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肖瑋
聽說日本鬼子又要打來了,鐵匠的駝背爹卻要給他說親。
這天,鐵匠的駝背爹來了??吹降E著后背向他走來,鐵匠放下了手中的小錘,迎了上去。爹很高興,還沒來得及坐,就說:“兒喲,你可是有福了!爹給你說了門親事……”鐵匠聽后并沒有很高興,只默默地給爹倒了一茶缸水。因為他從小沒娘,所以爹常常拿“你可是有福了”這句話來安慰他,想必這次的親事要么是假的,只讓他高興高興罷了,要么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便說:“我一個窮打鐵的,著啥急。日本人都要打來了。也不是個時候。”駝背爹嘿嘿地笑著,慢慢地擺著那只蒼老的手,說:“人家可是武家屯大戶人家的小姐!”以前日本鬼子打來的時候,武家老爺為了掙錢保命,曾經(jīng)為日本人做過事。鐵匠正低著頭洗手,聽爹這么一說。便抬起了頭,有些吃驚:
“漢奸?”
“你……”
鐵匠不敢再說,又低下了頭,
“大戶人家的小姐。攀不起?!?/p>
爹還是笑,只說了句:“明個你去看看吧?!?/p>
“鐵匠高!”有人在門口喊道,是村里的田福。
駝背爹聽田福來了,就起身要走。一出鋪門迎面撞上了。駝背爹沒說話,田福卻瞪鼓了雙眼:“上次多收我十塊錢!還我!”駝背爹像是沒聽見,頂著他的高高的駝峰,悠悠地走了。
鐵匠忙上前:“劉兒啊!上次打的鐮刀好使么?”
鐵匠姓高,本有名字,因有一手打鐵的絕活,方圓百里無人能及,久而久之,“鐵匠高”便成了他的名字。凡是他打過的農(nóng)具。都會敲上一個“高”字。有時鄉(xiāng)親們手頭緊了,拿不出錢,鐵匠也并不計較,只說記賬上,年底結(jié)。鐵匠高平日里喜歡穿一件白褂看起來十分清瘦,皮膚細膩,眼眶深陷,眉峰又極高。可當他打起鐵來的時候,卻又實實在在是個鐵匠了,看上去瘦削的他,脫下衣服,便顯得健壯有力。鐵匠拿著小錘,他的兩個徒弟掄著大錘,小錘到哪里,大錘就跟到哪里:小錘打得重,大錘就掄得狠:小錘敲得輕,大錘就掄得緩,“砰、哐哐,砰、眶哐……”一件農(nóng)具的成敗完全取決于鐵匠高手中的那把小錘,稍有疏忽,就可能前功盡棄,所以每當紅紅的炭火燒起來的時候,鐵匠高的眼中就只有那塊燒紅的鐵了,就是發(fā)生天大的事,他也充耳不聞。
第二天,在爹的催促下,鐵匠換了身干凈衣服,拎了一瓦罐米酒,上路了。武家屯并不是很遠。穿過一片林子,再趟過一條淺淺的河就到了。坐在大戶人家的前堂,鐵匠顯得有些拘謹,武家的人對他都很熱情,也很客氣,給他端了茶,讓他稍等。一會兒,一個身穿紅褂的年輕姑娘在母親的推搡下慢慢挪了出來。鐵匠有些緊張,明知對方來了,眼睛卻一直盯著自己的膝蓋。姑娘更是害怕,整個腦袋緊緊地埋在脖子里。兩位老人見狀。只把姑娘按到鐵匠對面的那張椅子上,就離開了。鐵匠終于鼓足勇氣,抬起眼睛,開始打量眼前的人。姑娘雖然穿著寬松的大褂但從衣服上的褶子也足以看出她是個瘦高、苗條的人。從她衣袖和衣領(lǐng)里露出的手腕和脖子也看得出她是個白凈的姑娘。只是一直低著頭,看不見臉,兩只手也一直夾在膝蓋之間。姑娘穿著一雙黑布鞋,不住地用左腳蓋著右腳,一會兒,又用右腳蓋著左腳。鐵匠終歸是男方,第一個開了口:“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姑娘欲言又止,眼睛左右瞟著。鐵匠又問:“你屬啥的?”姑娘還是不說話。鐵匠有些疑惑:“你是啞巴?”姑娘緊張了一下,忙抬起頭說:“不是,俺不是……”這一抬頭,鐵匠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姑娘由于不小心抬起頭,與鐵匠對視。“騰”地一下燒紅了臉。鐵匠也被姑娘那張清秀的臉吸引,半天沒回過神。兩人尷尬了好一陣子,最后還是姑娘的母親進來打了圓場,鐵匠也借此機會起身,說時間不早了,再不回去就趕不上回家給爹做飯了。
回家后,爹不住地追問鐵匠,最后鐵匠只說了句:“好。”就拎起布袋朝他的打鐵鋪子走去了。駝背爹還是不放心,下午借機去給鐵匠送茶壺,又朝打鐵鋪走去。離了幾百米遠,就聽到打鐵鋪傳來的“砰、哐哐,砰、哐哐”的聲音,比以前響亮得多。往前走了幾步,又依稀聽到鐵匠和徒弟們嬉笑打趣兒的聲音。駝背爹站住了腳,自己一個人嘿嘿地笑起來,轉(zhuǎn)身提著茶壺回家了。路上還時不時地摸索著懷里那沉甸甸的大洋。
娶親那天,鐵匠家被圍了個水泄不通,景象比過年還熱鬧。鄉(xiāng)親們都在議論,不知像鐵匠高這么好的小伙子得娶個多么好的媳婦。當晚大家吃的喝的都很豐盛,有人甚至比自己娶媳婦那天還高興。可就在大家喝得盡興的時候,洞房的門忽然“哐啷”一聲被撞開了。鐵匠青著臉,推開人群就往外沖。原來,當他掀開新娘蓋頭的一剎那,他看到了一張滿是麻子的臉!
“啪!啪!”遠處傳來幾響槍聲。是日本人的。滿滿一院子的人“轟”的一下就沒了,剩下一桌桌的好菜,沒喝完的酒杯,筷子落了一地,凳子也踢翻了。
鐵匠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丑的女人。他受不了這個刺激,瘋也似地往外跑。就在他要沖出大門的那一刻,駝背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本來就快觸到地面的頭,這下已經(jīng)完全拱在地上了,樣子讓人看了著實可憐。鐵匠雖沒回頭,但卻停住了腳步,他知道那是爹在求他,如果就這樣走了,恐怕爹會以死相逼。
當晚,鐵匠與麻子新娘和衣而臥。自然是個無眠之夜。不過無眠的人還有一個——武家屯的二小姐。
從那以后,鐵匠跟變了個人似的,少言寡語,沒精打采,人比以前更瘦了。惟一的不同是打鐵鋪用的柴火,他再也沒讓徒弟們?nèi)タ尺^,而是每天大清早起來親自去砍。大家都說是麻子媳婦伺候得好,鐵匠比以前身子骨更壯實了。鐵匠每天早晨站在地勢微高的樹林子里,腦子里全是相親那天的情景,眼里也全是那天那個穿著紅褂子、黑布鞋的美麗姑娘。最讓鐵匠感到欣慰的是,透過樹林,偶爾還可以看到那姑娘在河邊漿洗、拍打著衣服。剛洗完的衣物由于浸了水,有些沉,再加上是小腳,有時姑娘挎著籃子站起來的時候會打個趔趄,鐵匠有好幾次都想沖過去幫她,但還是忍住了。
就這樣,三年過去了。麻子還是原封不動,兩人平日里睡的褥子中間甚至都起了一條壟,像田里的菜畦。被劃分得很整齊。駝背爹時不時地會瞟一眼麻子的肚子,有時把麻子看惱了,她會將一鐵盆子水摔到地上。駝背爹有時甚至還背著她跟人商量為鐵匠續(xù)小的事兒。鐵匠還是一如既往地砍柴、打鐵。然而麻子再丑也是女人,她不僅有女人的自尊。也有女人的敏感和直覺。她看得出,每次鐵匠砍完柴火回家吃早飯的時候,表情總跟平時不太一樣。
這天早上,鐵匠又來到樹林砍柴。很幸運,那姑娘又在河邊洗衣服。今天的天特別好,河里的水金燦燦的,映得姑娘的臉也光彩耀人。鐵匠看得入了迷。已然忘記自己是來砍柴的。他甚至不知不覺地向樹林那頭的河邊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吸了過去。鐵匠離河邊越來越
近了,他已經(jīng)清晰地聽到河水“嘩嘩”的流淌聲。他覺得自己身體里的血也在“嘩嘩”地流著,比河水還要快。漸漸地。他覺得河水越流越快,愈來愈急,忽然,一條鮮紅的床單被河水以極快的速度沖了出去,河水在下面嘻嘻哈哈地奔騰著,一抹鮮紅在上面歡快地漂著。鐵匠這才回過神來,他看到那姑娘已經(jīng)焦急地挪動著小腳,連跑帶顛,向下游追去。鐵匠扔下手里的斧子,沒來得及脫鞋,邁開大步向那條床單奔了過去。平日里沒覺得這河里的水急,今天這單子卻溜溜地跑得比河水還快,也許是鐵匠心里太著急,眼看就要抓住了,彎腰的工夫,一個急流過來又給卷走了。鐵匠急了。顧不上河水的冰涼,一下子跳了進去。河水不深,但也快要沒過鐵匠的膝蓋。鐵匠使出渾身的力氣,高抬雙腿,向床單追去,身旁的水一排排地飛濺起來,鐵匠像一條剛出水的龍,在長長的水簾洞里穿梭著,跑過之處景象頗為壯觀。身旁的小樹林在嗖嗖地往后跑,但他還覺得自己慢。畢竟年輕力壯,鐵匠還是把那條床單給追了回來。姑娘在對岸看到鐵匠。心里一陣驚喜,又一陣緊張。她站在那里,還沒等開口,鐵匠就沖她喊:“你站那別動!”說完鐵匠幾個大步就跨過了河去,拎著那條床單,向姑娘走去。姑娘低著頭接過床單,只顧攥著床單上的水。最后說了句:“你鞋濕了,脫下來晾晾?!辫F匠便很聽話地把鞋脫下。姑娘接過布鞋,走到河邊,把鞋底的泥沙漂凈,又把鞋面簡單搓揉了幾下。然后攥了幾下。使上勁甩了甩。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干手帕,盡力地想將鞋上的水吸凈。手帕濕透了,她又準備用自己的表角去吸水,被鐵匠攔住了。鐵匠拿過濕布鞋,穿在腳上,說:“干了?!惫媚飳嵲谌滩蛔?,輕輕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開始收拾東西。鐵匠跟上去。
“這就要走?”
“讓人看見了我是要被唾的?!?/p>
“等等,還不知道你叫啥(口來)?”
“秀兒?!?/p>
說完,秀兒挎著籃子往村里走去。“秀兒……”鐵匠自己一個人小聲地嘟囔著。此時的他無比幸福。因為他終于知道姑娘的名字了。鐵匠穿著那雙半干不濕的布鞋,又一次趟進河里,但并沒有直接到對岸,只在河里來回地踩著。春天的河水剛剛解凍,洗個衣服都會扎的兩手通紅,鐵匠在河里踩了一整個早上。卻沒有感覺到冷。
回去后鐵匠就病倒了。兩只腳生生地疼,一連十幾天都沒下床。大夫說是被涼物激到了,問他去干什么了,他也不說??陕樽訁s起了疑心,幾十年前,叔叔的腳就是被武家屯的河水給扎壞了,一輩子都在床上過的。
后來鐵匠漸漸好些了,也終于可以正常下地走路了,只是落下了個毛病——雙腳再也不能碰涼東西,連夏天赤腳在地上行走都困難,五冬六夏都得穿著厚厚的棉鞋。
鐵匠的病剛好,便又開始天天砍柴、打鐵。偶爾見到秀兒在河邊洗衣服,他也佯裝砍完柴累了,到河邊洗把臉。但也只是洗把臉。一條淺淺的小河竟成了兩人不可逾越的鴻溝。然而麻子也不是普通的農(nóng)村傻老娘們兒,她怎么說也是出身高貴,從小讀過私塾的,即使沒有親眼看到也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她曾幾次想要跟蹤鐵匠去樹林。卻因為自己那雙不爭氣的小腳,幾次都跟丟了目標。再說如果自己出去的時間太久,駝背的公公爹問起她來也不好說。可跟看自己嫁到高家一年有余,總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吧。麻子終于下定決心,要采取行動。
這天,天不亮,麻子就起了床。悄悄穿好衣服,邁著小腳,向樹林子那邊走去。在臨近河邊的位置,她選了一棵最為粗壯的樹。作為自己的藏身之地。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鐵匠就扛著斧子來了,麻子暗暗得意自己的時機和地點掌握得夠準。不出所料,鐵匠砍柴的時候總是不時地望著河邊,有時甚至停下手中的活。愣起了神。太陽升起來了,武家屯的人也都起床了,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像往常一樣,秀兒又挎著籃子,來到了河邊。每天來河邊洗衣服。已經(jīng)成了秀兒必做的功課,即便自己家沒有什么衣服可洗的,也要替腿腳不方便的鄰居奶奶們洗幾件。鐵匠見秀兒來了,起初并不動聲色,但砍柴的勁頭卻明顯足了許多,弄得樹林里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很快鐵匠就捆了滿滿一抱的柴火,然后很自然地挽起袖子,向河邊走去,準備洗臉,腦子里還想著今天該跟秀兒說點什么。秀兒在河對岸也早早地就望見了鐵匠,只是裝作沒看見,低著頭洗自己的衣服。鐵匠甩著胳膊,悠著步子,來到河邊,照常找了個既能清楚地看到秀兒,又不會讓人懷疑的位置蹲了下來。在常人眼里姑娘洗衣,鐵匠洗臉。好像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也許永遠都不會發(fā)生什么。其實這兩個老實人,這輩子可能也真的不會發(fā)生什么,只不過麻子不會這樣想。
鐵匠正準備抬起頭說一句“今天日頭真好”,卻看到了秀兒一張驚愕的臉,繼而手一松,一件青色褂衫又隨著河水向下游流去。鐵匠還以為秀兒是故意的,高興地起身要去追那件褂杉,轉(zhuǎn)身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青色褂衫在河里漂著,流著,打著轉(zhuǎn)兒。翻著個兒,卻沒有人去撿。任它跑了,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麻子的臉卻比那件褂衫更青。
鐵匠走到麻子面前,跪了下來。可麻子卻并絲毫沒有要原諒他們的意思。最后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要讓你們兩個都活不了!”武家屯是個極封建的地方,最忌諱的事情莫過于未婚男女之間的事情,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是要被全屯的人整治的,并且受迫害的總是女方,更何況鐵匠還是個有婦之夫。因此麻子的這句話嚇壞了鐵匠,他央求著:“我求求你了,秀兒她什么也沒干,全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住你,以后你讓我干什么都行,你就把我當騾子使!我這輩子都給你當牛做馬!”麻子還是無動于衷。秀兒在河對岸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一個小孩兒光著屁股從家里跑出來。向河這邊沖過來,后面?zhèn)鱽硪魂嚭奥暎骸巴冕套樱瑒e跑!給我回來!”秀兒趕緊憋住了哭聲,使勁地哽咽著。麻子見狀只“哼”了一聲,就掉頭走了。鐵匠也趕緊站了起來,背上柴火,跟了上去。不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秀兒。
這一整天,鐵匠都像丟了魂似的,也沒去鋪子,只說不舒服,在屋里躺了一天。而麻子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該洗衣洗衣,該攤煎餅攤煎餅。吃完晚飯,麻子收拾完碗筷,回到屋里。說:“你把鞋脫了?!辫F匠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不過還是脫了鞋。鐵匠的腳是有毛病的,脫了鞋便不能在地上站或走,于是脫完鞋后鐵匠便順勢坐到了床上。麻子打開窗,將鐵匠的棉鞋遠遠地扔出了窗外,然后關(guān)上窗,拴上了門。拿了根木條,向他走來。麻子眼中的怒火讓鐵匠大概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芭?啪!”細細的木條在鐵匠身上狠狠地抽著,雖然木條細,卻加重了疼痛感,鐵匠的身體不住地隨著一抽一抽,卻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不多時,鐵匠身上的白褂子就滲出了點點猩紅,疼得實在受不了了。鐵匠便開始在床上打滾。然而不管他滾到哪里,麻子手中的木條永遠都能夠得著。終于,麻子打累了,扔了手中的木條,喘著粗氣。鐵匠
的表情卻很木然。
“要讓我不把你干的那些個丟人的事說出來也行,我有個條件。”麻子說。
“你說。只要讓秀兒好好的,我干啥都行?!?/p>
“我要個娃……”
當晚,褥子中間的那條壟終于被壓平了。
第二年夏天的一個早晨,隨著公雞的打鳴聲,他們有了第一個女兒。這天正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七,傳說七仙女下凡的日子,恰恰出生的又是個女孩兒,長得也像極了鐵匠,四鄰八舍的人們都稱這孩子是“七仙女”。駝背爹給她取了名叫“靜兒”。麻子也時常念叨著:“雞叫一聲天下明,唉呀,這可是天給的孩兒呀!”從此,麻子似乎在家中有了地位。按照村里的習俗,吃飯時老婆是要給男人夾菜,給男人倒酒的??稍阼F匠的家里,卻是完全反過來的。鐵匠最常說的兩句話卻是:“她娘,你吃。她娘,你喝?!?/p>
平靜的日子并沒有過幾天——日本鬼子來了。
鬼子的到來似乎對鐵匠并沒有什么影響,只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鬼子的時候,會加快步子。村里人也覺得只不過來了一群成天嘴里“嘰里呱啦”的小矮個兒。甚至有時候他們還會跟不懂事的小孩兒玩游戲,逗得小孩子“咯咯”地笑??扇绻⒆拥哪飦砹耍銜詭Щ炭值匮杆侔押⒆颖ё?。
鐵匠還是喜歡親自去砍柴,只不過再沒有擱河里洗過手。
麻子又在家喊肚子疼了。雖然現(xiàn)在的她在家中頤指氣使,可自從有了娃之后就落了個病——肚子疼,每個月都得折騰一回。幸好打鐵在村里也算個賺錢的活,病總還看得起。請來的大夫不下五個,幾十里外的瞎眼神醫(yī)也試過了,都說不能根治,只能慢調(diào)。注意在經(jīng)期不要受涼,不要干重活,吃些好的,最好能在腹部加熱。前幾樣鐵匠都能做到,以后重活累活他都包了就是,可這最后一樣在腹部加熱,讓鐵匠有些頭疼。后來,鐵匠還是想了一個笨辦法——每當麻子肚子痛,他便拿一塊又厚又軟的布在炭火上烘烤,直至溫度燙手,便立即將布揣在懷里,箭一樣的沖進屋里,把布捂到麻子的肚子上,換下另一塊漸漸變涼的布。就這樣,每當麻子在屋里呻吟,鐵匠便會放下手中的一切,不停地穿梭在里屋與炭火之間,直到麻子臉上的汗慢慢消失,而鐵匠的衣衫被汗水打濕。這件事不知持續(xù)了多少年,以至于“七仙女”懂事后會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幫爹烘布,捂娘肚子。
這天鐵匠正在鋪里打鐵,武家老丈人來了。起初鐵匠還緊張了一下,得知老丈人是來打鐮刀的,才松了口氣。
老丈人:“高兒啊。家里都好?”
鐵匠:“好著(口來),好著(口來)。”
老丈人:“俺這閨女,也不爭氣,嫁過來三年才有了娃,還生了個女的!氣煞我了!”
鐵匠:“男娃女娃不都是娃?!?/p>
老丈人:“呵,俺這到老了也是有福,熬了這么個好姑爺!她把你伺候的可好?”
鐵匠:“好著(口來),好著(口來)……”
老丈人:“高兒啊,這鐮刀得幾天啊?過兩天央人來拿?”
鐵匠:“爹,你不用跑,過兩天打好了,我送過去就是?!?/p>
就在丈人爹要走的時候,鐵匠還是忍不住追了上去
鐵匠:“爹……家里都好?”
丈人爹:“放心,都好?!?/p>
鐵匠:“秀兒也找了好人家了吧?”
丈人爹:“唷,那丫頭,倔著(口來),前些年來家里提親的,都踏破門坎子,丫頭就是不愿意。這些年可好,成了老姑娘,想嫁還不定能嫁出去呢!還以為老大嫁不出去(口來),沒想著老二成了愁!”
晚上,鐵匠背著布袋回家了。飯菜已經(jīng)做好,而且比往日豐盛些。靜兒見爹回來了,高興得又蹦又跳,還不會說話的她,嘴里含混不清地喊著類似于“吃”的音節(jié)。駝背爹的病情日益嚴重,麻子將飯菜挨樣撥到碗里,給駝背爹的屋里送去。飯桌上,鐵匠還是一如既往地“她娘,你吃。她娘,你喝?!?/p>
麻子:“今天俺爹來了?”
鐵匠:“嗯?!?/p>
麻子:“他來干啥?”
鐵匠:“打鐮刀?!?/p>
麻子:“撂下啥話沒?”
鐵匠:“問家里可好。”
麻子:“你說的啥?”
鐵匠:“我說都好。”
麻子:“他啥時候來取鐮刀,讓他來家里坐坐。”
鐵匠:“我跟他說別跑了,我送去就是?!?/p>
麻子:“你送去?”說到這里,麻子將剛叨上的菜又放回了碗里,“你這腳昨過的了河?”
鐵匠:“那就繞個道,走東邊那橋?!?/p>
麻子:“繞個道?你天黑都回不來,聽我的,讓徒弟去送就是?!?/p>
鐵匠:“嗯?!?/p>
日本人跋山涉水,遠道而來,并沒有帶多少干糧。可能再加上戰(zhàn)線拉得有點長,后備補給有些跟不上,能夠直接吃的已經(jīng)差不多都吃完了。幸好他們還帶了相當充足的小米,只不過小米是生的,沒法吃。
沂蒙山人的主食是煎餅,就是將玉米研磨成粉,和上水,攪勻,然后均勻地在平底鍋里攤上薄薄的一層,幾秒鐘后,用筷子輕輕一揭,就能吃。如果玉米新鮮,吃起來還會有淡淡甜味兒。用煎餅卷了大蔥和豆瓣醬。更是當?shù)厝说淖類?。每天到了中午的飯點,村里便開始飄起陣陣玉米的香味兒。而日本人便在外面啃著所剩無幾、又冷又硬的干糧。
終于有一天,日本人饑餓難耐。一個穿著整齊,看起來像個頭頭腦腦的日本人在翻譯的幫助下,找到了村干部老許。連比劃帶翻譯,最后終于明白了他們是想拿自己帶來的小米換當?shù)乩习傩盏募屣?。老許點頭哈腰地送走了日本軍官,并答應(yīng)了他們的要求。當天,日本人便將幾百麻袋的小米搬到了老許的家里,并交代說明天就要煎餅。老許看著家里城墻似的小米,笑得合不攏嘴:“日本人還真實在!”
老許當了十幾年的村干部了,可自從鬼子打進國門的那一刻他就下決心要去參軍。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后來經(jīng)組織發(fā)展,他光榮地成了地下黨組織的一員。日本兵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明著肯定是干不過他們,老許也只能做點地下工作,暗地里搞點小破壞。因此表面上他還是“良民”一個。日本人說明天中午就要吃上熱煎餅,雖說他們沒什么心眼兒,可耽誤了人家吃飯恐怕是要連累全村鄉(xiāng)親的,不過怎么說日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就這么乖乖地給人家攤煎餅老許也不甘心,于是他向組織匯報了情況,并請求給予指示。組織的決定是:煎餅該攤還得攤,只不過要往里面摻些沙子。老許聽后咯咯地笑了起來,并豎起大拇指:好!組織就是組織,有水平!
于是老許開始向村民們發(fā)送小米。
先是田福家。老許帶著小米,向他說明了來意。一聽說是小米換煎餅,田福不由喊了一句:“好買賣!”又聽說要往里面摻沙子,也哈哈地笑起來:“對!硌死小日本!讓他們把牙都硌掉嘍!”
第二天一早,攤煎餅的工作就在村里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全家老少都跟著忙活,比過年還要熱鬧。晌午時分,各家的灶前都已擺著一摞摞黃燦燦的煎餅。老許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挨家挨戶地收著煎餅。
不知是沙子摻的不夠多,還是因為鬼子實在是太餓了,拿到煎餅后,他們竟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不過也有吃得慢的,在一旁呲牙咧嘴。
那個領(lǐng)頭的日本將領(lǐng)還說:“你們看,中國的老百姓吃的就是這種東西!他們的生活多么艱苦!我們一定要鼓舞士氣,堅持到底,把他們都解救出來!讓他們也過上我們?nèi)毡救艘粯拥纳?”
鄉(xiāng)親們不時出來偷偷看一眼,都憋不住笑。
“難不成他們的牙是鐵打的?”
“這么多鐵牙,那鐵匠高得打幾年啊?”
“哈哈哈哈……”
在老許的努力下,鬼子的小米給軍費緊張的八路軍提供了不小的后援。
麻子由于攤了一上午的煎餅,在家直喊腰疼,說要喝口水歇歇。鐵匠趕忙拿壺來泡了茶,剛要去拿茶杯,被麻子攔住了。麻子自己進了屋,拿出平日里喝酒的小盅,放在桌上,說:“我用這個喝,倒上吧。”酒盅實在太小,還不夠麻子一口喝的。麻子一杯一杯地喝,鐵匠在一旁一杯一杯地倒。靜兒跑過來,舉著一只大茶缸子在娘面前晃著,示意她娘用這個大的,結(jié)果遭到麻子的厲聲訓(xùn)斥:“掰你的棒子去!”
眼看到了年底。這一年來打農(nóng)具的鄉(xiāng)親大都賒了賬,鐵匠決定提前去收賬。已經(jīng)收了好幾家了,過年的錢也基本夠了,再收一兩家就差不多了。想到這些錢可以再買一個大鐵球,加上去年家里有的那一個,鐵匠覺得來年的生意有了保障,心里多少有些高興。鐵球是鐵匠打鐵的原材料,大的有上百斤重,每次打鐵的時候,會根據(jù)需要的多少,從鐵球上往下取,然后仔細地打成不同的農(nóng)具。如果利用的好,一個鐵球可以打出十好幾件農(nóng)具。
可是剩下的一兩戶都在武家屯,鐵匠有些猶豫。究竟是背著麻子自己去,還是派徒弟去呢?如果派徒弟去,人家恐怕不會給錢,畢竟師傅的面子大些,可若是自己去,讓麻子知道了恐怕也不好辦。也許是太想把錢收回,也許內(nèi)心深處是太想見見秀兒,鐵匠一大早還是瞞著麻子去了武家屯,
他知道這個時間秀兒一定在河邊洗衣服。遠遠地,他感覺秀兒不再像以前那樣,美麗中略帶青澀?,F(xiàn)在的秀兒,已經(jīng)像個成熟的少婦,美麗夾雜著些許的滄桑。比以前更有韻味了。鐵匠自知這次是來收賬的,即便有人問起來。他也可以應(yīng)付一下。便理直氣壯地來到秀兒旁邊。
“過得可好?”
“好。聽說你害了俺叔那病?”
“不礙的?!?/p>
“你也是有娃的人了,還得養(yǎng)家,可好好照顧了自己?!?/p>
“別管我了,你趕快找個好人家嫁了吧?!?/p>
秀兒搖了搖頭。
“聽你爹說前一陣又有人來提親,你又沒同意?!?/p>
“你是說那個喉病?”
喉癇是一種病,方言,哮喘中很嚴重的一種,也是不治之癥,病人發(fā)作時會停不住“吼,吼”地咳,害病時間久了,即便是年輕人也會像個佝僂的小老頭兒。
鐵匠一聽這話便沒再吭聲。
要說麻子真是個敏感的女人,她從早上起來右眼皮就一直地跳。于是麻子不顧小腳的辛苦,來到了打鐵鋪子。果然,鐵匠不在。鐵匠的兩個徒弟比鐵匠還要老實,不等麻子問,答案已經(jīng)全寫在了他們臉上。
回家后,麻子便像著了魔似的摔打著一切可以摔的東西。女兒在一旁嚇得哇畦地哭。但麻子根本停不下,她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快步走著,發(fā)瘋似的尋找著報復(fù)的機會,嘴里還不停地念叨些什么。當她走過雜物棚的時候,忽然站住了腳,飄忽不定的眼神停在了鐵匠視如珍寶的大鐵球上……
由于繞了遠道,天都擦了黑,鐵匠才到家。
跟往日沒什么兩樣,院子里靜靜的,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擺好。其實鐵匠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大不了再給她打一頓就是。鐵匠放下布袋,走到水缸邊,舀了盆水,準備洗手。剛一蹲下,鐵匠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雜物棚子,好像少了點什么。鐵匠心里“咯噔”一下,顧不上洗手,就沖了過去。果然,大鐵球不見了!“喊里喀嚓”一陣,鐵匠把整個棚子翻了個個兒,身上的褂衫很快被溻透了,都能擰得出水來。他終于忍不住,沖進屋里,問席子:“鐵球呢?”麻子悠閑地納著鞋底:“我怎么知道。”鐵匠終于忍不住怒火,大喊一聲:“我的鐵球呢?”麻子還是不緊不慢:“還以為是塊沒用的廢鐵,扔井里了。”鐵匠頓時整個人軟了。踉踉蹌蹌來到井邊,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對著那口井。嚎啕大哭起來。
其實,就算是鐵匠,每次搬運鐵球的時候也都是用大板車拉的,何況是對于一個徒手的小腳女人。究竟是多大的憤怒和仇恨賦予了她男人般的力量,竟然能夠?qū)⑸习俳镏氐蔫F球從棚子拖到井邊,再提上幾尺高的井沿,推進井里。
鐵匠鋪子來了個陌生人??雌饋韮x表堂堂,頗有風度。他什么也不說,只是看著鐵匠打鐵。終于,鐵匠憋不住,走了過去,問道:“老鄉(xiāng),你打什么?”那人笑笑,說:“老鄉(xiāng),你過來一下?!蹦侨税谚F匠帶到一邊人少的地方,一手抹腰,一手輕輕拍打著鐵匠的肩膀,說著什么。只見鐵匠不停地搖著頭。那人也并不生氣,還是繼續(xù)微笑地說著什么。鐵匠還是不語。最后那人說:“如果想好了,就去找老許?!?/p>
到了晚上,鐵匠還是去了老許家。
老許:“咋樣?想好了嗎?”
鐵匠:“最近沒啥活,總不能在家里閑著。那里給工錢不?”
老許:“這個不知道,不過中午管飯!”
鐵匠:“孩子也大了,家里這陣子吃飯都緊張。省一個是一個?!?/p>
老許:“你打鐵的都吃不上飯?那俺們都別活了?!?/p>
鐵匠:“唉……你別管。那地方遠不?”
老許:“不近。要去咱一大早就去。哎,你可記著,這事兒千萬不能給人知道了,連麻子都別說!記下沒?”
鐵匠:“哎,你放心就是。那明早我來你家。”
第二天早上,鐵匠托詞說接了個外面的活,中午不用給他做飯了,便出門了。
老許帶著他,趕了足有十幾里的路,來到一片荒郊,遠遠就聽到鐵匠最熟悉的“砰哐”聲。老許停下腳步,擦了擦汗,高興地指著前面說:“這就是咱八路軍的兵工廠!你可是有福啊,這地方可不是隨便能來的!”聽了老許的話,鐵匠多少有些受感染,腳底下也有勁兒了,老許又接著說:“全臨沂的打鐵能人兒差不多都來嘍!”聽到這里,鐵匠又放慢了腳步。老許回頭喊他:“咋了?快點!”
聽說這次要打的是炮彈皮,老許卻緊張起來。
老許:“炮彈皮!你打過嗎?”
鐵匠:“我哪兒能打過這東西?”
老許:“那能行么?”
鐵匠:“試試吧?!?/p>
鐵匠從布袋里掏出平日里最順手的工具,埋頭打了起來。他純熟的技藝竟然引來了眾鐵匠的駐足觀看。
鐵匠胡:“咦,看這勁兒。用得好哇!”
鐵匠張:“是,淬得也好!”
鐵匠郭,“火候好!”
這天正趕上八路軍首長來視察,眾鐵匠的圍觀很快吸引了他的目光。首長好奇地走來,也加入了圍觀的隊伍。還是老許眼尖,一下就認出是首長,馬上敬了個禮:“首長好!”大家也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轉(zhuǎn)過頭來,恭敬地問好。只有鐵匠高還沉浸在打鐵的世界??粗F匠高認真的樣子,首長忍不住笑了。老許趕緊跑過去,一把拉過鐵匠高:“就知道打!看誰來了!”鐵匠高這才
放下手中的錘,摘下帽子。憨厚地笑著。首長伸出右手,說:“同志,辛苦了。中午多吃點啊!”鐵匠高看著自己黑糊糊的雙手,趕緊在衣角上蹭了幾下,才跟首長握了手。首長走后,鐵匠高還愣愣地站在那。老許興奮地說:“高兒哇!你可是有福了!”
后來才知道,那人是羅榮桓。
開飯了。老許果然沒有說謊。不僅有飯,還管夠吃。這天中午,竟然還有稠稠的小米粥。鐵匠高打了滿滿一茶缸子,放到嘴邊抿了抿,又用鼻子使勁地嗅了下。
“真香啊!”身旁一個大胡子鐵匠“呼哧呼哧”地喝著,感嘆道。鐵匠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米粥。找了一條毛巾。將茶缸的口緊緊封住。悄悄地揣進懷里。走到老許旁邊,說:“老許啊,有個關(guān)鍵的物件兒落家里了!下午打炮彈皮,用得上,我得回去拿!”老許說:“你晌午不歇會兒,下午能有勁打么?啥關(guān)鍵物件啊?先借人家的使使!”鐵匠高:“還是自己的用著順手!”老許:“那你可得早點回啊!”還沒說完,鐵匠高已經(jīng)沒影了。
鐵匠高心里也急得很,跑得慢了,怕是到家了。粥也涼了;跑得快了,又怕粥撒了。多撒一口,妻兒就得少喝一口,因此鐵匠高跑得是又快又穩(wěn),不一會兒,就開始喘粗氣了。剛想要停下歇歇,又立刻抖擻了精神繼續(xù)趕路。十幾里的路。忽然變得很漫長??僧旇F匠到家時,小米粥竟還是熱的!
紙總歸包不住火。日本人終究發(fā)現(xiàn)了煎餅的秘密。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有一個日本將領(lǐng)吃到了真正的老百姓的煎餅。暴怒的日本軍官將老許殘忍地殺害了。老許臨死前終于當著日本人的面罵了一句“狗娘養(yǎng)的小日本!”從那以后,日本人再也沒有用小米換過煎餅,而是到了飯點,就三五成群地直接進屋搶。
田福家就遭遇過被搶飯的事情。起初,他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為現(xiàn)在不用老許來收煎餅了,改成日本人直接來拿,還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了摻了沙子的煎餅。沒想到日本人一腳踹飛了煎餅。田福本想上去理論,直到日本人亮出了明晃晃的刺刀,他才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日本人真的是餓急了,他們把田福家的老母雞連皮帶毛活剝了,然后扔到了滾燙的水里。一陣香氣從鍋里飄了出來。幾個日本人圍在鍋邊。看著翻滾的水泡。不時地發(fā)出“哈哈”的笑聲。田福的老婆卻在一邊哭得死去活來。田福轉(zhuǎn)過臉去:“哭啥?沒出息貨?!庇诸┝艘谎坼伹皣娜毡颈?,不屑地自語道:“哼,可吃上頓肉了!算老子賞你的!”日本兵把半生不熟的老母雞撈上來,狼吞虎咽地吃著,忽然外面一陣哨聲,看來是緊急集合了。幾個日本兵又抓緊時間囫圇著吞了幾口雞肉,匆忙向外面跑去,臨走還不忘在口袋里裝上田福家?guī)讉€僅有的雞蛋。
見日本人走了,田福跟在后面狠狠罵了一句:“狗日的!”老婆在后面說:“有本事你人家在的時候罵呀,剛才熊得連個屁都不敢放!”全家人來到灶臺前,看著一地的雞毛雞血,還有那個被日本人撕扯得慘不忍睹的剩雞,老婆說:“還能吃么?”田福播著頭:“唉……多好的雞……唉……吃不下?!比缓筠D(zhuǎn)身回屋了。
也許是因為在大青山吃了敗仗,日本人變得更加瘋狂,好像要變本加厲地從老百姓身上討回來。他們不僅肆無忌憚地搶著吃的、用的,還開始搶花姑娘。滿街的姑娘瘋狂地跑著,有的甚至當街毀容。不久后,大多數(shù)姑娘都學會了一招——往臉上抹泥巴,或是其它惡心的臟物,甚至大便。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都沒有姑娘敢出門。
老許不在了,鐵匠高仍然每天去兵工廠,不過干活的時候更加賣力,他覺得這樣心里會稍稍舒服些。聽說部隊的人要先走一批,去大青山,需要帶幾個鐵匠過去。幾個單身漢去報了名,說反正家里沒牽掛,不如參軍打鬼子去!
又到了中午開飯的時間,鐵匠高今天干得有些累,打算舒舒服服地好好吃上一頓,再打個盹。吃飯的時候,眾鐵匠又開始聊天:
鐵匠張:“最近這小日本兒猖狂得很。”
鐵匠胡:“誰說不是?我現(xiàn)在白天在這打鐵都打不安生,老婆長得俊,閨女又剛剛二八,你說萬一這鬼子……唉!”
鐵匠郭:“哎。高兒??茨忝刻煸谶@打得倒挺起勁,不擔心家里?”
鐵匠高嘴里塞得滿滿的飯,只顧嚼,沒說話。
鐵匠張:“呵,他可用不著擔心!閨女還沒有半米高,老婆……就更不用說了?!?/p>
鐵匠郭:“老婆咋不用擔心?”
鐵匠張剛想開口,被鐵匠胡給攔住了,“吃你的吧!”
忽然有個鐵匠跑進來喊道:“有沒有家是武家屯的?”眾鐵匠相互望了望。說:“沒有?!庇腥巳滩蛔柫司洌骸霸趺戳?”
跑進來那個鐵匠說:“沒有就好。聽說鬼子剛剛又在武家屯糟蹋姑娘了!”
鐵匠高“騰”的一下跳了起來,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踢翻了好幾缸子稀飯,竄了出去。
鐵匠高跑得像陣風,腦子里一片空白。鐵匠已經(jīng)不會思考,忘記去武家屯的路還有座橋。忽然感到腳底一陣鉆心的疼,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趟過了那條河,但已顧不得那么多。鐵匠連頭都沒回,直奔秀兒家。一進門,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家里顯然是被洗劫過了,鍋碗蓋簾散落一地。丈母娘一手遮著臉,哭得死去活來,丈人爹在一旁不住地安慰。院子中央躺了個人,上面用草席蓋著,露著一雙腳,腳上穿的是黑布鞋。
鐵匠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著有關(guān)秀兒的畫面:鄉(xiāng)親、砍柴、樹林、河邊、紅色床單、黑色布鞋
直到半夜里聽到敲鑼打鼓地喊著“鐵匠高”的名字,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蹲在樹林子里。月亮已經(jīng)照得老高了。
第二天,鐵匠高照常還是去了兵工廠。有人問他昨天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他也不說話。只是直直地走到那個昨天說要去大青山的人面前說:“我也去。”
消息不知怎么的就傳到了麻子的耳朵里。聽說丈夫要跟部隊去大青山,她自然是怎么也不會同意的。待鐵匠高一回來,她便開始一通罵,并揚言如果鐵匠走了,她就帶著靜兒一起跳井。但鐵匠再也沒有呆下去的理由了,他覺得只有親手宰幾個日本鬼子才算是個真正的人。
這天,麻子帶著靜兒去武家屯奔喪。鐵匠沒有去,他決定趁這個機會背著麻子逃走。行李已經(jīng)收拾好了,鐵匠剮要出門,正撞上一個要進來的人。鐵匠不認識這人,不過他的肩膀在流血,腿也一瘸一拐的。鐵匠一低頭,看見了那人腰里露出的半支槍。似乎明白了。鐵匠趕緊將他扶進屋,又四處看了看確定沒人才將門鎖了。那人說:“大門還是開著。把里屋的門鎖上?!辫F匠又出去把大門開了。簡單的包扎后,那人說:“老鄉(xiāng),我想在這暫避幾天,你看……”鐵匠想到還要趕去兵工廠跟隊伍去大青山,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便有些猶豫。那人見鐵匠面有難色,便說:“沒關(guān)系。老鄉(xiāng)。你要是不方便,我就去別的地方,你幫我包扎已經(jīng)很感謝了。”鐵匠忙說:“哪的話,你安心住便是。只是得藏個地方?!闭f完,把受傷的人扶到了牛棚旁邊。把牛棚上面放雜物的一層騰出一塊地兒,說:“委屈你了,就先在這歇吧?!?/p>
傍晚,麻子帶著靜兒回來了。看到鐵匠還在。麻子松了口氣。以為是自己的恐嚇起了作用,便去廚房做飯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鐵匠總是東瞅瞅西看看。麻子看他這副模樣。便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去大青山的隊伍今天已經(jīng)都走完了!”鐵匠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吃著飯。晚上喂牛的時候。鐵匠順便將懷里揣的幾卷煎餅扔到了上面一層。
第二天,鐵匠才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因為鬼子已經(jīng)開始挨家挨戶地搜查。鄉(xiāng)親們起初以為日本人還是來搶東西的,不過看樣子又不像是。只有鐵匠心里最清楚:鬼子是來找人的。躲也躲不過,鬼子終究還是來了。鬼子的刺刀每指到一處,鐵匠的心里就抽一下。當鬼子走到牛棚旁邊的時候,鐵匠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鬼子用刺刀在牛棚上上下下捅了幾下,嚇得老牛甩著尾巴拉了好幾攤稀。臨走前,鬼子巡視了一下院子里的人,先看了一眼麻子,然后不屑地搖了搖頭,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蹲在地上不足五歲的靜兒,兩人對視片刻后,靜兒下意識地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巴。糊到了自己的臉上。
“哈哈哈哈……”鬼子們放肆地笑著,仰著臉,邁著方步走了。
聽說又有隊伍要去王莊。正好那個傷病員也被順利地掩護走了,鐵匠的內(nèi)心又蠢蠢欲動了。麻子也不是吃干飯的。上次傷病員走了以后她才知道,原來不是因為她的恐嚇把鐵匠留住的。想想她都后怕,幸虧當時來了個傷病員,要不然鐵匠現(xiàn)在可能早就不知去哪了。不過這次她會做好準備的,鐵匠聽說有隊伍去王莊。她也聽說了。鐵匠背著麻子收拾著東西,麻子也背著鐵匠安排著自己的計劃。鐵匠收拾好了,麻子也計劃好了。這天早上,鐵匠起了個大早,悄悄地背上包袱,朝村口走去。鐵匠心里很是復(fù)雜,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閨女,恐怕爹死的那天也不能給他送終了。正想著,鐵匠竟然看到駝背爹拄著拐就站在村口。鐵匠揉揉眼睛,以為看錯了。不對,那的確是爹。鐵匠知道,他再怎么拗也是拗不過爹的,愣了片刻,干脆轉(zhuǎn)過頭朝家走去。
鐵匠家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鐵匠打鐵,麻子做飯。依舊女尊男卑,依舊“她娘,你吃。她娘,你喝?!?/p>
半年過去了,期間有不少隊伍來來往往。有好幾次麻子都做好了準備,可鐵匠卻不動聲色。
又有隊伍來了。
鐵匠還是不動聲色。
麻子終于忍不住問:“你不是想跟著人家走嗎?”
鐵匠說:“那是從前了,現(xiàn)在不想了?!?/p>
當晚,鐵匠破天荒地將麻子摟在懷里,麻子從未如此幸福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當麻子睜開眼的時候,身旁邊只剩了一半空空的床……
責任編輯:李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