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珍
1
巧妮早晨五點就起來了。在冷風(fēng)里哆哆嗦嗦賣了半天呆。
山腳下寂靜得令人厭煩。除了老牛一樣嗡嗡過去兩趟上下山載客的長途車,還有幾個撿柴草、趕早下地、生怕把一粒羊糞蛋子錯過的勤儉村人。巧妮緊緊盯著村子唯一一條通往外面逶迤如蟒蛇的公路,眼都盯得發(fā)酸了。還是連一輛來旅游的小車都沒盼到,也就意味著這半天呆賣的是無效勞動,一批客人也沒撈到帶。
入秋了,風(fēng)開始有勁了。刮在臉上力道不小,還恬不知恥地頑強(qiáng)地往人衣服里鉆,那么早爬出暖烘烘的熱被窩出門,在床上委實要掙扎半天的。哥哥那屋,巧峰就還黑燈睡著。巧妮躺在被子里思想劇烈地斗爭了半天,還是狠心掀了被子。盡管她知道,沒有游客這么早來的,最早的也要等到七點多快八點來鐘,天大亮了,才會有人,可她還是愿意早早地趕到村子路口的山腳下,靜靜地守株待兔,好像只要站在那里,就有了無限的期盼和可能,就會有肥大的呆兔子傻頭傻腦地往她懷里撞。
他們兄妹父母去世得早,很小就剩下她和哥哥兩個人了。家里窮,哥哥都三十了,還沒娶親。巧妮在京城里晃了幾年,又回來了??粗絹碓匠蠲疾徽沟母绺?,她的心也縮成了皺核桃。甭管怎么著,她是女的,還好說,哥哥是必須娶親成家,延續(xù)香火的。哥哥一年到頭光在地里忙乎,掙不下什么錢,閑時也開個拖拉機(jī)拉點貨。零打碎敲鬧個零花錢,可離娶親還差得遠(yuǎn)。
從城里晃回來,看見村里的王金花和李二嫂、鮑三姐站在村口的山腳下,巧妮還以為她們是看風(fēng)景,閑聊呢,后來她也在一旁站了站,才知曉了秘密。
說來也原始,巧妮的村子再往山上走有一個洞。開始村子里的人誰都沒拿它當(dāng)回事,這些年突然興起了旅游熱,就傳這個洞也是很了得的,住著一個深居簡出的道長,說是有人見過。據(jù)說抗日戰(zhàn)爭時,道長把八百個八路軍將士收容在洞里,躲過了日本兵的掃蕩。
雖然慢熱,洞可也就漸漸遠(yuǎn)近聞名起來。真進(jìn)洞看看,除了幾個日月進(jìn)化留下的鐘乳石,也沒啥好看的。村長聽了高人指點,說現(xiàn)在人們有錢了,都信神鬼了,就在洞里面安設(shè)了閻王小鬼等造型,面目倒也猙獰,進(jìn)去一次也能被嚇個七葷八素的。
就是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竟然也引來了游客。逢周末,人還挺多的。
漸漸的,村里人也動起了腦筋,把自家種的吃不了的夏天的玉米、杏、李子,秋天的柿子、花椒、核桃,甚至城里人一看就笑逐顏開的自家養(yǎng)的笨雞、土雞蛋,拿筐盛了來賣,掙個仨瓜倆棗的。
后來又有了聰明人,就是王金花。
她在山腳下挎?zhèn)€筐子坐著賣花椒,有游客來問她上山的路怎么走。洞是村里開發(fā)的,想得不是那么周全,上山的路陡而曲,還四處分著迷徑樣的小岔,卻并沒有豎路牌子,初次上去的人常常會走岔了,洞還沒進(jìn)呢就累個七顛八倒的。
王金花給游人比畫著說了半天,游人還是不明就里,就央求王金花能不能帶他們上去。
王金花看看筐里的花椒,有點不情愿。上趟山要小半天呢,空跑一趟,累個賊死,還耽誤自己掙零花錢。
游人看出了她的猶豫,掏出了五+元錢,誠懇地說:“大姐,這點錢不多,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就算你學(xué)雷鋒做好事,麻煩你帶我們走一趟吧?!?/p>
學(xué)雷鋒?做好事?還有五十元的報酬?雷鋒還有這樣學(xué)法的嗎?王金花先是不相信地看看游人。再看看那新嶄嶄的五十元大鈔,把手往后背著,像怕燙一樣紅漲著臉說:“不行不行,這哪行?”游人以為她嫌少,就收回了五十,拿出張一百的來,伸到她面前:“大姐,我們來一趟不容易,您就幫幫忙吧?!蓖踅鸹ǔ泽@地看著游人臉上的一片真誠,再低頭看看那張挺刮刮的新票子,環(huán)顧左右,和她一起賣山貨的大姑娘小媳婦,包括李二嫂和鮑三姐都把頭湊過來,眼巴巴地看著那票子。
既然他們是真心給,自己干嗎不真心要呢?又不是自己搶、騙。是靠自己的本事掙。這可比賣山貨來錢快多了,就說這花椒吧,自己一個半截老娘們兒,費勁巴力地爬上樹去,一小撮一小撮地薅下來,還得把梗摘干凈,否則那些刁蠻的城里游客就不要了,濕了也不行,他們也嫌孬,還要曬得干干的,透透的?;ń肥鞘裁?本來就是些米粒樣的小玩意,這么一折騰還能剩下啥?賣得貴了也不行,本來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調(diào)料,咋著也不能指望賣出個肉價錢來呀。只小半筐花椒,自己拽著兒子爬到樹上撕掠了半天,把手都染黑了,又蹲在這兒凍了半天,被風(fēng)吹個半死,能賣個二三十塊錢就不錯了?,F(xiàn)在,上趟山居然就是一百。
這錢掙的,嘖嘖,真跟風(fēng)刮來的一樣。
王金花平靜下來,就把筐讓旁邊的李二嫂看著,自己理了理頭發(fā),抻了抻衣角,神色莊嚴(yán)地在前邊開始帶路。盡管她沒回頭,可知道背上盯滿了一片釘子般的貪婪妒忌目光。她必須讓自己穩(wěn)住,走得莊重些,方顯得自己不是那心窄眼小沒見過錢的主兒,被區(qū)區(qū)一百元就砸昏了頭。她面色雖然凝重,心里還敲著小鼓:萬一他們騙自己咋辦?把自己誑上山了,累出了一身臭汗,他們玩夠了,下了山,抬腳上車一溜煙跑了,自己不是白辛苦了?都怪自己是第一次,沒經(jīng)驗,臉皮又薄,要是他們剛才給時自己大大方方接住就好了,錢握在自己手里心里才踏實,穩(wěn)妥。王金花也想好了,萬一他們下山后賴賬,自己就躺在他們的車輪子前面。他們要想賴,就讓歷史的車輪從自己身上碾過好了。反正自己就是村里人,孩子都生了三個了,也不是大姑娘小媳婦,身子金貴。再說他們不給錢就是無賴,自己也耍無賴。無賴對無賴,誰也不吃虧,誰也說不上理虧。
一路忐忑地帶他們上了山,又下來,王金花擦著汗,緊張地注視著游客。
游客又掏出了那一百塊錢。遞給她,還感激地說:“謝謝大姐了,您的導(dǎo)游還當(dāng)?shù)恼娌诲e,邊走邊給我們介紹山上的風(fēng)景,難走的山路也輕松了呢。”這回王金花沒推辭,她略略急切地把錢緊緊攥在手里。一旁看著的李二嫂和鮑三姐,羨慕得嗓子眼里響得咯咯的,直咽吐沫。
王金花拿到了錢,喜氣洋洋地客氣著:“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不過是上趟山而已。我們成天守著這山,來來去去不知要跑多少趟呢?!彼f的是真話,打會走了就上山下山,走了四十多年,今天居然上了一趟就掙來了錢,而且是一百元,這真是無比愜意的事情。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舒服的事么?
令她驚奇、鼓舞的還有那個詞:導(dǎo)游。在她有限的經(jīng)驗里,導(dǎo)游是電視里、城里那些頭戴鴨舌帽、腳蹬旅游鞋,舉著小旗、嘴里一串一串往外吐著典故風(fēng)景、身后跟著一群群仰視聆聽的游客,在祖國的名勝古跡里四處仙游的神氣男女,自己一個村婦竟然也變成了——導(dǎo)游?
王金花真切地掘到了第一桶金,她的腦子像被閃電嚓地劈了一下,豁然開朗,再站在山腳下時,她就不是賣山貨的村婦,而是導(dǎo)游王金花了。來了游客,她主動上前去:“要導(dǎo)游不?價格合理,解說到位,引路正確?!闭f得合轍押韻,抑揚(yáng)頓挫,朗朗上口,跟詩朗誦一樣。村里人開始還訕笑她:“嘁!拿個棒槌就認(rèn)起真來了,還導(dǎo)游呢,自己啥模樣還不知道?斗大的字不識
一籮筐,還敢腆著臉自稱導(dǎo)游,回家被自己的男人導(dǎo)還差不多。她這樣的也算導(dǎo)游,城里的小旗們都失業(yè)算了。就是導(dǎo)游也是個野導(dǎo)?!?/p>
王金花可不這樣想,發(fā)展才是硬道理,甭管野的正的。手里的票子總是真的。至于叫個導(dǎo)游只是說著好聽罷了,總不能上去對人家說我是攬客的吧?你們罵得越兇,說明你們嫉妒越深,你們嫉妒,就說明我王金花比你們強(qiáng)不是?
就這樣,王金花不經(jīng)意間發(fā)展起了村里的旅游業(yè)。
過了一些日子,王金花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就是坐長途車來的游客不行,錢包是癟的,磨破嘴皮子也沒幾個雇自己的。口袋鼓的是那些坐小車來的,有專車的就是不一樣,只要稍稍糾纏他們一下,大多會同意自己帶他們上山。王金花每天往山腳下一戳,眼睛直勾勾地專盯著呼嘯而來的小車,車子一停穩(wěn),王金花也不羞澀了,大大方方地跑上前去,直接問他們要導(dǎo)游不?帶你們走最近的路上山,價格公道,一百一次,下山付錢。說得炒豆一樣嘎嘣脆。
王金花也真能攬到生意。一路上,她把洞的來歷、山的傳說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和附會,給游客們講得繪聲繪色,她甚至編排了那個道長有了女人的細(xì)節(jié)。沒想到這個王金花自己得意的小插曲卻遭到了好多游客的嘲笑,游客們說別糟蹋出家人了,糟踐出家人就是糟踐你們自己,糟踐這個景點你懂不懂?王金花意識到自己過分了,就專講洞的來歷和山的傳說,游客們在王金花的插科打諢中,說說笑笑地就上了山,又輕輕松松地下了山。王金花也掙來了錢。
眼看著王金花掙來了錢,李二嫂和鮑三姐也坐不住了。也扔了山貨筐子,眼紅眼藍(lán)地加入了進(jìn)來。她倆和自己做同行王金花沒啥意見,都是在自家門口,總不能說只準(zhǔn)自己干不讓別人干不是?再說,有時同時一來就是幾輛車,自己一個人也忙不過來,有了伴就有了聊天的。自己在山腳下等客時也不寂寞了。當(dāng)起導(dǎo)游來也不害臊了,蠻不錯的。當(dāng)然,碰上只來了一輛車,三個人都想攬,又沒法對另兩個說是我的你別爭了。老遠(yuǎn)看車開過來了,三個人就開始龜兔賽跑,等追得車子終于停下了,臉紅脖子漲地圍上去爭著介紹自己,眼巴巴地等待著游客的最后抉擇。
村里那些開始還說三說四的人,眼看著她們幾個在鼻子底下掙了錢,臉上的氣色明顯鮮亮起來,家里的娃們身上穿得也像模像樣起來,家里飄出肉香的頻率也密集起來,走起路來胸脯子挺得也越來越高,也轉(zhuǎn)而羨慕起來。
算起來,王金花是第一個下海吃螃蟹的,李二嫂的腿慢,鮑三姐的嘴笨,最受益的當(dāng)然也是她,游客旺的四五月,七八月,王金花幾乎每天都能掙到一百塊,有時是二百,一個月就是三四干。在家門口就能掙到錢,不耽誤喂豬,做飯,看娃,下地,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2
就王金花和李二嫂、鮑三姐導(dǎo)游導(dǎo)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時,巧妮從城里回來了,也加入了進(jìn)來。
最先感覺到巧妮威脅的是王金花。
自從巧妮加入進(jìn)來,自己攬到的客人明顯少了。這個婊子養(yǎng)的,仗著年輕,沒生養(yǎng)過,硬是比自己和李二嫂和鮑三姐跑得快,老遠(yuǎn)看見車子過來了,自己準(zhǔn)備得足足的,甚至提前彎下腰,做好了起跑姿勢,可往往第一個沖到車跟前的還是巧妮。再加上她年輕,臉盤子漂亮,腰身仔細(xì)溜,就是她稍后些沖過來,那些騷情男人眼光在她們幾個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多半也還是會飄落在她身上。這些沒安好心的男人們,真不知道他們是來旅游爬山的,還是來挑媳婦找小姐的,干嗎非得挑年輕漂亮的呢?
眼看著一只漂亮的狼來勢兇猛地沖進(jìn)了一群溫順的羊中,把羊的收入沖降了不少。不僅王金花,就是李二嫂和鮑三姐,心里也對巧妮生了嫌惡之心,甚至是恨。
天漸漸大亮了,巧妮鋪了塊手帕,靜靜地坐在山腳的石圍欄上,和另三位保持了一些距離。王金花緊挨著李二嫂和鮑三姐坐著,無聊地嗑著瓜子,隨手把瓜子皮拋到身后的排水溝里去,邊斜睨著眼看著一旁的巧妮。
巧妮低頭專心繡著手里的十字繡,是一塊鴛鴦戲水圖,她給哥哥準(zhǔn)備的。這是她在城里打工時學(xué)來的,覺得式樣新穎,比商店里賣的機(jī)器織的成品有品味得多,她計劃著等哥哥結(jié)婚時,新房的沙發(fā)上、電視上、被垛上都苫上十字繡,既新穎又別致,保證是村里頭一份。
巧妮知道王金花在看自己,她不想抬頭和她目光對視。她知道自從自己加入到這支自發(fā)的導(dǎo)游隊伍中來,王金花、李二嫂和鮑三姐都對自己有了隱隱的敵意,怨自己嗎?哪里規(guī)定只準(zhǔn)她們追車自己就不能追了?市場經(jīng)濟(jì),公平競爭,誰攬上了誰做,客人挑誰那是客人的自由。她也試著消除她們的敵意,刻意討好她們,可是沒用,自己賺到手的鈔票明顯比她們多,對她們笑得再甜再多也換不來她們的笑臉。
王金花噗地吐出了一片瓜子殼,瓜子殼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飄落在了她腳下。呸,她吐了一口,瞪一眼巧妮,對李二嫂和鮑三姐頗有內(nèi)容地努努嘴:“晦氣,真是晦氣,嗑瓜子磕出個臭蟲來?!?/p>
李二嫂和鮑三姐對她話里的含義心領(lǐng)神會,馬上報以會心一笑,邊觀察巧妮聽了有什么反應(yīng)。
這話當(dāng)然飄到了巧妮耳朵里,可人家又沒有指名罵自己,自己就不能接。再說,畢竟一個村里住著,自己又是后加入進(jìn)來的,她不想鬧太僵。她也怵她們,就這些啥教育也沒受過、啥世面也沒見過的中年村婦,嘴毒嘴刁得跟烏賊,啥毒汁子噴不出來呀?光褲襠里那點事兒就能罵出多少種翻新的花樣來,讓你不勝惡心。惹了她們,頂如是捅了馬蜂窩,非把自己蜇得渾身青腫不可。
受點窩囊氣就受點吧,就好比吃飯吃出了蒼蠅,把她扒拉出去,接著吃就是了,總不能把碗扔了吧?
她就像沒聽見一樣,依然專心刺繡。
王金花見自己拋出的磚沒有引來預(yù)想當(dāng)中的玉,清了清嗓子。又來了句更狠的:“這壞瓜子呀最討厭了,就像現(xiàn)在那些賣X的壞女人一樣,外面看著倒凈頭凈腳的,跟好瓜子一樣,可吃到嘴里就知道了,真能把人惡心死!”
巧妮停止了刺繡,把頭抬起來,目光直射王金花。這話也太明顯了,她倒要問問她,誰是賣X的壞女人,當(dāng)著自己這是罵誰呢?
王金花并不看巧妮,把頭仰得高高的,望著天,悠閑地往高空里又吐了一個瓜子皮,瓜子皮沾著吐沫,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圈又飄落了下來,王金花故意欣賞地笑著看瓜子皮畫出的弧線,不看巧妮。巧妮胸脯一起一伏,惡心得要死。李二嫂和鮑三姐看巧妮生氣了,也覺得王金花的話委實難聽了些,對巧妮討好地一笑,連忙把臉別開。王金花是村里有名的潑辣貨,她們跟她不一樣,她們也不想和她一樣。她們的丈夫看見她們和王金花扎堆,回去還時常斥責(zé)她們呢。
巧妮輕輕地嘆了口氣,把無地降落的目光收回來。接著刺繡。
剛才王金花提到了賣身的壞女人,她也是想借這個機(jī)會接招,給自己正名的。她知道,她到了城里后,村里都在傳自己在城里是干那種下賤勾當(dāng),掙的是贓錢,可是——他們誰看見了?憑什么這么作踐自己?今天借著王金花,掰扯開也好,自己回來時間不長,在村子里的壓力是越來越大了,腰都快給壓彎了,把王金花打倒
了,把她的嘴堵上,也稍稍壓住了些口聲。
王金花看巧妮被惹急了,她卻并不打算接招。她也只是想出出氣,對這個強(qiáng)有力競爭對手的氣越憋越多,肚子都快憋爆了。可她暫時還沒打算和她撕破臉大干一場。她丈夫老數(shù)落她:“太厲害,母老虎,四村八鄰都聞名了,留點好名聲吧。孩子見天兒大了,家里有這么只母老虎,看誰敢把閨女兒子往虎口里送?影響孩子成親,羞先人的臉呢?!蓖踅鸹ㄗ焐喜皇救酰f老娘就這樣,招誰惹誰了?心里還是有所顧忌。畢竟,農(nóng)村成親是要相看人家、看家風(fēng)的,自己的兒子閨女娶嫁不到好人家,別說先人了,她這做母親的臉上也無光。
王金花看巧妮又低頭刺繡了,她從側(cè)面偷偷觀察巧妮,發(fā)現(xiàn)這個婊子就是坐著,身材也依然裊娜有致,腰水蛇一樣擰著凹凸的彎兒。她暗自摸了把自己腰上肥囊囊的贅肉,心說那個被那么多男人壓過,還那么細(xì),那么風(fēng)騷,上天造人造得真不均勻,真他娘的不公平。
她站起來,走到巧妮跟前,低下身段,換上笑臉問:“巧妮呀嫂子真羨慕你,你怎么這樣瘦呢?快把秘方告訴嫂子,好讓嫂子也苗條,穿兩件漂亮衣服?!?/p>
巧妮沒吭聲。也沒抬頭,專注地在網(wǎng)紋布上那些密麻的洞眼里飛針走線。王金花被晾得成了枝頭的雛鳥,飛不得下不得,臉色就轉(zhuǎn)陰了——給臉不要臉的腌東西,也不看看自己啥玩意,還敢跟老娘掉臉子!老娘在村子里扯開嗓子吼一下能讓你半年出不了門你信不信?
巧妮嘶啦拉出線來,把繡布拿遠(yuǎn)點,側(cè)頭端詳著繡了一半的鴛鴦,抬頭不經(jīng)意地掃一眼王金花,站起來懶懶地伸了個腰,淺淺一笑:“也沒啥,少吃飯多運(yùn)動唄。”
王金花退后一步。懷疑地看著巧妮的俏臉和苗條身材。一個人少吃飯怎么可以?特別是莊稼人,成天不是地里來就是田里去的,尤其是現(xiàn)在自己又干上了導(dǎo)游。成天追車,沒個吃得飽飽的好身體可怎么頂?shù)米?
巧妮看她不相信,眨眨眼笑著說:“真的。要想瘦就得少吃,吃多了就胖。城里女人沒有像咱村里的似的。每頓都要吃滿滿的一大碗兩大碗,她們只吃很少的一小口,有時都不吃主食。”
王金花以前也聽巧妮這樣說過,要想瘦就得少吃,可是她沒堅持了兩天,就渾身無力,身體發(fā)軟別說追車了,連下地都走不動,一天光想著往嘴里塞東西,餓得最狠的時候,看見摟柴火的筐子都想啃幾口,連跟丈夫在炕上干那事都沒了精神,蔫頭搭腦的樣子弄得丈夫拍著她肥碩的大屁股蛋子直問她是不是病了。王金花餓得撐不住,就索性放開了好胃口,每頓照樣吃到嗓子眼才放筷子。上初中的兒子取笑她是羊脂球,只不過顏色黑些。她不知道羊脂球是個啥東西,問兒子,那個小兔崽子一臉壞笑,死活不說。問那些學(xué)問高的人,才知道是法國一個妓女的名字,氣得她要揍那個小毛崽子,才學(xué)了兩個字,倒把自己的老娘比喻成外國娼妓了,還是黑的,這個熊娃子。自己咋能是那種壞女人呢?要說娼妓么,眼前倒有一個,只不過是中國瘦版的。這個黑了心的臟貨,又說讓自己餓著,八成是在騙自己,好讓自己沒力氣追車,票子都被她摟了。
王金花臉上浮出的笑又變成了心里暗暗的恨。她沉下臉,狠狠地瞪著巧妮。巧妮伸過懶腰,早坐下了,又低下頭,一針一針地專心繡著,沒再看她。王金花沒趣,只得扭著一身胖肉又重新悶悶不樂地坐回到了李二嫂鮑三姐身邊。
3
八點多鐘,太陽露臉了,山腳下活動的人開始多了,巧妮的哥哥也開著手扶拖拉機(jī)嘟嘟地下山拉腳去了。從巧妮面前經(jīng)過時,巧妮想和哥哥打招呼,可是哥哥好像沒意識到她在這里一樣,很快開著車從她跟前過去了,巧妮略略有點失望。年歲稍大些的大娘嬸子也挎著筐子來了,各自找好了位置,擺好山貨,準(zhǔn)備逮城里那些專愛綠色天然食品的刁嘴兔子。還有再老些的,六七十、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也挪蹭著來了,準(zhǔn)備蹭在墻根下曬太陽,看閑景,癟著嘴扯扯張家長李家短。
巧妮和王金花也都來了精神。巧妮收起了十字繡,游客這個點是要到了,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準(zhǔn)備捕捉獵物。有的常來的司機(jī)刁蠻得很,知道她們要追車,故意把車開的飛快,還停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從后視鏡里欣賞她們那極速奔跑的狼狽模樣。
公路上遠(yuǎn)遠(yuǎn)來了一輛車,巧妮眼尖,連忙彎下腰,檢查下旅游鞋的帶子,再活動活動腳腕,準(zhǔn)備百米沖刺。王金花和另兩個也看見了,也連忙站起來,神色緊張地看看巧妮。
車子漸駛漸近了,巧妮掌握好時機(jī),猛然提速起跑。她剛跑了兩步,發(fā)現(xiàn)是輛夏利。她認(rèn)識車,分得出高低檔貨。依著她的經(jīng)驗。開這種低檔車的游客口袋也不很鼓,捂得也緊,就是追上了也不見得做得成生意,白遭恨,索性就讓給她們。她停下步子,又擔(dān)心她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追車,以后也學(xué)聰明了,就還是跑起來,不過把速度放慢了,故意落在她們后面。
王金花甩著一身肥肉,氣喘吁吁地好容易第一個跑到車跟前,剛介紹說自己是導(dǎo)游,從車?yán)锍鰜淼膸讉€年輕男女不耐煩地?fù)]著手,像攆蒼蠅一樣地攆著她:“去去,什么導(dǎo)游?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你識字嗎?懂得啥風(fēng)土人情歷史典故呀?還敢紅嘴白牙地稱導(dǎo)游?回你們家地里導(dǎo)小麥玉米還差不多?!?/p>
王金花給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做生意本來是兩廂情愿的事,話說的這么難聽干什么?要不是硬壓著,想把他們口袋里的錢召喚到自己口袋里,她才不受這個氣呢。王金花強(qiáng)壓住怒火,擠出幾絲笑來:“這幾位學(xué)生是第一次來吧?不知道山路難走吧?山上的路可陡了,又七拐八繞的,沒人帶路你們走偏了,凈走冤枉路不說,也下不了山呀?!?/p>
“我們愿意走冤枉路,爬山就是爬著好玩,不然山有什么好看的呀?下不來我們就住在山上,聽說這山上有狼,沒準(zhǔn)還能打到狼呢,那多刺激呀?!币粋€胖小子毫不客氣地回應(yīng)。
王金花看著他們撂下自己,一路蹦跳著上了山,恨恨地罵:“小逼崽子,牙剛長全就學(xué)會噎人了??瓷仙奖焕堑鹆耍B骨頭都不給你們剩下,淚水淹死你們老娘!”說完,泱泱地和李二嫂和鮑三姐走回來,垂頭喪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巧妮比她們先回來,已經(jīng)早早地坐下了。巧妮打開隨身帶的水來,安逸地抿了一口,撲哧偷笑。巧妮解氣,嘲諷地想。成天在村里挑個糞筐下地,夜里就知道和男人在炕上打滾的主兒,別說京城里了,一年都難得到回縣里,連個車型還不認(rèn)識,還當(dāng)導(dǎo)游呢,導(dǎo)個鬼吧。
遠(yuǎn)遠(yuǎn)地,又來了一輛車,王金花第一個看見,巧妮也看見了。
她們四個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一同望著逼近的車。
巧妮側(cè)起耳朵凝神聽著,從發(fā)動機(jī)的引擎聲她就聽出來是輛好車,隔著老遠(yuǎn),車身的漆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锃亮逼人的光。她像獅子碰上對口的獵物一樣抖了抖身體,興奮了起來。憑她的判斷。坐這輛車的人一準(zhǔn)是有錢人,只要自己把他們攬住了,再好好發(fā)揮發(fā)揮,介紹得細(xì)些,到手的說不定不止一百。
巧妮跑得最快,車停了,巧妮看清了,車標(biāo)四個扣著的環(huán)似在顯示著自己的尊貴。是輛奧迪。巧妮的心一陣狂跳,她第一個跑到車門前,可她并沒有拉車門,只
是有分寸地站在了車門前,恭敬地等著車?yán)锏娜讼萝嚒?/p>
正在這時,后面伸上來一只手,使勁拉著車把手,另一只手啪啪地拍著車門,嘴里喊著:“到了到了,快下車吧,我?guī)銈冞M(jìn)洞?!笔峭踅鸹?。車?yán)锟克齻冞@一側(cè)坐著的白胖男人顯然被她這一粗俗舉動刺激得憤怒了,隔著玻璃狠勁沖王金花示威地晃著拳頭。示意她停止從外面拍拉車門,王金花才不情愿地住了手。
白胖男人從里面打開車門鉆出來,兇狠地盯著王金花:“有你這么野蠻的嗎?你當(dāng)是你們家豬圈的門呢,使這么大力氣,拽壞了你賠得起嗎?”
王金花把手揣回到袖筒里,翻著白眼珠,不服氣地回瞪著男人,嘻嘻笑著:“別以為我沒見過車,從外面開和從里面開是一樣的,我不過是好心幫你打開車門,好讓你下來,你咋還不知好歹呢?”說完還哧地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沒被他城里人的漂亮派頭嚇住——我們雖然住在郊區(qū),可也屬于北京啊,和你一樣,天子腳下的臣民,地道的北京人啊,別把我們當(dāng)作窮山溝里沒見過世面的土老帽。
白胖男人不屑地從鼻子里哼了聲:“喲你還真知道呀,知道得還真不少呀。你光知道從里面開和從外面開一樣了,怎么不知道我的車門是從里面鎖上的呀?從外面就是把你手拉斷了也拉不開呀!”王金花委實不知道還有把車門從里面鎖住一說,嘴里像被揚(yáng)進(jìn)了一把沙子,茫然地大張著,傻傻地看著白胖男人。她在村子里和婆婆、妯娌、及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婦們吵慣嘴、占慣上風(fēng)的有名的伶牙俐齒用不上了。為了掩飾窘迫,她抬起胳膊。拿袖子蹭蹭跑熱了淌出來的清鼻涕。
白胖男人顯然是被她黑得發(fā)亮的袖口里攏著的指甲里塞滿黑泥的臟手刺激得惡心,看看被她手抓過的車門把手,從車?yán)锏募埥砗欣锍槌鰞善职子旨?xì)的印花紙巾來,擦過,又扔了。
王金花被羞辱得手足無措。像一條胖菜青蟲不安地蠕動著。她不知道自己今天運(yùn)氣怎么這么背,轉(zhuǎn)而一想,家里孩子都三個了,還管他難堪好看做甚,怒火值幾個錢?換上笑臉。把手在衣服上使勁蹭了蹭,微微下蹲了蹲身子:“是我不對,我?guī)銈冞M(jìn)洞吧?我的路最近,也最舒服,我也不多要,一次一百,價錢很公道合理的。”
白胖男人笑了,分明有嘲弄的意味,甩著手里的車鑰匙,乜斜著眼:“我們不隨便進(jìn)洞的,就是價錢再公道也不行的,我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隨便人,我們是正派人。你說的做法既不合理也不合法。”
王金花的身后先是像嗓子里飛進(jìn)了蚊蟲,有悶啞的笑聲傳出,接著山洪暴發(fā),傳來了幾個女伴和四周看熱鬧的肆無忌憚的哄笑,跟胖男人一起來的兩個同伴也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鴨子一樣直晃。
王金花呆愣著,像只無意給丟到牦牛陣?yán)锏男‰r雞,無助地仰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龐然大物混做了一群。她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她居然自己給自己做了個扣,讓這個自以為是的討厭家伙給羞辱了一把。
呸!去你媽的,你是什么東西!不過身上收拾得干凈些,住在城里干凈明亮的房子里罷了,你要是我們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包括村長。看老娘不把你的雞巴薅下來,剁碎了喂狗!王金花在心里惡狠狠地罵著,可她不敢罵出聲,臉面上只是微紅。她還惦記著那一百塊錢。她不糊涂,知道哪頭輕哪頭重,知道自己真要是跟他翻臉罵起來了,那一百塊錢也就飛落不到自己懷里了。
一上午了,自己還閉門未納客呢,下午來的客人相對少些,開張的可能性就更小,要是一天連一撥客人都沒劃拉上,自己就在山腳下白受了一天罪,顆粒無收,那才真的虧死了。
白胖男人對王金花近乎乞憐的眼神視而不見,轉(zhuǎn)身對巧妮:“你也知道上山的路吧?”巧妮連忙站直了身子,輕笑著看著對方,乖巧地點點頭。
白胖男人看著巧妮,突然,眼睛的瞳孔散大了,現(xiàn)出了驚奇的琥珀色,一雙眼睛像挖掘機(jī),在她臉上毫不客氣地深挖細(xì)翻,還不為人覺地輕輕點點頭。他沖巧妮點點頭,示意就是她了,回頭歪了下頭,招呼上自己的同伴。
巧妮在前面神采飛揚(yáng)地輕盈地一點一閃的,帶著他們走了。
王金花眼睜睜地長長嘆息著把胸腔里的一腔悶氣釋放出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這叫啥年頭,真他媽沒王法了,好人被當(dāng)成了壞人,臭肉倒成了香餑餑!”李二嫂和鮑三姐本來也生氣,聽她這樣說,也解氣,故意把頭湊過來,湊趣問:“誰呀誰呀,誰是臭肉呀?你要小心,這話可不是亂講的?!蓖踅鸹ㄓ门K手挖了下鼻孔,把手揣回到袖筒里,瞇著眼,看著巧妮越來越遠(yuǎn)的裊娜背影,狠狠地吐出了:“那個婊子!”
“喲,人家還是黃花大姑娘呢,說這個,小心回頭給人家聽到了,把你嘴從鼻子撕到耳根子上,給你來個三通,縫都縫不攏,叫你再厲害?!崩疃┖王U三姐聽她居然挑明了罵,心里像揣了一撥歡騰的小耗子,撲騰撲騰高興個不停,故意火上澆了一把油。自從巧妮伸了一只腳進(jìn)來,她們的生意明顯寡淡起來,老遠(yuǎn)盼來一輛車子,大家一起跑得顛顛地,追得氣喘吁吁,像幾只用過了力的大汗淋漓的母鴨子,渾身的羽毛都折騰得黏糊潮濕,可最后還多半是巧妮這只偽天鵝沖在前面,輕巧地噙住了美食。她年輕,身子還輕得起來,哪像她們幾個,個個都敞開肚皮生養(yǎng)過兩三個,都三四十的人了,一身贅肉綁在身上,好似綁了永遠(yuǎn)也放不下來的沙袋,哪里跑得贏她?就是勉強(qiáng)一起跑到了車跟前,下來的城里男人,優(yōu)越的目光把她們身上環(huán)視一圈,多半還是要把恩賜的光環(huán)罩在她頭上。
巧妮有啥?無非是穿得鮮艷些,比如本來就是爬七扭八歪的山路,也會穿了顏色鮮艷的李寧牌運(yùn)動衣,腰里還夸張地別個腰包,腳上還會蹬一雙粉粉的旅游鞋,弄得像花里胡哨的活招牌。這個騷貨也會俏,不僅臉上涂了粉,描了眉,擦了口紅,弄得粉撲撲、香噴噴的,就是手上還擦了潤膚膏,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只撲扇著翅膀要飛翔的大蝴蝶。她純粹是瞎浪費錢,胡騷情,干這個活成天靠在馬路邊吃塵土,搞得那么費力干凈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
巧妮當(dāng)年劈波斬浪地離開村子,在城里待了幾年,又悄無聲息地出溜蔫回來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跟著刮了回來,傳播得村里每個角角落落里都是滿坑滿谷。村里都傳她在城里干那種不要臉的勾當(dāng),后來還養(yǎng)了個小白臉,又被城里的小白臉給騙了。有的傳得更邪乎,說她胎都打了好幾回,又染上了臟病,才灰溜溜地跌回來了。要不,就她那心高氣傲的心氣兒,怎么還會解放區(qū)樣地走,又鬼子進(jìn)村地回呢?王金花罵她,大家也實在解氣。
“讓她美,等著,等她一會兒下山了,看老娘怎么丟她的丑?!蓖踅鸹ㄍM(jìn)洞的羊腸曲路,憤憤地發(fā)誓。
“哎喲可別,一個村里住著,鄰里鄰居的,成天嫂子長妹子短的,可別撕破臉壞了姐妹情分,傳出去叫人家說咱幾個為了錢鬧饑荒打吵。倒叫人笑話。本來咱幾個老娘們兒成天守在山腳下追車,村里人就說咱跑起來像鴨子,為了錢不要命,說的怪難聽的。”李二嫂和鮑三姐互相看了一眼,有點興奮,看似關(guān)心地勸著。“我也是為民除害。自從這個臟婊子打城里回來,把咱村的
風(fēng)氣都敗壞成什么樣了?我不僅要教訓(xùn)她,回頭還要告訴村長,讓村長在大喇叭里好好廣播廣播,讓咱村那些心野的大姑娘小媳婦管住自己,好好待在村里建設(sh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正正咱村的風(fēng)氣!”王金花用臟袖子又擦擦鼻子,定定地說。
李二嫂和鮑三姐聽見她居然扯到了精神文明的高度,不約而同地笑了,像是嗅到火藥味的鼬鼠,又忐忑又興奮地對視了一眼。她們不再開腔,貓起身子,等著看好戲。她們知道。王金花是個沾火就著的暴性子,被氣到了這個程度,就意味著好戲馬上要開場了。
4
車是白胖男人的,他共帶了兩個同伴來,巧妮從他們的穿著打扮,判定他們屬于口袋鼓、花錢瀟灑的優(yōu)質(zhì)貨,只要讓他們滿意,她有一種預(yù)感,絕不止一百,至少還要再加上一張。她的興致就很高,一路走得輕盈彈跳,講解得也很到位,她指著對面山頂上的一座小寺廟亭子道:“看見了吧?那里住的道長據(jù)說都一百歲了,一個人挑水,一個人種地,精神還可好呢。”白胖男人聽了她的話,笑笑,用手放肆地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接過話:“可能有美女陪著吧,要不一個陰陽失衡的孤老頭子活到一百歲,道理上也講不通么?!鼻赡莸钠ü杀话着帜腥四罅讼?,騰地,像被通了電一樣,在夜總會當(dāng)小姐時的感覺又回來了。麻木的刺激,下流的甜蜜,她知道遇上獵物了。這樣貪腥的獵物,就是為她這樣的好獵手準(zhǔn)備的。她扭頭,換上輕浮挑逗的笑給白胖男人,她對這一套輕車熟路??尚倲D出一半,就收住了,她想起這是在自家山腳下,現(xiàn)在自己的身份是導(dǎo)游,這樣的表情于現(xiàn)在的自己是不適的。從城里回來的時候她就發(fā)過誓,要做回良民,甭管苦還是累。掙的每一角錢都要干凈,心安。她重新莊重起來,就跟沒感覺到一樣,沒生氣,也沒發(fā)作,笑著辯解道:“人家是道長,不隨俗的。哪里有女人?”
“你又沒上去陪他,怎么就知道他沒女人?”
巧妮嘴癟了一下,紅了臉,低頭往前走。跟著一同來的兩個同伴調(diào)侃白胖子:“老黃你這家伙還真是黃,兩句話離不開老本行,隨便糟踐人家出家人,小心遭報應(yīng)?!?/p>
姓黃的白胖子不在乎地一笑:“唯物論者信神鬼還成?”
走到一個岔路口,老黃左顧右盼,問巧妮:“哪里有廁所?”巧妮回頭沖他抱歉一笑:“這山上沒有廁所。”
老黃皺著眉頭:“沒有廁所哪行?”
另兩個同伴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不說話,看看他,再看看巧妮,含而不露地笑著。巧妮四處望了望,猶豫了一下,告訴老黃:“山上真的沒有廁所,你要真的著急,找個沒人的地方方便一下吧?!崩宵S認(rèn)真地一搖頭:“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能隨便那個的?你得告訴我哪兒沒人。”
另兩個同伴會心地笑了,打趣老黃:“行行你急的憋不住了。我們前邊走,讓導(dǎo)游小姐帶你去解決問題,這樣總行了吧?”說著前邊顧自先走了。
就剩下巧妮和老黃了,巧妮尷尬得不得了,一個女人帶一個男人去方便,怎么說也是件尷尬事,不方便得很。她不解老黃,外面看著光鮮水滑的,腦子倒被驢踢了,一個大男人,連泡尿都夾不住。實在憋不住,就像村里的那些男人似的,隨便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撒一家伙就是了,干嗎非得讓自己帶著去尷尬啊?
老黃見巧妮還猶豫著磨不開面子,跨前一步,輕佻地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附在她耳上輕聲道:“翠翠小姐,忘性好大呀,看來在君再來夜總會時閱人真是太多了啊?!?/p>
巧妮聞聽,像被火燙了一下,身體抽搐了一下,抬頭慌亂地看著面前的老黃。她知道今天碰上的是什么人了,羞愧、沮喪、無助、后悔,頓時干軍萬馬地齊聚心頭。
翠翠是她在君再來夜總會時用的名字,老鴇說她長相清純,就起個土點的名字,專門用來對付那些懷舊的客人。記得當(dāng)時她還嫌這個名字土,一看就是個柴火妞,怕攬不到像樣的客人,想趕時髦趕得徹底些,最好叫個瑪麗蘇珊類的洋名字,把名頭弄得響些,好快些紅起來,多掙點錢。老板貼心地告訴她:“不在你叫啥名字,名字只是個符號不是?客人的需求是多樣的,我們只能給他們提供產(chǎn)銷對路的產(chǎn)品不是?你的模樣是鄉(xiāng)村的,再起個土點的名字,和那些時髦的姑娘一下就區(qū)別開了,那些愛懷舊的客人一下就會挑中你,你才會掙到錢?!鼻赡莅胄虐胍傻芈犃死哮d的話,實踐證明老鴇是有經(jīng)驗的,翠翠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字,再配上巧妮清純的山妹子模樣,確實讓她的腰包快速地鼓了起來。
她以為自己是洗凈鞋擦干腳上岸了,誰會知道,在家門口,竟會有緣干里來相會呢?
“我不做那個了,那是從前,我現(xiàn)在是導(dǎo)游?!鼻赡荻ㄏ滦膩?,故意不看老黃,看著地,拿腳一下一下碾著土里的小石子,輕輕地說。
“什么想做不想做的,你不想做就不做啦?有錢放著干嗎不賺呢,不是犯傻嗎?”老黃可不管那些,直杵杵地逼巧妮。他沒想到竟會在這荒山腳下碰到從前的妓女,心里早癢癢的,想試試在荒山野外做是啥感覺。巧妮把身子靠在身后的石頭上,可憐楚楚地看著老黃,無聲地哀求著他。老黃又往前跨了一步,用身體頂著她,一只手撐著石頭,一只手搓著她的耳垂。輕聲在她耳旁哈著氣道:“我正回想你在床上的瘋狂呢,在床上還得說是你們干這行的,你有的姿勢真他媽專業(yè),我老婆怎么也擺弄不出來?!?/p>
巧妮不想聽,冷冷地別過臉去。老黃有點生氣,強(qiáng)行把她的臉掰過來:“裝什么清純啊?你非得要我喊起來還是怎么著?怕我沒錢嗎?”老黃掏出皮夾子,沖她炫耀似的一晃,撐得鼓脹脹的一沓子錢要流出來。
巧妮絕望地閉上了眼,無助地靠著背后的石頭。老黃見她這副德性,不高興,粗暴地拍拍她的臉:“又不是頭一次,怕什么?我說了我不會不給錢?!鼻赡荼犻_眼,瞇起眼睛細(xì)細(xì)地打量著老黃,努力想回憶起這個跟自己有肌膚之親的無賴在一起時的片段。她想起來了。這個叫老黃的家伙好像是被自己服務(wù)過,好像還有點變態(tài)。絕望籠罩了巧妮。她從城里回來,是想把過去的一切都咔嚓地切到河那邊,自己干干凈凈地在河這邊重新做人的,誰知,老天不給她這個機(jī)會。
“愁眉苦臉的干什么?又不是黃花閨女頭一回。走,帶我找個沒人的地方去,我還沒嘗過在荒郊野外做是什么滋味呢?!崩宵S推了巧妮一把,讓她帶他走。巧妮腰眼上頂了一桿無形的槍,她不敢在這里多和他糾纏,怕碰上村里的人。
巧妮帶著老黃,走到一個荒無人煙處。看到一片平坦的青石板,巧妮沒看身后的老黃,連石板上的土都沒清理。就無聲地躺下了,把手枕在腦后,默默地看著天空飄來飄去的云。老黃忙解褲子,急三火四地趴到她身上。
“看臟了你的衣服。”巧妮看看身下的青石板。冷冷地提醒老黃。
老黃把嘴湊到她臉上,一只手迫不及待地解著她的褲子:“不怕,一身衣服算什么?大不了再買——你也主動點么,老顧客了,別搞得跟純情淑女似的,好像我強(qiáng)奸你一樣?!崩宵S見巧妮枕著胳膊,像個與己無關(guān)的閑人,不主動配合,掃興,數(shù)落她。
“這地方又找不到繩子鞭子,讓我怎么配合你?”
巧妮把頭偏偏。不讓他找到自己的嘴。老黃先是愣了一下,馬上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記性還挺好么,你在那家夜總會待的時間不短吧?我還以為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呢?!?/p>
老黃把自己白胖的屁股暴露在外面,手在巧妮身上放肆。巧妮身體被固定著,頭卻擺動著固執(zhí)地不讓他的嘴接觸到自己的嘴。她不知道這樣的堅持有什么意義,可是,她就是不想和他接吻。
巧妮被動地任由老黃在自己身上忙乎。
山腳下的王金花和李二嫂鮑三姐,她們要知道此刻自己和游客正在山上干這個,肯定恥笑得鼻子都沖天翹起了吧?剛才開著拖拉機(jī)下山去了的哥哥,他要知道自己現(xiàn)在正在干這個,會不會開著拖拉機(jī)把自己從山頂上扔下去?
自己打從城里回來后就發(fā)誓要做個清清白白的好女人,追車苦,在山腳下一站就是一天,可她覺得快樂。
“在夜總會掙錢不比這輕松?你咋跑到山里干起這個來了?”老黃在巧妮身上忙著,嘴里還不忘問她。
“不想干了,沒意思?!鼻赡菰诶宵S曬得熱乎乎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此刻要有槍。她真想把老黃給突突了,就照著這塊肥肉來一下,她想象著汨汨的血從洞眼里流出的情景。無聲地笑了。老黃也無聲地笑了下,專心忙乎。
等老黃心滿意足地提起了褲子,老黃帶來的客人也回到了半山腰。
客人見了他們,嬉笑著:“老黃你這專業(yè)炮手,真是敬業(yè)啊?!袄宵S得意地緊緊褲子,滿不在乎地看一眼巧妮:“在什么山上都得唱歌么。”
過了三個來小時,巧妮帶著客人,說笑著下來了。老黃打開皮夾子,瀟灑地掏出五百來遞給她,還把他們帶的沒吃完的食品飲料也順手給了她。王金花探頭貪婪地看著。有三根純?nèi)獾拇蟠值美够鹜饶c、五個夾心巧克力面包,居然還有六瓶冰紅茶和綠茶。這可是自己家的三個毛崽子最愛吃的喲,自己平時哪里舍得給他們買這些?有時他們鬧得實在兇,大不了從代銷店里買幾根五毛錢一根的細(xì)細(xì)瘦瘦的雙匯火腿腸,一元錢一個的夾心面包,說是夾的奶油,咬在嘴里黏糊糊的。說不上是啥東西,至于飲料,冰紅茶和綠茶都要三塊多一瓶呢。至多給他們買兩瓶五角錢的汽水糊弄糊弄他們完事。現(xiàn)在。這個婊子倒輕而易舉地得著了這么多好東西。
她看一眼李二嫂和鮑三姐,這兩個饞貨也直直地盯著,被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刺激得眼珠子發(fā)紅呢。
老黃,臨上車前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不錯,以后我的朋友再來玩,我就介紹他們來找你——”巧妮無奈強(qiáng)撐著笑點頭。
“你對他們可要像今天對我們一樣服務(wù)周到喲?!?/p>
“沒問題,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要來了,沒得說。這是我的名片。“巧妮緩過勁兒來,把一個小白紙片微笑著遞給了老黃。老黃接過看了,拿手指點著巧妮笑著:“喲,你這名片可真新奇,怪有創(chuàng)意的,全北京城恐怕還找不出第二家呢。”
那是巧妮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她到代銷社找了香煙的硬紙盒裁了。四邊拿彩筆畫上花草,中間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機(jī)號。名字后面注著神仙洞導(dǎo)游,倒也新巧別致,奪人眼球。
老黃戀戀不舍地握著巧妮的手邊開玩笑。呸,別看她面上像個人兒似的,知道她內(nèi)里是個啥臟貨,也不怕得那愛死病。王金花見白胖子握住巧妮的手不放,心里的酸水涌得此起彼伏的,悄悄地低聲罵。
老黃又滿懷深意地看了巧妮一眼,才和同伴心滿意足地鉆進(jìn)了車?yán)?,車子掉了個頭,鳴地卷起一陣塵土,毫不留戀地向著城里絕塵而去。
直到車子拐過彎道,看不見了,巧妮才小心地把手里攥著的五百元錢放到腰包里。在山腳下的石頭圍欄上,離王金花她們幾個稍稍遠(yuǎn)點的地方坐下。她有點身不由己的悲哀。又有點安慰,不管怎么說,錢是真的。自己以前確實做過,現(xiàn)在不過是重復(fù)從前罷了。她看著山溝里無憂無慮自在游走的羊群,這樣安慰自己。
王金花側(cè)轉(zhuǎn)身子。憤憤地瞪著巧妮。李二嫂和鮑三姐看了,知道好戲要來了,興奮地互相擠了下身子,輕輕咳了一聲,都噤了聲,瞪大眼睛緊張地注視著她們倆。
巧妮并不看王金花她們,她低頭,看見自己的粉色旅游鞋的鞋尖上沾上了土,拿手撣了撣,弄不干凈,就從包里拿出一張衛(wèi)生紙,細(xì)細(xì)地擦起來。
“呸!屎殼郎披花衣,充什么花大姐呀?本來就是一塊臊臭爛肉,還硬充什么文明美人,喲,真是把我們村人幾輩子的臉都丟盡了。”王金花撣撣身上的土,開了腔。
巧妮抬頭,欲回嘴,想想,又忍了。她知道,是剛剛揣進(jìn)腰包里的五百塊錢惹的禍。她按按腰包里的錢,有點想哭,想把錢抽出來撕了,或者扔了,再想想家里的土房子,獨身的哥哥,終是未動。這個肥豬要知道自己的錢是怎么掙來的,自己在村里恐怕就真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打開一瓶冰紅茶靜靜地喝起來。
王金花見巧妮居然有滋有味地喝起了飲料,認(rèn)為她是公然向自己挑戰(zhàn)。她站了起來,徑直走到巧妮跟前:“你個臊狐貍,臭顯擺什么呀?人家不喝的東西給你,你還喝得這么津津有味!也虧了是人家給你,要是你給人家,還不定給人家染上什么病呢?!?/p>
不迎戰(zhàn)沒有退路了,巧妮抬起頭,冷冷地看著王金花:“嫂子,咱們雖說都做導(dǎo)游,可客人愿意找誰那是客人的事,你又何必這么眼紅呢?”
“我會眼紅你個爛貨?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買四兩棉花在村里紡紡(訪訪)去,我王金花的名聲誰不知道,走的端行得正,夜里不插門鬼都不來。你呢?打量你在城里干的那些好事誰不知道是怎么著?虧你還把自己當(dāng)個金貴的黃花閨女樣供著。見天還描得五顏六色,騙得了城里來的那些不知道你底細(xì)的人,騙得了我們嗎?”
巧妮眼淚都要下來了,她哆嗦著指著王金花:“你不要欺人太甚,把自己婆婆逼得要跳河,還敢說自己行得端走得正……我在城里干什么丑事了?你今天把話說清楚?!闭f著要站起來。她坐著,王金花堵在她跟前站著,她感覺被壓迫著,不得勁。
還沒等她站起來,王金花忽地猛推了她一把,她又跌坐下了:“憑什么客人出手就給你五百呀?除非你賣去吧!你不叉開腿,你的錢會來的這么快?”
巧妮推了王金花的腿一下:“我路帶得好,解說得好,客人高興,愿意給。你走遠(yuǎn)點,離我這么近干什么?”
王金花居高臨下地伸手揪住了巧妮的頭發(fā),另一只手上來就抓她的臉:“你這個不要臉的娼婦,老娘今天就要代表全村人教訓(xùn)教訓(xùn)你,讓你知道啥是臉面。一個女人,不要臉面,在外面浪夠了。還要回來裝良家婦女,老娘就看不慣這樣裝腔作勢的?!?/p>
巧妮直不起身來,沒辦法,只好拿頭頂王金花的腿,把王金花給頂?shù)沽?,王金花被激怒了,抱著她,兩個人在地上滾了起來。
李二嫂和鮑三姐看著王金花和巧妮打起來了,慌了,良心上也有些過意不去。剛上去想拉王金花。王金花抬起憤怒得通紅的臉,朝她們喊:“干什么你們?想拉偏架讓老娘吃虧呀?!有你們好的!”
李二嫂和鮑三姐怯怯地縮了手。一個村里住著,王金花是個什么烈貨她們太知道了,有一回和自己婆婆吵
架,愣是把婆婆氣得三九天要跳河,別人拉。她還跑到河邊說:“別攔別攔,河又沒蓋著蓋子,她要真跳才是好樣的。”氣得大伯子要動手揍她。還有一回是跟丈夫打架,打得丈夫喝了農(nóng)藥,她才慌了,雇了拖拉機(jī)把丈夫拉到附近醫(yī)院洗了胃。又仗著丈夫家里有四個兄弟,是村里的大戶,平時村里人都讓著她,連村長也不敢輕易惹她。
王金花騎在巧妮身上,揪著巧妮的頭發(fā),又扇又抓,巧妮的一張臉很快就又紅又腫,沒了人樣。王金花解氣地說著:“讓你靠著這張狐貍臉賣臊,老娘就是要讓你出不了門,再勾引不了男人。”巧妮開始嘴里還直喊哥哥來救她,被王金花不管不顧地扇了一陣子,口吐白沫地昏了過去。李二嫂和鮑三姐輕輕扯扯王金花:“她大姐,你氣也出了,停停手吧,打出個好歹來,擔(dān)不起的。”王金花看巧妮真是昏了過去,也有點發(fā)慌,嘴里還硬著:“她的命就是再不值錢哪有這么容易死的?死了倒好了,少丟人敗興?!?/p>
王金花剛整整自己的頭發(fā),就聽背后一個男人說:“你個母夜叉也太囂張了,哪有這么欺負(fù)人的?”轉(zhuǎn)過身,是巧妮的哥哥巧峰。
王金花心里發(fā)憷,可面上還是強(qiáng)撐著:“好男不跟女斗,跟女人斗的男人不是爺們兒!”
巧峰緊緊地攥著拳頭,眼里噴著火。王金花看出了他的底虛,不屑地笑了下,從容地整理了下弄亂了的頭發(fā)。
巧峰的十指攥住又伸開,伸開又攥住,最后,瞪了王金花一眼,把妹妹扶起來,抱到拖拉機(jī)上,開走了。
5
巧妮睜開眼,感覺眼皮很沉重。好容易睜開細(xì)細(xì)的一條縫,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家徒四壁的房子。
房子還是父母留下的老屋,里外兩間,哥哥住的是原來父母住的里間,還盤著炕,巧妮這屋是床。兩間屋里擺了兩個舊柜子。哥哥那屋有個吃飯的炕桌,巧妮這屋多了一個梳妝臺,門后放著些鋤頭鍬筐之類的農(nóng)具。這在現(xiàn)在的村子里也是屬于較寒酸的,富裕的人家有的都重新蓋了二層小樓了,窗戶是鋁合金的框子里嵌著茶色玻璃,外墻還貼了瓷磚,一看就富麗氣派。
當(dāng)初巧妮也是抱著要把自家的房子重蓋成小二樓的目的出去打工的,現(xiàn)在看來……唉!
有一陣香味撲進(jìn)了巧妮的鼻子,有香油、蔥花、香菜、雞蛋的味兒,她轉(zhuǎn)動腦袋,找到了枕邊凳子上的一碗荷包蛋。
巧妮最愛吃荷包蛋了。滾沸的水里打了蛋進(jìn)去,再嗆蔥花,出鍋時撒點香菜、消幾滴香油,那是她沒外出打工時最美的吃食。她貪婪地使勁嗅了嗅,沒出去打工時,生活在這個家里的所有感覺都復(fù)蘇了。要是一直和哥哥這樣過著日子,該多好呀。巧妮在心里輕輕地嘆了一聲。巧妮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著,握著自己的手熟悉,溫暖,一如小時候媽媽的手。巧妮心里掠過一陣妥帖,一動不敢動,細(xì)細(xì)地享受著。
她移動目光,才看清是哥哥坐在自己的床頭。
巧峰在妹妹昏睡時,一直握著妹妹的手,看妹妹醒了,又猶疑地把手縮了回來。巧妮聲音沙啞地叫了聲哥哥。巧峰目光和妹妹剛一對視,就像個受了驚嚇的兔子一樣很快移開,嘴無聲地蠕動了一下,并沒說出什么,就站起來,默默地坐到了一邊。
巧峰對妹妹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小的時候,只有他和妹妹兩個人,他對妹妹既是兄長又是父母,有一口好吃的都要留給妹妹,外面誰欺負(fù)了妹妹,他都要出去和他們打個頭破血流。沒有父母,他就是妹妹的神,妹妹就是他羽翼下的小鳥。
后來妹妹長大了,鬧著要到外面去打工,開始他不同意,一個女孩子,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里,出點意外咋辦?雖然他沒到外面闖蕩過,可他知道在外面闖蕩不容易,尤其是一個孤身一人的女孩子??汕赡莶宦犓?,一心要出去,說是要掙大錢,翻蓋房子,給他娶親。他拗不過她,就默認(rèn)了。
巧妮出去了一年后,開始往家里捎錢,有時很多。有時很少。他問巧妮咋能掙到這么多錢,巧妮說城里人有錢,她嘴又乖巧,錢好掙,他也沒多問。后來巧妮就沒往回拿錢了,他也沒追要。一個哥哥,哪能逼妹妹硬往家里拿錢呢?再說。打工,就是有一竿子沒一笊籬的,哪是那么容易掙大錢的?要是隨便出去錢就像水一樣地淌進(jìn)來,人人還不都成了大老板,這世上哪還有窮人呢?
巧妮人還沒回來,風(fēng)言風(fēng)語倒刮回來了,有人說巧妮在城里是千那種骯臟勾當(dāng)。為這個,他還跟那個嘴上沒把門的三柱子打了一架??墒牵赡莼貋砗?,流言飛語越刮越烈,有時村里人正議論著,見自己過來就心領(lǐng)神會地閉上了嘴。他知道他們在議論自己的妹妹,可他阻擋不了。他憤怒極了,又不能逮誰跟誰打,他就像一個鄉(xiāng)村里的堂吉訶德,面對呼呼轉(zhuǎn)動的風(fēng)車,手里揮舞著長矛,無奈地找不到下矛的地方。
他吞吞吐吐地問過巧妮,巧妮只淡淡地說了句聽他們嚼蛆呢,也沒再多解釋。他很苦惱,覺得跟妹妹之間那種源于血緣的親密無間關(guān)系生疏了。和妹妹之間隔了什么。妹妹在城里待了這幾年回來,變得陌生了,讓他無法捉摸和靠近。今天看著妹妹被打了,他心疼,生疼。但他無法對抗王金花身后的勢力。而一旦坐到這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妹妹跟前,他還是感覺到和她有距離感,無法像從前那樣親近。
“那個潑婦家有四個小叔子呢?!边^了半晌,巧妮輕聲說。
巧峰把臉別過去,并不看妹妹,站起來,背對著巧妮倔倔地說了句:“往后別去追車了。侍弄地里的莊稼就得了;要是懶得下地,就在家里呆著,做做飯,喂喂豬。”就慌慌地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巧峰才舒展地出了口氣。他碰到王金花和妹妹打架時,聽到王金花說游客一次就給了妹妹五百元。這錢也是來的太容易了些。他想問問妹妹,只是帶著上了一趟山,怎么就給這么多?就算是城里人有錢,可他們也不是傻子呀,憑啥這么痛快地給她錢呀?方才在妹妹床前坐了半天,看著妹妹那副可憐樣子。他又問不出口了。話憋到心里,像一個大石磨壓在胸口上,壓得他喘不上氣來。離開妹妹,他才覺得輕松些。
巧峰出了院子門,到門外發(fā)動拖拉機(jī)。拖拉機(jī)轟鳴著躥了出去,馬上就傾斜了,他連人帶車摔了個人仰馬翻。巧峰艱難地爬起來,蹊蹺地查看車子,才發(fā)現(xiàn)一個輪子被人卸掉了,拿磚墊著。他的胳膊疼得抬不起來,細(xì)看,骨折了。
“王八蛋!狗雜種!有本事就站出來鑼對鑼鼓對鼓地當(dāng)面干,背地里使絆子算什么本事?!”他破口大罵,卻無人出來應(yīng)戰(zhàn)。村里有幾個人聽見了,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只有一個流著涎水的白癡在傻笑著看他咆哮。半個月后,巧妮臉上、身上的傷養(yǎng)得差不多了,能出來見人了,她又來到了山腳下。
半個月沒見巧妮,乍一見,王金花和李二嫂鮑三姐的臉上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王金花,巧妮和她動手,明顯是巧妮吃虧了,正想著再和她見面怎么辦呢。她也想巧妮被自己罵成那樣,打成那樣,肯定不敢再來了,這樣最好,打架不是目的,歸根到底是要把她攆出這支自發(fā)的導(dǎo)游隊伍中去,徹底除掉這個過分有力的競爭對手。
誰知道,她還有勇氣再來。
巧妮沒看王金花,坦然自若地吹吹石階上的土,坐下了。王金花偷瞟了眼巧妮。臉上也有些不自在,但只
是一剎那,她就恢復(fù)了自如。尤其是想起她那來得輕松自如的五百塊錢,對巧妮的仇視和不屑就又都呼啦呼啦飛回來了。同樣追車,憑啥她就一次能掙到那么多呀?除了說明她風(fēng)騷,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還能說明啥呀?這樣的女人,該打!
李二嫂和鮑三姐想和巧妮說話,以示她們不是和王金花一伙的,可巧妮沒看她們,根本沒給她們機(jī)會:她們又懼王金花,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示好,只好訕笑著坐在一旁。
巧妮專心地繡著手里的十字繡,并不看旁邊的三個。只是偶爾抬頭看一眼馬路。她沒聽哥哥的話,再不來了。家里還住著破房子,哥哥還沒娶親呢,她怎么能不來呢?靠地里那點莊稼,糊弄住嘴就不錯了,蓋個小二樓給哥哥娶回嫂子要猴年馬月呀。再說了,追車也不是王金花的專利,憑啥她不讓來就不能來了呢?
來了一輛車。巧妮拿手搭個涼棚瞇眼細(xì)看看,是輛夏利。她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決定起身追。她今天出門時就決定了,對王金花這號的潑婦決不能客氣,以后是車就追,不管是好車還是次車,讓她一個生意都做不成才好。
巧妮脫兔般嗖地躥了出去。王金花先還猶豫著,看巧妮沒什么準(zhǔn)備動作就猛地跑了出去,慌了一下,才開始跑。心里想,這個婊子,膽子還沒被老娘打破了。等著,看老娘什么時候再給點深顏色你看看,讓你跟老娘斗氣!
李二嫂和鮑三姐看她們都跑出去了,也不甘落后,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
巧妮第一個追住了夏利。車停了,從車?yán)镢@出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小伙子看見巧妮,愣住了,巧妮剛笑著要開口攬客,看見對方也愣了,嘴吃驚地微張著。
呆呆地互相看了一會兒,巧妮一句話也沒說,突然轉(zhuǎn)身,默默地往回走。
“哎,哎,你怎么走啊?我還要聘你當(dāng)導(dǎo)游呢?!毙』镒幼妨诉^來。
巧妮不理他,只顧自己低頭往回走。小伙子不依不饒地在后面跟著:“你帶我上山啊,你這算怎么回事啊?”
王金花不明就里,也轉(zhuǎn)身跟了過來,笑嘻嘻地:“你看你這個小后生,人家不理你你還上桿子找人家,誰導(dǎo)不是導(dǎo)呀?我們這么多導(dǎo)游呢。大嫂我陪你去吧,我山上的路熟得很,講解得也好,保證讓你錢花得值。”
巧妮一直走到山腳下的石階上,還是啥話也沒說,又坐下了。小伙子站到她跟前。彎下腰,低聲下氣地把臉湊到她跟前央求道:“怎么不理人呀?我保證比別人給的多,不讓你吃虧?!鼻赡莺谥?,只偏著頭看一旁的風(fēng)景。王金花插在了他們中間。插著腰,對小伙子不滿道:“嗨哪有你這樣的,導(dǎo)游,路帶得好,風(fēng)景解說得好就成,還非得是年輕漂亮的女人不成?又不是找小姐?!?/p>
小伙子憤憤地往一邊推她:“去去,我愿意找她。她今天不去,我還跟她耗上了,非她不可。只要她去了,我就給她五百。你要帶,一分錢不要我都不用你?!蓖踅鸹ū灰谜f不出話來,呆呆地睜大眼睛看著小伙子。小伙子不耐煩地看著她,嫌她礙事。過了一陣,王金花才不情愿地往后退退,嘴里嘟囔道:“什么玩意,哪里是來旅游的?分明是找小姐來了?!?/p>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句試試!”小伙子生氣了。握緊拳頭,往王金花面前湊了湊。王金花也有點膽怯,往一旁閃了閃,耷拉著臉,不再說話。巧妮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們斗嘴,看到王金花的沮喪樣,忽然來了興致,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臉上有了笑模樣,輕松地對小伙子擺了下頭:“走就走,誰怕誰呀?!?/p>
倆人相跟著一前一后走了。王金花沖他們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他媽的什么鳥玩意啊?一見面就想扒褲子?!?/p>
6
“巧妮,你干什么走這么快呀?你的心真狠,說從我生活中消失就消失了,連手機(jī)號都換了,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啊?”
巧妮在前頭急匆匆地低頭走著,小伙子在后面追上她,親昵地攬住她的肩。
巧妮甩開了他的手,低聲呵斥他:“殷浩你放尊重點,我早就跟你沒關(guān)系了,讓別人看見什么意思?”
“別人看見又怎么啦?看見我就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女朋友,怎么啦?”殷浩來了倔勁,不甘心地又把手搭在了巧妮肩上。
巧妮站住了,平靜地看著他:“你敢對你媽你爸說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要娶我嗎?”
殷浩被問住了,看著她,搭在她肩上的手無力地耷拉了下來,垂著頭道:“你總是那么認(rèn)真。告訴你別想那么多么,活得那么累干什么?”
“我他媽的都二十七了。還別那么認(rèn)真,我要結(jié)婚,成家,不能光跟你沒明沒白地混著,你懂嗎?”巧妮狠狠地一甩頭發(fā),直視著殷浩的眼睛,恨恨地瞪著他。殷浩給她盯得怯怯地把目光挪向了別處。過了一會兒,他又瀟灑地一擺頭道:“人生其實就那么回事兒。你要不提結(jié)婚成家這茬,你還跟我回城里去,我養(yǎng)著你,咱倆同居著,其他的啥也別想,成嗎?”
巧妮看著殷浩,苦笑了一下。
殷浩是巧妮從夜總會出來?!案男皻w正”后處的男朋友。巧妮在夜總會掙了有十萬塊錢,她不想再干了,知道自己再干下去后半輩子就徹底完了。她想得很好,甭管怎么說,自己有錢了,可以回家蓋個鋁合金茶色玻璃、貼瓷磚的小二樓了。就在這時,她碰到了殷浩。
這個小伙子家是城里的,人也長得帥氣,巧妮動心了,要是能嫁給他,留在城里,比在村子里蓋房子重要得多。
等巧妮開始和殷浩同居后才知道,這個長得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勉強(qiáng)上了個大專,畢業(yè)后就沒工作過,最大的愛好就是打游戲,每天吃飽了喝足了,就對著電腦,嘟嘟嘟在虛擬的世界里激戰(zhàn)個不停。殷浩只要開始了游戲,外面世界于他就是零,兩眼只盯著屏幕,跟他說話都聽不見。巧妮開始也想,反正自己有錢,打游戲就打游戲吧,自己這樣的,能找個城里打游戲的也不錯了,只要和他結(jié)了婚,把家安在了城里。其他的事以后再說。
同居了一年,懷孕了,問殷浩怎么辦,殷浩從屏幕前抬起熬得通紅的眼睛,像兔子一樣瞪著她。直呆呆地反問:“你問我怎么辦?我怎么知道怎么辦?我連我自己還不知道怎么辦呢?!?/p>
“回家見見你爸媽,把話和他們挑明了,看看他們的態(tài)度?”巧妮趁機(jī)提出。她有她的小機(jī)靈:自己的條件是不怎么樣,可萬一殷浩父母看在未出世的孩子的面上,同意自己嫁進(jìn)他們家門,自己的萬里長征就邁好了第一步。殷浩倒也沒推托,點頭同意了。
巧妮跟著殷浩回了家。殷浩父母簡單問過她的情況,臉就拉下來了。殷浩媽媽不客氣地對巧妮說:“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看見了,就這么間破房子,他沒工作,你也沒工作,你們倆結(jié)婚,住哪呢?我們可沒能力給你們買房子,你們自己有能力買房嗎?你們靠啥生活呢?”巧妮暗地里吸了口涼氣。打一邁進(jìn)殷浩家三室一廳的大房子里,她就被這舒適、寬敞的住所吸引住了?;孟胫亲约耗苓~進(jìn)這個家,成為這個家里的一分子……這樣寬敞的房子怎么會安置不下自己啊?看著這房子,她甚至想要是真跟殷浩結(jié)了婚,讓她在這個家里安定下來,她每天跪著擦地板都干。
殷浩父母提都沒提她懷孕的事。巧妮知道他們知道
這件事。
巧妮灰溜溜地從殷浩家出來,不甘心地問殷浩:“咱倆的事你打算怎么辦?”殷浩兩手揣著兜,無謂地望著天:“我哪里知道怎么辦?我們家里不管,我一分錢都沒有,你讓我咋結(jié)婚?”
巧妮默默地嘆了口氣。自己到醫(yī)院打了胎,把自己的東西拿了,從出租屋里悄悄走了。臨走時她換了手機(jī)號。她的十萬塊錢在和殷浩同居的一年多當(dāng)中,已經(jīng)像流水一樣都流光了。她回來時,已經(jīng)是個空殼子了。
“混得不錯呀,買車了?!鼻赡莨室庹{(diào)侃殷浩。
“什么呀。朋友的,借的玩玩。我要買也不買這破車呀,多丟份子啊。”殷浩大咧咧地說。
巧妮無聲地苦笑了一下。她明白了,殷浩還是那個殷浩,雖然分手后又過去了一年,他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她想問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有女朋友了嗎,打算結(jié)婚了嗎,諸如此類的問題,聽到殷浩的回答,又失去了問的興趣。問了又怎么樣呢?殷浩的現(xiàn)狀對自己還有意義嗎?
殷浩呆呆地看著巧妮,不自覺地,習(xí)慣性地拿手去捏巧妮的臉蛋。他們倆在一起時,殷浩打游戲打累了,巧妮在他身后站著,他常常會在伸懶腰時捏捏她的臉蛋。
“我他媽的不是小姐,別隨便碰我!碰我要給錢的!”巧妮突然爆發(fā)了,憤怒得臉通紅,生氣地使勁一甩身子,把殷浩的手甩了下來。殷浩像個受了驚嚇的小白鼠,往旁邊閃了一下,驚恐不安地看著巧妮。
過了一會兒。巧妮安靜下來,撇撇嘴,沖殷浩抱歉地笑笑,算是和解。殷浩不過是個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孩子,跟他計較、生氣又有什么用呢?生活真是會開玩笑,她最近碰到的游客,不是過去的戀人就是過去的嫖客。巧妮轉(zhuǎn)過身去,開始往山上走,殷浩就像個聽話的孩子,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趨。
殷浩也想和巧妮說些什么,可是看到她緊緊閉著的嘴唇,嚴(yán)肅的表情,就失去了說話的興致和膽量。
巧妮把殷浩帶到洞口,努努嘴,示意他自己進(jìn)去。自己就站在外面等他。過了半小時,殷浩出來了,巧妮沒說話,自己在前面開始下山,殷浩在后面跟著,兩人誰也沒說話,默契地都下來了。
到了山腳下,殷浩摸著口袋,巧妮看他摸口袋,想他兜里有錢嗎?殷浩裝不住錢,有錢馬上都打了游戲。殷浩摸了一會兒,居然摸出來了。有五百多,他拿出五百來,遞給巧妮:“今天你辛苦了,這點給你拿著吧?!?/p>
“我不要。”
“是不是嫌少,看不起我?”殷浩的臉上慢慢涌上了些血色,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咬牙看著巧妮。巧妮看著他那動了氣的認(rèn)真樣子,知道他男性的尊嚴(yán)受傷了,心里涌上些溫暖,覺得殷浩還是滿可愛的。這種感覺只是一瞬,她清醒地知道只要回到城里,他就又變回到每天龜縮在屋里打游戲,對外面的事不聞不問的龜縮人了。巧妮把錢從他手里抽出來,溫存地塞到他口袋里:“等下次吧。下次你來還我我,多給點?!鼻赡菡f著,親昵地推了殷浩一把,把他塞進(jìn)了車?yán)铩?/p>
殷浩從車?yán)锵蛩姓惺?,戀戀不舍地看著他。像個離不開大人的乖巧的大孩子。巧妮也沖他微笑著揮手,殷浩發(fā)動車子,倒車,慢慢地走了。
巧妮還沒等坐下,王金花的話就來了:“不要臉的婊子,騷到家了,還帶倒貼的,真沒見過這么不值錢的?!?/p>
巧妮側(cè)著腦袋想了想,她和王金花之間的較量自上次打架就拉開了帷幕,這次要是忍了,自己就徹底輸了,以后再不能在這里干了。甭管結(jié)局如何,下面觀眾如何,只能開戰(zhàn)了。
她直直地走過去,指著王金花的鼻子:“我愿意白導(dǎo)干賠,是我自己的事,關(guān)你什么事?閉上你的爛尻子!”王金花使勁打了下巧妮的手:“當(dāng)然關(guān)我的事,不光關(guān)我的事,還管她們的事!你甘愿養(yǎng)小白臉,回你們家養(yǎng)去,在這兒養(yǎng)就不成!都像你這樣,這生意還有法做嗎?我們難不成成天陪著你在這兒喝西北方呀?沒見過你這號的賤人!”王金花隨手指指一旁站著的李二嫂和鮑三姐。這兩位也臉色陰沉地看著巧妮。
“你嘴巴放干凈點!誰是賤人?我看你才是賤人!”巧妮拿手又指著王金花。
“跟老娘來勁,我還不信打不服你了!”王金花猛地?fù)淞松蟻?。巧妮這次有準(zhǔn)備,弓起了身子,也像個豹子一樣敏捷地?fù)淞松先ィ退龔P打了起來。王金花仗著力大,又把巧妮壓在了身下。還沒等巧妮還手打兩下,就覺得一片陰影罩住了自己。
她努力掙扎著,看清是王金花的四個小叔子,她的心像掉進(jìn)了陰暗的井里,絕望得咕咚一聲響。
王金花從巧妮身上下來,巧妮想站起來,可自己的兩條胳膊、兩條腿都被幾只孔武有力的胳膊死死壓著,根本動彈不得。王金花披頭散發(fā),興奮得臉上的胖肉都扭曲了,指揮她的四個小叔子:“給這個不要臉的騷貨曝曝光。她不是愛賣嗎?今天就給她扒光了,讓她賣個夠!”
巧妮啊地叫了一聲,扭著身體,嘴里喊著:“不要,不要!”
容不得巧妮反抗,她就被王金花的四個小叔子按著,扒光了衣服。王金花最小的小叔子還沒結(jié)婚,看見巧妮白皙的身體,興奮得哈喇子都流了出來,趁亂在她乳房和陰部狠勁摸了兩把。
躺在陽光下的巧妮,像一尊被遺棄的石膏像。這次,她連哥哥都沒喊。了
“你這妮子也是太犟,何必老和王金花攪在一起呢?她是個啥人你還不知道?離她遠(yuǎn)些么?!?/p>
巧妮坐在村委會,頭發(fā)披散著,嘴唇暴皮暴成了卷心菜,臉色青紫,耷拉著頭,不看村長,神情卻是固執(zhí)的。王金花家的四條惡狼光天化日之下扒光了自己,她要一個說法。
村長也早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坨屎大個村子,這么刺激的事還能傳得慢了?他喝了口泡得濃濃的釅茶。慢慢地勸導(dǎo)巧妮。村里對巧妮的傳聞也一個不落都跑到了他耳里,他偷眼看著這個風(fēng)云人物,發(fā)現(xiàn)這閨女出去打了幾年工是越發(fā)出挑得漂亮了。那天王金花的幾個小叔子扒她衣服時自己沒在,真是可惜了,聽人說是扒得光光的呢。
“我不是讓你來評判我該不該和她爭生意的事,我被她家人侮辱了,我要個說法?!鼻赡莸椭^,說話時有點費勁。這幾天她一直神情恍惚,沒怎么吃喝,嘴唇都干得裂開了血口子。
“啥叫侮辱呢?據(jù)我聽說,他們并沒把你怎么樣么。你放心,大白亮天的,又是在馬路邊上,他們就是再蠻橫,也不敢當(dāng)著眾人干那事。”村長轉(zhuǎn)動著手里的茶杯,勸著巧妮。
“他們都把我衣服扒光了,還要怎樣?”巧妮把手揣在袖筒里,委屈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唔,扒衣服……你是農(nóng)村長大的,農(nóng)村這點事兒你還不知道?有時候嫂子嬸子們和幾個混說的男人混在一起,把哪個說難聽話的男人褲子給扒了,給他掏鳥不是常有的事?你也不必太認(rèn)真了?!?/p>
村長偷眼看著巧妮擦眼淚的白白的手和胳膊。心里琢磨,都說她在城里干那個,都被那么多男人弄過,被人扒一次衣服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還至于這樣?那天扒他衣服時自己沒在,聽說她身上也很白的,真是可惜了。
“那不一樣!”巧妮氣得雙淚橫流,她抬起眼,絕望地看著村長,在村長眼睛里讀到了異樣的東西。她迅
速地低下了頭。
“這個事呢,照說也是做得過分了些。就是爭客么,都想掙錢么,你比王金花長得水靈,年輕,游客們都愿意找你帶,這也是人之常情。你們女人之間吵吵打打也就算了,王金花的幾個小叔子也摻和進(jìn)來,這個事就不對勁了。女人打架,男人不該摻和的么,就是摻和,也只能是勸么。怎么還能上手呢?至于當(dāng)著人,還扒了你的衣服,確實過分了些。我抽時間說說他們,喇叭里成天喊要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么,隨便扒女人衣服還成?可話說回來,一個村里,鄰里鄰居的住著。你們兄妹也要在村里長期生活。鬧得太僵了也不好。你說是不是?你是從城里打工回來的,比他們有見識,就放他們一馬,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好不好?”
“那我白被他們欺負(fù)了?”
“還能咋?難不成你把王金花的衣服也扒一回?你還年輕,心氣高,要我說,那個臉?biāo)嵝挠驳牧邑洠氵€是躲她遠(yuǎn)點的好?!贝彘L點上煙,緩緩地吸了一口,透過濃濃的煙霧靜靜地打量著巧妮?!耙茨憔妥叻?,告他們?nèi)?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了,什么都得說法了。光天化日扒衣服,法律也管得著的——問題是咱是農(nóng)民,打官司賠得起么?”
巧妮站起來,啥話也沒說,像個被吸走了元氣的女鬼,飄忽著出了村委會的門。
巧妮站在梳妝臺前,細(xì)細(xì)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仔細(xì)化了妝,自己還是不丑的。她把眼睛周圍打上了青色的眼影,化成了煙熏妝,在燈下顯得格外引人。在夜總會待了那幾年,她知道這樣直接的嫵媚最能勾住男人,更別說村長那個每天眼里只晃著村里那些豐乳肥臀的土坷垃女人的饞家伙了。白天村長眼里的東西她讀懂了。只要能扳倒王金花,給自己一個公道,她認(rèn)了。她也知道,村長老婆娘家媽病了,回娘家伺候去了,晚上就村長自己在家。
巧妮聽聽哥哥那屋的動靜,巧峰也睡了:她開開門側(cè)耳聽了下。村里也已經(jīng)安靜下來,偶爾有一兩聲狗吠。她輕輕帶上自家門,像個夜貓子。無聲地踅到了村長家。看看四周無人,她輕輕地敲了敲門。村長正在看電視,出來開了門,見是她,又見是精心打扮過,客氣話都忘了說,吃驚地看著她。巧妮沖他嫵媚地一笑,自然地低頭準(zhǔn)備進(jìn)去。村長只是一時恍惚,馬上就恢復(fù)了理智,他把身子橫了橫,巧妮除非硬擠,否則進(jìn)不來。巧妮詫異地看著村長。村長表情淡然地看著她:“你是為討個說法來的吧?白天在村委會不是給你說過了嗎?這個事村里不方便管,你要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就走法律。我勸你還是忍忍算了,一個村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p>
“你讓我進(jìn)去說呀?!鼻赡輿_村長風(fēng)情地一笑,夜色下,她相信自己的煙熏妝足夠把這塊土坷垃拿下?!澳阋趟龥]在家,又黑天半夜的,咱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在一起,別人會說閑話的?!贝彘L吞吞吐吐的。嗓子像卡了雞毛。巧妮愣住了,她想說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呀,看看村長公事公辦的表情,她把話咽了回去?!捌鋵?,我來找你也不為這事?!鼻赡蒽o靜地說。那為啥?借著屋里的燈,村長臉上寫的是這句話。巧妮一時也編不出來夜里來找他是為了啥,呆愣了一下,默默地轉(zhuǎn)身。村長看出了她的失望,有些不忍,在她肩上重重按了一下:“妮子,想開些,現(xiàn)在社會開明了,電視里都凈是光屁股女人,人們不會對扒衣服當(dāng)回事兒了,只要你想開些,啥事都沒有。你是見過大世面的,凡事不要鉆牛角尖,那樣不好?!鼻赡堇湫α讼?,往前邁了一步,抖掉了村長的手,下了臺階,溶入了黑暗中。
村長看著巧妮的背影,遺憾地嘆了口氣。多誘人的美味呀,都送到嘴跟前了,就是不敢吃。不僅王金花那個潑婦,就是她的幾個小叔子自己都不打算惹的。她家老三開著個小診所,自己那病病歪歪的老娘在他那看病輸液,人家從來都沒收錢。老二承包著村里魚塘,逢年過節(jié)從來沒少過自己的魚吃,自己何必要給自己找麻煩,和他們過不去呢?再說這個巧妮名聲又那么差……
巧妮回來,聽聽哥哥那屋,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哥哥白天干的活累,夜里常常會打呼嚕,怎么一點動靜都沒呢?她悄悄推開門,不禁大驚,哥哥的被窩空著。哥哥難道是跟蹤自己去了?還是…-·巧妮悄悄拉開被子躺下,任由月色漫過她的身子,毫無睡意,哥哥出去能干啥?村里的狗叫了幾聲,她側(cè)身,細(xì)聽著外面的動靜。自家的院門響了一下,她趕緊躺好。家門被推開了,哥哥無聲地走了進(jìn)來。巧妮閉著眼,一動不敢動。似乎一動就把哥哥嚇跑了。巧峰經(jīng)過她身邊時,還在她床前停頓了一下,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躡手躡腳地回了自己的房屋。
巧妮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哥哥半夜出去沒回來,她一直提著心,不知道哥哥出去干什么,現(xiàn)在哥哥回來了,盡管還是不知道他半夜出去干什么,可人回來了,她的心就踏實了。巧妮剛想睡,突然,寂靜的村子喧鬧起來,有王金花的叫罵聲,還有村民的叫聲,似乎是哪里起火了。
巧妮驚恐地坐起。發(fā)了一會兒呆,外面的聲音越來越響,亂成了一片。她緩過神來,心跳著,慌忙穿衣服,想出去看看。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
“睡覺!別出去。”哥哥在里屋低沉地喊了她一聲。哥哥也沒睡。
“……外面好像著火啦?!鼻赡菥o張地說。
“著他的,關(guān)咱啥事?!备绺绲穆曇粢廊怀练€(wěn)。巧妮想不通,哥哥為啥對著火這樣的事這么沉得住氣。
巧妮趿拉著鞋子坐在床邊發(fā)了會兒呆,猶豫著自己要不要出去,哥哥好像隔著屋子看透了她的心思,吭地重重咳了一聲,巧妮只得把鞋甩掉,無聲地重新鉆進(jìn)了被子。突然,巧妮在黑暗中受驚地瞪大了眼睛,她往哥哥屋里看了看,害怕地把被子使勁往上提了提,蒙住了頭。
巧妮不去追車了。
天亮后她起床才知道。昨晚村里是著火災(zāi)了,著火的是王金花家的草垛子。也虧得她家人多勢眾,火很快就撲滅了。這回就是王金花請巧妮去追車做導(dǎo)游,巧妮也不想去了。她的嗅覺里。還殘存著昨晚哥哥半夜進(jìn)門時身上存留的柴油味,和哥哥那詭異的笑容。
巧妮挎?zhèn)€筐子開始下地。天熱了。地里的莊稼長得瘋,草也長得瘋,侍弄起來還真夠費時的。哥哥出去拉腳去了,要很晚才回來,巧妮在地里也呆得很晚。她想盡量避開村里人,不想聽他們議論昨晚的大火,更不想和他們一起說道。
巧妮忙了一晚回到家,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自己的家一片通紅。呆愣了半天,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火光。熾烈、灼熱的火光把家里燒得紅彤彤的一片,隔著老遠(yuǎn),巧妮都能聽到老房子嗶剝的爆裂聲。接著就是村人,好像一村的人都出動了,拿盆的,提桶的,從各家各戶匆忙地跑著來救火。半大不小的孩子也加入了進(jìn)來。有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也拿個飯盆盛了水,一趟一趟認(rèn)真地往火上澆著。還有人邊躲著兇猛的火勢,邊從火里往外搶著東西。
巧妮呆呆地看著,看著,筐子從她手里無聲地滑落到地上,一時恍若隔世,好像燒著的不是自家的房子,又似乎是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社火演出,直到眼里的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第二天,巧妮坐在哥哥的拖拉機(jī)上,車斗里拉著家里的所剩無幾的家當(dāng)。突突地往山下走。路過巧妮她們幾個導(dǎo)游追車的地方,村里人問:“一大早,兄妹這是干啥去呀?”
“去城里?!?/p>
“眼瞅著離年越來越近了,這時進(jìn)城干啥呀?辦年貨?還早點吧?”
“進(jìn)城就非得辦年貨呀?城里可干的事多啦,我們——打工去?!鼻赡菡f完,給了所有蹲在山腳下的村人一個溫暖的笑,把手揣在袖子里,把頭抵在前面認(rèn)真地開著車的哥哥背上,微笑著。
拖拉機(jī)順著蜿蜒的山路,出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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