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陽
我7歲那年,湘云回來了。
湘云是我們村嫁出去的姑娘,一家人生活在上海。這次,趁著休探親假,帶先生、女兒回娘家住上一段日子,算是衣錦還鄉(xiāng)。
我當時不明白湘云口里的“先生”是什么意思,看著她輕聲細語地喚她帶回來的那個男人,便感覺和我們父輩稱呼學堂里的老師為“先生”是兩碼子事兒。湘云的先生很講究,穿雪白的襯衫,筆挺的西褲,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喜歡坐在院中樟樹下的搖椅上看書。
湘云剛回來那陣,村里很多人都去瞧新鮮。剛在水田里勞作完的村人,還沒來得及洗凈腳上的泥巴,便往湘云的娘家湊,一邊抽著湘云的先生散發(fā)的香噴噴的紙煙,一邊看著人家白白凈凈、衣著光鮮的一家三口。一臉菜色的村人尷尬地賠著笑。內心不由生出許多感慨。
我就是在那時盯上了湘云的女兒的。她叫榕榕,和我年紀相仿。不知道用我今天飽經滄桑的眼光來看,她長得是否漂亮。因為我現在徹底記不起她的模樣了。反正城里來的小女孩。在當時我這個衣不遮體的鄉(xiāng)下孩子眼里,個個都是白雪公主,貌若天仙。
當我躲在門后目不轉睛地瞅著這個小女孩時,湘云善意地笑笑,輕輕地問我:“要不要我們家榕榕將來嫁給你?”
湘云不笑,一臉的嚴肅?!叭绻野验砰偶藿o你,你打算怎么樣對她好呢?”
我撓了撓頭,使勁地想,怎么樣才算是對她好呢。我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來。我一急。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仿佛榕榕馬上要嫁給別人了。
湘云和藹地說:“孩子,別哭,你回去認真想想,想好了就告訴我。我給你三天時間?!?/p>
我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三天我是如何度過的。整整三天,我心里像著了火一般。白天躺在夏陽岡的草堆里,流浪漢一樣。望著天上的浮云發(fā)呆;晚上等娘睡下后,偷偷溜到夏陽河邊,在河堤上來回踱步,踩碎了滿地月光。銀色的月光,在夏陽河面上擁擠、奔跑,喧聲震天。
三天后,我如約站在湘云面前。我怯怯地說:‘俄要學會打魚,每天給榕榕燒魚吃。”
湘云一怔,認真打量著我,問道:“假如今天只打到了一條魚,你會全部給榕榕吃嗎?”
“會!”
湘云又問:“那你吃什么?總不能餓著肚子吧?”
我想了一會兒,說:“看著她吃得滿意,我心里就飽了。”
湘云點了點頭,對旁邊的人夸道;“這孩子不簡單,將來會有大出息。”
我當時不明白湘云為什么會那樣說,但是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明目張膽地去找榕榕玩,好像她就是我的。
榕榕說一口好聽的上海話。軟綿綿的,棉花糖一樣,在我的心里漾出一道甜蜜的拋物線,讓我如身處春天的花房。沉醉不醒。榕榕有一個愛好,就是收集糖紙。她搬出一個精致的木匣子。從雖面取出一沓一沓的糖紙,花花綠綠,擺在我面前。說:“可漂亮呢?!蔽颐鎸θ绱吮姸嗟奶羌?。驚羨不已。我擦了擦鼻涕,像一個大男人一樣豪氣沖天地對她說:“我一定要給你更多更漂亮的糖紙。”
榕榕很乖地點了點頭。
從此,我開始了我的撿糖紙生涯。
我像一條狗一樣在村前村后、田間地頭到處轉悠,連路邊的垃圾也不肯放過,只要發(fā)現是鮮艷的紙片,就撿回去交給榕榕。學校操場、村衛(wèi)生站、唯一的蓬頭垢面的雜貨店,都是我重點盯防的對象。那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很多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閑錢給小孩買糖吃?所以,盡管我非常努力,但收獲甚小,偶爾撿回來幾張,也是千篇一律的一分錢一塊的水果糖糖紙,臟兮兮的,讓我不敢面對榕榕失望的眼睛。
那天上午,我又在雜貨店門口轉悠,發(fā)現店里新進了一種高粱飴糖,三分錢一塊,糖紙紅艷艷的,煞是好看。我喜出望外,這種糖紙,榕榕是沒有的。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悄聲閃進家門,掀開米缸蓋,從米里面挖出一個小布包,顫抖著從娘為數不多的角票中抽出一毛錢,悄悄出了門。
娘正在門口舂米,她似乎發(fā)現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兒,目光銳利地盯著我。我低著頭,攥錢的手在兜里直哆嗦,哆嗦了一陣,一扭身,撒腿向雜貨店跑去。
我買完糖,牛氣沖天地直奔湘云的娘家。一進門,我大聲喊著榕榕的名字。湘云的娘告訴我,一大早,榕榕全家就回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