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我又想出來一首詩……”八歲的兒子顧城,每天從西直門小學(xué)放學(xué)回家,就沿著曲曲折折的樓梯、長長的通道奔跑著,推開房門撲到我的面前。小小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他大喘著氣把他的“詩”背給我聽——是塔松和雨珠的故事;是云朵和土地的對話;是瓢蟲和螞蟻的私語……
我凝視著他深藏夢幻的瞳仁,時驚時喜時憂——八歲的瞳仁中也有憂患嗎?是小白兔似的憂愁,還是小松鼠似的憂慮?……他背誦完他的“詩”,也常常凝視,凝視在雨云下忙于搬家的螞蟻;在護城河里游動的蝌蚪和魚苗;在屋檐下筑窩的燕子……“文革”初期,有人在我們樓窗下馬路對面的墻上,刷了條大標語,不知是貼反了,還是貼錯了,馬上被眾多的路人圍攏過來,死死地纏住,揪住,按下頭,用腳踢……顧城起初是從窗扇的縫隙向外看,后來他恐懼了,臉色慘白,再不向窗外多看一眼。他越來越想躲開紛爭,躲開喧囂、激越的聲音,只想去那只有天籟的世界。
有這樣的世界嗎?當(dāng)一輛卡車把我們少量的家具,連同人一起載走的時候,在十二歲的小顧城眼里,流露著迷惘也流露著喜悅——我們?nèi)沂遣皇钦谶w移,遷移到一個天籟世界?!渤?;臑┥蠗渲笕捍笕核B,翅膀時時拍擊那像泥捏似的村落……
我被部隊農(nóng)場分配去養(yǎng)豬。我每天和兒子一起拌豬飼料,燒豬食。那土灶的柴火燒紅不透明的早晨,映著我們灰暗的臉。兒子借著灶口閃爍不定的火花,翻看著一本殘缺的唐詩,他抬起有星云流動的大眼睛說:“爸爸,我和你對詩好嗎?你有首詩叫《黃浦江畔》,我想對首《渤海灘頭》;你昨天寫一首叫《沼澤里的魚》,我想對首《中槍彈的雁》……”我深深感動:世界上已經(jīng)沒人再讀我的詩了,而他卻記得。于是,父子倆真的對起詩來,又把每首即興寫的詩,都丟進火里。我們兩人都說:“火焰是我們詩歌唯一的讀者。”
喂豬是我們父子流放生涯中最大的樂趣。由于飼料短缺,我們只有打開豬圈去放牧。幾十頭毛色不同、性格各異的豬,在海灘邊,在濰河旁,咕咕噥噥、呼哧呼哧地咀嚼著野草和沒有挖盡的紅薯根、蘿卜葉……中午,初夏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溫暖,我和兒子就跳進這即將人海的水流里,盡情浸沒和撲騰……沒有人,只有云和鳥和太陽,還有遠遠的草地上正在覓食的豬。草有些綠了,更綠了——盛夏來到。赤裸裸、水淋淋的兒子伏在沙灘上曬暖。他的手指卻伸進沙礫中寫詩:“太陽烘著地球,像烤一塊面包……”
是的,我們是多么需要一塊面包!
幾年后,我們被允許回北京,車輪又把我們?nèi)規(guī)Щ匦D(zhuǎn)著許多車輪的社會。
此時的顧城已長成真正的英俊少年,他從寂寥而壯闊的生活中,帶回幾盒在草窠中采集的昆蟲標本和兩冊自寫自編的詩集:一冊自由體,名《無名的小花》;一冊格律體,名《白云夢》。隨后,生活就給他上緊了發(fā)條。他比時鐘更緊張,更匆忙。他去街道服務(wù)所里干活,篩石灰、拉大鋸、刨樹根、刷油漆、爬到樓頂去刮頂棚鐵銹、在高溫熔爐旁拌糖漿……他狂熱地勞動著,好像真正成了枚萬能螺絲釘。
一個生日又一個生日,都在惱人的轟響聲中過去……他開始看書。正好,我們當(dāng)年被抄走的書籍,零零散散地發(fā)還一點,不到三十分之一吧,但總算有點書了。顧城的狂熱于是轉(zhuǎn)了方向,沒日沒夜地沉浸在越堆越高的書中。他把過去細看過的兩大本《辭?!分匦聮呙瑁凰x詩歌、小說、哲學(xué)、科學(xué)、政治經(jīng)濟學(xué)……他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像復(fù)印機似的,常常一個通宵就能翻完厚厚的一疊。他還自學(xué)繪畫,以至于他室內(nèi)的燈光幾乎是徹夜不熄的。
夢幻,分不清月光和陽光,時時在伴隨著他,縈繞著他。白晝午睡和黎明欲來沒來時,是他寫詩的最好時刻。兒子寫詩似乎很少伏在桌案上,而是在枕邊放個小本,放枝圓珠筆,迷迷蒙蒙中幻化出來飛舞出來的形影、景象、演繹、思緒……組合成一個個詞匯、一個個語句,他的手便摸著筆,摸著黑涂記下來。有時,摸到筆摸不到小本本,他就把句子勾畫到枕邊的墻壁上——他睡的墻頭總是涂滿了詩,還有許多用漫畫筆法畫的小人、小狗、小豬……他那后來傳誦一時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就是在這樣的迷蒙中,幻化中,受積聚到一定程度的靈感的進發(fā)沖擊后,被他涂寫到墻上去的。
他的詩和詩論,越來越激起人們,特別是青年人的興致,隨著登門來訪者的增多,請顧城去大中學(xué)校談詩講課的也多了。有時我們父子同時被邀請。他越來越能講,也越來越深沉。我講過去的事,他也講過去的事。我講的是戰(zhàn)爭、烽火、布滿尸體的山谷、哭泣的孩子;他講的是“文革”那寂寞危險的日子,他所愛的鳥,他所夢想的人和他的昆蟲故事……
他好像看著遠處講話,說他要在山上筑一座小城,安一門金屬的大炮,養(yǎng)一些兔子。所有聽的人都很安靜,好像被他帶進了一個童話世界,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向前走著,好像在繼續(xù)他兒時未完成的游戲……1987年他去德國參加明斯特國際詩歌節(jié),所到之處都受到熱誠的歡迎,被稱為“人類靈魂的大使”。顧城從誕生、學(xué)語,到最后,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夢,有時是遠古的神明,有時是黎明的鳥的叫聲。從他的詩里,我依舊可以聽到他從走廊盡頭跑過來的腳步聲,他推開門,他推開門,推開一重重厚厚的門……
(張秀林薦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