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鄒韜奮,江西余江籍,是繼魯迅之后的革命文化旗手。長篇傳記文學(xué)《少年鄒韜奮》,由終生享受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鄒華義撰寫。全國人大原副委員長鄒家華題寫書名。著名研究鄒韜奮專家、上海韜奮紀(jì)念館館長雷群明作序,于2005年10月由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該書2006年被上海中小學(xué)生網(wǎng)絡(luò)書評大賽評為“我最喜愛的30本圖書”。并選入其中必須下載精彩閱讀的三本書之一。2007年江西省中小學(xué)生教材審定委員會發(fā)文(贛教材審定字(2007)1號),《少年鄒韜奮》被列入全省小學(xué)“義務(wù)教育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shí)驗(yàn)教學(xué)用書目錄”。
在慶祝新中國成立60周年之際,中央11個部門舉辦“雙百候選人”評選活動,鄒韜奮名列其中。為此,本刊連載《少年鄒韜奮》(略有改動),以饗讀者。
亮亮的燈籠亮亮的星
韜奮原名恩潤,乳名蔭書,是江西省余江縣潢溪鎮(zhèn)沙塘鄒家村第九代孫。爺爺鄒舒宇當(dāng)上福建省永安縣知縣后,把韜奮爸爸鄒國珍,媽媽查氏接去居住。1895年11月5日,韜奮在永安出生。
韜奮在爺爺奶奶盼望中誕生。
韜奮在爸爸媽媽懷里一天天長大。
韜奮聰明伶俐,天真爛漫,兩三歲就能感受到母愛,而且終生難忘。
正月十五日,元宵佳節(jié),十分晴朗。黃昏月上,永安縣六街三市,各處坊隅巷陌,點(diǎn)放花燈。韜奮爸爸有十來個弟兄,有好幾個都結(jié)了婚,鄒家大客廳內(nèi),有二三十個孩童提著各色各樣的紙燈,里面燃著蠟燭,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查氏看了一會兒,想起正在房里睡覺的兒子,醒了么?這里真熱鬧!她轉(zhuǎn)身輕盈地向臥房走去,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近韜奮。
“媽媽來了!”韜奮朦朧中睜開眼睛,嘴角掛著微笑,朦朦朧朧又合上了眼。
“嘻噫,讓寶寶多睡一會,睡飽了長精神。”查氏這么想著,替韜奮掖了掖被子,蹭著腳尖走路,離開了。
忽然,生辰屬(子)鼠,外號叫“胖胖”的穿過人群,懸起形似老鼠的燈籠,振振有詞地說:
“老鼠嘰嘰嘰,
十二屬相排第一:
五符豐登我心喜,
躲近洞里辦酒席?!?/p>
大客廳里不少成人談笑著,舞鼠燈念鼠詩,引起眾人哄堂大笑。由于笑聲,查氏又想起了睡覺的心肝寶寶,醒了么?大客廳里多好玩!她大步向臥房邁去,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走近韜奮。
“媽媽又來了!”韜奮朦朧中睜開雙眼,側(cè)轉(zhuǎn)身,又睡著了。
“再等一會,讓寶寶睡好,好戲還在后頭呢?”查氏這么想著,深情地望了望韜奮,蹭著腳尖走路,離開了。
生辰屬(丑)牛,人稱“金旦旦”的大聲喊道:
“牛來了!”
只見他舉起形似牛的燈籠,邊走邊演唱:
“一年四季任艱辛;
耕舞犁飛忙不停;
不計(jì)名利光貢獻(xiàn);
大家都學(xué)我精神?!?/p>
房門外的歡聲笑語喚醒了韜奮。他朦朧中睜開雙眼,模糊中看見垂著的帳門射進(jìn)來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里看見媽媽拉開帳門,微笑著把他抱起來,親了親臉蛋,然后告訴他:
“胖胖有鼠燈籠,金旦旦有牛燈籠,我寶寶屬(酉)雞,也有雞燈籠。是雄雞,喔喔喔?!?/p>
查氏給韜奮穿好衣裳,把韜奮負(fù)在她背上,從衣架上,取下她幾天前精心扎的雄雞燈籠,點(diǎn)上里面的蠟燭。提著燈籠小跑出來。
進(jìn)入大廳,查氏一手挽著韜奮,一手高舉形似雄雞的燈籠,邊走邊演唱:
“軒昂氣宇錦衣冠,
靈耳斑衣五德全:
振翅高吭報(bào)曉曲。
英雄起舞換新天!”
爺爺鄒舒宇看著聽著,說了一聲“好”,大家竟“噼哩啪啦”鼓起掌來,掌聲響了好一陣子。
韜奮伏在媽媽背上歡快地笑了,可他媽媽卻臉紅了。
在掌聲中,韜奮見著媽媽的容態(tài),感到媽媽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美,感到大客廳里許多婦女里面,沒有一個像媽媽那樣可愛。
韜奮伏在媽媽背上“巡閱”著各色各樣的燈籠。漸漸有些累了,眼皮連著眼皮,迷迷糊糊睡著了。
韜奮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大客廳里什么時候熄了燈?黑漆漆一片。大廳外也是伸手不見五指。他有些怕,他喊媽媽。
媽媽來了,媽媽變成燈籠,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大客廳里亮堂堂,廳外院外明晃晃。
這亮堂堂明晃晃的燈籠飛起來了,飛呀飛,飛向天空。瞬間,滿天星星,天上地面銀光熠熠,好氣派的景象哪!
韜奮高興極了,夢中喃喃自語:“亮亮的燈籠亮亮的星,那都是我親愛的媽媽的身和影?!?/p>
韜奮自幼喜愛梅花,是從讀、寫《詠梅》詩篇開始的。
韜奮4周歲那年,他爺爺總是覺得身邊二三十孩童中,唯有韜奮與眾不同,似乎多了一點(diǎn)什么。但因公務(wù)繁忙,沒有細(xì)細(xì)去想,又總是說不清,道不明。
冬、春之交,天氣很冷很冷。
一天晚上,鄒舒宇正在永安縣鄒家庭院二樓書房揮毫寫詩,韜奮“咚咚咚”跑上樓,輕輕推開房門,親切地喊:
“爺爺……”
鄒舒宇“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毛筆,雙手順勢抱起飛跑過來的孫子,在房內(nèi)歡快地轉(zhuǎn)了幾圈。
“這里有芝麻糖,你吃?!编u舒宇一手抱著韜奮。一手取來芝麻糖。
芝麻糖,多香多甜呀,韜奮望了望,不伸手。也不說話,只是搖搖頭。
鄒舒宇依然抱著韜奮,走近畫有八仙過海之一的鐵拐李圖像的食品盒,高興地說:“里面有名牌產(chǎn)品鐵拐李燈蕊糕。”
說完,打開精裝紙盒,取出一束燈蕊糕,交給韜奮。
燈蕊糕,香酥流油,頭一回見到,但韜奮不接,搖了搖頭。他閃動一雙慧眼,盯著書桌上爺爺書寫的《詠梅》詩句,射出求知的光芒。
“你要什么?”爺爺笑著問。
韜奮知道爺爺很有學(xué)問,很受人尊重,平日里有些畏懼的感覺頓時化為烏有,朗朗回答:“我要讀書?!?/p>
“要讀書,好,好哇!”鄒舒宇聽了,迅速放下韜奮,雙手摘下韜奮頭上的黑緞瓜皮帽,撫摸韜奮盤在頭頂上的又黑又順的辮子,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孫子,仿佛韜奮一下子長大了許多。鄒舒宇真高興,他找到了韜奮“似乎多一點(diǎn)什么”的答案。
韜奮走了,高高興興的走了。
鄒舒宇沉思起來。他想,好苗在于扶植,聰泉應(yīng)當(dāng)挖掘。韜奮剛換掉開檔褲,給他請家庭教師吧,擔(dān)心功課吃不消,有害身心健康;按照傳統(tǒng)教材《三字經(jīng)》,難讀難記,也不利韜奮身心健康。何不用自己作的詩為教材,親自當(dāng)教師呢?想到這里,鄒舒宇舒心地笑了。
第二天晚上,廳堂孔夫子牌位前面的桌案上,點(diǎn)燃了一對紅蠟燭,插上了三柱香火。爺爺嚴(yán)肅地坐在太師椅上。韜奮一身新裝,由他父親鄒國珍領(lǐng)進(jìn)來,向孔夫子牌位鞠了躬,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拜完了孔子先師。再拜爺爺鄒舒宇。韜奮緊張、興奮,黑里透亮的小辮子在動窩晃動著,晃動著。
爺爺把自己寫的《詠梅》寫成碗大般的字:
狂風(fēng)狂雨一時來,
那管窗前要放梅。
畢竟有心難凍煞,
群花齊讓出頭來。
4行28個大字,鄒舒宇一個大字一個大字地教韜奮
認(rèn),一個大字一個大字地教韜奮寫。早晨教,中午教,晚上溫習(xí),每次十幾分鐘。
韜奮學(xué)得認(rèn)真,很快就把這首詩背得滾瓜爛熟。之后,他取出文房四寶,琢磨爺爺示范的執(zhí)筆、運(yùn)筆方法。靜心地練習(xí)正楷的基本筆法。
幾天后,爺爺把韜奮帶到后花園。
花園里多是名貴花種,有譽(yù)為富貴花的牡丹。有清高雅致的金菊、有名揚(yáng)五羊城的君子蘭,有幽香四溢的金、銀兩桂,有迎霜斗雪的臘梅。
雖說初春,蠟梅風(fēng)韻依存。爺爺指著梅花問:“這是什么花?”
韜奮閃動一雙大眼睛,明快地回答:“這是爺爺最喜愛的梅花?!?/p>
爺爺聽了,沒有笑,問道:“梅花為什么冬天開放?”
韜奮看看天,看看地,轉(zhuǎn)動水靈靈的眼珠,爽朗回答:“梅花喜歡霜,喜歡雪。”
韜奮對答如流,但他爺爺仍然沒有笑。又問:“梅花為什么這般清香?”
韜奮俯下身子,雙手扒開梅花樹下的土,剛化雪,土濕漉漉,黑油油的。他答道:“是因?yàn)橥梁谘┓??!?/p>
爺爺寫了好幾首詠梅的詩,每一首都親自教韜奮認(rèn)、讀、寫,而每次認(rèn)、讀、寫詠梅詩時,韜奮都感到有一股清香撲來……
韜奮五歲那年(1900年),65歲的爺爺鄒舒宇告老返鄉(xiāng),定居于余江縣城東側(cè)沖虛山下,爸爸鄒國珍帶著家眷在福州做了候補(bǔ)官。候補(bǔ)官,有其名無其實(shí),應(yīng)酬很多,官薪卻少。原來靠爺爺?shù)姆畹撨^日子的韜奮一家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韜奮的媽媽犯愁了。
那個時代,女子只有姓,根本沒有名字,所以韜奮只知道媽媽在她娘家叫做“十六小姐”,鄒家大家族里的人們叫她“十四少奶”,后來父親做了候補(bǔ)官,人們便叫她“太太”,甚至在她死后的靈牌上也只寫“查氏鄒母”四個金字。查氏抱著比韜奮小兩歲的弟弟,想來想去,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像海燕掠過大海的波濤,叫來娘家跟隨來的名叫妹仔的女仆,一字一淚地說:“用倉米度日吧!”
附近的一個大廟,施米給窮人。
施米放在廟內(nèi)倉庫里。故稱“倉米”。
天未亮,韜奮的媽媽查氏送妹仔出門,叮囑道:“等米下鍋,速去速回!”
妹仔和韜奮的媽媽非常親近,竟好像母女一般。妹仔拿著粗布袋?!斑怼绷艘宦暎÷顾频淖吡?。
那時窮人多,聽說大廟做善事,遠(yuǎn)近的窮人像潮水般涌去。大廟內(nèi)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妹仔擰著粗布袋,擠過人群。好不容易領(lǐng)到“竹簽”,然后又?jǐn)D過人群,拿著竹簽去領(lǐng)米。
妹仔在大廟里擠來擠去,累得筋疲力盡;韜奮的媽媽等米下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大清早出去快晌午還未見到米,怎么不心急如焚!
查氏抱著哭啼的韜奮的二弟。在家里踱來踱去。
韜奮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著媽媽的臉何以那樣蒼白,媽媽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著滿腔無處訴的心事,他聯(lián)想起爺爺?shù)脑姟督桢X》:
自從出守劍津回。
妙手空空上債臺;
一窘神仙都沒法,
牛郎也只借錢來。
當(dāng)時讀這首詩時,韜奮感到很納悶,他從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流中,從“老爺”的嘈雜聲中,也知道爺爺官至七品,地位顯赫,可老是借錢、欠債,他當(dāng)?shù)氖裁垂?現(xiàn)在有些明白,原來爺爺當(dāng)?shù)氖乔骞佟?/p>
忽然,門外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打斷了韜奮的聯(lián)想,伴隨是“米來啦”的喚叫聲。
韜奮知道是妹仔歸來了,驟地站起身,情不自禁地叫起來:“米來啦!”
查氏抱著韜奮的二弟快步走出家門,接過妹仔手中的粗布袋里裝著的“倉米”。
韜奮的二弟餓昏了,睡著了,查氏等不及妹仔歇口氣,急忙把他塞進(jìn)妹仔懷里,提著鼓鼓的粗布袋,疾步走進(jìn)廚房。
煙囟冒著黑煙,鍋里的水早已開了。查氏忙了一陣子,熱氣騰騰的稀飯端上了飯桌。
韜奮眼尖手快,把一碗比較稠的稀飯恭敬地送到媽媽手中,微笑著說:“媽,你吃”。
大廟施米有限,妹仔領(lǐng)回的“倉米”省著吃,一天兩頓稀飯,也只能維持三四天。
一個月折騰五六回,妹仔累瘦了。
查氏看到韜奮和韜奮二弟天天挨餓。心里比吃黃膽還要苦。但是,她苦在心里,表現(xiàn)出的情緒卻是沉著應(yīng)對,堅(jiān)貞不屈。
受此感動,韜奮重溫爺爺作出的《題斷梅》,并用毛筆正楷字寫好。送給媽媽。在韜奮心中,媽媽正是一株“花偏倒向上頭開”的臘梅!
查氏接過韜奮書寫的詩篇《題斷梅》,認(rèn)真地看,深情地念:
高枝一折近塵埃。
鐵骨冰心總不灰:
任是雪霜傾力壓,
花偏倒向上頭開。
查氏原以為是韜奮讓她檢查作業(yè),但仔細(xì)一看,卻是高于作業(yè)本身的心境。
媽媽看著念著。仿佛感到茫茫的苦海中掛起了一盞紅燈,一盞照亮苦海的紅燈。媽媽笑了。
韜奮也笑了。
吃罷晚飯,查氏陪同韜奮玩了一陣子,然后給韜奮洗臉洗腳,安頓他睡覺。
韜奮同爸爸媽媽同睡一張大床。韜奮躺下了,他媽媽坐在床邊,傾斜著身子,雙手輕輕地拍著,哼著她自編的兒歌:
天上的鳥兒飛,
飛進(jìn)樹林里,
樹上有她美麗的屋,
躺在床上睡,衣呀嘿衣呀嘿,
寶寶靜靜睡。
韜奮愛聽媽媽的《安眠曲》。一遍,兩遍,韜奮望著媽媽,側(cè)耳傾聽;三遍過后,韜奮閉上眼睛,卻用心去聽。優(yōu)美的歌詞,婉轉(zhuǎn)的旋律,讓韜奮思緒飛揚(yáng)——
群鳥返回樹林,
樹上有鳥兒美麗的屋……
媽媽唱畢,悄悄離開了韜奮,獨(dú)自走進(jìn)客廳,就著燈光看她喜愛的古典小說。
妹仔愛聽韜奮媽媽講故事,正欲去客廳,忽然傳來韜奮的歌聲:
天上的鳥兒飛,
飛進(jìn)樹林里,
樹上有她美麗的屋……
妹仔走進(jìn)韜奮臥房,怨嗔地說:“怎么還不睡?”
韜奮見妹仔不高興,“騰”地掀開被子,坐起身,說:“我要媽媽!”
妹仔陪笑著臉,說:“好,我抱你去?!?/p>
“聽媽媽講故事嘍……”韜奮高興地叫起來。
客廳內(nèi),韜奮媽媽與妹仔相對而坐,韜奮呢,坐在他媽媽身旁的小椅上。
韜奮媽媽講故事,講得娓娓動聽。
妹仔認(rèn)真地聽,似乎屏住呼吸。
韜奮不懂故事內(nèi)容,卻被他媽媽豐富的情感吸引了。入了神。
當(dāng)韜奮媽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凄慘的情形。媽媽和妹仔倆熱淚盈眶,淚珠往頰上涌流著。
這時,韜奮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媽媽和妹仔為什么那樣無緣無故地?fù)]淚痛苦一頓?
因?yàn)轫w奮最親媽媽,他猜想,能夠叫媽媽感動得熱淚盈眶的人,那肯定是個大好人!
因?yàn)轫w奮最愛媽媽,他琢磨,真正讓媽媽傷心痛恨的人,那也必定是個大壞蛋!
而且,韜奮還想,如果尋到故事中的大好人,媽媽不是更高興嗎?假如找來媽媽故事中的大壞蛋,媽媽就不會再痛哭流淚了。
韜奮認(rèn)為自己想得對,“嚯”地站起,望了望妹仔,面對著媽媽,大聲說:“我要尋找媽媽故事的人!”
韜奮這突如疾來的舉動和這發(fā)自肺腑的話,著實(shí)讓在場的人驚喜。
“孩子,”查氏拉著韜奮的手,讓她坐在自己大腿上。緊緊地?fù)еw奮,真情地說:“世上有很多很多好人,也有不少不少壞人,可我講的都是久遠(yuǎn)的好人和久遠(yuǎn)的壞人,到哪里去尋找哇!”
韜奮瞪大眼睛,心里在想:“故事中的人能夠使媽媽去愛去恨,看來‘久遠(yuǎn)中的人并不那么久遠(yuǎn):但不管多么久遠(yuǎn),也要把故事中的人尋來找到?!?/p>
想到這里,他雙手握緊拳頭,親切地對媽媽說:“總有一天會尋來找到的!”
爺爺鄒舒宇告老還鄉(xiāng)后,由爸爸鄒國珍教韜奮讀書認(rèn)字。一個人坐在小客廳的坑床上,第一天上的課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他爸爸捫心考慮“候補(bǔ)官”怎么樣才能夠“補(bǔ)上”的事,那有心情教韜奮?獨(dú)自一人讀《三字經(jīng)》,“朗讀”半天,韜奮真是苦不堪言!
韜奮媽媽請來一位“西席”老夫子。
那位“西席夫子”采用成年人教育方法,上午幾節(jié)課,下午幾節(jié)課,老是坐著,盡管韜奮求知欲望很高,怎么也適應(yīng)不了。
出于無奈,韜奮媽媽節(jié)衣縮食,把省下來的錢,請來了一位老夫子。每月教學(xué)費(fèi)四塊大洋,后來加到十二塊大洋,并供老夫子吃住。雖然這些大洋不是個大數(shù)字,但對韜奮媽媽來說,已是一件很費(fèi)心費(fèi)力的事情了。
這位老夫子采用“野蠻”教育方法,才引出韜奮“打腫手心受委屈”的一段傷心事。
小客廳內(nèi),擺放著兩張書桌。韜奮坐的書桌上有文房四寶(筆、墨、紙、硯),老夫子的書桌上還有特別惹眼的竹板做的戒尺。
上課了,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老夫子讀一段,韜奮跟著一段:
孟子見梁惠王。王日:“叟!不遠(yuǎn)千里而來,亦將有利吾國乎?”
韜奮完,問老夫子:“這‘叟是什么意思?”
老夫子回答:“指‘老先生?!?/p>
韜奮建議把“叟”改為“老先生”,以便好記好背。
老夫子“唔”了一聲,嚴(yán)厲地說:“圣人之書,一個字也不可更改。”
讀了三遍,了三篇,老師就要韜奮背誦這一自然段。
韜奮認(rèn)為“叟”是“老先生”之義,背書時總是把“叟”背成“老先生”。
篡改圣人的話,那還了得!因此韜奮的手心被戒尺重重打了五下。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日:“賢者亦樂此乎?”韜奮懇求老師釋義。
老夫子聽了,不耐煩地說:“多幾遍就會明白的?!?/p>
可是韜奮了五遍也不明白。因此,他的手心又被老夫子用戒尺重重打了三下。
正確的建議。正當(dāng)?shù)囊蟆]有被采納,反而遭體罰,韜奮感到受了委屈,忍不住哭了起來。
打了不準(zhǔn)哭,哭了還要加罪。要不是韜奮媽媽聽到兒子哭聲走過來,韜奮難免第三次要受皮肉之苦。
《孟子見染惠王》上、下兩篇,文章很長,談的是2200多年前,孟子與戰(zhàn)國時期魏國國君商量治國方略的事:一個要推行他的“仁政思想”,一個要稱雄于天下。
無法弄懂的深奧理論,無數(shù)難認(rèn)的古怪字,成了韜奮背書的攔路虎。因此,韜奮為背誦這兩篇文章吃了不少苦。
韜奮爸爸鄒國珍,其實(shí)也是一位老夫子,而且他的戒尺又長又厚。
放寒假了。鄒國珍要清算韜奮平日的功課。在夜里,他親自聽韜奮背誦《孟子見梁惠王》。韜奮的背向著爸爸,身子站直,一段一段地背誦。
鄒國珍十分嚴(yán)厲。韜奮異常緊張。
背誦不出的時候,鄒國珍提一個字,就叫韜奮回轉(zhuǎn)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用兩指闊的竹板很重地打下來。韜奮吃了這下苦頭,十指連心,痛得難以忍受,韜奮失聲地哭了。
“不許哭!”鄒國珍大聲叫韜奮“回過身,再背!”
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jīng)爸爸再提一字,再打一下。
“嗚嗚咽咽”地背誦著那往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的孟子”!
韜奮自己嗚咽著背誦,同時他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著的他媽媽也“啼啼噓噓”地淚如泉涌地哭著。韜奮心里知道,媽媽見他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著,對兒子表示她十二分的同情。韜奮也知道,媽媽時時從嗚咽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里勉強(qiáng)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qiáng)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他的兒子上進(jìn)。
背誦了半本《孟子見梁惠王》,韜奮的右手掌打得既紅又腫,紅得發(fā)紫,腫得半寸高。
前半本背誦如此悲痛,那后半本《孟子見梁惠王》也未免此難。
夜深人靜時,韜奮就著燈光一照,手掌競通亮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韜奮媽媽含著淚,把韜奮抱上床,輕輕地替他蓋上被子,在他額頭上吻了幾吻。
韜奮的二弟叫恩泳,也由老夫子教他讀《孟子見梁惠王》。兄弟倆的課桌緊挨著,韜奮坐在恩泳的東側(cè)。
七月過了是“署月”。這一天,空氣凝滯,大雨傾盆。韜奮聽著二弟背書,背著背著,突然聲音全變了,一個勁地“唔唔”直哭。
“你哭什么?”老夫子略帶詫異地問。
恩泳眼睛注視地上,驚恐著,哭得更厲害。
韜奮順著二弟眼光,低頭一看,不禁吃一驚:原來地上爬著一條五六寸長的蜈蚣!
這條蜈蚣,金黃色的頭部一對長長的觸角:一對圓溜溜的聚眼神氣十足地晃動;頭后一對對稱的“顎足”,隨時準(zhǔn)備噴毒傷人;二十一對足蠕動著,眼看就要爬到二弟恩泳腳邊。
說時遲,那時快,韜奮迅速彎下腰,脫下腳上的鞋子,上前一步,拾起布鞋,對準(zhǔn)蜈蚣打下去。
“啪!啪!”連續(xù)打了三四下,最后一下打中了。蜈蚣死了。
老夫子急忙走過來,看見一條很長很大的蜈蚣被韜奮打死,投以贊許的目光,說:“好!這叫做急中生智,免遭蜈蚣傷害?!?/p>
韜奮余怒未消,仍望著不再動彈的蜈蚣,作好再打的姿態(tài)。
老夫子見韜奮欲戰(zhàn)神態(tài),若有所思地說:“萬物都是寶。蜈蚣也不例外?!?/p>
說這話的意思,是提醒韜奮不要把蜈蚣打爛了,太碎了。
“什么寶?”韜奮聽說這蜈蚣是寶,瞪了蜈蚣一眼,手下留情,讓他留個全尸吧。
老夫子見韜奮放下手中的布鞋,說:“中醫(yī)書上講,蜈蚣以干燥全蟲入藥,方為良藥。他性溫味辛、有毒,有怯風(fēng)、定驚、止痛之功能?!?/p>
老夫子說完,并介紹了制藥方法。
韜奮聽了,覺得十分有趣,立即跑進(jìn)廚房,取來一把菜刀,用菜刀把一根竹筷削成兩頭尖、富有彈性的竹簽。然后,把竹簽一頭插入蜈蚣頭部,另一頭插入蜈蚣尾部,繃成半月形,放在通風(fēng)的窗口上。他想,等晾干了,將它用于小兒驚風(fēng)、抽搐、驚厥、偏頭痛、惡瘡或蛇傷的某一病癥,也想親眼看一看有毒的小動物怎樣去為人解除病痛的。
二弟恩泳吃驚不小,好久才轉(zhuǎn)過神來。韜奮堅(jiān)定、勇敢、樂觀的情緒感染了他。
當(dāng)晚,韜奮和年齡相近的小叔叔鄒國珂念叨白天發(fā)生的事。
韜奮風(fēng)趣地說:“蜈蚣棲息于腐木、石隙中。晝夜伏出,它今天反常,應(yīng)了一句諺語?!?/p>
小叔叔覺得稀奇,忙問:“什么諺語?”
韜奮告訴小叔叔:“北山戴帽蛇過道,燕子低飛蟻筑巢。蛇也是晝伏夜出,蛇出來,蜈蚣當(dāng)然也要過道,爬到二弟腳邊了?!?/p>
接著,他編一首順口溜:
“山戴帽(烏云),大雨到,
蜈蚣跟著蛇過道……。”
小叔叔聽著聽著,漸漸入睡了。
時至半夜,韜奮突然痛得“哎喲哎喲”地亂叫。
小叔叔被韜奮的呼痛聲驚醒,跳下床,慌忙點(diǎn)亮油燈。一照,嚇了一跳!只見韜奮頭部腫得像巴斗般大,臉腫得紅而透亮。小叔叔看罷,放下燈,急得忘了穿鞋,匆匆跑到東房,叫來韜奮的爸爸和媽媽。
深更半夜,無法請醫(yī)師,一家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只好敷用家里的備用的梅花點(diǎn)舌丹。
天亮,請來了一位老中醫(yī)師,他問、聞、望、切之后,說:
“是蜈蚣中毒,未傷內(nèi)臟,沒有生命危險。”
一家人聽了,松了一口氣。韜奮瞇縫的眼睛也射出兩道興奮的光。
不到半個月,韜奮恢復(fù)健康。
事后,小叔心有余悸。他勸道:
“蜈蚣咬人中毒身亡的人不少,以后見到蜈蚣不要再打了?!?/p>
韜奮望著小叔叔,反問一句:“如果有一天蜈蚣爬到你身上,要不要我替你打?”
小叔聽了,臉紅了,說道:“你會替我打的,肯定的!”
“對?!表w奮抖了抖身子:繼續(xù)說:“今后見了蜈蚣還要打,決不能讓它傷害人。打死了,把它晾干做藥。”
小叔叔聽了,舞動著小拳頭,說:“我也要打蜈蚣!”
韜奮笑著說:“好,見了蜈蚣我倆一起打!”
說完,嘻嘻哈哈,連蹦帶跳,倆人手拉著手,去后花園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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