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物質(zhì)本來就較為匱乏的“文革”年代,加之父親因政治罪名鋃鐺入獄,母親失業(yè),一家人的生活隨即陷入貧困中的貧困。不過,話又說回來,畢竟是新社會,再怎么貧困也還沒有貧困到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地步。所以,作為一個孩子,雖然那時對貧困的第一感受仍是來自于食物,但這種感受卻不是饑餓而是嘴饞。不過,嘴饞有時候也的確是會表現(xiàn)為一種饑餓的。
當時的我們居住在黑龍江,家常便飯基本就是粗糧和蔬菜,細糧與肉類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得一見。要說我平日里盼望最多的是什么,那就是一頓大米飯和葷菜。因為總是懷揣著這樣的期待,所以每次看到桌上的粗茶淡飯都是要先難過上一陣子的。一點兒也不夸張地說,一日三餐對于我可是件相當痛苦的事情。因此,解饞自然也就成了我生活中需要格外花費心思的大事了。
記得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班里有個叫張廣一的同學(xué),他算是我們班上家境最為不好的一個。然而,我對他卻是艷羨不已。原因即在于,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經(jīng)常在課堂上偷吃一種顏色烏黑的餅干。本來跟他的關(guān)系并不親密,但為了能夠嘗一口他的黑餅干,便顧不上自家的矜持性格,主動同他套起了近乎。他還算慷慨,給了我半塊。我握著這半塊黑餅干,含著口水聞了半天,才舍得十分享受地用舌尖舔了起來。我問他黑餅干是從哪兒弄來的,他說是他爸爸從單位弄來的。我問他爸爸在哪兒上班,他說他爸爸在食品廠趕馬車。我明白了,食品廠生產(chǎn)餅干,但就是不明白怎么在商店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黑餅干呢?多年之后,我才終于明白過來,所謂的黑餅干其實就是食品廠烘烤過火的廢品啊。然而,即使是廢品,我也一直覺得它比后來吃過的所有高級餅干都要香。就因為這黑餅干,在我差不多將小學(xué)一年級同學(xué)的名字都忘了個精光時,張廣一這個名字卻依然牢牢扎根在我的記憶里。
同樣難忘的一個人是兒時的玩伴,始終記不起他的名字,我們都叫他的外號“小磕巴”。小磕巴個兒不高,其貌不揚,除了說話磕巴,沒什么特別的地方。但是,我們這一伙的幾個孩子卻甘愿對他言聽計從。不為別的,就為他能偶爾帶我們?nèi)コ砸活D油梭子?!坝退笞印笔钱?shù)厝说慕蟹?就是提煉豬油后剩下的黑黃的肉渣子。有一天,小磕巴神秘地對我們說:到他大哥的單位可以吃到油梭子。我們便立即慫恿著他一塊兒去了。
來到小磕巴大哥的單位,小磕巴讓我們在門口等著,自己一人進去了。我注意看了一下掛在門口的牌子,知道了這里是家皮革廠。不多會兒,一個比我們年長不少的男人跟著小磕巴出來了。他就是小磕巴的大哥,一臉嚴肅地把我們領(lǐng)到一個偏僻的墻角,叫我們在那兒等著。又過了一會兒,小磕巴的大哥端著一個白色的小搪瓷盆鬼鬼祟祟地走了出來。他將小搪瓷盆遞給小磕巴,催促道:快吃!說完,眼睛便開始不時地往后瞟著。
我們都被那濃烈的香味刺激暈了,根本顧不上油梭子有多燙,抓起來就往嘴巴里塞。不到半分鐘的工夫,半盆油梭子便被我們搶光了。戀戀不舍地離去時,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塊廠牌,奇怪這皮革廠里怎么會有油梭子吃?能在這樣的地方上班真是好有福氣啊。直到過去許多年,我才總算琢磨明白了皮革廠里能夠吃到油梭子的奧秘。
后來,為了重溫油梭子的滋味,我經(jīng)常撿些雞毛用火柴點著了聞。很多人都受不了這種味道,我卻認定它是天下的美味。
如今,我已知道黑餅干和油梭子都屬于對健康無益的東西,但是,正是它們讓我意識到了食物所能帶給人們的美好生活向往。我想,這應(yīng)該也就是貧窮給予我的恩賜吧。是它將富有作為最珍貴的希望擺放在了我的前面,然后再為我插上夢想的雙翼。而在我終于得以體驗到富有的價值之后,隨即也深刻認識到了貧窮的價值。那么,設(shè)若沒有貧窮呢?那我又該如何去領(lǐng)會富有的意義?單純的富有非但無法令我們懂得其自身的價值,更不會令我們知道貧窮的分量。所以,我一直相信,一個人如果不曾貧窮過,富有對于他就一定是沒有意義的。也就是出于這樣的原因,我始終不忘要設(shè)法讓自己的孩子在衣食無憂的日子當中間接或直接地體會一下貧窮的境遇。
路文彬 北京語言大學(xué)中文學(xué)院副教授。代表作有《閱讀愛情》《流螢》,譯著《迷失的男孩》《安琪拉的灰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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