們希不希望自己的男人當縮頭烏龜?”

滿臉紅暈的女局長拿眼乜斜著牛大勇，說：“要是能遇到一個讓男人作縮頭烏龜?shù)娜?，倒也不妨一試?！?/p>

杜修林說，烏龜其實很了不起，一般男人根本趕不上?！抖Y記》上說：諸侯以龜為寶，以圭為瑞，家不寶龜，不藏圭。那時候，只有天子和諸侯才可以用龜，卿大夫以下的官員根本沒有資格收藏。后來，文人雅士攀附龜緣，連名字都叫龜年、龜堂、龜溪。中國古代的許多建筑，都是以龜?shù)男螤顦?gòu)筑，莊重沉穩(wěn)，大氣磅礴，譬如頤和園。烏龜從人人敬奉的神靈成為眾皆不齒的王八，而它自己仍然寵辱不驚瀟瀟灑灑，一活就是幾百上千年。沒有非凡的肚量哪有非凡的壽命?倘若男人能達到烏龜這種境界，肯定能成為貨真價實的千歲爺。

牛大勇說：“翻手作云，覆手為雨。一會兒說烏龜是人人敬奉的神靈，一會兒說烏龜是眾皆不齒的王八，叫人敬不得，恨不得。這就是文人的狡猾之處?！?/p>

夏季天熱，飯后各自回家。牛大勇握著杜修林的手說：“等你早點兒把博士學位拿回來啊?！?/p>

4

杜修林學成回到谷源，已是年余之后。此時，谷源正盛傳一條驚天新聞：東陽人不辭而別，擬建廠區(qū)棄置不管。

據(jù)知情人士披露，東陽老板投資谷源修建橡膠壩，根本就是一個誘餌，為的是釣到六百畝劃撥土地。東陽人不是白癡，怎么會傻到把兩千萬元丟進粉河，連響聲都不要一個!劃撥土地到手，東陽人立即以此作抵押，向銀行貸款三千萬元，聲稱擬建工業(yè)項目前景廣闊，市場無限，且有政府為后盾，絕無壞賬之虞。一俟投入生產(chǎn)，所貸款項即可全部償還。然而，這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貸款到手，所謂“東陽老板”立即溜之大吉。細心人核算，粉河堤岸及橡膠壩花費，滿打滿算不過一千五百萬元。

在此情形下，杜修林實在不愿面見牛大勇，勾起他的不快。但是，隨同杜修林一起來到谷源的，還有美籍華人伍德先生。伍德先生與杜修林相識于國際龜文化研討會，相知于古柏木龜，可以說是因龜結(jié)緣。

在那次學者云集的龜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上，杜修林縱論古今龜?shù)匚坏淖冞w，提出一個嶄新觀點：龜由長壽、尊貴、神圣的象征淪落為人所不齒的淫婦之夫的代稱，恰恰折射了中國古代貞操觀念從無到有、由寬到嚴的演進過程。此說引起伍德先生極大興趣，會后專門約定時間，與杜修林探討龜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

另外，杜修林調(diào)任縣花卉辦主任，引起谷源民間極大同情。撤銷縣級報社是上級政策，并非杜修林政治覺悟不高，出現(xiàn)輿論導向錯誤一類問題。對于這樣一個學識豐厚、品行端正的干部，卻像丟石子一樣隨意拋卻，除了不可否認的人為因素，也凸顯個別領(lǐng)導對谷源人民的不負責任。然而，這種情緒終歸是一股暗流，沒有浮出水面引起動蕩。直到紀檢監(jiān)察部門調(diào)查古柏木龜一事，并引出石秀山老人，才激起同情者的極大憤慨。那幾日，縣紀委的電話響個不停，皆為杜修林鳴不平。更有多事者，把這消息說與石秀山，老人涕淚橫流，雙手顫抖，誓言要為杜修林申冤。隔日，他悄悄走出福利院，坐三輪車來到縣政府，非要與牛大勇縣長見面不可。老人沒讀過什么書，談不出多少道理，情急之下，血壓升高，當場昏厥過去，等抬到醫(yī)院已經(jīng)溘然長逝。老人后事本來簡單，但因為與杜修林關(guān)聯(lián)，送葬隊伍竟達數(shù)百米。斯人已去，古柏木龜當物歸原主，經(jīng)紀檢監(jiān)察部門許可，福利院長用特快專遞，把它寄給了杜修林。

古柏木龜雖是吉祥之物，卻因神乎其神的傳說，引來兩樁恨事。紀委調(diào)查使自己險遭不測，老人護犢竟然氣絕身亡，睹物思情，杜修林悲從中來，眼淚“唰”地涌出。舉報人臆測它賣給了外國人，我就遂了他們心愿。杜修林將古柏木龜轉(zhuǎn)贈于伍德先生，并給他講了其中的故事。

伍德先生深受感動，至此方亮明身份。杜修林沒想到，常常一身樸素打扮的伍德，竟然是世界五百強企業(yè)的老板。伍德先生有意幫助杜修林，鼓勵他半路出家，執(zhí)掌一家企業(yè)，再展人生宏圖。于是，便來到谷源。

杜修林不好拂逆伍德先生的意思，再說，世界五百強企業(yè)能在谷源投資建廠，也于家鄉(xiāng)人民大有益處。硬著頭皮，他撥通了牛大勇的電話。

聽到杜修林的聲音，牛大勇十分高興。他說：“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九九重陽節(jié)。我在老街走訪貧困老人。這樣吧，你直接帶美國客人過來?！?/p>

杜修林與伍德先生到的時候，牛大勇正拉住一位老大爺?shù)氖謬u寒問暖，見到他們，并不招呼，仍舊對老大爺說：“您放心，政府除了低保救助，還有特困照顧，我們一定能夠保證您的正常生活。心情好的時候，您還可以到粉河岸邊走走，鍛煉鍛煉身體?！睜柡?，方起身與伍德杜修林握手。

伍德先生感動于牛大勇的親民作風，交流便顯得很順利。牛大勇說，谷源是全國著名的汽車配件工業(yè)基地，現(xiàn)在，我們恰好有一塊閑置土地，征用手續(xù)齊全，伍德先生若有興趣，我們可以提供優(yōu)惠政策，供貴公司開發(fā)利用。

杜修林插嘴問道：“是不是東陽人留下的那塊地?”牛大勇點點頭。杜修林暗想，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伍德先生無意中幫了?？h長一把。

伍德先生誠心幫助杜修林，牛大勇急欲轉(zhuǎn)移谷源人民視線，談判很快達成一致。伍德在東陽人撂下的那塊土地上投資建廠，興辦再生鉛項目，并注冊成立有限公司，伍德任董事長，杜修林任總經(jīng)理。

一日傍晚，杜修林正在工地巡查，牛大勇悄然來到身邊喊：“杜總。”杜修林回身握住牛大勇的手，說：“?？h長大駕光臨，怎么不提前打個招呼?”牛大勇笑：“這叫微服拜訪。怎么樣，老總還干得滋潤吧?！?/p>

牛大勇問候關(guān)心過后，提議殺一盤。杜修林哈哈大笑：“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多少個夜晚，兄弟我獨對孤燈，寂寞難耐，沒有一個人相邀，沒有一個人可約，多想找牛縣長一樂啊，可父母官公務(wù)繁忙，從未敢騷擾?，F(xiàn)在，牛縣長自投羅網(wǎng)，怎可錯失良機?”

棋勢擺開，杜修林總是拈子在手，深思良久不落棋盤，牛大勇調(diào)侃：“身為老總，執(zhí)掌一個獨立王國，怎能如此優(yōu)柔寡斷?”杜修林道出心思：“兄弟有一薄禮相送，牛縣長敢笑納嗎?”說完捧出一個紅木匣子，說：“伍德先生本不愿收古柏木龜，怕我疑心他沒有誠意來谷源投資，就擱了一段時間。前幾天，老先生親自送還于我，并說愛龜不一定要養(yǎng)龜藏龜，而是要揣摩龜?shù)木窈推焚|(zhì)。牛縣長你看，工廠剛剛上馬，我也少有功夫品玩。你日理萬機操心勞碌，古柏木龜于你正是有所裨益之物。請收下吧?！?/p>

牛大勇頷首：“我對烏龜沒多大興趣，倒想看看龜頭為什么能自由伸縮。”

杜修林含笑將古柏木龜遞上，牛大勇接過，瞅瞅，嗅嗅，翻來覆去把玩，沒有看出蹊蹺。杜修林示意他放到桌上，牛大勇方知機關(guān)在龜腹上，按壓則龜頭慢慢伸出，松開就緩緩縮進。

知道了神秘，牛大勇反而愣了，目光茫然，口中無語，左手緊緊按住古柏木龜，久久不能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