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記者 錢亦楠
《里斯本條約》確立的機制,將使歐洲一體化進入新的階段,并為“大歐洲”打開一道更民主、更高效的大門
12月1日傍晚,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貝倫塔花園上空煙花爛漫,宣告著一個不平凡時代的到來。
歡快的樂曲聲中,剛剛當選的歐洲理事會常任主席范龍佩、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阿什頓、歐盟現(xiàn)任輪值主席國瑞典首相賴因費爾特、以及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悉數(shù)亮相,為兩年前誕生于此的《里斯本條約》生效站臺捧場。
同一天,萬里之外的北京,歐盟27個成員國的大使,無一缺席歐盟駐華代表處舉辦的媒體見面會。在27面五彩斑斕的歐盟成員國國旗面前,大使們個個笑意盈盈。
“《里斯本條約》確立的機制,將使歐洲一體化進入新的階段。它使歐盟更加民主透明、更有效率?!碑斕斓男侣劙l(fā)布會上,歐盟駐華大使安博(Serge Abou)表示。
決策新機制
對于這一刻的等待已經持續(xù)了兩年。從誕生到生效,《里斯本條約》一路坎坷。它的前身——《歐盟憲法條約》,由歐盟各國首腦于2004年10月在羅馬簽署。但在2005年,該條約先后遭遇了歐盟兩大創(chuàng)始國——法國和荷蘭的公投否決,歐盟一體化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為了解決歐盟制憲危機,歐盟首腦會議決定以一部新條約取代已經失敗的《歐盟憲法條約》。三年后,歐盟各國領導人在里斯本就新條約文本達成一致,并將之命名為《里斯本條約》。
與厚達500多頁、艱澀難懂的《歐盟憲法條約》相比,《里斯本條約》顯然吸取了失敗的教訓:不但將內容大為簡化,為避免一些國家擔心喪失主權,還讓開“憲法”二字,更改了帶有憲法意味的內容。然而,這樣一個簡約版的“歐洲憲法”,仍在2008年愛爾蘭的公投中折戟沉沙。所幸的是,在多方一年多的努力下,《里斯本條約》得以在今年10月愛爾蘭二次公投中起死回生,并最終在捷克得到了著名的反歐派——總統(tǒng)瓦茨拉夫克勞斯的簽署。
“歐盟在成立之初只有6個成員國。在過去的50多年中,成員國第一次簽署的《羅馬條約》并沒有被認真地重審過。如今,我們有27個成員國,還有一些候選國,歐盟的權限也已擴大到了很多領域,我們需要更有效的決策方式。”安博大使此前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
正因如此,《里斯本條約》的改革首先體現(xiàn)在決策效率上,司法、內政等領域的一些政策將被從“全票通過”劃歸到以“有效多數(shù)表決制”決策的范圍,避免再次發(fā)生“一個國家綁架整個歐盟”的情況。從2014年起,投票機制將逐漸為“雙重多數(shù)表決制”所取代,即有關決議只要獲得55%的成員國和65%的歐盟人口的贊同即可通過。
與此同時,《里斯本條約》還擴展了歐洲議會的決策范圍,使歐盟更為民主。歐洲政策中心研究部主任Antonio Missiroli告訴《財經》記者,在《里斯本條約》生效后,歐洲會議將對80%的歐盟事務有共同決定權,尤其在農業(yè)問題上。而后者在過去的50年中一直是歐委會和歐盟理事會的藩籬,占據(jù)了歐盟財政支出的一半。“這將改變整個游戲規(guī)則?!盇ntonio Missiroli說。
除了決策機制的改革,《里斯本條約》的意義更在于,它作出了兩個重要的職位設計:相當于歐盟“總統(tǒng)”的歐盟理事會常務主席,和相當于歐盟“外長”的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
多年來,歐盟一直采用“輪流坐莊”的方式,其理事會主席由輪值主席國首腦擔任,每半年一換。而《里斯本條約》生效后,歐盟理事會主席由一人擔任,任期為兩年半,并且可以連任。而新設的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則將合并機制中的兩個外交職位——外交與共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和對外關系委員,同時兼任歐盟委員會副主席,全面負責歐盟對外政策。
對于這一制度安排的初衷,Antonio Missiroli解釋說,歐盟以“一個形象”出現(xiàn)在國際政治舞臺上,將決定其在未來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在當今日益多極化并伴隨新興國家崛起浪潮的世界里,對于任何歐盟國家,包括法國和英國這樣的大國,單憑自己的力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正變得日益困難。歐洲正逐漸加強這一意識——只有作為27國整體的歐盟,才能在世界事務上發(fā)揮自己的影響力?!?/p>
目前,已有克羅地亞、冰島、馬其頓、土耳其在歐盟門口排上了長隊,而阿爾巴尼亞、塞爾維亞、波黑、黑山等國也提出入盟要求。當《里斯本條約》正式生效后,歐盟還能走得更遠。
通向“大歐洲”
11月20日,位于布魯塞爾主干道“法律街”(Rue de la loi)的比利時總理官邸前,各國記者蜂擁而至,其中不少人肩扛、手持攝像、攝影器材,焦灼地等待著范龍佩的出現(xiàn)。對于這位比利時首相,就連許多記者都充滿了好奇。
就在前一個夜晚,歐盟的歷史被悄然改寫——在歐盟27國領導人召開特別峰會中,62歲的范龍佩被推選為首位歐洲理事會常任主席,即人們此前津津樂道的首任歐盟“總統(tǒng)”。在此后長達兩年半的時間里,這位一頭灰發(fā)、頗具幽默感、熱愛鄉(xiāng)村生活的比利時人將掌舵歐盟這艘由27個國家組成的巨輪。與此同時,來自英國的歐盟貿易委員凱瑟琳阿什頓則獲選為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以“歐盟外長”的身份代表歐盟與其他國家打交道。
在當選后會見記者時,范龍佩鄭重表示,自己將帶領歐盟應對金融危機帶來的經濟萎縮、失業(yè)率過高以及氣候變化等挑戰(zhàn)。“從今夜開始,我要懷著堅定信念承擔這一職務。”
范龍佩的信誓旦旦并不缺乏理由。身段柔軟的他,在執(zhí)掌比利時政府不到一年時間,就以非凡的協(xié)調能力穩(wěn)定了比利時政局,阻止了法語區(qū)和荷蘭語區(qū)的分裂,這也是他雀屏中選“歐盟總統(tǒng)”的重要原因。然而,比起平衡國內政局,要游走于27國之間,協(xié)調各方利益,并極力構建所謂的“歐洲利益”,顯然是一項并不輕松的任務。
現(xiàn)實中的“歐洲利益”似乎并不顯而易見。在今年年初的俄羅斯烏克蘭天然氣爭端中,東西歐的利益差別,已使他們對外政策的裂縫清晰可見。緣于地緣政治和現(xiàn)實利益的因素,德、英、法這些老牌歐洲國家,是對俄合作的主要推動者。而對于以波蘭為代表的中東歐國家來說,冷戰(zhàn)時代埋下的記憶,仍未遠去。在布什時代,背靠著美國這座大山,這些“新歐洲”國家對俄的強硬政策,就與一些“老歐洲”的態(tài)度形成明顯分歧。
在一些中東歐國家看來,最極端的例子莫過于德國的“私交外番”。為了保證本國約四分之一的天然氣供應,德國不顧波蘭等成員國的反對,同俄羅斯合作建設繞開烏克蘭和波蘭領土的輸氣管道,該項目有望在2011年投入運行。在后者看來,這一舉動不失為對歐洲共同能源戰(zhàn)略的“釜底抽薪”。
而在氣候變化問題上,表面上看似異口同聲的歐盟,內部也充滿了各種雜音。對于新近加入歐盟的中東歐轉型國家,其與老歐洲國家的經濟水平差別迥異,能源結構還很依賴煤電,歐盟一攬子減排計劃無疑是個巨大的負擔。
去年12月在波蘭波茲南舉辦的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便見證了這一分歧。當時,在布魯塞爾進行的歐盟首腦峰會上,在金融危機中受沖擊最為嚴重的匈牙利提出,20%的減排目標將對該國的金融體系帶來更大的打擊。
東歐大國波蘭也為污染企業(yè)討要2020年前免費的碳排放額度,并威脅如果不能得到免費排放額度,就會一票否決這個一攬子計劃。最終,由于西歐國家做出了巨大的讓步,把大量免費的排放配額發(fā)放給東歐國家,才把各方拉回到了談判桌上。
“真正的問題不在于有多少個人對外代表歐盟,而是能否達成共同的外交政策。比機制改革更為重要的是政治意愿?!卑屠枵螌W院歐洲研究中心主任Zaki La·di告訴《財經》記者。他認為,新的外交和安全政策的高級代表能發(fā)揮多大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人——“如果他是個高調人物,那可能會對歐盟的對外政策有所改變。否則,很難說會對歐盟的外交產生實際的影響?!?/p>
從這一角度來說,比起原本呼聲頗高的英國前首相布萊爾,范龍佩則可說是個十足的“小人物”:他的名字只是近日才出現(xiàn)在歐盟新設職位候選人名單中,在擔任比利時首相之前也沒有擔任過什么要職,在海外也缺乏像布萊爾那樣通達的人脈。
很多人或許難以想象,這樣一個低調人物,如何能擁有代表歐洲5億人的分量?甚至瑞典外長比爾特都對此心存疑慮。他在博客中寫道:“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可能意味錯過一個歷史性時刻。”而英國《衛(wèi)報》更是直言不諱地表達對前景的擔憂,認為歐洲大陸“錯失了寶貴機會,阻止溜向由華盛頓和北京雙塔主導的G2世界?!?/p>
然而,在整體與個體利益間權衡,在妥協(xié)與競爭中前行,這或許正是歐洲的美妙之處?!皻W洲是個蝸牛,但蝸牛走的始終是直線。”來自匈牙利的歐洲議會議員Csaba Sandor TABAJDI在布魯塞爾對《財經》記者表示。也許,正是歸于這樣的妥協(xié)和耐心,歐盟才得以跨越50年的風雨,安然度過數(shù)次分裂的危機,逐漸成為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奇跡:各個主權國主動讓渡部分主權,統(tǒng)一了貨幣政策,建立了中央銀行,還成立了歐盟法院和議會。這已經把二戰(zhàn)后的另一個理想主義嘗試——聯(lián)合國遠遠甩在了后面。
正如希臘駐華大使塞德羅斯·耶奧卡凱羅斯在12月1日發(fā)布會上所說:“歐盟是高度政治化的宏偉計劃,《里斯本條約》不會是其長路上的最后一筆?!?/p>
但無可否認的是,《里斯本條約》的生效,為歐盟27國開啟了一扇更為民主、高效的大門。大門另一頭,通向的是一個擁有更多成員國、充滿無窮想象力的“大歐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