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冰

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當年，母親曾在一個月夜與一只母狼交換人質(zhì)，母親刀下的人質(zhì)，是一只狼崽；母狼嘴里的人質(zhì)，則是年幼的我。而這奇特的一幕之所以發(fā)生，是因為她(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母親。

那年我9歲，同母親住在川南那座叫茶子山的山腳下，父親遠在省外一家兵工廠上班。

母親長著一副高大結(jié)實的身板和一雙像男人一樣打著厚繭的手，這雙手只有在托著我的腦袋瓜子送我上學或拍著我的后背撫我入睡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她的不可抗拒的母性的溫柔與細膩。除此之外，連我也很難認同母親是個純粹的女人，特別是她揮刀砍柴的動作，猶如一個左沖右突、威猛無比的勇猛戰(zhàn)將，砍刀閃著灼人的寒光在她的手中呼呼作響，粗如手臂的樹枝如敗兵一般在刀光劍影下嘩嘩倒地。那時的我雖然幼小，但已不欣賞母親這種毫無女人味的揮刀動作。然而，在那個有雪的冬夜，在那個與狼對峙的冬夜，我對母親的所有看法在那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后全然改寫。

我所就讀的學校在離我家3km處的一個山坳里，因此我上學時必須經(jīng)過茶子山里一個叫烏托嶺的地方。烏托嶺方圓1 km2渺無人煙，嶺上長著并不高大的樹木和一叢叢常青的灌木。每天上學，母親把我送過烏托嶺，放學又步行過烏托嶺把我接回來。接送我的時候，母親身上總帶著那把砍柴用的砍刀，這并非是怕遇到劫匪，而是烏托嶺上有狼。

那年冬天的一個周末，下午放學后，因我肆無忌憚地玩耍而忘記了時間，直到母親找到學校，把我和幾個同學從一個草垛里揪出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當我隨母親走到烏托嶺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掛在我們的頭頂。

這是冬季里少有的一個月夜。銀色的月光傾瀉在叢林和亂石間，四周如積雪一般，一片明晃晃的白。夜鶯藏在林子深處發(fā)出一聲聲悠長的啼叫，叫聲久久地回蕩在空曠的山野里，給原本應該美好的月夜平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息。

我緊緊地拉著母親的手，生怕在這個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鬼地方遇到從未親眼目睹過的狼。但是，狼真的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

在烏托嶺上那片開闊地里，兩對狼眼閃著熒熒的綠光，仿佛4團忽明忽暗的磷火從一塊石頭上冒了出來。我和母親幾乎是同時發(fā)現(xiàn)了那4團令人恐懼的綠光，母親立即伸手捂住我的嘴，怕我叫出聲來。我們站在原地，緊盯著兩匹狼一前一后慢慢地向我們靠近。那是兩只饑餓的狼，確切地說是一只母狼和一只尚幼的狼崽。在月光的照映下，我能明顯地看出它們的肚子如兩片風干的豬皮，緊緊貼在一起。

就在這時，母親一把將我攬進懷里。我們都屏住了呼吸，眼看著一大一小兩只狼大搖大擺地向我們逼近……在離我們6 m開外的地方，母狼停了下來，冒著綠火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我們。

母狼豎起了身上的毛，做出騰躍的姿勢，隨時準備著撲向我們。狼崽也慢慢地從母狼身后走了上來，和母狼站成一排，做出與母狼相同的姿勢，它是要將我們當做訓練捕食的目標!慘淡的月光下，夜鶯停止了啼叫，沒有風，一切都在這時候屏聲靜氣，空氣仿佛已凝固，讓人窒息得難受。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母親用左手緊緊攬著我的肩，我側(cè)著頭，用畏懼的雙眼盯著那兩只將要進攻的狼。隔著厚厚的棉襖，我甚至能感覺到從母親手心浸入我肩膀的汗的潮濕。我的右耳緊貼著母親的胸口，我能清晰地聽見她心中不斷擂動著的狂烈急速的“鼓點”。然而母親的面部表情卻是出奇地穩(wěn)重與鎮(zhèn)定，她輕輕地將我的頭朝外挪了挪，悄悄地伸出右手，慢慢地從腋窩下抽出那把砍刀?？车兑虺Ｄ甑哪サZ而閃爍著懾人的寒光，在抽出刀的一剎那，柔美的月光突地聚集在上面，隨著刀的移動，光也在冰冷地翻滾跳躍。

殺氣頓時凝聚在了鋒利的刀口之上。也許是懾于砍刀逼人的寒光，兩只狼迅速地朝后面退了幾步，然后前腿趴下，身體彎成一個弓狀。我緊張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我聽母親說過，那是狼在進攻前的最后一個姿勢。

母親將刀高舉在了空中，一旦狼撲上來，她會像砍柴一樣毫不猶豫地橫空劈下。那是怎樣的時刻啊!雙方都在靜默中做著戰(zhàn)前較量。我仿佛聽見刀砍狼體的悶響，仿佛看見手起刀落時一股狼血四處噴濺，仿佛一股濃濃的血腥已在我的嗅覺深處彌漫開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母親高舉的右手在微微地顫抖著，顫抖的手使得刀不停地搖晃，刺目的寒光一道道飛彈而出。這種正常的自衛(wèi)姿態(tài)居然成了一種對狼的挑釁，一種戰(zhàn)斗的召喚。母狼終于長嗥一聲，突地騰空而起，身子在空中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向我們直撲而來。在這緊急關(guān)頭，母親本能地將我朝后一撥，同時一刀斜砍下去。沒想到狡猾的母狼卻是虛晃一招，它安全地落在離母親2m遠的地方，刀沒能砍中它。它在落地的一瞬間快速地朝后退了幾米，又做出進攻的姿勢。

就在母親還未來得及重新?lián)]刀的間隙，狼崽像得到了母狼的旨意，緊跟著飛騰而出，撲向母親。母狼打了個趔趄，跌坐在地上，狼崽正好壓在了母親的胸上。在狼崽張嘴咬向母親脖子的～剎那，只見母親伸出左臂，死死地扼住了狼崽的頭部。由于狼崽太小，力氣不及母親，它被扼住的頭怎么也動彈不得，4只腳爪不停地在母親的胸上狂抓亂舞，母親棉襖內(nèi)的棉花一會兒便一團團地被抓了出來。母親一邊同狼崽掙扎，一邊重新舉起了刀。她幾乎還來不及向狼崽的脖子上抹去，最可怕的一幕又發(fā)生了。

就在母親同狼崽掙扎的當兒，母狼避開母親手上砍刀折射出的光芒，換了一個方向，朝躲在母親身后的我撲了過來。我驚恐地大叫一聲，倒在地上用雙手抱住頭，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我的頭腦一片空白，只感覺到母狼有力的前爪已按在我的胸上和肩上，狼口噴出的熱熱的腥味已經(jīng)鉆進了我的頸窩。也就在這一刻，母親忽然悲愴地大吼一聲，將砍刀埋進了狼崽后頸的皮肉里，刀割進皮肉的刺痛讓狼崽也發(fā)出了一聲渴望救援的哀嚎。

奇跡就在這時發(fā)生了。

我突然感到母狼噴著腥味的口猛地離開了我的頸窩，它沒有對我下口。我慢慢地睜開雙眼，看到仍壓著我雙肩的母狼正側(cè)著頭用噴著綠火的眼睛緊盯著母親和小狼崽。母親和狼崽也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盯著我和母狼。母親手中的砍刀仍緊貼著狼崽的后頸，她沒有用力割入，砍刀露出的部分，有一條像墨汁一樣的細細的東西緩緩地流動，那是狼崽的血!母親用憤怒、恐懼而又絕望的眼神直視著母狼，她緊咬著牙，不斷地喘著粗氣，那種無以表達的神情卻似最有力的警告——母狼一旦出口傷害我，母親就會毫不猶豫地割下狼崽的頭!

就這樣，母性的較量在無垠的曠野中又開始久久地持續(xù)起來。無論誰先動口或動手，迎來的都將是失子的慘痛代價!對峙足足持續(xù)了5min。母狼伸長舌頭，扭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后輕輕地放開那只抓住我手臂的右爪，繼而又將按在我胸上的那只左腳也抽了回去。先前還高聳著的狼毛慢慢地趴了下去，它站在我的面前，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用一種奇特的眼神望著母親。

母親的刀慢慢地從狼崽脖子上滑了下來，她就著臂力將狼崽使勁往遠處一拋，“撲”地一聲將它拋到幾米外的草叢里。母狼立即撒腿奔了過去，對著狼崽一邊聞一邊舔。母親也急忙轉(zhuǎn)身，伸出左手將已嚇得不能站立的我扶了起來，把我攬入懷中，她的右手則仍將砍刀緊握，預防狼的再一次攻擊。

然而，母狼卻沒有再做第二次進攻，它和狼崽佇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們，爾后張大嘴巴朝天發(fā)出一聲長嗥，像一只溫順的家犬，帶著狼崽很快消失在幽暗的叢林中。

母親將我背在背上，一只手托著我的屁股，一只手提著刀飛快地朝家跑去。剛邁進家門檻，她便腿一軟，摔倒在地，昏了過去，手中的砍刀“咣當”一聲摔出好幾米遠，而她那像男人般打滿老繭的大手，仍死死地摟著還趴在她背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