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冰
梅里雪山位于德欽縣東北部10公里處,是滇藏界山,處于世界聞名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并流”地區(qū)。主峰卡瓦格博峰海拔6740米,為云南第一高峰。
“有些山,只能看,不能攀?!边@話是丹巴漢子甲麥對我說的。
時值初夏,我和甲麥站在他家樓頂?shù)牧琅_上,眺望墨爾多神山。他家坐落在川西丹巴縣小金川左岸,這里海拔2600米,全村70余戶,戶戶綠樹成蔭、鮮花滿園,林立的碉樓下,有櫻桃樹、梨樹和桃樹在沙沙吟唱。
晾臺腳下,小金川急奔如箭。將視線抬高,右上方赫然聳立著墨爾多神山,海拔5105米,雪殘?zhí)?裸露出深藍色的龐大山體?!八俏覀兗谓q藏族的神山”,甲麥說,“那上面往東可眺望四姑娘山,往南可望蛾眉金頂,往西就是岡底斯雪山了。每年來轉(zhuǎn)山的人數(shù)不清。但這座山不能攀,只能看?!?/p>
我笑:“既然不能攀,那又是誰上峰頂去看了那么遠呢?”
甲麥說早年有先祖上去過,下來后就病了,從此再沒人敢上去?!爱斎?如今有些登山者還想去攀,我就勸他們,說那山爬不得的,還真把他們給勸住了。”5105米的山有啥爬不得?我又笑。甲麥很生氣,大聲說:“爬不得就爬不得!你曉得云南有座梅里雪山吧,那年大雪崩,埋了17個人,出事前,我還給他們拉過物資呢!”原來,甲麥早年開長途貨車,跑遍了云貴川藏,“看過了太多的山,才曉得,人要對山心存敬畏才是”。
我清楚,這話是對的。
我還清楚,甲麥說的“那年”,是指1991年1月3日,梅里雪山大雪崩,致使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主力隊員全軍覆沒,是中國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難,我的一位“插友”亦葬身于斯。梅里雪山最近一次山難,發(fā)生在去年5月2日,致江蘇南通旅客徐亞、胡東俊罹難。因此,以我的精力和體力,此番從川西山地前往云南,也只能做山的看客。
當我終于抵達云南德欽縣時,看山的最終目的即將實現(xiàn):其一,瞻仰梅里雪山全貌;其二,遙祭當年的“插友”。然而,等了兩天,仍未能一窺其芳容。在卡瓦格博峰下的飛來寺,僧人丹增對我說,你不算等得最久的,有一次,東京來的客人等了一周,也無緣一睹神山,“這是運氣,更是緣?!?/p>
這話我信。梅里雪山是怒江與瀾滄江的分水嶺,氣候神秘莫測。特別是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主峰,時時籠罩在云霧中,一旦云散,其美麗令人眩暈。對登山界來說,海拔7000米以下的山峰是不被列入名單的,唯卡瓦格博峰例外。在百年現(xiàn)代登山史上,壘球14座8000米以上、50余座7000米以上的峰頂,都留下了人類的足跡,唯卡瓦格博仍保持著它的圣潔,拒絕人類染指。難道,作為藏傳佛教八大神山之首的它真有超自然的力量保佑嗎?“不知道,”丹增回答說,“我們只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允許誰去打破神山的寧靜?!?/p>
我無語。
不妨先看看百年梅里登山史上的挫折吧——
1902年,英國一支探險隊首次向梅里雪山挑戰(zhàn),受挫后,大不列顛的紳士們知難而退,再也沒有打它的主意??箲?zhàn)期間,一架飛駱峰航線的美國軍用飛機試圖飛越卡瓦格博峰,結(jié)果墜入冰川,機毀人亡。40多年后的1988年6月,由遇難飛行員的兒子克里奇率領的一支美國登山隊,不遠萬里而來,想尋回父親遺骸,但他們爬到海拔4200米時已筋疲力盡,無功而返。1990年,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在總結(jié)以往受挫的教訓后,決定改由主峰南側(cè)登頂,并把時間推遲到11月底,因為這時天氣寒冷,冰雪結(jié)實。此舉開始很順利:12月1日登山隊進駐大本營,6天后,順利通過橫亙的永明冰川,在海拔4600米處建立1號營地;11日,在海拔5320米處建立2號營地;19日,進駐海拔5500米的3號營地;26日,建立海拔6300米的4號營地。是日晴空萬里,卡瓦格博峰銀光閃爍,近在咫尺,隊員們歡呼雀躍;12月28日,中日登山隊發(fā)起最后沖擊,當隊伍距峰頂僅差270米時,忽然暴風驟起,大雪彌漫,突擊隊被迫撤回。就在得知登山隊即將登頂時,梅里雪山附近村鎮(zhèn)的村民們紛紛聚集在飛來寺一帶的滇藏公路上,齊聲向神山祈禱:不要讓他們爬上去!他們要觸犯神靈!世界登山史上,尚未有過當?shù)鼐用袢绱瞬粴g迎的登山活動。
此后峰頂連降大雪,中日登山隊被迫滯留3號營地,至1月3日凌晨,山難發(fā)生,17名隊員葬身雪腹!12年后,他們才被融化的冰川送回人間。
我要祭拜的知青戰(zhàn)友王建華就在其中。
王建華,曾是重慶40中的學生,上世紀70年代赴云南生產(chǎn)建設兵團河口縣4師16團支邊。先在連隊開荒,后任營部中學體育老師,再考入昆明師范學院體育系,畢業(yè)后分配到昆明體工隊,娶云南姑娘翁彩瓊為妻。當年去云南支邊時,我們都是十六七歲的小青年,不知天高地厚。王建華在連隊時,就攀登過河口附近的一座高山,同行知青5人。那山陡,峰頂直指云端,登上去,大伙無不感嘆風景的絕妙,但下山時突遭雷雨,泥石呼嘯飛過頭頂。眾人驚恐,這時只聽王建華一聲大喊:“不要慌,快躲到巖下去!”喊完,他將小個子同伴拉到胸前護住,又探頭觀察山林動靜,猶如一尊山神……但不知,多年后在卡瓦格博峰,當雪崩發(fā)生的那一瞬間,王建華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如果醒著,他會不會像當年在河口登山時那樣,高喊“不要慌”呢?
斯人遠去。神山無語。
事實上,最不能接受“神山不可攀”這一理論的是登山界的勇士們,包括登山發(fā)燒友們。對他們來說,無高不可攀——攀登任何一座高山,既是彰顯體育精神,更是挑戰(zhàn)自我。這似乎是一個悖論。不妨再聽聽王建華妻子翁彩瓊的感悟吧。
那一年,她和日本家屬團一起去德欽縣參加17勇士紀念碑揭碑儀式,當日漫天鵝毛大雪。第二天早上,依然白雪茫茫,從德欽前往紀念碑的路上天空陰霾,讓前來祭奠的人們心情壞到了極點。他們都知道,這樣的天氣,是無法看到卡瓦格博峰的,這讓不遠萬里而來的日本家屬團更是悲痛欲絕。這時,翁彩瓊突然對著云中的雪山大聲呼喊:“王建華,我看你來了!”一看你來了,看你來了……群山長久地回應著。其他家屬也跟著呼喊自己親人的名字。這一刻,奇跡突然發(fā)生了,眼前的云霧就像大幕布般“嘩”地拉開,卡瓦格博神山露了出來,在太陽下金光燦燦,所有親屬激動得大哭。十多分鐘后,大幕重新合攏,讓在場的人無不驚異。
“我們是普通人,也是唯物論者,但那天突然迸發(fā)的美麗讓我震驚,更讓我感動。”事后,翁彩瓊說,“那天飛來寺還來了許多藏族老鄉(xiāng),他們說,是登山隊惹怒了神山。但我還是很感激他們,他們安慰我說,大姐不要哭了,他是被神山接去做了駙馬,是到天堂了,你寬寬心把孩子帶大吧?!?/p>
自那之后,翁彩瓊分別在孩子小學畢業(yè)、初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等重要時刻,攜孩子前往梅里雪山祭奠他的父親。出乎意料的是,她不愿讓孩子繼承父業(yè),“我們應該尊重每一個民族的意愿,他們不高興的事情,不要去勉強。”
這些年來,梅里雪山大小雪崩不斷,這或許與其地質(zhì)、氣候和全球變暖等因素有密切關系。作為藏民族心中的神山,它是一種精神象征,一種寄托,也是很多人無法企及的愿望。好在,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終于正式立法,不允許再攀登卡瓦格博神山。我想,這不但是對藏民族的尊重,更是對自然的尊重。
選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