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山曾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多篇。出版詩歌、散文集兩部?,F(xiàn)供職于陜西靖邊縣文聯(lián)。
猴王禿耳事兒管得很寬,它不僅多年占據(jù)猴王的位子,管理著猴群,而且還管森林周邊村子的不少事兒。
比如村子里的莊稼,禿耳絕對不允許野豬侵害,盡管野豬不理猴子們的叫囂,但猴子們一叫,獵人們就迅速來了,因此野豬聽到猴子們的嘶叫聲,就必須奔跑著撤退,否則肯定有那么幾只倒霉蛋要死于獵人的槍下。
再比如周邊村子里偷伐林木的人,禿耳更是義不容辭,不等偷盜的人下手,石頭瓦塊便滿身亂飛,跑得慢者必定鼻青臉腫。也有偷盜成功的人家,剛運(yùn)回了木材,禿耳就帶著猴子們一路追來了,必定讓偷盜者名聲掃地家里遭殃,從此不得安寧。
人們把這片森林叫猴子林。
猴子林里產(chǎn)的木耳、蘑菇、地軟,是遠(yuǎn)近聞名的特產(chǎn)。據(jù)候爺說,早年這些東西都是貢品,慈禧太后有一道最愛吃的菜——地軟炒雞蛋里的地軟就是猴子林上貢的。慈禧太后六十如十六,跟這經(jīng)常吃地軟炒雞蛋有直接的關(guān)系。猴子林里的這些特產(chǎn),猴王禿耳并不管,任誰都可以自由出入采挖,甚至有人說,遇上猴王禿耳高興時,還幫人采蘑菇哩!
靠山吃山,周邊村里人,就因猴子林的這些土特產(chǎn),可以換回半年的吃用。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人們沒有糧吃,在猴子林采集果葉,成為人們的生活必須,人們對猴子林感恩不盡。
“文化大革命”期間,亂砍濫伐。猴王禿耳帶領(lǐng)眾猴子向砍伐樹木者群起而攻之,亂投石子瓦片,使伐林木者無法躲藏,砍伐林木者組織起來討伐猴子,雙方戰(zhàn)局拉開。
猴王禿耳開始襲擊人了。不分男女老少,猴王禿耳只要看見了人,便突然飛身躍上,一氣亂抓亂咬——誰能經(jīng)受得了這般痛苦!人們開始痛恨禿耳,附近幾個村莊,紛紛召開批斗大會,以草人代替猴王禿耳,社員們紛紛上臺,痛斥禿耳破壞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罪行,嚴(yán)重影響了大煉鋼鐵的大好形勢……批斗會開完后,草人渾身是唾沫,撂進(jìn)火里,半天才能燒著。一夜間,猴王禿耳聲名狼籍,人人喊打。各村民兵連夜到猴子林捕捉猴王禿耳,公社有命令,可就地槍斃屢教不改的惹事分子禿耳。
但猴子們仿佛銷聲匿跡,半夜里民兵們反倒讓突然而至的野豬給放倒了一個。可惜沒等抬到公社醫(yī)院,民兵就一命嗚呼了。接著是這個民兵隆重的追悼會,并被追授為革命烈士,埋到革命烈士陵園里。
那年剛過完年,村莊里就沒糧吃了。在吃完一切可以吃的之后,人們開始圍獵野豬?,F(xiàn)在是半自動步槍,可以一槍打穿野豬堅硬的腦袋,各村的民兵射擊手們,各顯本領(lǐng),沒出正月,野豬們就一只也找不到了。
二月里,吃完了野豬肉,恢復(fù)了饑餓的人們,開始想著獵殺猴子吃。但猴子們遠(yuǎn)比野豬靈活得多,并且它們在樹上,在茂密的林間很難找到。饑餓是最靈敏的感官,幾百號人在饑餓的驅(qū)使下,走進(jìn)猴子林,他們要徹底消滅猴子們,收回猴子林的主權(quán)。他們已經(jīng)在幾棵大樹上張貼了“一舉清算猴王禿耳賬”的標(biāo)語。還拉著“堅決鏟除猴患”的橫幅,喊著震天動地的口號,走進(jìn)了猴子林。
“活捉禿耳”,幾百號饑餓的村民喊著口號,敲鑼打鼓地將猴王禿耳及幾十只猴子圍在一座山上——這是民兵們精心設(shè)計好的最有利地形。很快四周就圍起了高過樹梢的繩網(wǎng),網(wǎng)子外由民兵和獵人組成的射擊手,又組成了一張無形的火力網(wǎng),使猴王禿耳插翅難飛,除非禿耳有孫悟空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的本領(lǐng),或者有孫猴子七十二般的變化。
“活捉禿耳”,村民們高喊著口號——現(xiàn)在這口號就要變?yōu)楝F(xiàn)實了。
乒乒乓乓,這是半自動步槍的聲音;嗵嗵嗵嗵,這是單管或者雙管獵槍的聲音。猴子們開始驚恐地慘叫,猴王禿耳似乎明白了這場災(zāi)難,突圍,帶著猴群突圍,對猴王禿耳來說,這是必須當(dāng)機(jī)立斷的事,否則猴群將一斃命于乒乒嗵嗵的槍下,否則猴子林將不再有威猛的猴王禿耳,不再有猴子們早晨樹枝上的活潑,不再有母猴帶著淘氣小猴子的可愛。猴王禿耳率著猴群開始突圍了,十幾只成年猴子,在北山林間一躍而起,撕扯著尼龍繩結(jié)成的鋪天蓋地的大網(wǎng),盡管幾只猴子中彈從樹枝上墜落,盡管鑼聲密如雨點(diǎn)兒,盡管民兵和獵手們都同時從北山趕來,猴子們卻魚死網(wǎng)破地拼命沖上有形的和無形的網(wǎng),十幾只猴子一個也沒逃出去,一個一個的猴子死于乒乒嗵嗵的槍聲中。林間彌散著濃濃的血腥味兒,民兵在死猴中找尋猴王禿耳。此時,南山鑼聲驟起,猴王禿耳帶著幾十只猴子從林中躍出,結(jié)實的尼龍繩網(wǎng)阻擋不住猴子們的沖擊,很快被撕咬開了一個洞,但民兵和獵手們跟著鑼聲迅速地趕來了,猴王禿耳聲北擊南的陰謀沒有得逞,逃出鋪天蓋地大網(wǎng)的幾只猴子,在乒乒的槍聲里從半空里痛苦地掉下。
猴王禿耳發(fā)瘋一樣地?fù)湎蛉巳?,猴子們跟著發(fā)瘋一樣地?fù)湎蛉巳?,盡管不少猴子沒等落地就隨著乒乒嗵嗵的槍聲倒下,盡管不少猴子只能瞪著明亮的眼睛嘶叫,盡管不少猴子已渾身是血,但猴群跟著猴王禿耳發(fā)瘋一樣地沖向民兵和獵手了,一個民兵的槍讓禿耳奪下了,禿耳抱著半自動步槍,在人群里亂砸,猴子們跟著在人群里亂撕亂咬。這是民兵和獵手們事先沒有想到的,這是詳細(xì)的圍獵計劃惟獨(dú)沒有計劃了的,乒乒的槍聲里有人跟著倒地,民兵隊長喊叫著,讓驚慌失措的幾百號人,趴在地上不要動,民兵隊長讓民兵和獵手們后退,不要跟猴子糾纏。猴王禿耳與民兵隊長一樣嘶叫著,似乎也在發(fā)布著什么命令,猴群緊纏民兵和獵手們不放,它們像明白只要拉開距離,那就意味著死亡。民兵和獵手們開始抱頭鼠竄,猴王禿耳手里的槍響了,如一聲驚雷,兩個民兵同時倒地,禿耳一屁股跌倒。
禿耳扔下槍,一躍而起,轉(zhuǎn)身像箭一樣落到網(wǎng)上,撕開洞口,幾只母猴帶著小猴乘亂從網(wǎng)中沖出,乒乒嗵嗵的槍聲幾乎同時響起,禿耳渾身是血,一頭倒在地上。一只母猴奪過另一只落地母猴身上的小猴,逃進(jìn)密林。一個民兵和一個獵手緊迫不放,四只眼睛像蛛網(wǎng)一樣撒在晃動的樹梢間,他們追過了幾座山,他們的褲腿讓荊棘撕成穗狀的簾子了,他們的手上臉上到處是荊棘掛開的血裂子,他們已精疲力竭,他們就要放棄追殺那只帶著兩個幼崽兒的母猴,他們卻發(fā)現(xiàn)坐在一個土崖上緊張尋望的母猴了,半自動步槍和雙管獵槍同時舉起,瞄準(zhǔn)了母猴。
母猴看見了向它瞄準(zhǔn)的兩支烏黑的槍口,母猴兩眼淚水,母猴看著民兵和獵手,母猴拉過兩只驚恐的小猴,抱在懷里,母猴開始給兩只小猴喂奶,母猴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小猴的頭上。小猴一邊吃奶一邊看著媽媽,小猴大概吃飽了奶或者吃盡了奶,小猴離開了媽媽的奶頭,小猴也看著兩支高舉著的槍口。母猴淚如斷線的珠子,母猴雙手將兩只小猴護(hù)在背后,獨(dú)自面對槍口。
兩支槍軟軟地放下了,民兵和獵手掉轉(zhuǎn)身走了。
責(zé)任編輯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