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緣分天成

2009-11-13 03:54呂幼安
章回小說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乾坤老師

呂幼安

1

在九省通衢的大武漢,同學(xué)會就像一個非法定的節(jié)日,方興未艾,相當(dāng)流行。馮素苓的高中同學(xué)也投入了這個節(jié)日。剛開始,聚會比較單純,找家上檔次的餐館,大家邊吃邊敘舊,毫無功利色彩。后來發(fā)展下來,聚會就開始翻花樣,互通有無啊,提供商業(yè)信息啊,甚至還打出一個旗號:友情扶貧。即讓在社會上有頭有臉有地位的同學(xué),給下崗的同學(xué)開辟再就業(yè)渠道,給想跳槽的同學(xué)牽線搭橋。馮素苓對友情扶貧望而卻步,覺得自己屬于社會弱勢群體,不像多數(shù)同學(xué),要么上過大學(xué),要么事業(yè)有成。馮素苓高中畢業(yè)后沒考大學(xué)而當(dāng)了工人,工廠倒閉后就下崗,下崗后到處打工。同學(xué)們繪聲繪色談自己的業(yè)績時,她覺得自己沒談資,也插不上嘴。所以高中同學(xué)再聚會時,她借故說有事,沒去。

林薇就打電話來問,怎么沒參加聚會呀。林薇跟馮素苓從小學(xué)一路同學(xué)到高中,同學(xué)的含金量自然要高出一般人。盡管兩人后來的生活道路不同,林薇讀大學(xué)成了知識分子,馮素苓沒讀大學(xué)當(dāng)了工人,但這么多年來,兩人一直往來不斷。所以馮素苓向林薇敞開心扉:“我慘淡經(jīng)營,一張白紙,老公沒發(fā)財,兒子也沒培養(yǎng)成才?!绷洲辈煌?“沒讀大學(xué)也不是你的錯,再說你兢兢業(yè)業(yè)工作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誰敢抹殺你,誰敢說你沒業(yè)績?!”

其實不光林薇,當(dāng)年的高中同學(xué)都了解馮素苓,因為父親去世早,母親養(yǎng)活姐弟三人力不從心,就求馮素苓放棄考大學(xué),盡快掙錢養(yǎng)家糊口。馮素苓跪著求母親,說自己非上大學(xué)不可。母親不答應(yīng),馮素苓賭氣從家里跑出來,跑到林薇家住了幾日。林薇把這個情況告訴班主任華老師,華老師幾次找到馮素苓家里,試圖說服母親,不要只圖眼前而耽誤孩子的大好前程。馮素苓和林薇一樣,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優(yōu)秀,考所普通大學(xué)應(yīng)該沒問題。問題是她是家中長女,在母親看來,沒有父親的家庭,迫在眉睫的是糊口,不是讀大學(xué)。馮素苓最終依了母親,放棄考大學(xué)當(dāng)了工人,掙錢幫母親養(yǎng)家糊口。

所以林薇勸馮素苓別想法太多。馮素苓笑道:“你也別勸我,我早把自己勸通了,不然我活不到今天。”林薇也就不再說了,話鋒一轉(zhuǎn),說有個事想請馮素苓幫忙。

林薇供職的723所,有個姓方的首席研究員,妻子死了好幾年,一直想找個伴,年齡在四十五至五十五歲之間,條件要三好:人品好,模樣好,身體好。因為這個首席研究員個人條件非常好,有錢有車有房,兩個子女都在國外,媽媽去世后,加拿大的女兒和美國的兒子要接父親過去養(yǎng)老。方研究員說養(yǎng)老養(yǎng)老,跑到國外養(yǎng)什么老,要養(yǎng)就在國內(nèi)養(yǎng)老,找個伴,重新成個家。林薇說:“素苓你是知道我的,哪里做過紅娘啊,也不怎么認(rèn)識人,所以才想到你?!瘪T素苓笑起來:“沒做過紅娘,你揭什么榜?”林薇說:“不是我主動揭榜,是方老師女兒拜托我的,加上方老師又是我的導(dǎo)師,你想想,我不管沒道理吧?”馮素苓答應(yīng)林薇,打聽打聽再說。

其實不用打聽,馮素苓腦中就有現(xiàn)成的人選。表妹謝麗君離婚幾年一直沒再嫁。姑媽曾再三囑咐馮素苓,有合適的人選盡快給謝麗君找一個。馮素苓對比林薇說的三好:人品好,模樣好,身體好,覺得表妹基本符合,只是年齡懸殊太大,謝麗君才三十八歲,而林薇的導(dǎo)師據(jù)說已六十四歲。馮素苓猶豫不決時,端午節(jié)到了,馮素苓買了粽子咸鴨蛋和芝麻綠豆糕,去給姑媽送節(jié)禮。

姑媽馮慶紅早先是國棉九廠工會主席,馮素苓父親患癌癥去世后,家中一應(yīng)俱全的大事小事,包括馮素苓日后進工廠當(dāng)工人,戀愛結(jié)婚,都是姑媽一手操辦的。就是現(xiàn)在姑媽退休了,手里沒權(quán)了,但在馮素苓的意識里,姑媽仍是家族至尊,生活權(quán)威,逢年過節(jié),是少不了要來看望的。

馮慶紅見侄女送來節(jié)禮,指揮老伴切西瓜。姑爹謝守則原是中華汽車制造廠自學(xué)成才的工人技師,在單位里呼風(fēng)喚雨,在家里卻沒什么地位。因為姑媽太強悍了,把單位里的領(lǐng)導(dǎo)作風(fēng)帶回家里,不僅把姑爹指揮得團團轉(zhuǎn),把三個子女也降服得服服帖帖。謝守則把西瓜切成一小瓣一小瓣,擺在一只漂亮的盤子里端過來。馮素苓邊吃西瓜邊和姑媽嘮家常。馮慶紅先問馮素苓的老公吳乾坤,是不是在開出租車。

吳乾坤原來是馮慶紅手下的工會干事,馮慶紅把自己的下屬介紹給侄女,還打了包票,出身好,人品好,模樣好。二十多年前,男人只要具備這三好,走遍天下無敵手。但現(xiàn)在吳乾坤不再是如魚得水的三好男人,陰差陽錯地成了出租車司機。吳乾坤當(dāng)出租車司機之前,嘗試做這做那,拼命折騰了幾年,差點把家也折騰敗了。但馮素苓從來沒對姑媽抱怨過,見姑媽主動問老公,點頭說:“是開出租車,從去年開始的,這之前,有些事我一直沒對姑媽說……”馮慶紅打斷侄女:“他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你也別后悔,這世上沒后悔藥,真要有,首先我買……”馮素苓覺得姑媽今天情緒悲觀,閃爍其詞,不知究竟想表達什么意思,就解釋說:“也不是后悔,只是下崗的成千上萬,別人下崗后都很快站穩(wěn)了,他始終沒站穩(wěn),這次要不是麗君幫忙找路子,他可能還要折騰。”

馮慶紅說:“提起麗君來也讓我操心,還記不記得我托你辦的事?”馮素苓點頭說:“真還有一個,但年齡太大,六十四歲。姑媽今年才六十二歲,所以覺得不合適。”馮慶紅皺眉頭:“年齡是大了點,人品怎么樣?這才是關(guān)鍵?!瘪T素苓就像背書,把那個尚未見過面的方研究員的情況背誦完,沒想到姑媽說:“男同志大個十幾二十歲的,也不是沒有,毛主席就比江青大,但只要人好,各方面條件好,也可以考慮。”馮素苓見姑媽這么說,答應(yīng)試試。她讓姑媽先聽聽表妹的意思,如果表妹答應(yīng)見面,她再聯(lián)系對方。

過了幾天,馮慶紅打電話來,說謝麗君答應(yīng)見面。馮素苓不放心,又跟謝麗君通了電話。謝麗君說:“既然老媽下了最后通牒,就約老頭子見個面吧?!瘪T素苓馬上聯(lián)系林薇,把表妹的情況大致作了介紹。林薇說:“年齡差距太大了,既然你表妹這么年輕漂亮,不一定非找老頭子呀!”馮素苓又猶豫了,沒想到謝麗君打電話來催問,什么時候跟老頭子見面啊。馮素苓見表妹這么主動,就站在女人的立場,設(shè)身處地把表妹分析了一遍:謝麗君離婚后沒回娘家,而是租了一個公寓單住著,可再怎么高檔的公寓,一個人住難免單調(diào),生活是配對的,就像人們常說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謝麗君一定是耐不住寂寞了,所以才急于嫁人。

馮素苓自以為讀懂了表妹,讀懂了女人,卻沒讀懂自己,她哪里知道,自己的生活里其實一直暗藏著一個陰謀。

2

見面安排在723所對面的一家茶廊進行,名叫“怡馨”的茶廊,如同一塊碩大的固體茶磚,夾在一排不高的建筑里,茶色的門面,茶色的玻璃,包括屋檐樓宇,也是茶色。馮素苓領(lǐng)著謝麗君走進怡馨茶廊,上樓,走進二樓一間包房,林薇跟導(dǎo)師早已坐在里面恭候。馮素苓的視線很自然地跳到方研究員身上,她很驚嘆,因為方研究員穿著條紋T恤,白色休閑褲,氣色紅潤,根本不像六十四歲的老頭,倒像五十出頭的中年人。方研究員微笑起身,用眼睛迎接兩姐妹,目光炯炯,就像攝像機鏡頭,分別在姐妹倆身上停留了片刻。

簡單寒暄完畢,四人分別坐定。林薇和馮素苓就像出席一個洽談會,相互介紹了各自成員??神T素苓發(fā)現(xiàn),介紹完情況后,局面并沒打開,她發(fā)現(xiàn)謝麗君坐在那里,伸出好看的手,打量剛涂抹的蔻丹,似乎在炫耀她好看的小手。謝麗君原本漂亮,加上會打扮,更是錦上添花,蓬松的長發(fā)染成棕色,還畫龍點睛,在前額挑了一縷染成亞麻色.所以看上去既時尚,又帶有幾分炫耀和張揚。馮素苓提醒過表妹,對方是知識分子,不吃花枝招展這一套,打扮別太過分。沒想到跟表妹在約好的時間地點碰上頭,謝麗君的打扮果然過分了。

再看方研究員,正襟危坐在那里,臉上雖帶著微笑,卻笑得言不由衷。盡管謝麗君拍藝術(shù)照似的搔首弄姿,想吸引方研究員的視線,可方研究員還是沒被吸引,倒是朝自己看了好幾眼,林薇也察覺到冷場,偷偷朝她使眼色。馮素苓見茶幾上有瓜子花生和幾樣精致的點心,就抓了幾粒瓜子塞給謝麗君。謝麗君說:“你吃,我不吃?!瘪T素苓又對方研究員說:“方老師您也別干坐著,隨便用一點吧?!狈窖芯繂T笑著點頭,抓了幾粒瓜子給林薇,他也沒吃。

馮素苓碰了兩個軟釘子,就朝林薇使眼色,起身走出包房。林薇很快跟出來了。馮素苓壓低聲音說:“什么意思?。恳痪湓捯膊徽f?這種場合,男方應(yīng)該主動?!绷洲闭f:“我也不知道,方老師平時談笑風(fēng)生,話挺多的,是不是覺得你表妹太年輕太漂亮了?”馮素苓說:“什么話,年輕漂亮應(yīng)該高興才對,我看這樣,反正我們的任務(wù)也完成了,就別當(dāng)電燈泡了,干脆撤退,剩下的由他們?nèi)ナ請??!绷洲焙婉T素苓轉(zhuǎn)回包房,見方研究員已經(jīng)跟表妹開始說話,兩人的表情也緩和多了。謝麗君見兩個介紹人進來,就說:“兩位姐姐忙去吧,我跟方先生單獨坐會兒。”馮素苓暗自一喜,就朝方先生一笑,拉著林薇退出來了。

兩個人在一樓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方先生就下來了,他讓林薇去服務(wù)臺結(jié)賬。林薇去結(jié)賬時,方先生對馮素苓說:“我跟小謝說了,今天就到這里,謝謝你,辛苦你了。”馮素苓見方研究員表情不卑不亢,笑著說:“不謝,不辛苦?!?/p>

說完她馬上轉(zhuǎn)身上樓,走到包房門口,聽見謝麗君正在打電話:“我可能把老家伙嚇跑了?!币姳斫氵M來,她馬上關(guān)了手機。馮素苓有點吃驚,問:“嚇跑了,你為什么把他嚇跑了?你究竟說了些什么?”謝麗君掩飾道:“既然被推上舞臺,就隨便說了幾句臺詞,橫豎我也沒指望被一個老頭子看中,我也不可能看中一個老頭子?!?/p>

馮素苓見表妹這個態(tài)度,知道受騙上當(dāng),一氣之下轉(zhuǎn)身出門,跑到樓下,看見林薇和方研究員已經(jīng)出門,走遠了,她懊悔不已,又趕緊跑上樓,站在包房門口罵謝麗君:“混賬女人,要玩你玩別人去,你不顧顏面,我還要臉哩?!瘪T素苓罵完氣鼓鼓下樓,出門,趕公交車回家。

吳乾坤正在家里喝酒,他知道老婆今天當(dāng)紅娘,見老婆做了頭發(fā),化了淡妝,鄭重其事還穿了一套絳紅色套裙,就問:“怎么,人家沒請紅娘吃飯???”馮素苓瞪他一眼說:“少紅娘綠娘的,喝你的酒!”

吳乾坤當(dāng)過幾年兵,在部隊時,天天拿著照相機下連隊拍照,轉(zhuǎn)業(yè)到國棉九廠工會后,天天拿著照相機下車間拍照,挑選一些好的照片往報社投,沒想到竟然被報社采用了幾幅。因為有這點技術(shù),國棉九廠倒閉跟所有職工進行工齡買斷,吳乾坤拿著結(jié)算的一萬八千多元,在公園門口開了個照相攤子。吳乾坤在工會工作多年,琴棋書畫打球跳舞樣樣都來,可沒一樣精通的,一旦決定用一種手藝謀生,他就露怯,支在公園門口的照相攤子擺設(shè)似的無人問津,不到兩年,連本帶利全賠進去了。吳乾坤不死心,又開了一家花店,賣花鳥蟲魚,也沒掙到錢。吳乾坤后來又玩三峽石,跟一批同僚大老遠跑三峽運石頭,吭哧吭哧運回來后,那些三峽石就跟設(shè)在公園門口的照相攤子一樣,也成為擺設(shè)。吳乾坤后來還開過鐘表維修店和電器修理店,都以失敗而告終。

吳乾坤就像在國棉九廠工會組織群眾文藝活動,熱情高,點子多,就是干一行虧一行,不僅沒賺到錢,甚至在湊集資金時,偷偷把馮素苓的一枚金戒指和一串金項鏈也拿去賣了。馮素苓那一陣天天沖著他吵,對吳乾坤的夫妻情分,也像家里的積蓄一樣,漸漸用光了。吳乾坤知道自己在老婆心里一落千丈,所以夾著尾巴做人,見老婆臉色嚴(yán)峻坐在那里,也不敢勸。

這時林薇來了電話,在電話里先把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然后才說:“你表妹也真是的,第一次見面就問方老師有幾套房子,有多少存款?”馮素苓一聽,似乎挨了林薇一耳光,臉腮滾燙:“真丟人,氣死我了?!绷洲闭f:“這事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方老師說了,你們姐妹倆反差太大,看樣子他對你印象還不錯?!瘪T素苓說:“對不起林薇,這事沒辦好,害你在老師面前丟了臉?!绷洲闭f:“誰想得到啊,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所以你也別往心里去。”

馮素苓慢慢放下電話,自言自語狠狠道:“膽大妄為的小女人,喉嚨里伸出爪子來,就算要房子想錢,也別那么性急呀?這種傻事,打死我也不做了?!?/p>

3

沒想到過了幾天,林薇又打電話通知馮素苓,說當(dāng)年高中班主任華老師,今年滿六十歲,同學(xué)們相約要給華老師祝壽,決定湊份子,在餐廳包幾桌。

祝壽那天,馮素苓按時來到一家叫南湖春的酒店,走進二樓大包房,見里面歡聲笑語,十分熱鬧,只要在本地的同學(xué),基本上都到了。既然同學(xué)們都到了,節(jié)目也就開始了。第一個節(jié)目,讓華老師猜謎,叫出今天到場所有同學(xué)的名字。畢竟過去快三十年了,當(dāng)初的勃發(fā)少年如今生了白發(fā),當(dāng)初的花季少女如今臉上都寫著滄桑。華老師戴著老花鏡一個一個打量面前的學(xué)生,有的一眼叫上名來,有的卻卡殼了,就跟念作文遇到生僻的字眼,模棱兩可地要琢磨一會,然后有的同學(xué)告訴她,這是誰誰誰。華老師哦的一聲,指著這個同學(xué)說:“哎呀,還是那個樣子嘛,變化不大嘛?!泵髅鳑]認(rèn)出來,卻說還是那個樣子,這就違心了。但大伙知道華老師絕無惡意,所以大家笑呵呵看著華老師表演。輪到馮素苓時,華老師眼睛一亮,說:“馮素苓!還是當(dāng)年那個樣子嘛,哎呀,看見你我就替你可惜,怎么樣,你媽媽身體還好吧?家里都還好吧?”當(dāng)初華老師為了馮素苓考大學(xué)的事,親自登門想說服母親,雖沒成功,但馮素苓一輩子都記得華老師的關(guān)愛。她說:“謝謝華老師還記得我?!比A老師說:“怎么不記得呢,當(dāng)年到你家里說服你媽媽的情景,記憶猶新,哎呀馮素苓你真的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年輕漂亮嘛,家寬出少嫩,心寬出少年,想必你先生一定事業(yè)有成,所以你才養(yǎng)尊處優(yōu),顯得這么年輕?!闭f得馮素苓一陣臉紅,暗自難為情。

馮素苓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漂亮談不上,不像有個叫徐愛仙的女生,狐貍精似的一張瓜子臉,加上丹鳳眼,削肩蜂腰,所以走進很多男生的夢里。但華老師沒認(rèn)出徐愛仙,因為徐愛仙花朵般的容顏凋謝了,臉像風(fēng)干的桃,眼角四周爬滿魚尾。華老師嗟嘆時光無情,就像總結(jié)一篇課文,說:“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人都要老的,同學(xué)們看我,不也老得一塌糊涂嗎。”大家一起說:“華老師不老,華老師永遠年輕。”說說笑笑間,大家開始入席就坐。

發(fā)起聚會的男生是當(dāng)年華老師最頭疼最調(diào)皮的丁紅軍。丁紅軍現(xiàn)在手里有一個裝飾公司和一個巴士公司。丁紅軍也沒考取大學(xué),但他找了個好老婆,他老婆的父親原是一家國企的老總,把國企盤垮了,卻把自己的私營企業(yè)盤活了。丁紅軍長得人高馬大,他老婆不認(rèn)豪門,只認(rèn)猛男。所以丁紅軍繼承了岳父的半壁江山,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他出手也大方,每次高中同學(xué)聚會,十有八九都是他買單,還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漂亮話。所以現(xiàn)在華老師把當(dāng)年舍不得用在丁紅軍身上的褒義詞,加碼地用在他身上,似乎在為自己的失誤而檢討。華老師是感動了,在退休多年逐漸被社會淡忘時,她的學(xué)生們沒忘記她,給她搞了這么隆重的生日聚會。華老師接受學(xué)生們敬酒時,眼里閃爍著淚花。馮素苓也很感慨,見華老師流淚,她也忍不住想流淚。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起身走出包房,在外面走廊接電話。

南湖春的格局是,進門是中央大廳,中央大廳設(shè)有演藝舞臺,舞臺兩側(cè)的樓梯直接通二樓,二樓主要是包房,走廊曲里拐彎,打兩個折扣,各朝東西延伸。所以站在走廊上,如同站在觀景臺上,不僅可以搜索大廳里的情況,還可以看到從正門不斷涌進門的客人。馮素苓在走廊接電話時,視線正對著大門。她發(fā)現(xiàn)魚貫而入的人群里,有一個身材高挑的俏麗女人,盡管她戴著墨鏡,馮素苓還是一眼認(rèn)出來了,是表妹謝麗君。問題不是謝麗君,而是謝麗君身后的吳乾坤。馮素苓瞠目結(jié)舌愣在那里時,弟弟馮小寶在電話里說:“大姐你怎么不說話?你至少要表個態(tài)呀?!瘪T素苓卻關(guān)了手機。

這時林薇走出來,把馮素苓拉著一塊去衛(wèi)生間,邊走邊告訴馮素苓這次同學(xué)會另一個議題:華老師喪偶多年,丁紅軍跟林薇商量給華老師做壽時,讓她負責(zé)牽頭,把所有女同學(xué)都發(fā)動起來,盡快給華老師找個老伴。

馮素苓聽得心不在焉,她思緒跟著謝麗君跑了,想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林薇見她站在洗手面盆前竟沒開水龍頭,就替她開了水龍頭。馮素苓捧起嘩嘩的水,想往臉上澆,終于冷靜下來,對林薇說:“剛才我弟弟打電話說,家里有急事,我得馬上趕回去。華老師那里,你替我解釋一下?!瘪T素苓說完轉(zhuǎn)身,從西邊樓梯下來,很快離開南湖春。

半小時后,馮素苓回了娘家。娘家位于鬧市中心的新華里,這條有將近百年歷史的老巷子,早說要拆,一直沒拆。而新華里周邊的幾條老巷子早拆了,現(xiàn)在輪到拆新華里了,據(jù)說一個海外開發(fā)商瞄準(zhǔn)了這塊黃金地段,準(zhǔn)備開發(fā)建商品樓。按照最新出臺的拆遷標(biāo)準(zhǔn),給居民們一次性折算。馮素苓娘家的房子不過三十四平米,是每月交房租的公房,只有居住證,沒有產(chǎn)權(quán)證,弟妹們早打聽好了,說是可以算到二十一萬。父親已作古,沒有發(fā)言權(quán)了,母親有發(fā)言權(quán)卻沒有主意。弟妹們覬覦母親即將到手的二十一萬,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弟弟馮小寶結(jié)婚時沒房子,一直住在老婆家,當(dāng)了多年倒插門女婿一直沒抬起頭來。他想抬頭,見機會來了,哪里肯放過,自擬了一個財產(chǎn)繼承法,說法律規(guī)定,家中男丁才有權(quán)繼承財產(chǎn)。妹妹馮婉苓是懂法的,見弟弟如此說,就要弟弟拿法律文本來。馮婉苓的意思很清楚,老房拆遷的二十一萬,要么不分,要分她也要一份。馮小寶所以才急著打電話給大姐,要大姐表態(tài)。馮素苓見弟弟妹妹寸土不讓,就說:“要我表態(tài)啊?那好,二十一萬塊錢一分不動,我們兵分三路,打聽二手房,等安頓好老媽,別的以后再說?!瘪T小寶見大姐沒站在他這邊,兔子似的急紅了雙眼,仰天喊道:“老子去投江,找老頭子說理去?!闭f著沖出門。馮婉苓看著他的背影冷笑道:“像不像個男人哪,要死趁早,反正長江也沒捂蓋子。”馮素苓說:“你是巴不得他死對不對?他死了,就少一個人跟你爭家產(chǎn)了?怎么我的弟弟妹妹都這種水準(zhǔn)???”馮婉苓說:“我是沒水準(zhǔn),可什么叫水準(zhǔn)?請你給我一個正確的解釋?!瘪T素苓說:“要解釋還不容易,手摸良心,多摸幾遍,就能摸到你要的解釋?!瘪T婉苓咬著嘴皮不出聲,站了一會,氣呼呼走了。

母親見鬧到這個地步,心急如焚,朝馮素苓哭道:“還是我死了好,免得看你們姐弟爭得頭破血流的,我還怎么有臉去見你們的老子啊?素苓你幫媽拿個主意?!瘪T素苓說:“就知道逼我,好事沒想起我,壞事就想起我了。您也別哭,誰要錢,誰負責(zé)給您養(yǎng)老。他們不干我干,就這么辦!”母親這才不哭了。

馮素苓回到家里,吳乾坤又在喝酒。馮素苓站在他對面,像打量陌生人,盯著他看。想當(dāng)初,馮素苓被姑媽領(lǐng)著跟吳乾坤見面時,一眼就看中了他。吳乾坤雖是郊縣農(nóng)家子弟,可站在一群男人里面,英俊挺拔,顯得鶴立雞群?,F(xiàn)在雖過中年,一張方形臉仍舊線條分明,身體也沒發(fā)福。見老婆一直盯著他看,就說:“別這么盯著看好不好,看得人心里發(fā)毛?!?/p>

馮素苓說:“發(fā)毛?。渴遣皇亲隽耸裁匆姴坏萌说墓串?dāng)?”吳乾坤一怔,很快鎮(zhèn)定下來,放下酒杯說:“你審問我呀?”馮素苓一笑:“不是審問,是調(diào)查核實,今天我看見你了,至于在哪里看見你,你自己交代,實在不想交代,就算了?!眳乔は肓讼?先把杯里的酒倒進嘴里,抹抹嘴說:“今天中午謝麗君在南湖春請我吃飯,商量事,莫非你也去了南湖春?”馮素苓說:“謝麗君請你吃飯?還商量事?什么國計民生的大事?”吳乾坤說:“她想開個婚紗影樓,請我出山。我說我談開店色變,開店開怕了?!瘪T素苓冷笑:“算你識相。請你開店,還是開你的出租車吧,除了開出租車,其他的你都是弱智、殘疾、癱瘓!”

吳乾坤滿臉愧疚,訕訕地自嘲道:“在你眼里我一無是處,可在別人眼里,我未必也一無是處?!瘪T素苓冷笑:“是嗎?還有這種奇跡呀?那好,你就跟她開店吧,別說開婚紗影樓,就是跟她拍結(jié)婚照我也沒意見,燒高香,敲鑼打鼓歡送?!眳乔ず藓薜刎啃崩掀?憋了半天,硬是把想說的話吞回肚里。

4

過了一個星期,林薇又打電話給馮素苓,說丁紅軍催命似的每天一個電話,問給華老師物色的老伴,找到合適的人選沒有。林薇說:“這種事可遇不可求,上哪找合適的人選?”馮素苓說:“你那里不正好有一位嗎?”林薇說:“你說方老師呀?我也考慮過,可方老師說的條件,華老師一樣也不具備。”馮素苓說:“我看華老師除了年齡沒達標(biāo),其他的都達標(biāo),甚至超標(biāo)?!?/p>

馮素苓在電話里分析了半天,勸了半天,林薇才答應(yīng)試試,她要馮素苓和上次一樣,作為女方代表陪華老師來跟方老師見面。馮素苓說:“我們班那么多女同學(xué),憑什么要我當(dāng)女方代表?”林薇說:“因為你熱情舉薦呀!再說華老師當(dāng)初為了說服你老媽同意你考大學(xué),沒少跑你們家,所以你責(zé)無旁貸要回報。”

馮素苓只好答應(yīng)了,很快聯(lián)系上華老師,先把華老師領(lǐng)到自己打工的藍領(lǐng)麗人服裝城,挑了一套藕色綴銀絲的套裙。買好衣服,又把華老師帶到美發(fā)店,請發(fā)型師把華老師花白的頭發(fā)染黑,為華老師設(shè)計了合適的發(fā)型。華老師不算漂亮,臉稍顯寬,顴骨微微突出,經(jīng)過化妝調(diào)整,華老師走進怡馨茶廊時,林薇的眼睛一亮,在心底佩服馮素苓會辦事,把華老師打扮得很像那么回事了。

雙方介紹完分別坐下后,馮素苓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開始渲染氣氛,倒茶,把精致的小點心拿給華老師吃。華老師當(dāng)然沒吃,她矜持地坐在那里,暗中打量方先生。華老師也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丈夫去世后,曾有好心人替她介紹過老伴,還見過幾個老頭子,但她都不滿意,雖然回絕了,卻沒死心。這次之所以來,一來是學(xué)生們好心相勸,二來她聽說這個方研究員條件不錯,兒女都在國外,既沒經(jīng)濟負擔(dān),也沒人事負擔(dān)。華老師見方研究員氣質(zhì)儒雅,外表不俗,印象分就打出來了??伤^察了一會,見方研究員表情就像古典詩歌里的虛實關(guān)系,意在言外,說是來相親的,可神在別處。華老師知道一個想找老伴的人,他的心情,他的表情,可這兩樣?xùn)|西方研究員都沒有流露給她。所以華老師不喝茶不嗑瓜子,端著架子等方研究員開口。

林薇見介紹完情況后突然啞場了,朝馮素苓使眼色。馮素苓端起茶壺給幾個人斟茶水,靈機一動,想起一句樣板戲里的臺詞,說:“方老師,茶喝到這會,該喝出點滋味來了吧?”意思是:你是男同志,你應(yīng)該主動些。方研究員這才回過神來,微笑著問華老師:“聽說孩子們都大了,都成家了,這就好,這就好。”

華老師有一兒一女,都已成家,和方先生一樣,既沒經(jīng)濟負擔(dān),也沒人事負擔(dān)。見方研究員終于開口了,且有直奔主題的意思,就抿嘴一笑說:“和方先生一樣,孩子們都大了,都成家立業(yè)了?!绷洲睂?dǎo)師說:“華老師當(dāng)我們班主任時,我們班有四十五個同學(xué),考取大學(xué)的有一多半,對不對華老師?”華老師一笑,說:“那還不是同學(xué)們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所謂師傅領(lǐng)進門,成材靠個人,外因再好,最終還得靠內(nèi)因才起作用?!?/p>

馮素苓見林薇要么不開腔,一開腔就談什么高考,高考可是她一輩子的心病,臉上就掛不住了,起身說去衛(wèi)生間。林薇馬上跟出來。兩人從衛(wèi)生間出來,沒直接回包房,而是站在窗口,看茶廊后面的風(fēng)景。茶廊后面有一塊水塘,水塘上有亭臺樓榭,銜接樓榭的走廊迂回彎曲,一直通到西邊的竹林。此時正是初夏季節(jié),竹林顯得濃密茂盛,郁郁蔥蔥的,使人賞心悅目。林薇見馮素苓不說話,問:“想什么呀?”馮素苓說:“沒想什么,看風(fēng)景。”林薇說:“對不起,我說錯了話,我的本意是想為華老師鋪墊,哪知話一出口就走題。但你的情況我早給方老師介紹了,因為要養(yǎng)家糊口,最終放棄了考大學(xué)?!瘪T素苓說:“跟他講這些干什么?”林薇說:“是方老師特意問的?!?/p>

馮素苓這才勉強笑著說:“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知道你?除了讀書好,其他的都是弱智。哎,看樣子,老頭子對華老師印象還不錯,怎么樣,華老師今天打扮很漂亮吧?”林薇點頭微笑,推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鏡說:“所以我才請你出山嘛,走,去看看?!?/p>

兩人同到包房,發(fā)現(xiàn)華老師正端起茶壺給方先生斟茶,馮素苓和林薇相視一笑,于是見好就收,第一次見面就到此結(jié)束了。

馮素苓把華老師親自送到家,在華老師家坐了一會,華老師搬出一摞影集給馮素苓看。馮素苓看見華老師丈夫年輕時的模樣,雖不是很英俊,卻也很端正,華老師丈夫生前也是一所中學(xué)的物理老師,他死于肺癌,據(jù)說抽煙很兇,一天兩包。所以華老師對方研究員一輩子不嗜煙酒的習(xí)慣表示滿意。馮素苓聽出華老師對方研究員印象比較好,就問兩人是不是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華老師頓了頓說:“方先生沒說,我也不好說,我想這種事,男方應(yīng)該主動。當(dāng)然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還是謝謝你和林薇,謝謝丁紅軍。”

馮素苓明白了,回家后馬上跟林薇通電話,把華老師的意思說了,還問林薇,方研究員的意思怎么樣。林薇頓了頓說:“怎么說呢,跟上次一樣,還是那句話:我看這事還是先擱擱吧。擱擱就是表示否定?!瘪T素苓大失所望,說:“還說不挑剔,他是找老伴啊還是選妃子?”林薇說:“素苓你也別著急,要說急,我比你還急,現(xiàn)在風(fēng)云突變,變得有些復(fù)雜,電話里也說不清,干脆我明天到你那里一趟?!?/p>

5

第二天,林薇專程從武昌趕過來,她把馮素苓約到一家咖啡屋。兩人坐定后,侍者上了咖啡,林薇用小匙攪動著咖啡,眼睛卻一直盯著馮素苓看。馮素苓說:“我臉上在播電視劇???有那么好看嗎?”林薇點頭說:“不光我覺得好看,還有人覺得你好看?!瘪T素苓說:“我沒時間跟你開玩笑,快說正事,等會兒我還要上班?!绷洲敝缓谜f:“還記得上次你領(lǐng)表妹來見面嗎?你們一進門我就發(fā)覺不對勁,那天我不告訴過你嗎?方老師說:姐妹倆反差這么大???”馮素苓仔細回憶,林薇好像說過這話,于是問:“你不是想告訴我,老頭子沒看中表妹,卻看中了表姐吧?”林薇點頭一笑:“為了證實這一點,這次我才有意讓你陪華老師來跟方老師見面,我注意觀察了一會,方老師的確對你有好感,明知道不可能,卻有好感,于是我相信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誤會巧合之類的東西,不是人為的,而是確有其事。我問過方老師,他也承認(rèn)了,說看到你就想起一個人來,他已故世的夫人。他把他夫人年輕時的照片拿給我看,說真的,你們還真像……”

馮素苓忍不住呵呵笑起來,眼淚也笑出來了。林薇說:“我也覺得啼笑皆非,但仔細一想,方老師一輩子在實驗室里,生活圈子里根本沒什么女人,所以臆想的人選,是參照去世的夫人,他夫人雖不是美女,但很有氣質(zhì),方老師跟夫人感情很好,從心理學(xué)角度來分析,方老師與其是找老伴,不如說是想延續(xù)他跟夫人的感情……”馮素苓打斷林薇:“你別對牛彈琴,跟我扯這些艱深的愛情學(xué)問,老頭子既然這么高尚,就別找老伴啊,守著回憶過日子,豈不更感人?!?/p>

這天馮素苓是中班,和林薇分手后,她回到藍領(lǐng)麗人服裝城,在試衣鏡前換工裝時,打量鏡中的女人,身材適中,氣質(zhì)嫻雅,臉蛋白里透紅,眼睛不大不小,頭發(fā)沒燙,隨意地兩手往后一捋,在腦后擰一個發(fā)髻,再用一只蝴蝶花型發(fā)卡別住。馮素苓打量自己,想給自己戴頂高帽子,覺得漂亮可愛、美麗動人都不合適,就給自己戴了一頂不大不小的帽子:勉強對得起別人。

馮素苓把這種莫名其妙的好心情帶回家,從衣柜里翻出那天穿的絳紅羊毛套裙,穿在身上找感覺。其實感覺早有了,像是被一朵祥云托著,離開塵世的喧囂和勞累,飄飄欲飛。吳乾坤回家,見老婆站在衣鏡前發(fā)呆,就說:“打扮得這么漂亮,準(zhǔn)備給誰看?”馮素苓白了他一眼說:“反正不是給你看。”她脫了套裙去廚房弄吃的,腳步輕盈,情不自禁還哼著一支小曲。吳乾坤追著她說:“你今天有些不對勁啊……”馮素苓說:“不是我不對勁,是有人不對勁?!眳乔びl(fā)奇怪了,走到她身邊大著膽問:“這個不對勁的人,是男人吧?”馮素苓說:“是又怎么樣?”吳乾坤說:“是就提前告訴我,我好讓賢。”

馮素苓終于忍不住撲哧大笑,就把今天林薇在咖啡屋里講的話說了。吳乾坤先愣了一會,接著也爆發(fā)了大笑。馮素苓說:“你也覺得好笑?。磕銘?yīng)該吃醋,笑個什么?”吳乾坤說:“我吃醋干什么?我衷心祝賀你,被一個老頭子看中了,而且還是個有錢的老頭。我可以考慮讓賢,真的,你不是一直說我無能嗎?我真的讓賢,你就跟那老頭吃香的喝辣的,真的,我讓賢!”馮素苓啪的一聲摔了鍋鏟:“吳乾坤,你要真是個男人,就挺直腰桿,說點有骨氣的話!”吳乾坤因為激動,眼里閃爍著淚花,他盯著老婆看了一會,悻悻地緘口,不說了。

第二天,馮素苓上早班,下午三點下班后,走到熱鬧的街頭,突然想起謝麗君。上次領(lǐng)謝麗君跟方研究員見面后,一直沒有時間跟謝麗君好好談?wù)?。她決定今天談,就先打電話聯(lián)系謝麗君,沒想到謝麗君手機關(guān)機。馮素苓也來不及細想,直奔謝麗君的公寓。

謝麗君租的單身公寓,位于熱鬧的中山大道,王府井百貨大樓后,擎天柱似的一棟樓。說是白領(lǐng)單身公寓,租金很貴,但生活設(shè)施很齊備,家電家具一應(yīng)俱全,管理也是全智能化。馮素苓買了一些水果找到白領(lǐng)公寓,被門衛(wèi)攔住。身穿制服的門衛(wèi),像是把守著一座行政機關(guān),語言鏗鏘地盤問了半天。馮素苓不知道表妹租住的房號,知道房號可以直接按電子門鈴,如果主人在家,通過對講機證實并按開門鍵,噠的一聲,門就彈開,來訪者方可進門。

馮素苓正沮喪時,突然發(fā)現(xiàn)從一個單元門洞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大搖大擺,在光天白日下走入馮素苓的視線。馮素苓簡直驚呆了,張口結(jié)舌愣在那里時,快步走來的吳乾坤也看見了她,眼神慌亂,腳步紊亂,臉上的表情也亂成一盤散沙。此時的馮素苓,腦中就像爆發(fā)了一個靈感,突如其來的這?;鹦?呼哧一下點燃了她的記憶,她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開始了聯(lián)想。上次南湖春酒店里的那一幕,其實是一個疑團,此刻這個疑團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那種無巧不成書的解釋,就像狼來了的故事,用多了就假。馮素苓穩(wěn)住神看著吳乾坤一步一步走攏來,她等著他的解釋。

吳乾坤走出戒備森嚴(yán)的鐵柵門,看了老婆一眼說:“我送一個客戶,他行動不方便,是個殘疾人,方才我把他送上樓?!瘪T素苓說:“原來你學(xué)雷鋒做好事啊,不是做丑事?那我也給你一個解釋,我來找謝麗君,和你一樣做好事,幫她樹立正確的戀愛觀?!眳乔]理會揶揄,佯裝無知地眨眼問:“謝麗君也住這里???她還真想得開,這里房租好貴,鴿子籠大的地方,月租二千元。走,我送你回家?!?/p>

馮素苓上了老公的出租車。她很少坐老公的出租車。她坐在副駕駛座,從后視鏡里觀察吳乾坤,心里的疑團,似乎被揉碎了,散成一些可疑的光點。這么多年來,馮素苓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老公的破綻,卻是有疑惑的,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小插曲,就像水管裂縫漏水,被她勉強補了,搪塞過去了。現(xiàn)在,馮素苓拾掇起這些可疑的碎片,送到心理透視鏡前,看見了第一個可疑點:還是很早以前,馮素苓就看出謝麗君對吳乾坤有好感,因為謝麗君記得吳乾坤的生日,送生日禮物時出手很大方,高級羊毛衫啊,名牌旅游鞋啊,謝麗君竟然知道表姐夫的鞋碼尺寸。第二個可疑點:謝麗君為什么跟老公離婚,一直沒有明確的理由。第三個可疑點:謝麗君主動關(guān)心吳乾坤下崗再就業(yè),不遺余力到處為吳乾坤謀職,不僅介紹了替人開出租車的工作,連吳乾坤考駕駛照也是她幫忙找的熟人,據(jù)吳乾坤介紹,考駕照要請師傅吃飯,給師傅送好煙好酒,吳乾坤伸手找她要錢。她手里沒閑錢,每月到手的幾個錢,她都用計算器計劃著用,所以她沒錢給,讓吳乾坤自己想辦法。據(jù)說吳乾坤后來找人借了錢,她問找誰借的,借了多少。吳乾坤說:“找誰借都比找你借好說話,你除了貶低我,說我不會賺錢,什么時候肯定過我?說過一句好話?”

馮素苓的回憶被吳乾坤打斷了。吳乾坤問:“你想什么呀?這么出神?”馮素苓不動聲色一笑:“兒子今天回來過周末,你在菜場停車,我去買點菜?!?/p>

吳乾坤把車停在家附近的一個菜市場前。馮素苓下車后,在菜市場買了生菜熟菜一大袋。拎回家里,直奔廚房,做好飯菜,她才走出廚房,來到小客廳里。

馮素苓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國棉九廠分新房時老職工退出的舊房。國棉九廠經(jīng)濟效益好時建了一批住房,但吳乾坤是半邊戶,沒資格分新房,所以分了這套人家退出來的舊房。馮素苓把四十來平方的舊房改造成小兩室一廳,房子的功能也變多了,客廳雖然小得僅擺一張飯桌和一套沙發(fā),但無論如何是客廳了。重要的是,兒子也有了自己單獨的房間,房間暗無天日,僅能擱一張單人床,但無論如何也是自己單獨的空間了。

馮素苓穿過小客廳經(jīng)過兒子的房間,聽見一陣響動,就朝房內(nèi)看了一眼,原來吳小天早回了,正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馮素苓走進去拍兒子,問:“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吳小天一骨碌爬起來,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了幾口,他眉頭緊鎖,表情陰郁。馮素苓說:“一個多禮拜沒見老媽,你就用這種表情迎接老媽呀?”

吳小天說:“我一直低調(diào)做人,為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而抱歉,還是不能解決問題?!瘪T素苓明白了,問:“和印娜鬧矛盾了對不對?”吳小天按滅煙蒂,說:“不是我鬧她,是她們一家三口集體鬧我!”馮素苓一愣,眼睛停留在兒子的臉上。

吳小天今年二十三歲,秉承了父母優(yōu)秀的遺傳,長得英俊帥氣,加上口齒伶俐,所以很有女生緣,從初中起,就開始收到女生的小條子。馮素苓有一次洗兒子的衣服時翻出一張字條,字條上這么寫著:“我愿意變做一只小鳥,飛翔在你的藍天里,與你朝夕相處,永遠歌唱……”馮素苓嚇壞了,動手打了兒子,逼問他,是不是他先遞的條子?吳小天擺頭說:“我不會寫條子,我只是收到過幾張這種小條子?!?/p>

從兒子讀初中起,馮素苓就一直提心吊膽,每天守在兒子的學(xué)校門口,等著兒子放學(xué),還經(jīng)常檢查兒子的口袋,看有沒有女生遞的小條子。她苦口婆心訓(xùn)導(dǎo)兒子,要好好讀書,爭取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有好的工作等著他??刹恢獮槭裁?從那以后,吳小天的學(xué)習(xí)非但沒進步,就像山體滑坡,越滑越厲害,高考時,連三類線都沒過。馮素苓失望至極,領(lǐng)著兒子在炎熱的八月,跑遍武漢市幾乎所有的高校,總算給兒子找了一個成人大學(xué),吳小天才勉強拿了個大專文憑。馮素苓還通過一個熟人關(guān)系,把兒子弄進著名的HR公司。在高校畢業(yè)生供需見面會上,HR職公司只招“211”工程院校的畢業(yè)生,所謂“211”工程,就是國家高教部制定的,力爭在21世紀(jì)創(chuàng)建一百所重點大學(xué),甚至世界名校。所以吳小天能進HR公司,得天獨厚,很不容易。馮素苓希望兒子好好工作,爭取提升學(xué)歷,考專升本。哪知吳小天進HR公司不到三個月,又開始新一輪的戀愛。

這個名叫印娜的姑娘,是吳小天HR公司里的一個同事,杭州人,和所有的江南姑娘一樣,印娜也生得水靈漂亮。印娜的父母聽說女兒在武漢談了個對象,就讓女兒把男朋友的詳細情況,連同照片用電子郵件發(fā)給他們。父母看了吳小天的照片后,對吳小天的相貌沒提意見,但對吳小天的學(xué)歷和家庭情況提出了質(zhì)疑。印娜是武漢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法語專業(yè)的本科生,而吳小天只是一般成人大學(xué)的大專生;印娜杭州家里有三套住房,而且一套比一套大,而吳小天家里只有一處小兩室一廳。吳小天把印娜帶回家里吃過一次飯,印娜參觀完吳小天家里房子后,如實把情況匯報給父母,就像編輯發(fā)稿,還加了編者按:“房子不是愛情的全部,愛情的全部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愛這個高大英俊的武漢男孩,盡管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但只要有愛情,面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印娜的父母當(dāng)然不會像女兒那樣頭腦發(fā)熱,他們專程乘飛機來武漢,就像驗收團檢查工作,他們要對女兒的男朋友進行實地考察。吳小天陪印娜從機場把父母接到賓館,陪同印娜的父母吃了一頓飯。吃飯時,印娜的母親問:“你愛印娜,我們不反對,但你要明白,愛一個人,就要對這個人負責(zé),你知道什么叫負責(zé)嗎?”印娜的父親也語重心長地說:“小吳啊,聽說你才二十三歲,比印娜還小半歲,為什么不趁年輕時打好基礎(chǔ),多學(xué)點東西?知識才是男孩子要考慮的東西。你告訴我,你打算今后靠什么養(yǎng)家?”

吳小天一向是愛情實踐的專家,他沒有理論,盡管口齒伶俐,卻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他受不了印娜父母盛氣凌人的質(zhì)問,起身說上衛(wèi)生間,一去就沒再轉(zhuǎn)回來。第二天,他和印娜開始發(fā)生齟齬,并一連好幾天不理印娜。

說到這里,吳小天臉上愁云更密集,似乎有一場大雨就要嘩嘩落下來。馮素苓盡管心里不舒服,卻沒附和兒子,把兒子拉到小客廳吃飯。見兒子無精打采往嘴里數(shù)飯粒,馮素苓心里更難受,她說:“我早就警告過你,八字還沒一撇就忙著戀愛,結(jié)果怎么樣,跟你爸爸一樣,沒一樣真本事,到處看人臉色,受人的窩囊氣?!眳切√飚吘勾罅?有了自己的價值觀,他的回答驚世駭俗:“老媽別借題發(fā)揮好不好,說我就說我,何必扯上老爸?你既然這么瞧不起老爸,當(dāng)初何必跟他結(jié)婚?”馮素苓瞠目結(jié)舌,一下子啞場了。

馮素苓心靈藏的東西,一直諱莫如深。她不是瞧不起吳乾坤,尤其是夫妻兩人都下崗后,馮素苓覺得自己提前進入了更年期,成天心煩意亂,動不動發(fā)火,還愛對比聯(lián)想:看見別人住的大房子,就聯(lián)想到自己住的小房子;看見別人頤指氣使穿金戴銀,就聯(lián)想到自己那一枚分量很輕的金戒指,孤零零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最終這只孤零零的金戒和項鏈,還被吳乾坤偷偷拿去賣了。馮素苓也想高尚,她不是瞧不起吳乾坤沒本事賺大錢,她只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夠住進一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里,然后她在這美麗的像宮殿似的大房子,歡迎親戚來訪,歡迎同學(xué)來玩。馮素苓的腦子是對比過度才變的。吳乾坤知道老婆變了,所以盡量不惹她生氣,也不揭穿她。但這一天,馮素苓被兒子揭穿了。

吳小天勉強扒了幾口飯,推了飯碗,說:“等會老爸回來,這事先別告訴他,印娜那邊,我想好了,打算和她分道揚鑣?!瘪T素苓冷笑道:“就算分道揚鑣,話還是要說清楚,有錢就可以高高在上,有錢就可以教訓(xùn)人!”吳小天說:“算了老媽,誰也不怪,要怪就怪我當(dāng)初沒好好讀書,HR公司論學(xué)歷定崗定薪,博士碩士本科???涇渭分明,印娜比我拿得多,所以是我自不量力,自取其辱。”

吳乾坤回來了,看見兒子很是驚喜,從口袋里掏出一包中華香煙遞給兒子。吳小天接過香煙看了一眼,還給爸爸說:“老爸自己留著抽,我打算戒煙?!眳乔こ掀趴戳艘谎?說:“馮素苓,你兒子開始懂事了?!瘪T素苓冷臉說:“他不懂事是有師傅領(lǐng)頭,讀高中起就開始抽煙,你發(fā)現(xiàn)了也不嚴(yán)加管教,還有偷偷戀愛,你還是得過且過,現(xiàn)在醒悟有什么用?晚了?!痹谝话闳思依?都是慈母嚴(yán)父,但在吳乾坤家里,卻乾坤顛倒,變成嚴(yán)母慈父。以前吳乾坤搞工會文體工作,領(lǐng)著兒子這里那里看球賽,看演出,甚至還把兒子領(lǐng)進舞廳,所以吳小天跟父親感情篤深,而對母親的嚴(yán)厲不以為然,年齡和抵觸情緒同步增長。其實,馮素苓哪里不疼愛兒子,只是把嚴(yán)厲當(dāng)做愛,所以她才一直堅持唱白臉,讓吳乾坤唱紅臉?,F(xiàn)在兒子成了今天的樣子,馮素苓只要跟吳乾坤吵架,總把教育兒子的失誤強加給吳乾坤,子不教父之過。所以吳乾坤臉色尷尬無話可說。吳小天說:“老媽你干脆沖我來,失誤是我,與老爸無關(guān)!”馮素苓說:“與他無關(guān),就跟我有關(guān)了,我算什么?從早到晚,從里到外,忙得四腳朝天,最終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算了,不說了。”

6

星期一上午,馮素苓乘公交車先來到HR公司,在門口先打電話給印娜,然后站在HR公司豪華氣派的門口來回徘徊,等印娜。

吳小天能進聲名遐邇的HR公司,與其說是機遇,不如說是人氣。馮素苓從毛滌綸廠下崗后,先后做過家政,保潔工,鐘點工,前年經(jīng)熟人介紹到藍領(lǐng)麗人服裝城,每天穿著熱賣的服裝,笑容可掬接待顧客。有一天,有個姓孔的男客戶,打算送病榻上的夫人一套服裝,說夫人的身材跟馮素苓差不多,請馮素苓試穿。馮素苓為了穩(wěn)妥起見,不僅試穿了那套服裝,還親自跑到醫(yī)院看望那位夫人,把那位夫人感動了。正好這位夫人兒子的公司要給員工統(tǒng)一訂做服裝,干脆把這個業(yè)務(wù)交給馮素苓。馮素苓為藍領(lǐng)麗人服裝城拿到一筆將近二十萬元的定單,老板自然高興,給馮素苓加薪,又提升她為店長。

馮素苓知道有恩必報的道理,當(dāng)了店長后仍然去醫(yī)院看望那位患病的夫人,知道這位夫人身患癌癥,不久于世,她陪夫人聊天,給夫人讀報,甚至還給夫人擦澡,剪指甲,被夫人的兒子看見了。小孔先生很感動,在母親去世后,幾次邀請馮素苓去他的公司任職,被馮素苓婉言拒絕。小孔先生很奇怪,問馮素苓是怎么想的。馮素苓說:“也沒怎么細想,就是覺得既然答應(yīng)別人做事,不管好歹一定要堅持到底。再說我都四十多歲了,又沒專業(yè),孔先生實在關(guān)心我,就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兒子。”就這樣,吳小天才進了HR公司。

馮素苓正想著這些往事時,從馬路上開過來一輛漂亮的奧迪,奧迪朝HR公司大門開,馮素苓側(cè)身讓道,鐵閘門徐徐打開,奧迪緩緩開進大門。印娜也出現(xiàn)了,馮素苓只注意陽光下移動的印娜,沒注意奧迪車?yán)镢@出來的人。HR公司常務(wù)副總孔先生,他看見馮素苓,就讓司機把車?yán)飪晌恢匾目腿讼人偷綍h室,他過來跟馮素苓打個招呼。沒想到這兩位客人也跟著孔先生下車,孔先生朝門口走時,他們也朝門口走。馮素苓認(rèn)出一前一后朝她走來的三個人,前面是孔先生,后面竟是方研究員和林薇。

孔先生先打招呼:“您好馮師傅,來看小天的吧?”馮素苓笑著點頭,眼光迅速跳到孔先生身后,說:“怎么這么巧啊?在這里碰到方老師?!笨紫壬宦牱嚼蠋?馬上轉(zhuǎn)身,看見方研究員笑瞇瞇地點頭,林薇走過來拉馮素苓,還簡單向孔先生介紹了和馮素苓的同學(xué)關(guān)系??紫壬X得太巧,還解釋說,723所跟HR公司一直是合作單位,所以今天特地接方老師和林薇來HR公司談開發(fā)新項目。馮素苓笑笑,朝遠處的印娜看了一眼。

印娜發(fā)現(xiàn)這邊的情況,人就停在那里。馮素苓對孔先生說:“你們?nèi)ッΠ?不耽誤你們?!笨紫壬f:“既然來了,大家又都是熟人朋友,干脆等會一塊吃個便飯吧,我也一直想找個機會請你吃個便飯?!瘪T素苓笑著說:“孔先生已經(jīng)解決了吳小天的飯碗,真要請吃飯,也該是我請,怎么好意思讓孔先生請?你們先忙吧?!笨紫壬缓妙I(lǐng)著方研究員和林薇走了。

印娜這才走過來。馮素苓把印娜領(lǐng)到大門對面的一棵梧桐樹下。印娜眼神躲閃,表情緊張,小聲問:“阿姨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嗎?”馮素苓說:“聽說你爸爸媽媽來了,我想盡地主之誼,請他們吃個便飯?!庇∧日f:“謝謝阿姨的盛情,可他們走了,今天早上的飛機。”

馮素苓微笑著說:“聽說你爸爸媽媽這次專程來,是來考察小天的,結(jié)果大失所望,是不是這樣?”印娜低著頭,蚊子似的嗡嗡:“也不全是這樣,只是……發(fā)表了一些意見……”馮素苓說:“對小天有意見當(dāng)然可以提,但作為長輩,對晚輩提意見的方式方法,包括措辭語氣,就像別人常說的,應(yīng)該以鼓勵為主,你覺得呢?”

印娜漸漸抬頭,眼里忽然涌出淚水,她聲音哽咽:“阿姨,我真的很痛苦,小天整整三天不理我。其實不是我為難他,更不是我爸爸媽媽為難他,是生活在為難他?,F(xiàn)在大家都在努力爭取的東西,房子票子和車子,你能說是一種庸俗一種勢利嗎?其實我也想高尚,所以小天應(yīng)該理解我,理解我的爸爸媽媽,給他們一點緩沖的時間,但他抽身就走了,把一大堆的煩惱留給我 ……”印娜嗚咽起來。

馮素苓心軟了,不打算把準(zhǔn)備好了的談話內(nèi)容再繼續(xù)下去。她從包里拿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遞給印娜,說:“別哭,把眼睛哭腫了就不漂亮了。怪阿姨多事,不冷靜,但阿姨就小天這一個兒子,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喜怒哀樂,都牽動著我這個媽媽的心,所以我今天來不是興師問罪,而是了解情況。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不管你們以后能不能走到一起,我還是感謝你愛上了我的兒子……”

馮素苓說到此,鼻子發(fā)酸,她抑制著不讓淚水流出來。這時手機突然響了,吳小天在電話里質(zhì)問:“老媽你在干什么?剛才孔總打電話說你來了,你該不是來找印娜的吧?如果是,就別添亂,馬上轉(zhuǎn)身,向后走,或者我來送你乘車回家?!瘪T素苓說:“不耽誤你工作了,我馬上回家。”

馮素苓離開HR公司,在公交車上接到林薇的電話:“我們都等你吃飯呢,怎么走了?孔先生還描述了你們認(rèn)識的經(jīng)過。你總說自己沒業(yè)績,卻把一份平凡的工作做得那么人性化,我和方老師聽了,都感動得不得了?!瘪T素苓說:“林薇你別夸我,我沒你說的那么好,就算我人性化待人,別人未必也人性化待我。算了,我今天心情不好?!本蛼炝穗娫挕?/p>

下午二點,馮素苓坐在漢口中山大道一家咖啡屋等謝麗君。謝麗君姍姍來遲,將近晚到四十分。馮素苓耐著性子,看著表妹像T型臺上的模特兒,邁著貓步扭到桌前。兩姐妹意味深長相互打量。馮素苓發(fā)現(xiàn)謝麗君發(fā)型又改了,把上次染成棕色的頭發(fā)又染成黑色,越發(fā)襯出臉的粉白和細膩。謝麗君不僅永遠率領(lǐng)時裝新潮,連季節(jié)也比別人搶先,她穿著吊帶裙子,裸露的肩膀上披著一塊薄如蟬翼的輕紗。謝麗君也在打量表姐,馮素苓還是穿那套絳紅色的套裙,薄施淡妝,跟表妹是兩種風(fēng)格。謝麗君說:“表姐今天好漂亮?。 瘪T素苓莞爾一笑:“漂亮這個詞,還是表妹自己留著慢慢用。表姐老了,跟表妹一比,我不是丑小鴨了,是丑老鴨?!比缓髥栔x麗君喝點什么。謝麗君要了橙汁,馮素苓也要了橙汁。兩姐妹心照不宣喝橙汁,打啞謎似的琢磨著對方。

馮素苓先說上次跟方研究員見面的事,沒辦好,主要是兩人沒緣分,又說姑媽,就像下指示,再三要她關(guān)心,所以才當(dāng)了一回傻紅娘。謝麗君說:“表姐這么正式找我,不會是為這事專門來作檢討吧?真要檢討,也該是我,不該跟老頭子說那些沒水平的話,把表姐的好心當(dāng)驢肝肺,讓表姐丟了面子?!瘪T素苓說:“說到面子,我也許早沒面子了。至于為什么沒面子,想必你心里最明白。所以為了不再丟面子,我們兩姐妹最好開誠布公。”馮素苓緊盯表妹的表情。謝麗君剛開始還裝模作樣,說聽不明白表姐說什么,又東扯西拉,說自己的婚姻是母親強行包辦的,她早有戀人,但母親硬是活活拆散了她和初戀情人,逼她跟趙林結(jié)婚,婚后打打鬧鬧成為家常便飯。因為趙林仗著自己父親是國棉九廠的黨委書記,不務(wù)正業(yè),不思進取,天天聚眾賭博,還亂搞女人,有好幾回被她堵在床上了,她動手打賤女人時,趙林非但不幫她,反倒幫賤女人,所以實在過不下去了,只好分手。

謝麗君跟趙林有一個女兒。離婚時,在女兒和財產(chǎn)的問題上,她選擇了財產(chǎn),把女兒交給趙書記兩老撫養(yǎng)。謝麗君把房子賣了十二萬,向趙書記索要了青春賠償費五萬,加上私下攢的私房錢五萬,用二十二萬開始炒股,沒想到炒股時財運高照,一路牛市,狠狠賺了幾筆,然后投資開美容院,做傳銷,又賺了幾筆,所以現(xiàn)在囤里有糧,心里不慌。

馮素苓見她得意忘形,離題萬里,就岔斷她說:“我沒時間聽你的致富經(jīng),接著談剛才的正題,臉面的問題。”謝麗君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把頭一揚說:“既然表姐這么直爽,我干脆坦白了。剛才我不是說了我的初戀嗎,你猜他是誰?”馮素苓說:“讓我猜謎???那我就猜了,不是有句俗話嗎?兔子不吃窩邊草,你不會是在偷吃窩邊草吧?”謝麗君再怎么想佯裝,也撐不住了,她臉色一點一點變白,白紙黑字,開始有了一些內(nèi)容。馮素苓這才慢慢起身,學(xué)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端起一杯橙汁,一下子潑到謝麗君的臉上,接著伸出手掌,朝謝麗君臉上左右開弓一陣猛烈抽打。謝麗君也沒還手,她披頭散發(fā),狼狽不堪,嘴角已經(jīng)開始滲血。馮素苓朝表妹吼道:“小婊子,小娼婦,為什么不還手?你還手??!”馮素苓又端起謝麗君面前的橙汁,再次潑到表妹的臉上。謝麗君臉上的橙汁和淚水交織并流,還是不還手。

咖啡屋老板聞訊趕過來,說:“對不起,請二位克制一下情緒,不要影響我們做生意。”

謝麗君從皮包里抽出幾百元錢丟在桌上,老板雙手連連直擺,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凡事可以說得清楚的,這里有外賓,請二位注意國際影響……”果然角落坐的幾個外賓也被這里的場面吸引了,投過來詫異的目光。馮素苓也就罷了,在一陣驚異的目光包圍中,她踉踉蹌蹌走出咖啡屋,走到街頭,攔了一輛出租車,一直坐到姑媽家。

馮慶紅正在打麻將,見侄女臉色煞白,幽靈似的走進來,站在自己的身邊。她問:“臉色怎么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馮素苓不出聲,動手拉姑媽,用了很大的力,把姑媽拉起身,一直拉進臥室里。馮慶紅見一向有規(guī)矩懂禮貌的侄女表情怪異,預(yù)感有大事,就喊:“老謝,倒杯茶進來。”馮慶紅話音剛落,馮素苓說:“真要倒,就別倒茶,給我一瓶敵敵畏?!?/p>

馮慶紅呆了,伸出一只胖手朝侄女額上貼,想試侄女的體溫,被馮素苓用手狠狠擋了:“我沒病,不用你假惺惺!你說!一五一十給我一個交代。”馮慶紅慌亂起來,說:“這孩子,進門不問青紅皂白,讓我說什么呀?”馮素苓說:“還要我點穿嗎?難道你就不能放下臭架子坦白從寬!馮慶紅我告訴你,我喊你一聲姑媽是看在我死去父親的分兒上,是看在骨肉親情的份兒上,可你是怎么做長輩的?張冠李戴,亂點鴛鴦譜!這么多年了,你們母女合伙欺負我,我恨自己有眼無珠,瞎了眼,看著你姑娘偷人,偷到我頭上來了!今天你要不給我一個交代,我不依。我會拿刀去殺那對狗男女!”

馮素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理智。姑爹已經(jīng)把外面打牌的人支走了,關(guān)緊了大門,趕到臥室,端來一杯茶水,對馮素苓好言相勸。馮素苓一把將謝守則遞來的茶水打翻了,“砰”的一聲,茶杯粉身碎骨。謝守則愣在那里,手足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馮慶紅畢竟當(dāng)過大型企業(yè)工會主席,處理過無數(shù)的家庭糾紛,她知道隱瞞了二十多年的事終于穿幫了,所以她命令老伴:“老謝你出去,我來說?!瘪T慶紅等老伴出門,帶緊了房門,這才開始訴說。

1984年春天,馮慶紅發(fā)現(xiàn)女兒不對勁,成天昏睡,還在飯桌上出現(xiàn)了嘔吐現(xiàn)象。馮慶紅是紡織女工出身,對這種反應(yīng)相當(dāng)敏感,她強行把謝麗君弄到醫(yī)院化驗,化驗的結(jié)果是謝麗君懷孕了。未婚先孕在紡織廠屢見不鮮,但謝麗君剛滿十八歲,從沒聽說過她有男朋友,就突然懷孕了,馮慶紅震驚之余自然要追問,男的是誰?沒想到謝麗君說:“不管他是誰,反正我要跟他結(jié)婚!”馮慶紅附和女兒說:“可以,只要說出這個人,如果條件可以,媽媽就同意你們結(jié)婚。”謝麗君轉(zhuǎn)身回房,拿出一張男女合影的彩色照片。馮慶紅一眼認(rèn)出照片上相貌英俊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手下的宣傳干事吳乾坤。

吳乾坤手里有兩臺照相機,經(jīng)常下車間拍攝一些勞動競賽的場景,還跑到工會主席家里匯報工作。謝麗君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馮慶紅希望女兒繼續(xù)考大學(xué),所以謝麗君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里,打著復(fù)習(xí)功課的幌子,其實在構(gòu)思愛情。她愛上了吳乾坤,她求吳乾坤給她拍風(fēng)景照。吳乾坤利用星期天,偷偷領(lǐng)著謝麗君公園、長江邊到處拍照,把照片洗印好后,趁馮慶紅家里沒人時他偷偷溜進她家,兩個年輕人就有了愛情的空間。

馮慶紅知道女兒的男朋友是吳乾坤,震驚之余,感到騎虎難下。她先哄女兒墮胎,然后找吳乾坤談話,明確表態(tài)說:這事不可能,一是年齡懸殊太大,吳乾坤已滿二十八歲,謝麗君才十八歲;二是家庭經(jīng)濟狀況不可能,吳乾坤雖然相貌英俊,可畢竟是從郊縣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家中弟兄姐妹多,經(jīng)濟條件差。吳乾坤也知道這事不可能,懊悔自己一時沖動,做出這種損害領(lǐng)導(dǎo)顏面的丑事來,萬一傳出去,不僅對領(lǐng)導(dǎo)不利,對自己日后的發(fā)展也不利。所以相當(dāng)害怕,頭低到膝下,表示要痛改前非,跟謝麗君一刀兩斷。

馮慶紅也不想逼吳乾坤,囑咐他不要聲張,自己不僅不會處理他,還要給他另找一個女朋友。她想來想去,想到侄女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就把吳乾坤介紹給馮素苓……

馮素苓聽到此,臉上浮現(xiàn)出悲涼的微笑。她慢慢起身準(zhǔn)備往外走。馮慶紅見侄女神情恍惚,怕她出事,挽留侄女說:“是姑媽自私,害了你。為了不再害你,所以才要你加緊替麗君盡快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沒想到她舊情不死,兩個人最終還是勾搭上了。一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我警告過麗君,也警告過吳乾坤,素苓你就怨恨姑媽吧……”馮素苓看見姑媽罕見地涌出兩滴眼淚,她毫不為之所動,一把推開姑媽,轉(zhuǎn)身就要走。馮慶紅死死拉住侄女,問:“你想怎么辦?”馮素苓冷笑道:“我想怎么辦?我想讓歷史顛倒重來,可能嗎?我只好成全你姑娘,讓他們狗男女破鏡重圓!”

馮素苓離開姑媽家,又招手?jǐn)r出租車,一直坐到新華里母親家。母親見她臉色煞白問她是不是病了,馮素苓就像夢游,在屋里來回走了幾圈,用眼光丈量著母親的房子,說:“我打算搬回來住幾天?!蹦赣H見女兒目光呆滯,神色反常,也不好仔細盤問,只點頭。

7

馮素苓突然搬回娘家,引起弟妹的猜疑,因為要拆遷,新華里蠢蠢欲動,并陸續(xù)有人開始搬家了。姐姐在這非常時期突然回家住,除了覬覦房子,沒有別的解釋。弟妹們也不等閑了,要姐姐拿方案。馮素苓冷笑道:“拿方案對不對?也好,我放棄考大學(xué),從十八歲開始掙錢養(yǎng)家,馮婉苓那時十四歲,讀初中,馮小寶十一歲,讀小學(xué),所以你們先算筆賬,每人吃了我多少,用了我多少,現(xiàn)在一分不少都退給我;還有,你們不是說這房子可以算到二十一萬嗎?你們要分我沒意見,但我也要一份?!?/p>

馮素苓說完,弟妹們面面相覷。馮婉苓想了想說:“大姐的確勞苦功高,可也不能居功自傲,想一個人獨吞了家產(chǎn)吧?”馮素苓鄙夷地盯著妹妹:“馮婉苓你白讀了那么多年書,沒長知識,長了一肚子壞下水。你眼睛里除了認(rèn)得錢,還認(rèn)得什么?虧你敢想敢說,我想獨吞這破房子?告訴你,這房子的戶主以前是馮慶德,他走了,為什么沒把房子一塊帶進墳?zāi)估??你連這點基本常識都不懂,還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跟我對話?”弟妹們見一向?qū)捄翊说拇蠼銙稑寧?字字句句都有濃厚的火藥味,不知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他們只好走了。

弟妹們前腳走,姑媽馮慶紅后腳趕來了。她彎來繞去,把責(zé)任全攬到自己身上,勸馮素苓回家。馮素苓說:“你以為我還會把你的話當(dāng)圣旨對不對?你也太小看了我了!你真要有底氣,就當(dāng)著我媽的面,把你們母女做的齷齪事,一五一十都講出來!不敢講對不對?那好,趁我還沒撕破臉,你馬上滾!”馮慶紅站在那里,臉紅一陣白一陣,終于還是灰溜溜走了。

母親等小姑子走后,輕言細語問大女兒,究竟為什么跟姑媽慪氣。馮素苓說:“媽你記住,今后少在我面前提這個人!我沒有姑媽,我只有恨,只有一肚子怨氣!”

馮素苓究竟為什么從家里搬出來,母親一直蒙在鼓里。這天,母親趁女兒上班后,偷偷跑了一趟小姑子家。馮慶紅見嫂子登門,知道紙包不住火,只好硬著頭皮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母親聽著聽著情不自禁開始流淚,她從沒大聲斥責(zé)過小姑子,對小姑子一向畢恭畢敬,但此刻,母親用簡樸的話語表達了她的譴責(zé):“你是親姑媽呀,天地良心,你怎么能做出這種缺德事?要是你哥哥活著,你敢做這種缺德事?”馮慶紅啞口無言,沒有反駁。她想息事寧人,想把這場火撲滅。但母親已經(jīng)不想再由小姑子擺布了,她離開小姑子家前,摔破了一只陶瓷茶杯,指著地上散落的碎片說:“要想我認(rèn)你這個親戚,你把它粘起來,你不是姑媽呀!是黃鼠狼,沒安好心,你不得好死!”

母親回到家里仿佛大病了一場。馮素苓下班回來,見母親歪倒在床頭,臉色蒼白。她以為是弟妹們又來過,母親擺頭,起身對女兒說:“這么多年來,是媽耽誤了你,是媽對不住你。你還年輕,今后打算怎么過,媽支持你,再也不阻攔你了?!?/p>

馮素苓就明白了,說:“要你別去找那個有心計的女人,你為什么要去?”母親垂淚道:“我能不去嗎?馮慶紅一手遮天,把我女兒弄成這種殘局,我能心安理得,睡得著,吃得香?。繈尳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打不贏,就是用嘴咬也要咬她幾口。所以媽想了半天,憑什么要成全那對狗男女?不離婚,拖死他們,我就不信他們能翻天!”

馮素苓勉強笑道:“自己剛才說的話,怎么一會又被自己推翻了?”母親說:“你真打算跟你女婿離婚?”馮素苓說:“怎么你又想阻攔我呀?”母親苦著臉說:“也不是阻攔,只是替你冤屈,怪就怪你爸死得太早,不然你讀了大學(xué),有了底氣,你姑媽也不敢狗眼看人低,設(shè)這種下三濫的局害你!”馮素苓正要進一步勸說母親,突然手機響了,吳乾坤在電話里說:“我把車停在巷子口,我們談?wù)??”馮素苓說:“法院里談?!本桶央娫拻炝?。

半個月后,馮素苓跟吳乾坤在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吳乾坤要把那套小兩室一廳留給馮素苓,說謝麗君還拿出十萬塊錢,作為對她的補償。馮素苓冷笑道:“我不存在轉(zhuǎn)讓老公,所以沒必要?!眳乔ゃf:“其實我不是壞人,也懂廉恥,自從跟你結(jié)婚后,這么多年來跟謝麗君一直沒再來往,只是最近幾年才偶爾有來往,我對不起你?!瘪T素苓說:“別跟我檢討,跟你兒子去檢討?!眳乔ぱ廴t了:“我們落得這個結(jié)果,都是下崗害的,要是不下崗,我們的生活也不會是這種結(jié)局。兒子那里,我怎么好意思跟他開口呢?”馮素苓說:“怎么開口是你的事!”馮素苓說完,轉(zhuǎn)身毅然走了。她沒流淚,想給吳乾坤留下一個堅定的背影。馮素苓快刀斬亂麻迅速離婚,沒告訴任何人,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是演藝明星,感性結(jié)婚,又感性離婚。她很理性,深知對于她這種良家婦女來說,多數(shù)人還是崇尚白頭偕老的傳統(tǒng)。再說離婚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假若別人問起來:為什么要離婚呀?她肯定難以啟齒,即便說出口,別人也未必信,自己也未必坦然。

哪知,到了七月,同學(xué)會又有個活動,當(dāng)初班上的第一美女徐愛仙,結(jié)婚生子早,兒子說結(jié)婚就要結(jié)婚,徐愛仙又是打電話又是發(fā)請柬,通知所有高中同學(xué)一定來捧場吃喜酒。徐愛仙當(dāng)然也通知了馮素苓,打的是家里座機,吳乾坤說:“哎呀,這事恐怕我很難辦到,因為她已經(jīng)不住這里了?!毙鞇巯珊蔚让舾械呐?試探地問:“不住這里?那就是住在別處?你們該不是趕時髦離婚了吧?”吳乾坤默默掛了電話。于是高中同學(xué)們都知道馮素苓離婚了。

林薇聽說后感到很震驚,當(dāng)天晚上就趕過來了。馮素苓憋了很久的淚水,終于像放閘的水,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倒在林薇懷里失聲痛哭,哭完后一五一十向林薇和盤倒出為什么要離婚。林薇摟著馮素苓,也難過得哭了,她罵吳乾坤不是人,還罵謝麗君一看也不像好女人,然后安慰馮素苓:“你也別把離婚當(dāng)包袱背著,既然你的生活不在那個家里,就有可能在別處。”馮素苓當(dāng)然沒聽出林薇的弦外之音,像咬一塊牛筋,嚼著嚼著,沒嚼出什么味道,就一口吐了。

徐愛仙兒子的婚宴,馮素苓雖然沒去,卻托林薇帶去一百元禮金。過了幾天,徐愛仙專程跑到藍領(lǐng)麗人服裝城送喜糖,寒暄過后,自然要問馮素苓為什么跟老公分手了。馮素苓說了三個字:合不來。徐愛仙說:“你還別說,夫妻本是門學(xué)問,就像雜志上說的,夫妻是一雙鞋,至于這雙鞋合不合腳,外人是看不出來的,只有自己知道。有時我恨起來,也巴不得跟老公拜拜,勉強過到現(xiàn)在,人老珠黃了,后悔也來不及了,但我很欣賞你的勇氣,真的。你也不要覺得悲觀,昂首挺胸,睜大眼睛再找一個,我也幫你打聽打聽?!?/p>

馮素苓以為徐愛仙不過說說而已。哪知過了半個月,進入三伏天,徐愛仙頂著烈日又來到藍領(lǐng)麗人,帶來一張男人的彩照。徐愛仙介紹男人的情況說:“毛總,不是皮包公司老總,是上市公司老總,老婆剛死半年,想找個老伴,我頭一個想到你?!瘪T素苓輕描淡寫掃了一眼上市公司老總的照片,胖乎乎肉墩墩的,表情自負,眼睛目空一切,頭發(fā)也脫了一多半。她把照片退給徐愛仙,說心情惡劣,暫時還不想找老伴。徐愛仙著急起來,說:“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有錢有房有車,打著燈籠也難找啊,你還猶豫什么?換了我,我就馬上跟他結(jié)婚?!瘪T素苓還是笑,不再說什么,徐愛仙嗟嘆不已,失望而歸。

再說華老師,她那天也參加了徐愛仙兒子的婚禮,聽說馮素苓離婚了,也跑到藍領(lǐng)麗人安慰馮素苓,然后說她跟方研究員的事,她主動打電話約方研究員,想請他參加老年服裝表演隊,方研究員說自己一輩子沒登過舞臺,拒絕了。華老師說:“林薇含糊其辭也沒說得很明確。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既然都一大把年齡了,就應(yīng)該遵守游戲規(guī)則,就像一篇作文,鳳頭豬肚豹尾,既然開了個漂亮的頭,收尾也要漂亮,不明不白的收尾,算哪回事呢?”馮素苓見華老師表情嚴(yán)峻,意識到林薇那里卡了殼,她也一時卡殼。于是安慰華老師,她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林薇。華老師說:“你要注意說話的語氣和立場,不要讓對方誤以為我低三下四想纏著他,不是這么回事,而是尊嚴(yán)的問題?!?/p>

馮素苓把華老師送走后,馬上打電話給林薇,林薇說:“其實我已經(jīng)暗示華老師了,方老師覺得不合適。華老師一定要我說幾條,究竟是哪里不合適,可這種憑感覺判斷的事情,又不像做衣服,肩寬了或腰窄了,我想華老師心里應(yīng)該明白,何必要捅破呢?難怪上次吃徐愛仙兒子喜酒時,她見了我愛理不理,一直冷臉,看來我把她得罪了?!瘪T素苓想了想說:“能不能再加把勁,做做方老師的工作,看樣子華老師已經(jīng)看上方老頭了,動了真情?!绷洲闭f:“我看還是算了,方老師一旦認(rèn)定的事,是很難輕易改變的。”馮素苓說:“他不就是想找個老伴嗎?華老師哪里不合適?。课铱磧扇死刹排?天造地設(shè),再合適不過。”林薇笑起來:“你用再多的形容詞也白搭,據(jù)我分析,方老師早已心有所屬,而且堅如磐石,所以我不想節(jié)外生枝,自討沒趣?!?/p>

馮素苓:“既然早已心有所屬,還堅如磐石,還拿華老師開什么玩笑?”林薇:“哎哎,這事可怪不得方老師啊,我早說不合適,是你硬要編導(dǎo)這出拉郎配,事到如今,我干脆直說了吧,這事我憋了好多天了,喉嚨里就像梗著一塊骨頭,我說了后,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別發(fā)火。”馮素苓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現(xiàn)在渾身流血,在忙著舔自己的傷口,根本沒考慮嫁人的事,就算嫁人,也不會嫁老頭子!”馮素苓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8

馮素苓離婚,最受打擊的是兒子。因為有孔先生和方先生關(guān)照,吳小天在HR公司平步青云,不僅進了新產(chǎn)品開發(fā)小組,而且聽說還有機會去德國總部培訓(xùn)。馮素苓當(dāng)然高興,等著兒子回家仔細問情況??蓞切√煸诟改鸽x婚后很少回家,有時馮素苓把電話打過去,他就像打電報,三言兩語,戛然而止。馮素苓見兒子沒來電話,就主動打過去:“聽說你要出國培訓(xùn),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老媽通個氣啊?”吳小天說:“老媽是想聽我歌頌?zāi)惆??我心里很清?能進HR公司,包括這次出國,不是靠我的能力,是沾貴人的光,托老媽的福,所以老爸才說,我們家陰盛陽衰。”馮素苓聽出兒子的揶揄,盡量忍著。

吳小天繼續(xù)說:“我做夢也沒想到,報紙上登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竟然在你們身上發(fā)生了。老爸給我的解釋是,你們因為長期感情不和,所以才分手的。在我的記憶里,你們經(jīng)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印娜也說她爸爸媽媽經(jīng)常吵架,每次吵架時她都很緊張,生怕父母離婚了,沒人管她。沒想到印娜的父母來不及做的事,你們搶先做了,所以我成了沒人管的孩子。”

馮素苓說:“委屈兒子了,希望你能理解我?!眳切√煺f:“我不光理解你,也理解老爸。我也是男人,如果我像老爸一樣,每天被老婆抱怨,沒用啊,無能啊,不會掙錢啊,我也很煩,我也會過不下去的?!?/p>

馮素苓實在忍不住,抬高聲音說:“你是替吳乾坤鳴冤叫屈對不對?你要知道了我為什么和你爸爸離婚,你就不會替他鳴冤,而會替我叫屈!”說完她掛斷了電話,馬上又給吳乾坤打電話:“吳小天今天發(fā)表了男人宣言,站在你們男人的立場,怪我不該跟你離婚。我建議你不要再遮掩了,干脆跟你兒子說穿!”吳乾坤支支吾吾說:“我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馮素苓說:“你開不了這口的話那我來開!”吳乾坤說:“你別逼我,我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覺得渾身不對勁,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看病,加上馮主席也病了,正在醫(yī)院里搶救,所以亂成一鍋粥……”

馮素苓因為心里有事,也沒仔細體會他說的亂成一鍋粥。因為母親住的新華里,由于原定的發(fā)放拆遷費的政策,居民們一直不滿,還集體上訪到市政府,說現(xiàn)在房價飛漲,折算的拆遷費,根本買不回原來面積的房子,要求還建。最后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由開發(fā)商想法另購地皮建經(jīng)濟適用房,要求居民們配合拆遷,先找地方搬家。居民吃了定心丸,這才開始搬家。馮素苓每天回到新華里,總看見巷子口停著搬家公司的卡車,一車又一車,不少人家都搬走了,整條巷子差不多搬空了,而弟妹們見政策突然變了,不發(fā)放拆遷費了,也不再露面了,橫豎有回娘家住的大姐,由大姐去張羅照顧母親。

這時正是三伏,馮素苓頂著烈日到處打聽房子,可稍微像樣點的房子,租金上千元。吳乾坤就打電話給馮素苓:“又不是沒現(xiàn)成的房子,你把你老媽接來住,我另外找房子,真要落難,也該我去落難?!边@么一來,馮素苓只好暫時回到原來家里,跟母親一起住。

住到立秋,母親說:“我看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你和你女婿都退一步,要他回來認(rèn)個錯,我看這事就算了?!瘪T素苓說:“您又想管閑事了對不對?都退一步?我已經(jīng)被他們逼進一條死巷子里了,就像新華里,還怎么退呀,往哪里退?”

母親欲言又止,就不說這事,說姑媽馮慶紅,因為謝麗君的事受了刺激,突然中風(fēng),被送到醫(yī)院搶救,雖然搶救過來,但人卻元氣大傷。母親勸女兒:“我也發(fā)過毒誓再不認(rèn)她這門親戚的,可她畢竟是你姑媽,以前縱然有千錯萬錯,可如今落到這一步,你還計較她有什么用?再說你爸爸死后,也一直虧她照應(yīng)我們母子,所以我瞞著你去看了兩次,你是不是也抽空去醫(yī)院看看?”

馮素苓正在想說什么,丁紅軍突然來了電話,說:“馮素苓,華老師病了,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你能不能來一趟?”

馮素苓放下電話后馬上趕到中心醫(yī)院住院部,見華老師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見了她勉強點頭,然后把頭轉(zhuǎn)向墻壁。馮素苓意識到什么,尷尬地站了一會。丁紅軍把她拉到走廊說,因為介紹老伴的事,華老師惱病了,他得訊后趕過來,華老師拉著他的手說,謝謝同學(xué)們,謝謝你們的好心,找老伴的事就告一段落,算了。丁紅軍說:“據(jù)我的愛情經(jīng)驗,華老師說是告一段落,其實壯志未酬,還想接著寫那篇黃昏戀的作文,據(jù)說那個方研究員不僅有錢有地位,還是個老帥哥,這就難怪了,因此我想親自出馬找老帥哥攤牌。但林薇堅決阻攔,說老先生早已心有所屬,我再三逼問之下,她才把這個心有所屬點穿了,原來是你。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馮素苓冷笑道:“丁紅軍你難能可貴呀,有裝飾公司,巴士公司,現(xiàn)在又做婚姻介紹公司,是不是還打算做別的?”說完氣呼呼轉(zhuǎn)身,去乘電梯。電梯下到一樓,門開了,等著上電梯的人群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仔細一看,原來是姑爹謝守則,他手里拎著保溫飯盒。馮素苓方才想起母親說的,姑媽病了。見姑爹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馮素苓驀地明白,人生有些東西,越是想逃,越是逃不脫。于是就站在電梯里,隨姑爹去看姑媽。

馮慶紅躺在病床上,張著嘴巴,流著口水,半邊身子已經(jīng)麻痹,大小便也開始失禁。馮慶紅平日作風(fēng)跋扈,跟兩個兒媳沒搞好關(guān)系,輪到要人伺候時,兒子媳婦就像探視朋友同事,象征性地前來點個卯,然后就不再露面。馮素苓見一生要強的姑媽威風(fēng)掃地,人憔悴得不成樣子,可憐兮兮地望著她,似乎在無聲地檢討,她心情很復(fù)雜,協(xié)助醫(yī)護大嫂收拾姑媽便在床上的屎尿。沒想到姑媽的眼睛一動不動隨著她轉(zhuǎn),嘴巴張合,哦哦囈囈地想表達什么。馮素苓看見姑媽眼角開始流淚,自己也想流淚。她給姑媽洗臉梳頭,湊近姑媽的耳朵說:“姑媽,您要好好養(yǎng)病,一定要好起來……”

姑爹謝守則送馮素苓出病房,在走廊里告訴馮素苓,姑媽最近反省了自己,一輩子做了兩件糊涂事,一是馮素苓的婚事,二是謝麗君的婚事。兩件糊涂事纏著她寢食難安,成夜成夜睡不著覺,說世上要是有后悔藥買,傾家蕩產(chǎn)也要買:“你今天能來看她,雖然她不能說,但看得出來她很欣慰?!?/p>

馮素苓心情復(fù)雜離開醫(yī)院,回到家里,正跟母親談姑媽的病情,林薇打來電話:“剛才丁紅軍打電話給我,說你去醫(yī)院看華老師,又氣呼呼走了,什么事?。俊瘪T素苓簡單說了經(jīng)過,還強調(diào):“無形之中把華老師得罪了,加上丁紅軍也興師問罪,說你說的,方先生早已心有所屬,連你也張冠李戴,亂點鴛鴦譜?!?/p>

林薇說:“我是說過,難道不對嗎?方老師對你一直念念不忘,你也遲早要嫁人,難道就不能考慮一下方老師?所以丁紅軍想找方老師,我堅決阻攔,哪怕得罪華老師也要阻攔,我把心里話說完了,也說穿了,你就前前后后仔細考慮周全,你拿筆紙,我把方老師的電話報給你?!瘪T素苓猶豫了一會,還是記下了方老師的電話號碼。

接下來的幾天,馮素苓每天下了班就往醫(yī)院跑。就像得了一劑良藥,馮慶紅在侄女的原諒中精神一天天見好,也斷斷續(xù)續(xù)能夠簡單地表白:“素苓,姑媽不對……對不住你 ……”馮素苓化解了和姑媽的矛盾,擺平了自己四十八年的生活,時間也就到了國慶節(jié)。

9

國慶節(jié)期間,上海越劇院要搞“越劇百年萬里行”的慶?;顒?第一站來武漢演出。林薇和馮素苓都是越劇迷,兩人讀中學(xué)時就一塊兒看越劇。林薇有個表妹在文化局工作,每次有越劇團來武漢演出,表妹就給表姐送贈券,只要有贈券,林薇必定叫上馮素苓。林薇打電話告訴馮素苓:“我已經(jīng)打電話給表妹,讓她幫忙搞票。”

票子搞到了,十月一號是《紅樓夢》,二號是《梁山伯與祝英臺》,三號是流派演唱會。像以往那樣,林薇約馮素苓一號傍晚在武漢劇院大門口會面。馮素苓六點四十五分就到達武漢劇院,等到快七點,林薇才到。

兩人走進劇場,在燈火輝煌的大廳里,林薇把票子遞給馮素苓說:“你先進去,我等個人?!瘪T素苓問等誰,林薇一笑說:“方老師,他是浙江紹興人,越劇是他的家鄉(xiāng)戲,所以他也是越劇迷。”馮素苓什么也沒說,走進劇場。這時,劇場內(nèi)的燈光開始暗淡,笙管齊鳴,優(yōu)雅的絲弦開始奏響,幕間合唱也悠揚悅耳地唱起來。大幕徐徐拉開,眾多的丫鬟簇擁著一個通身氣派的老太太率先登場,她們在迎接一個遠到的客人,林黛玉。劇場內(nèi)有些嘈雜,有人遲到了,檢票員打著手電導(dǎo)引著遲到的觀眾,把林薇也送過來了。

林薇坐下后,看了馮素苓一眼,輕聲問:“你在生我的氣呀?”馮素苓說:“生什么氣???謝你還來不及哩?!绷洲比o馮素苓一包話梅,一袋奶油花生,說:“方老師買的,他開車把我送過來,請他看場戲,不算過分吧?”馮素苓說:“老頭子還會開車呀?”林薇說:“兒子回國后專門給他買的,他六十二歲拿的駕照,一到周末就孤零零一人開著車到郊外兜風(fēng)。他生活熱情高漲,心態(tài)也好,你覺得他像老頭子嗎?”馮素苓說:“六十四歲了,未必是小伙子???”林薇正想說什么,后排的一個觀眾朝她們噓了一聲,林薇轉(zhuǎn)身致歉,就不說了,兩人沉浸在劇情里。

戲散場后,方先生出現(xiàn)了。他在停車場等林薇,看見馮素苓,他笑著打招呼:“小馮你好。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先送你回家?!瘪T素苓也沒拒絕,被林薇推進車后座。車駛出停車場,在康莊大道飛馳起來。馮素苓覺得像做夢,見駕駛室里的方先生,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夜色闌珊的前方,平穩(wěn)地駕車把她送到家。林薇臨走前,把十月二號和十月三號的票子塞給馮素苓。馮素苓問:“你呢,你不看了?”林薇說:“怎么不看?但座位不在一起了?!?/p>

十月二號和十月三號,馮素苓跟一個男人一塊看戲。幕間休息時,方先生去小賣部買飲料,買小佐食,遞給馮素苓說:“國慶七天長假,原本打算去外地旅游的,可小林安排了看戲,我也好多年沒看越劇了,聽說你們從小就喜歡看越???這很好,看戲不僅可以放松心情,緩解生活壓力,還能陶冶情操?!?/p>

馮素苓一笑,仔細打量方先生,見他西裝革履,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溫文爾雅,氣色紅潤,看上去也就五十開外,自己半老徐娘,也開始爬五十歲的坡了,就說:“方先生把吳小天調(diào)進新產(chǎn)品研發(fā)組,是不是開后門呀?”方先生矜持一笑:“就算開后門也是我和孔總兩個人開的。年輕人嘛,總要給機會磨煉,我做實驗時,就讓他坐在我的身邊,我要教會他一些過程。因為人的心,就像計算機內(nèi)存,只有把心調(diào)動起來,內(nèi)存才會增強增大。你還別說,經(jīng)過我的調(diào)教,吳小天開始開竅了,對HR的幾個局部性的數(shù)據(jù),提出了質(zhì)疑,有質(zhì)疑就說明在開動腦筋了。我還鼓勵吳小天,華羅庚當(dāng)初也沒進過正規(guī)大學(xué),還不是成了大數(shù)學(xué)家,實踐出真知,有了實踐,再來進修,這樣也能成功,而且成功的幾率會更大。所以HR公司這次討論出國培訓(xùn)人員名單時,我代表新產(chǎn)品開發(fā)部,舉薦了小天……”馮素苓聽見別人夸自己的兒子,比聽優(yōu)美的越劇唱腔更覺得悅耳。不知不覺,三場戲看完了。

馮素苓心如堅冰,發(fā)誓不嫁老頭子的,可方先生的影子總跳進腦海,就像一個正在收看的電視連續(xù)劇,一集接一集往下進行。林薇也趁熱打鐵,告訴馮素苓,說方老師的女兒方華從加拿大出差到北京,聽說了這事,專程回武漢看父親。吳小天奉命開車去機場親自接方華,現(xiàn)在兩人已經(jīng)開始以姐弟相稱了,方華也想趁此機會見見馮素苓。馮素苓說:“你們都準(zhǔn)備開鑼唱戲了,我還沒化妝哩?!?/p>

林薇說:“沒化妝怕什么?沒化妝就清唱,再說你和方老師認(rèn)識都小半年了,還一塊兒看了三場戲,就像《紅樓夢》里寶黛第一次見面:這位妹妹雖沒見過,但看著面熟,仿佛老早認(rèn)識的,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天成!”馮素苓笑道:“紅娘都當(dāng)?shù)竭@個分兒上,還說不會當(dāng),只是太赤裸裸了?!绷洲闭f:“告訴你更赤裸裸的。今天一大早,方老師破天荒登了我家門,還買了一些酬謝的禮品,我受之無愧,照單全收,所以你不干也得干?!瘪T素苓已經(jīng)心動了,正準(zhǔn)備把收拾箱底的東西重新拿出來晾曬時,忽然又傳來一個壞消息。

10

謝麗君的婚紗影樓在立秋后開張。吳乾坤郁悶了多年,突然橫空出世,而且對藝術(shù)照也充滿信心。謝麗君也對他很有信心,說吳乾坤下崗后做什么砸什么,差點把家敗了,但那不是他的錯,是人生陰差陽錯。謝麗君也賠過錢,炒股遇到熊市一賠就是幾萬元。所以謝麗君說錢這個東西,就像一棵好苗子,要種在一塊沃土里才能長成材,如果種在一塊貧瘠的土壤里,再好的苗子也會干枯死亡。談完哲學(xué),謝麗君又談經(jīng)濟學(xué),說要想做生意,就不怕蝕本,怕蝕本就別做生意,像擠牙膏,從牙縫里把錢一點一點摳出來,存進銀行慢慢漲利息。

謝麗君蓄勢待發(fā),準(zhǔn)備豁出去大干一場,也認(rèn)定了吳乾坤能行,她把吳乾坤送到一家婚紗影樓實習(xí)了半個月,然后上崗。于是在漢口最繁華的江漢北路,謝麗君投資百萬的美麗新娘婚紗影樓正式掛牌營業(yè)。時逢國慶節(jié)結(jié)婚高峰,一如那些商貿(mào)大廈,美麗新娘婚紗影樓也在國慶長假搞優(yōu)惠大酬賓,除了打八折,還把新娘新郎用彩車?yán)?游遍武漢市鎮(zhèn)的名勝,點哪里照哪里。所以一時間,美麗新娘門庭若市,狠狠火了一陣。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一天,吳乾坤突然昏倒在悶熱的攝影間,謝麗君慌慌張張把他送到醫(yī)院搶救,一檢查就像晴天霹靂,吳乾坤患有惡性淋巴腫瘤,引發(fā)肝癌昏迷倒地。謝麗君被打蒙了,打電話求表姐:“表姐救救他,勸勸他……”謝麗君還說,吳乾坤被檢查出癌癥后,采取了“三拒一求”:拒絕吃飯、拒絕住院、拒絕做化療,只求一死。

馮素苓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放下電話后也來不及細想自己的身份,就往省附屬醫(yī)院趕。一路之上,眼前就像放電影,閃現(xiàn)著一些鏡頭:她和吳乾坤如膠似漆愛過,咬牙切齒吵過,難道說吳乾坤身上的癌細胞,是在跟她離婚后才長的?馮素苓站在附屬醫(yī)院門前痛定思痛,猶豫了半天,問自己該不該去?因為謝麗君已經(jīng)跟吳乾坤拿了結(jié)婚證,已經(jīng)是夫妻了。

謝麗君一直在大廳等表姐,見表姐遲遲沒來,就走出大廳,一眼看見在門口徘徊的表姐,跑過去拉著表姐就淚如雨下:“表姐,是我害了他,不該逼他開婚紗影樓,他是累垮的……”馮素苓看著謝麗君變得憔悴的臉,安慰她說,癌癥這東西,又不是三天兩頭突然長出來的,真要追究責(zé)任,她就是第一責(zé)任人。兩姐妹正各自檢討時,方先生突然出現(xiàn)了。

方先生是來體檢的,根據(jù)政策規(guī)定,凡副局以上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正高以上的知識分子,國家每年都要安排一次體檢。方先生來體檢時,剛從加拿大回國的小女兒方華不放心,專程陪著父親來體檢。而且已經(jīng)體檢完了,正準(zhǔn)備走,就看見馮素苓和表妹。方先生上前打招呼,見兩姐妹眼中都噙著淚水,意識到出了事,也不便詳細問,就站在那里,等著兩姐妹來問他。

馮素苓見方先生身邊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牛仔褲,休閑裝,雖不漂亮,卻充滿朝氣,就明白一定是方先生的女兒。果然方先生指著女兒給馮素苓作了介紹。方華笑盈盈打量她,點頭說:“阿姨好,正準(zhǔn)備去拜訪阿姨的,沒想到就碰見了,應(yīng)該叫緣分吧?”

馮素苓這才相信林薇電話里說的,那邊的戲的確開場了,她卻沒化妝。但此時她無心管自己,她問方先生:“您是來看病的呀?”方先生笑著反問:“你看我像有病嗎?”他告訴馮素苓,自己是來體檢的,整整一上午,從里到外查了十幾個項目,沒一個項目有毛病。

馮素苓知道方先生一語雙關(guān)在炫耀自己,就觸景生情聯(lián)想到吳乾坤,那么年輕就得了癌癥,癌癥意味著什么?她不敢想,匆匆忙忙朝方先生父女點頭,正要隨謝麗君往住院部趕,突然看見住院部大樓門前,霎時間就圍滿一群人,他們表情緊張地朝上看,還指指點點,有人大聲疾呼:“快想辦法救人哪,有人要跳樓了!”樓前圍觀的人已越來越多,驚動了保安,保安拿著話筒開始呼喊:“上面的先生,請你冷靜,不要做傻事……”有人制止保安:“瞎喊什么,萬一激惱他,他一頭栽下來,算你的還是算家屬的?家屬呢?家屬是干什么的?”

馮素苓腦海里下意識地閃過一個信號,突然沖過去,撥開人群朝上看時,看見頂層樓圍欄邊,果然有個人影,驚嘆號似的立在圍欄邊沿,就像外國電影里身處逆境中完全絕望的男主角,出神地望著下面。謝麗君突然驚呼:“啊,表姐,怎么辦呢?像是他!”人就號啕起來,并死死地抓著馮素苓的手。馮素苓頭皮發(fā)麻,人緊張得透不過氣來。謝麗君尖尖的紅指甲已掐進她的皮肉里,卻感不到疼痛。她驚醒過來,撥開人群朝里沖時,聽見身后的方先生大聲命令女兒:“方華快去給馮阿姨幫個手?!?/p>

這幢氣派的、剛投付使用的現(xiàn)代化大樓,有二十三層高,上陽臺的頂層小門一般上鎖,平時也看管很嚴(yán),吳乾坤是怎么弄到鑰匙的,都來不及細想。馮素苓和謝麗君乘電梯上到頂樓,幾名保安已搶先打開通往陽臺的小門,正比劃手勢,部署救人方案。吳乾坤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凝固的雕像,稍不注意,這座凝固的雕像隨時會像一只鳥兒,向前騰飛。馮素苓聽見自己的心跳急劇加快,鼓點似的越來越急促。而謝麗君則懼高,早已閉了雙眼。馮素苓也想緊閉雙眼,就像看電影,讓這緊張的一幕快跳過去。但她不能閉眼,不能逃避,她是來勸說的,她是主心骨,如果真是暴風(fēng)雨來臨了,你躲不過的。馮素苓見幾個保安比劃了半天,沒實施救護方案,突然一把推開保安,朝吳乾坤大聲喊:“吳乾坤你是不是男人啊,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zé)!有本事你就往下跳啊,跳啊!”喊過之后,所有的人都捏著一把冷汗,緊張地注視著吳乾坤。怪的是,他仍舊凝固不動。馮素苓不想再等了,她左手拉表妹,右手拉方華,使眼色,三人貓腰弓身,形成包抄的格局,朝瀕臨死亡的那個絕望的男人圍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手機突然響了,準(zhǔn)確地說,是馮素苓的手機響了。馮素苓如同聽到喪鐘敲響,大驚失色,顧不得多想,她霍地挺身,就跟中學(xué)時在學(xué)校跳遠,大喊一聲:“上??!”她先上了,撲過去死死抱住吳乾坤的雙腿,謝麗君抓左臂,方華抓右臂,三個女人把吳乾坤牢牢抓緊了??伤齻冇X得奇怪,被緊緊抓住的吳乾坤竟然沒有掙扎,沒有任何反抗,而是用一種平靜的語調(diào)說:“你們也太小看我了,我吳乾坤雖然一生不得志,但好歹也是條漢子,我不想把自己放風(fēng)箏似的隨便放了,我在跟這個世界告別。接電話吧,素苓,是你的電話。”

馮素苓哪里敢松手,三個女人仍死死拽著吳乾坤,保安已經(jīng)過來了,將吳乾坤拖離危險地帶,拖到陽臺中央,一直將吳乾坤拖到病房才松手。這時,樓上樓下響起一片歡呼聲。與此同時,馮素苓的手機又響了。她根本沒心思接電話,任手機響了一會,緊跟著方華的手機也響了。方華到外面走廊里接完電話,把馮素苓從病房里拉出來,告訴她:“電話是爸爸打的,阿姨沒接,所以我接了。爸爸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盡管說,他和這里的院長是好朋友?!?/p>

11

方先生不光跟省附屬醫(yī)院院長是好朋友,還是兒女親家。通過他的關(guān)系,吳乾坤被安排做化療,做抗癌病體輻射。但在做化療前,吳乾坤提了一個條件,兩個療程的化療做完后,他要跟馮素苓回家。馮素苓也沒立刻反對,待化療做完,她就像哄孩子,讓吳乾坤跟謝麗君走。無奈吳乾坤就是不跟謝麗君走。馮素苓沒辦法,只好領(lǐng)著吳乾坤回家。謝麗君見吳乾坤死到臨頭了還記著前妻,覺得人情冷暖,心灰意冷。所以她出了一些錢,就把吳乾坤交給表姐,自己忙著找攝影師,經(jīng)營婚紗影樓,最終連電話也懶得打了。

馮素苓只好給她打電話,商量吳乾坤第三次化療的事。謝麗君說:“越想越?jīng)]意思,這么多年來,我為他把心都操碎了,可他心里根本沒有我,只有表姐,既然如此,干脆完璧歸趙,把他還給表姐?!瘪T素苓冷笑道:“說得輕巧,以為是東西呀,想用時,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偷走了,現(xiàn)在把東西用垮了,你就想還給我。我告訴你,在法律上你才是他的老婆,你要實在不想管,我就把他趕出門!”

謝麗君只好來了,站在小房門口,輕描淡寫看了吳乾坤一眼。吳乾坤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頭發(fā)大把脫落,眼神空洞,形如枯槁,早先的英俊瀟灑蕩然無存。謝麗君領(lǐng)教了癌癥的厲害,就給了表姐一萬元錢,說就這點錢了,早先的錢都投進影樓里,回收的速度太慢,所以她要忙著做生意掙錢,沒時間管吳乾坤,讓表姐帶吳乾坤去做第三次化療。馮素苓為了照顧吳乾坤,請了半個月的假,謝麗君許諾說,藍領(lǐng)麗人扣發(fā)的工資,她加倍付給馮素苓。吳乾坤在兒子原來住的小房里聽到了,走出來對謝麗君說:“不想管對不對?那好,我跟你走,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動手拉謝麗君,謝麗君躲瘟疫似的尖叫起來:“你跟我干什么呀?你不是念念不忘前妻嗎?”馮素苓也懶得管了,走出屋,由著他們吵架。

馮素苓后來還是領(lǐng)吳乾坤去醫(yī)院做第三次化療,第三次化療后的反應(yīng)比前兩次更厲害。吳乾坤躺在病床上,雙手抓胸口,凄厲地哭喊:“爹,媽,你們救救我??!我難受啊,我不想死??!”喊聲飛出病房,在走廊里回蕩。護士走進來對馮素苓說:“要你先生忍耐一下嘛,每個病人都這么喊,叫我們還怎么工作?”馮素苓指著病床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的吳乾坤說:“正因為忍耐不了,所以才喊,喊叫幾聲,興許緩解一點,沒辦法,請你也忍耐一下,請大家都擔(dān)待一下。”同室的三個病人說:“喊吧,再不喊,就沒機會喊爹娘了。”

沒想到這么一說,吳乾坤突然不喊了,眼睜睜地看著馮素苓,就像無助的孩子。馮素苓用干毛巾替他擦額頭上的汗,吳乾坤伸出干枯的手,把她的手拉住了,說:“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兒子,老天爺要是肯發(fā)慈悲,重新給我一次做人的機會,我會按你的要求做的,現(xiàn)在晚了,我要走了,兒子就交給你了,等兒子結(jié)了婚,你也結(jié)婚,嫁給那個有錢的老頭子,享幾年?!瘪T素苓撲簌簌落下兩行淚,不知該說什么。

這時方先生的女兒方華突然找到病房,拿來一束鮮花,還帶來方先生的問候。在電梯門口,方華對馮素苓說:“本想請阿姨吃個飯,正式拜見的,不巧叔叔病了,我又要趕回加拿大,所以爸爸讓我來跟阿姨道別,希望阿姨一定要堅強,一定要保重自己?!闭f著拿出一只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裝著二萬元錢,說是方先生的心意。

馮素苓無論如何不肯收,說方先生通過院長親家安排了最好的專家給吳乾坤治療,還搞了兩次會診,已經(jīng)幫了大忙了。方華硬把錢塞給馮素苓,跑進電梯里。馮素苓只好給方先生打電話,謝了他的好意,說算是暫時借的,以后找機會還。沒想到方先生說:“不要談錢,談病人的情況,是不是有好轉(zhuǎn)?另外我也要勸你,我也經(jīng)歷過你這樣的痛苦,方華媽媽病危時,我也曾經(jīng)四面楚歌,也覺得無望,如果錢能夠挽留生命,我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方華媽媽挽留住。這說明,活著的人只能盡心。當(dāng)然我聽說了你目前的處境,沒想到你這么通情達理,所以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照顧好病人的同時,也要照顧好自己,其他的,就順其自然吧?!?/p>

馮素苓聽出方先生的弦外之音,她覺得無話可說。剛關(guān)了手機,手機一會又響,是吳小天從德國打回來的國際長途。吳小天在父親檢查出癌癥之前,已隨公司部分人員飛往德國。他得知父親患癌癥的消息后,幾乎每天一個國際長途。馮素苓不想讓兒子擔(dān)心,每次回答就兩個字:“還好?!眳切√煺f:“什么叫還好?都病入膏肓了你還說好,老媽是巴不得他快點死吧?老媽當(dāng)初哪怕通融一點,老爸也不會得這種絕癥。我總算想通了,也看穿了,印娜真要覺得我窮,就分道揚鑣,如今社會,男人比女人壓力大,你沒本事大把掙錢養(yǎng)家,你就別結(jié)婚!”馮素苓煩了:“你還在替吳乾坤鳴冤叫屈對不對?你想穿了什么,看穿了什么?你不過剛下游泳池,在淺水池里嗆了一口水,就看穿了?這個世界真的這么不禁看,我早死一百回了!”吳小天在電話里嗚嗚哭起來,馮素苓也就不再說了,口氣緩和下來,囑咐兒子注意身體,盡快回來。

吳乾坤第三次化療結(jié)束,因為要隨時觀察病情反應(yīng),所以沒回家。醫(yī)生建議吳乾坤不要老在病房待著,適當(dāng)?shù)綐窍禄▓@里曬曬太陽。馮素苓用輪椅推著吳乾坤來到花園草坪,因為進入初冬,盡管陽光燦爛,卻有陣陣的冷風(fēng)。馮素苓聽見旁邊一個中年婦女問輪椅上坐的病人:“冷不冷?要不要媽媽上去給你拿床毛毯?”馮素苓打量著輪椅上坐的病人,不過二十出頭,濃密的烏發(fā),清秀的白臉,他眼睛專注地看著前方,手里拿著一只玲瓏漂亮的MP3,在聽音樂。馮素苓之所以注意他,是覺得他有幾分像兒子吳小天,她一直注意年輕人,引起婦女的注意。婦女朝她點頭微笑著說:“冷晴冷晴的,今天太陽這么好,就是風(fēng)太大了?!瘪T素苓出來前,已在吳乾坤身上搭了一床毛毯,她對婦女說:“病人體虛,還是搭床毛毯好,你去拿,我替你照看著。”婦女走后,輪椅上的病人用手調(diào)試MP3時,MP3突然滑落下來,他伸出手摸找時,馮素苓才注意到,病人視力不是很好。馮素苓幫他把MP3揀起來,遞給他,還把兩只耳塞重新塞進他耳中。一會那婦女抱著毛毯來了,馮素苓幫她一起給年輕人搭蓋好,順手拉著婦女往后退了幾步,小心打聽病情。

沒想到婦女紅了眼圈說:“我和他爸爸結(jié)婚很晚,三十多歲才有他,卻沒給他一雙好眼睛。讀初中時,就發(fā)現(xiàn)視力下降得厲害,醫(yī)生檢查說是圓錐角膜,就像一把銼刀,用眼越多,視網(wǎng)膜就磨蝕得越厲害。醫(yī)生說要換眼角膜,可找了好多年眼角膜,一直到孩子讀大學(xué)二年級了,視力幾乎是零,完全沒有了。原先說好有一個人愿意捐角膜的,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變卦了,所以一直在等,實在等不到,就像給他一條生命,只好由我和他爸爸來做了……”女人說著,眼里撲簌簌淌下兩行淚水。

馮素苓的心也沉重起來,看著英俊的大學(xué)生,越看越像兒子吳小天,她想安慰這位媽媽,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這位婦女也關(guān)心詢問吳乾坤的病,馮素苓把病情說了,婦女也沉默了,和她一樣,找不到合適的安慰話。后來,馮素苓悄悄告訴吳乾坤那孩子的病情,還問:“像不像小天?”吳乾坤點頭,眼睛就一直盯著那個大學(xué)生,專心致志,就像琢磨一個事。

過了幾天,馮素苓剛端著飯進病房,護士進來對她說:“請你到醫(yī)生辦公室去一趟。”馮素苓一聽,心口就怦怦亂跳,自從吳乾坤住院后,醫(yī)生就要家屬做好心理準(zhǔn)備,隨時面對病人的不測。所以只要醫(yī)生召見,她總是心跳。她來到醫(yī)生辦公室,看見里面有好幾個醫(yī)生,負責(zé)吳乾坤的杜教授指著一個年紀(jì)大的醫(yī)生說:“五官科的佟教授。”佟教授笑著握住馮素苓的手,說了這么一件事。

原來吳乾坤昨天趁她不在時,忍著病痛找到五官科住院部,介紹完自己的病情,要求捐獻眼角膜。但這種事除了病人的意愿,還要家屬支持,并根據(jù)有關(guān)捐獻事項,履行相關(guān)法律手續(xù),簽字并進行公證。馮素苓原本心跳不已,聽說后心幾乎要跳出胸腔。她馬上打電話聯(lián)系謝麗君,把事情剛說完,沒想到謝麗君說:“吳乾坤一輩子沒掙到錢,怎么死到臨頭了,想靠賣器官掙錢啊?不捐。他實在要捐,我拒絕簽字。”馮素苓放下電話回到病房,把謝麗君說的氣話,掐頭去尾說給吳乾坤聽,還問他是怎么會想到捐眼角膜。吳乾坤灰暗已久的眼睛突然有了生氣,語氣也從容鎮(zhèn)定:“我前后想了幾天,這輩子一事無成,把家也搞敗了,既然那孩子那么像我的小天,只當(dāng)他就是我的兒子,我咨詢了幾個醫(yī)學(xué)教授,證實我可以做這件事,所以我想把我的眼睛留在這個世界上,一方面挽救那孩子的眼睛,最主要的,我想看著你們母子能過得幸福,謝麗君雖然是法律上的親屬,但在感情上你才是我的親屬,所以你去簽字?!瘪T素苓雙手掩面跑出病房,在樓下花園里失聲痛哭,她一遍一遍打謝麗君的電話,逼謝麗君來簽字。謝麗君實在拗不過終于來簽字,吳乾坤就被安排進了一個單間病房,等著臨終那一刻做眼角膜移植手術(shù)。

吳乾坤的病,比醫(yī)生宣布的最多三個月的時間,延長了將近兩個月,醫(yī)生說已經(jīng)創(chuàng)造這個病例的奇跡了。他停止呼吸,是一個下著鵝毛大雪的傍晚,馮素苓扶著他站在病房窗前,看著窗外飛卷的鵝毛大雪,吳乾坤聲如游絲,抒發(fā)了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感情:“我媽說……我也是在一個下大雪的夜晚……來到這個世上的,我媽此刻一定在喚我,招呼我回家吃飯……”

吳乾坤的父母早已作古,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就像走親戚,轟轟烈烈結(jié)伴而來,象征性地到病房走了一圈,丟下湊集的二千元錢,就再也沒來了。最后陪伴他的只有馮素苓。馮素苓在將近半年時間里,體重下降了八公斤,臉上有了密密麻麻的細紋,白發(fā)也悄悄滋生了不少,她根本沒時間打理自己,從早上一睜眼,就一股旋風(fēng)似的開始忙碌。看著大女兒一天天憔悴,母親最心疼,也免不了悄悄抱怨:“他當(dāng)初那么待你,跟別人鬼混,現(xiàn)在你們婚也離了,沒有關(guān)系了,你這么盡心盡力侍候他,表現(xiàn)給誰看?。俊瘪T素苓苦笑道:“不表現(xiàn)給誰看,表現(xiàn)給自己看?!?/p>

公元二○○八年元月二十三日,南方正遭遇百年難遇的大雪。武漢也一樣,冰天雪地,白雪皚皚,馮素苓成天不離水,雙手裂起一道道口子,臉也凍了。她精心照顧吳乾坤,就像贖罪,心甘情愿贖罪,為自己女人的狹隘贖罪,為自己的千萬個不是贖罪。吳乾坤說:“你沒有錯,是我的錯……”于是在這個百年難遇的最寒冷的日子里,吳乾坤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做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個選擇。

因為要捐獻眼角膜,醫(yī)院專門安排的單間病房,跟五星賓館里的標(biāo)準(zhǔn)間一樣,里面有兩張床,馮素苓這天實在太困了,加上吳乾坤這天情緒反常,突然提到自己的母親和母親生他的日子。她覺得不對勁,打電話要謝麗君馬上趕過來。謝麗君答應(yīng)過來,卻一直沒過來。馮素苓根本不敢合眼,一直守著他,守到后半夜實在撐不住了,就回到床上躺了一會,沒想到一躺就睡著了,睡到黎明時分,朦朦朧朧地覺得不對勁,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捆綁了,猛地睜開眼,看見身邊竟然躺著吳乾坤。此時的吳乾坤,從腳到頭,軀體開始變得冰涼,幸好值夜班的護士隨時在注意吳乾坤的病情變化,巡視的次數(shù)也增加了,她發(fā)現(xiàn)吳乾坤的情況,推醒了馮素苓,按了急救信號鈴,幾個護士慌慌張張把吳乾坤往手術(shù)室推,準(zhǔn)備搶時間做眼角膜移植手術(shù)。馮素苓意識到生離死別的時刻到了,哭喊著拉著吳乾坤的手不放,沒想到抓到一張紙條,吳乾坤意識到自己遠行的時候到了,所以才在馮素苓熟睡后,爬到她的身邊,為自己失意的人生劃上一個意味深長的句號。

吳乾坤的遺言是:“謝謝老婆了,我先走一步,在那里重新做人,爭取賺很多錢,買一幢大別墅,等著你和兒子來住……”馮素苓凄厲的喊叫打破了黎明的靜謐,她不顧一切沖上前,死死抱住冰涼的吳乾坤,毫無顧忌地痛哭起來……

12

吳小天是春節(jié)后回國的,聽說父親臨死前捐了眼角膜,還把部分器臟捐給附屬醫(yī)院,他萬箭穿心,跪在父親的墓前哭得氣息奄奄。祭拜完后,他點燃一支香煙,小心翼翼放在漢白玉墓前,看著裊裊飛騰的煙霧被冷空氣刮得無影無蹤,才對印娜說:“我出國前,老爸跟我長談,他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教訓(xùn),說人生短暫,不要這山看著那山高,只安心做好一件事:好好生活。印娜,你知道什么叫生活嗎?”印娜迷茫地看著他。吳小天嘴角掠過一絲譏笑,轉(zhuǎn)向馮素苓:“老爸為什么要捐眼角膜,捐器臟,老媽能告訴我嗎?”吳小天見媽媽語塞,湊近她,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因為他不想生前被你看不起,死后也被你看不起!”馮素苓打了個寒噤,瞠目結(jié)舌盯著兒子,覺得兒子目光如劍,帶著冷森森的殺氣。

馮素苓后來對林薇說:“吳小天把我鄙薄得體無完膚,說我以前不該那么對吳乾坤,其實我也后悔了,所以才盡心盡責(zé)照顧了他半年。可話說回來,生活又不是擺姿態(tài),姿態(tài)再高,話說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吳小天哪里懂生活,虧他好意思問人家印娜:什么叫生活?好像他把生活看透了,可生活的大門朝哪里開,生活的鑰匙該如何掌管?他哪里知道呀,但我知道,知道也已經(jīng)晚了?!绷洲闭f:“既然知道了,你也別悲觀,還是言歸正傳,美國一家研究所和我們所有一個學(xué)術(shù)互訪,他們邀請方老師去交流講學(xué),方老師雖然嘴里沒說,但我看得出來,他想跟你一起去。我也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你是不是考慮一下?”

馮素苓還沒從前夫的死亡里緩過神來,吳乾坤決定捐眼角膜,捐部分器官,早有媒體跟蹤采訪,作為吳乾坤的前妻和現(xiàn)任妻子,她和謝麗君分別接受了記者采訪。她很低調(diào):“吳乾坤之所以這么做,只是想把眼睛留在這個世界上,看著他的兒子能夠好好生活。如果你們認(rèn)為那是崇高偉大,他就崇高偉大……”

謝麗君卻十分高調(diào):“我老公是轉(zhuǎn)業(yè)軍人,有幾十年的黨齡,他下崗后一直自食其力,到處打工,處處做好事,特別是我們美麗新娘婚紗影樓開張后,他還高舉為人民服務(wù)的偉大旗幟,所以我們美麗新娘婚紗影樓是全市最低價。不管他在不在,美麗新娘為人民服務(wù)的宗旨不會變……”謝麗君變相為自己的影樓做了個免費廣告,一時間,美麗新娘婚紗影樓生意相當(dāng)紅火。謝麗君因此狠狠賺了一大把,聽說表姐決定跟方先生結(jié)婚,她把一條金項鏈和一枚鉆戒作為結(jié)婚禮物送給馮素苓,說是吳乾坤生前一直有這個心愿,把當(dāng)年偷偷拿老婆的東西還給老婆。馮素苓拒絕了:“我跟他畢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不管是他欠我的還是我欠他的,以前所有的恩怨,都一筆勾銷了?!?/p>

馮素苓的高中同學(xué),聽說馮素苓要結(jié)婚了,一齊嚷著要喝喜酒。馮素苓不想張揚,也不打算搞結(jié)婚儀式。但丁紅軍打電話來說:“你要低調(diào),我們要高調(diào),不然我們同學(xué)會就炒你魷魚?!瘪T素苓騎虎難下,由林薇和丁紅軍去操辦。丁紅軍在一家五星賓館包了一個可容納百十人的中餐廳,并打電話把所有高中同學(xué)都通知來了,加上雙方親友,正好有十桌。

猜你喜歡
乾坤老師
壁上乾坤
乾坤令、歲朝清供
《清氣滿乾坤》
碗蓮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山路乾坤
追老師
請假
沅陵县| 五常市| 泰宁县| 兴安县| 邛崃市| 文化| 高邮市| 凉城县| 黄石市| 沧源| 澄江县| 江都市| 渑池县| 洛隆县| 漾濞| 昌平区| 柘荣县| 舟山市| 土默特左旗| 茶陵县| 宜章县| 福泉市| 孟村| 田林县| 长岭县| 女性| 德阳市| 旌德县| 丹凤县| 义乌市| 元阳县| 辽宁省| 冷水江市| 双辽市| 绥宁县| 固原市| 宿迁市| 虹口区| 茶陵县| 德阳市| 双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