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雪
衛(wèi)毅(桂林)
大學同學L在QQ上告訴我,蘭州下雪了。我告訴她,11月的北京,已經(jīng)下了3場雪。我平生見到第一場雪是在1999年11月的蘭州。屋外忽然就白了——那是讓人興奮的時刻,特別是對我們這些來自嶺南的學生,手足無措地,都不知道該如何融入這白茫茫的世界了。
在我印象中,一伙同學在校園里白雪覆蓋的紫藤前照了相。我問L,“你那還有那些照片么?”我居然隔了10年才想起要那些照片。L說,她看過那些照片,但她并沒有。那些照片里,有來自海南的阿文。
今年11月1日,北京下第一場雪那天,我在河北一座小縣城的法國梧桐下哆嗦著等待回程客車。這又是一次令人沮喪的采訪:我沒見到想要采訪的人。今年好幾次對女性的采訪都很不順利,包括上次來河北采訪一位大學女生自殺的事件。那次采訪讓我想起了阿文。我有些無奈地自問,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自己的同學為什么自殺你弄清楚了么?
前些天去沈陽采訪時,我見到G,她懷里的女兒剛出生幾個月。G告訴我,大三那年冬天,她和阿文為了考研,都沒回家,留在蘭州,宿舍樓里的人漸漸少了,她們曾在一起長聊。阿文告訴G,她經(jīng)常獨自去東方紅廣場一坐就是一天,打量過往的每一個路人。
整個大學期間,我跟阿文沒說過多少話。她給人的印象是:漂亮、單純、話不多、偶爾冒出點兒冷幽默。畢業(yè)前某個夏夜,我在女生宿舍樓下報刊亭賣報紙的時候碰到她,她的心情很糟糕。心情不好——這是此后大家對她的總體印象。
今年,我好幾次想起阿文。有一次是在成都的KTV。同事小Z唱了一曲黃舒駿的《改變1995》。他說這首歌是黃舒駿在一位朋友去世6年后寫的。我一想,從2003年到如今,阿文去世也6年了,好快。這6年里這個世界有多少變化值得告訴她?
9月份,L從蘭州來京出差,在京的同學聚了聚,我仔細一瞧,毫無例外,到場的女同學都已經(jīng)結(jié)了婚。這是一種變化?,F(xiàn)在廣東順德的C還沒結(jié)婚,她和男朋友已經(jīng)談了6年戀愛。
6年前,C在廣州為阿文的后事奔忙著。我記得她在電話里告訴我,她搶在太平間的冰柜關上那一刻看了阿文一眼。C泣不成聲。
2003年11月12日,當阿文從番禺一家工廠的7樓墜落下來后,大家并不相信警方鑒定的自殺說,而更愿意相信他殺的可能。大家找來了媒體,并很快將幾千塊錢匯給了在廣州的C,讓她去請法醫(yī)進行二次尸檢。C找到了中山大學醫(yī)學院一名法醫(yī)學專業(yè)的學生,在黑夜里摸到阿文墜樓的現(xiàn)場。
6年后,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考慮阿文是否是他殺的了,同學們匯集起來的阿文發(fā)的信息,讓大家自責:原來我們并不那么了解自己的同學。
G在沈陽的家中搖著懷里的孩子邊說,阿文去世前一段時間,突然連續(xù)地給她發(fā)短信,內(nèi)容是和不如意的工作狀況有關?!八皇亲灶欁缘卣f,并不在意我怎么回復。”
大家的信息呈現(xiàn)出來的是:阿文抑郁了。這些年,我不止一次采訪過因為抑郁癥自殺未遂的人。阿文去世前的狀態(tài)確實很符合那些特征。面對自殺者,我們放出的總是馬后炮。
師兄十年砍柴寫過一篇關于阿文的評論。他說他當初經(jīng)過了一年多的時間才總算走過“大學剛畢業(yè)那段長長的、幽黑的隧道”。和他一同進單位的兩位畢業(yè)生則瘋掉了,住進了北京安定醫(yī)院。阿文沒能通過那條隧道。
C在阿文去世之后那段時間,每天都上網(wǎng)到凌晨四五點鐘,累得不行了才能入睡。阿文所在的工廠在番禺沙灣,C打那以后再未踏足番禺。番禺、天臺、跳樓……這些字眼都會刺激到她。
阿文沒有正經(jīng)談過戀愛,只是上大學時和心儀的男生有一點模糊的感覺。C覺得阿文太“虧”了,“她連戀愛都沒真正談過,就這樣走了,人生很多東西她還沒來得及嘗試。如果哪天我也突然走了,也什么都沒嘗試怎么辦?”
這是C當時的想法。
C在阿文死后不久談戀愛了,她的男朋友就是那位中山大學醫(yī)學院法醫(yī)學專業(yè)的學生,當初請去給阿文做二次尸檢的人。
“雖然也想過,如果能讓這事從來沒發(fā)生過,即使不認識他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馬上意識到這種想法很傻,即使我寧愿不認識他,也不會導致歷史改寫,阿文復生?!盋跟我說。
C在QQ上發(fā)了幾首她喜歡的日本大正時代童謠詩人金子美鈴的詩給我。其中有一首《積雪》:
上層的雪/很冷吧/冰冷的月亮照著它。/下層的雪/很重吧/上百的人壓著它。/中間的雪/很孤單吧/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
這首詩說的像是阿文,更像是我們每一個人。這是真實的世界,多年前我們大致懂一些,但并不愿意相信。
畢業(yè)的時候,許多同學乘同一列火車南下,車廂里的面孔大都心事重重。我趴在車廂里的小桌子上,半夜里醒來,有一位同學沒睡,看著我,說他心里很難受。我也難受起來。
阿文也在那列火車上?;疖嚧┻^城市和村莊,在炎夏的長風里一路狂奔。阿文在2003年的站臺下了車,化為一縷青煙,飄往更遠的南方,那里沒有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