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　東

一

雖然是夏末的早晨，天氣卻很炎熱。我渾身冒汗向操場飛奔，心里不斷祈禱著：“一定要趕在點名之前跑進隊伍里?！?/p>

靠近自己班級的時候，我悄悄從隔壁班隊伍中橫穿進去，躲過了“姜大嫂”銳利的目光。要是被他逮到，我今天可就死得難看了!在許利平身邊站定時，我還喘著粗氣兒，臉紅得番茄似的，頭發(fā)亂了，校服的領子一邊翻在上面，另一邊耷拉著，樣子很狼狽。

許利平一臉無奈地看著我：“你這家伙，怎么開學第一天就遲到啊!又翻墻進來的吧?太離譜了你!全?？峙聸]有一個人比你住得更近了……”

怎么說，初三的第一天，也應該算是開了個好頭，嘿嘿，至少我終于躲過“姜大嫂”那一劫。這個50歲的老頭子大名姜明通，簡直就是希特勒再世，把我們這群青春活潑的孩子整得跟殯儀館工作人員似的，了無生趣。他尤其痛恨有人遲到，每次有人遲到必定被他揪去辦公室一頓痛罵。我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愛遲到。于是，在第N次被揪出來之后，我終于心力交瘁，而他“姜大嫂”的花名也就應運而生。

回到教室里剛坐下，上課鈴就響了，“姜大嫂”大步流星走進來，臉上帶著慣有的“革命烈士”的表情，開口第一句就是：“明天下午放學以后語文測驗，都給我聽清楚了啊，不得請假缺席!”

“啊——”全班哀嚎一片。

“怎么剛開學就測驗啊!”有人小聲抗議道。

“姜大嫂”大怒：“有誰不滿意的給我站起來!初三了，你們當開玩笑啊!現(xiàn)在開始每局二下午都有測驗，語、數(shù)、外輪流，其他學科也會安排隨堂考，都給我聽清了!”

“啊——”又是一片哀嚎，只是聲音小了許多，哀嚎過后是大家的屈服。

放學后我和許利平正準備回家，“姜大嫂”突然冒了出來，叫我們去他辦公室。

我們忐忑不安地走進他的辦公室，卻見到他一臉笑容：“知道我為什么把你們叫來嗎?”

我們乖巧地回答：“不知道，姜老師，有什么事您說吧?！?/p>

“姜大嫂”用溫柔至極的語氣說：“我長話短說。你們倆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坐在一起浪費資源，老師希望你們能把位子換開，幫助一下學習有困難的同學。初三了，大家要共同進步嘛，你們說是不是?”

從辦公室出來，我和許利平同時做出抱頭痛哭的動作?！敖笊边@“溫柔的一刀”厲害啊，于情于理我們都無法說個“不”字。

二

我被安排坐在黃小軍旁邊。他是學校管樂隊敲鼓的特長生，上課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睡覺。另外三分之一的時間則在發(fā)呆或者畫漫畫。

我在黃小軍旁邊坐下時跟他“嗨”了一聲，可他照舊睡覺，把我當空氣啊，連個招呼也不打!那行，我把座位挪開十厘米，準備跟他沉默到底，“老死不相往來”。許利平坐到了最后一排，我回頭看他，他迎著我的目光非常做作地與我“淚眼相望”。

英語課上，黃小軍睡熟了，整個人都歪了過來，侵犯到了我的那半張桌子，我很不客氣地把他推醒，用殺人的眼神示意他乖乖回到自己的領地。他睜開迷糊的雙眼看了我一眼，居然扭頭繼續(xù)睡。

黃小軍的生物鐘好像跟別人是反的，下課鈴聲一響，他準時醒了過來。我正要發(fā)作，他卻先發(fā)話了：“好學生，上課就認真聽講，沒事別來吵我，知道嗎?”

“喂，是你自己睡著了，占了我的地方，我只能騰空抄筆記。哎，講點理好不好!”我準備爆發(fā)。

可是黃小軍突然笑了：“是這樣啊，那不好意思哦?！蔽疫@人一向吃軟不吃硬，看到他那么好脾氣地說抱歉，剎那間所有火氣全憋了回去。

當然我沒有忘記“姜大嫂”的初衷，所以每天放學前，我總會把一天的功課記下來交給黃小軍，提醒他不要忘記做。有時他在課堂上睡得不省人事，我也會扯他的衣服叫他聽講。起初他很不滿意我打斷他的美夢，說我是“姜大嫂”的接班人。可在之后的次測驗中，他的英語成績居然從原來的60分左右提高到了91分，在“姜大嫂”和英語老師的贊美聲中他有點飄飄欲仙了，不過也沒忘給我一個感激的眼神。

星期五下午，每周唯一的一節(jié)體育課，老師讓我們自由活動，我和許利平頂著大風繞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轉悠。

我覺得奇怪，許利平這家伙，平時廢話賊多，今天怎么開始惜字如金了啊?我用肩輕輕撞了他一下：“許利平，怎么今天心事重重啊?”

許利平低頭不語。我意識到他真的有什么事了。我望著他。兩人都沉默著，時間一下子變得特別漫長。操場中央的草坪都黃了，修草坪的大叔把它們修得很短很短，差不多能看到底下泥土的顏色。我以前嘲笑過許利平，說他的心事就跟這草坪似的，淺得一眼望得穿?？墒墙裉斓脑S利平，跟平時不一樣了。我不敢再說什么，我在等他開口，我的心突然不安起來。

他終于抬起頭來，說：“杭東，我下半學期要出國了?！蔽义e愕地看著他，在他紅了的眼眶里，我看到同樣一臉悲傷的自己。

許利平的爸爸在英國工作，我早就聽說他想把許利平接過去讀書，可沒想到會這么快，我原以為怎么著也得等到高中畢業(yè)以后吧。我問許利平：“沒商量的余地了?”

許利平望著遠處，重重地點了點頭。

期末考試來臨了，面對考卷我心里一點波瀾也沒有，只是下意識地往下寫啊寫。初三的我們。早已習慣了這飄著油墨味的白紙黑字。

三天，所有課程全部考完，停筆的一剎那，班里一片歡呼——終于可以放假了!大家商量著去哪里玩，我則在人群中尋找許利平，他也來參加期末考試，但只是象征性的，所有手續(xù)都辦好了，他無論考得怎樣都是走定了。

三

又開學了。我站在開學典禮的隊伍中，記起上個學期這個時候的狼狽樣，悄悄笑了。這次，我準時到了，沒有翻墻進來，沒有狼狽不堪，可是身旁卻已沒有了許利平。

日子仍舊在不斷地做考卷中度過。黑板的左上角有一小塊被紅粉筆圈了起來，上面寫著：距離中考還有××天。我們看著那塊鮮紅的小方格，那么觸目驚心，于是更加誠惶誠恐地學習起來。

黃小軍已經穩(wěn)坐班級前10名的位子了，有幾次甚至考進前5名。他媽媽為了答謝我的幫助，特別送了一大盒費列羅給我，因為黃小軍告訴她，我每天都會吃兩顆，當做提神的藥丸。那天我接過費列羅的時候笑得特別燦爛，一口一個“阿姨破費了，謝謝阿姨，其實我沒做什么，黃小軍自己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六月，天氣越來越炎熱，黑板左上角小方格里的數(shù)字越來越小，每個人的神經都高度緊張?！敖笊边@幾天臉色一直不大好，他雖然啰嗦了點，但是客觀來說，是個好老師，他為我們操了不少心，估計最近都沒休息好吧。他發(fā)下一張表格，說：“這是中考志愿表，大家?guī)Щ厝ジ议L商量一下，明天早上交給我。一定要慎重啊?！比缓笏埃骸包S小軍，過來一下?！?/p>

大約過了半小時，黃小軍回來

了，他對我笑了一下，可我怎么感覺這笑里似乎包含了一絲告別的意味呢。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下課后跑到他旁邊問：“你剛才是不是有話想說啊?”

黃小軍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淺淺笑著說：“我明天開始不來了?！?/p>

“什么?”我似乎沒聽清楚，“你說，你明天開始不來了?你不來上課了?”

“對?！?/p>

瞬間，許利平的話在我耳邊回響：“杭東，我下半學期要出國了?！彪y道，黃小軍也要出國嗎?為什么又是這么突然?

黃小軍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調侃地說：“我不是要出國，只是。在你的調教下，天才的我成績進步太大，加上打擊樂特長，一不小心學校就給了我個免試直升。所以，我不用參加中考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毫不吝嗇地夸獎道：“行啊你!據(jù)我所知這種特長生的直升名額全年級就一個啊?！?/p>

離中考只剩20天，“姜大嫂”找我談話。他說：“雖然以你的成績考上本校高中部完全沒有問題，但是為了保險起見，你的第二志愿還是得填報一所別的學校吧?！蔽也徽f話，只是搖頭，連爸媽都說不動我?！敖笊币娢胰绱藞詻Q，只能作罷。他像父親一樣摸著我的頭，說：“孩子，老師對你感到抱歉?！蔽液芟胝f：“我知道的，老師我不怪你?！钡覜]說出口。

中考那天，“姜大嫂”居然沒來送考，別的送考老師告訴我們他家里有急事走不開，還說姜老師特別關照我一定要好好考。我很感激，“姜大嫂”對我真的挺不錯的。以后我再也不叫他“姜大嫂”了，如果到了高中還能做他的學生，我一定加倍努力學好他教的學科。

考卷發(fā)下來后，我很用心地做，一道又一道，出乎意料地順利，一直到最后一門考完，我沒被一道題卡住。當監(jiān)考老師把我的卷子收走后，我?guī)缀醪桓蚁嘈?，我的中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結束了。

下午回到家，接到班長的短消息——明天拍畢業(yè)照。我長吁一口氣：終于到最后的最后了。關了手機，立馬陷入長長的睡眠中。

“好，都準備好了，我要拍了!～、二、三……”攝影師準備拍照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姜老師沒來，于是問旁邊的同學：“姜老師呢?”

那個同學吃驚的表情好像見到了外星人，他反問我：“你不知道嗎?”

我心里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故作鎮(zhèn)定地問：“知道什么?”

“姜老師去世了!”

“咔嚓”，照相機拍下我一臉驚詫的表情。

原來昨天我關手機之后，班長發(fā)來消息，姜老師考試期間沒來，其實是因為心臟病入院了，他叮囑送考老師瞞著我們，就是怕我們考試的時候分心。晚上6點班長突然接到消息說姜老師因為病情拖得太久，最終……我今天出門匆忙，忘了帶手機，所以，全班都知道的消息，就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姜老師前段時間臉色一直那么差，原來他的心臟早就有問題，卻因為不想影響我們最后的沖刺而延誤了治療時間。直到入院那天，他還惦記著我，叫我好好考試。他可能覺得直升的事是他對不起我，可實際上，他也無能為力。我沒有怪他，我都理解，可是為什么我當時不說出來呢?我應該說的，姜老師，您是個好老師，您為我考慮了那么多。我都知道，我對您只有感激，只有深深的敬意。畢業(yè)照拍完，人群一下子散開，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淚流滿面。

許利平走了，姜老師走了，身邊愛我的，對我好的人都走了。考得好又怎樣?會為我高興的人都已經不在。突然我有種深深的錯覺，我的青春，好像一場電影，一開始充滿著歡笑，光鮮亮麗，可漸漸地，一個又一個地退出，直到所有的主角統(tǒng)統(tǒng)不見，末尾，只剩我一個人狼狽地謝幕。舞臺燈光暗了，觀眾離席了，我的青春散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