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子著名詩人、小說家?,F(xiàn)供職于寶雞市文聯(lián)。
抓狂現(xiàn)在很時髦,就像抑郁癥一樣,連流行歌曲都在唱,所以很像是一種流感病毒。抓狂成為熱詞,大概是因為處在抓狂狀態(tài)的人太多了,多到連抓狂這個詞也令人抓狂。反正《辭海》《辭源》《漢現(xiàn)》里面都沒有這個詞兒,這個來歷不明的詞兒,有點疑似走私貨,那么這是不是可以說它也是個舶來的狀態(tài)?總之是很鬧心很無奈很無力的感覺,很癢癢,撓不著,于是抓狂。在身體的感覺器官中,最令人抓狂的除了皮膚的癢,就是聲音的折磨了。塑料泡沫摩擦玻璃的聲音會令人抓狂,即便是捂住耳朵,也沒奈何。人如果長時間地處在抓狂狀態(tài)里,很難保證不被折磨得瘋掉,想要不瘋掉,那他就會干出些瘋狂的事情來。陳青那天就是因為抓狂而有了瘋狂地舉動,才被弄到派出所的。
陳青的婚姻,那時候正處在人們通常所說的七年之癢的狀態(tài)里。七年之癢是令人抓狂的。而那幾天又在鬧地震,時不時地總有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和稀奇古怪的叫聲把人從家里從床上給驚出來,狼狽地跑下樓來,在小區(qū)外面的空地上驚魂未定地站上幾個小時,然后又回去。如是反復(fù),人的心情就很壞。那天晚上又有一些傳言,陳青跟媳婦說,我們是不是也出去躲躲?陳青的意思是像別人一樣拿個涼席到外面去睡。媳婦一聽就惱了。媳婦說,你就那么沒出息?大不了一死,有什么害怕的?媳婦抱怨陳青沒出息已經(jīng)很久了,媳婦的意思是說陳青很窩囊,陳青理解到她的潛臺詞,是說很后悔當初怎么嫁了他這樣一個沒出息的男人。而現(xiàn)在她竟然拿躲地震夾槍帶棒地說事兒,陳青就有些難過,摔了門一個人出去了。
陳青心情煩躁,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什么時候,他的后面多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拖鞋,走路時拖鞋擦著地面,發(fā)出咝啦咝啦吧嗒吧嗒的聲音,那聲音一直伴隨著陳青,就在身后兩三米的距離,不即不離,陳青快,她也快,陳青慢,她也慢。就這樣相跟了近一千米的路程,陳青被那拖鞋令人抓狂的聲音折磨著。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發(fā)瘋了。陳青于是站住,回過頭來看著那女人,女人警覺地也突然站住了。陳青的想法是站著等她走過去,他不要再聽到那折磨人的拖鞋聲,等她走遠了自己再走,但那女人竟然也站住了。陳青的身體里,立即就躥出了一股無名火。
“你為什么跟著我?”
“我沒有跟著你,我在走路。”
“那你為什么老走在我后面?”陳青問得其實很沒有道理,走在路上的并不只是他們兩個人,前面和后面,都有一些人在走,只不過別人走路沒有發(fā)出那女人那樣的拖鞋聲罷了。
“路又不是你家的,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可你走路很難聽,很煩人,你知道不?”陳青覺得還不過癮不解氣,接著又補充一句,“長得這么丑,還他媽好意思出來走路?!?/p>
后面的這句,陳青說的時候聲音低了許多,像是自言自語,可還是被那女人聽到了。女人很惱火地伸出手指著陳青,“你、你、你怎么罵人呢?”
“我沒罵。就是罵你又怎么了?”
“神經(jīng)病!”
“你才他媽神經(jīng)病呢?!标惽嗾f著,就伸出手想扒拉開那幾乎指著他鼻子的手。
“神經(jīng)病,你還想打人?”女人的聲音大了起來。
“打你又咋啦?”陳青掄起胳膊,但是打空了。而那女人卻是眼疾手快,一個巴掌準確地落在了陳青的臉上。被徹底激怒的陳青,這時候瘋狂地揮起了拳頭。
在附近巡察的110的警車很快就到了。
警察小劉這天心情非常郁悶。因為鬧地震,所有的警察都不得休息,小劉已經(jīng)在所里連續(xù)值了一個星期的班。吃晚飯的時候,他沒有要盒飯,跟同事打了個招呼,就溜回家了。小劉剛剛結(jié)婚不到一年,身體里的火苗正旺,同事明白他的心思,壞笑了一下說,快去快回,速戰(zhàn)速決。小劉回家,媳婦已經(jīng)弄好飯等著,他胡亂地扒拉著吃完。媳婦進廚房洗碗的時候,小劉跟了進去,從后面抱住她。媳婦說,別煩了,快回去值班吧。小劉并不松手,鼻子埋在媳婦的頭發(fā)里像狗嗅著骨頭似地吸著媳婦的味道,小劉說,等我走了你再洗嘛。與此同時。小劉暗暗地用著力,想把媳婦從廚房里拉出來。
媳婦當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媳婦沒有心情。鬧地震鬧得每個人都心緒不寧。媳婦說,也不看看什么時間啊,還有心思干這個。小劉說,我想得很嘛,就一下好不好?媳婦說,想也不能這樣,又不是測PH值,把試紙放進去蘸一下,拿出來就成了。小劉的媳婦是一家企業(yè)的化驗員,有一套自己的術(shù)語。小劉這時候已經(jīng)把媳婦拖到了廚房門口,但是媳婦并沒有遷就他,她扶著廚房的門框。別煩了,快回去值班,媳婦說。但是小劉還不罷休。手在媳婦的胸部用力,媳婦就有些惱了。打掉了他的手,厲聲說道: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不但不想,還很煩。小劉做警察是個厲害的主兒,但是對媳婦厲害不起來,媳婦一惱,他就退縮了。
小劉悻悻地離開家,一路上心情都很壞。進了派出所的值班室,正要開他玩笑的同事,看到他滿臉的陰云,識趣地打住了,剛剛咧開的笑著的嘴巴突然凝固,樣子看起來很怪異。小劉斜他一眼,嘟囔一句“神經(jīng)病”。小劉心情郁悶地坐在值班室里守著電話,一打報紙被他嘩嘩嘩地翻來翻去,但卻什么也看不進去。
陳青被帶進來的時候,小劉正煩。巡邏的警察交待了情況,然后就走了。小劉陰著臉看著陳青,卻并不說話。其實那時候小劉腦子里是空的,一時竟忘了該做什么,他就這么瞪著陳青死看,足足有一分鐘。然后才厲聲說道,雙手抱頭,到墻根蹲著去。
一起值班的同事比小劉大很多,知道小劉剛才回去在媳婦那兒受了挫折,所以很理解他的不爽??粗⒌臉幼?,同事?lián)u了搖頭,便自己拿了本子開始對陳青進行例行問話。姓名年齡職業(yè)住址等等,一路問下來,小劉卻只是盯著陳青死看。
“你為什么打人?”
“她老跟著我?!?/p>
“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p>
“她跟著你干什么了?”
“沒干什么,在走路?!?/p>
“那你為什么打她?”
“她走路的聲音很難聽,咝啦咝啦吧嗒吧嗒的?!?/p>
“那又怎么樣?礙著你了?侵犯你了?”
“她走路的聲音折磨人,讓人發(fā)瘋?!?/p>
“嗬,還真新鮮哎。誰先動的手?”
“我先動的,她說我神經(jīng)病。”
“明明是你先罵人家?!?/p>
“我沒罵,我就是說話帶把兒。她就說我神經(jīng)病?!?/p>
聽到這里,小劉就有點火了,一下子從桌子后面躥過去,掄起了胳膊,但是又在半空里收了回來。小劉用手指點著陳青的腦袋說:“我看你丫真是個神經(jīng)病。欠揍?!?/p>
陳青因為雙手從后面抱著腦袋蹲著,所以很艱難地翻起眼睛看著小劉。陳青這時候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點什么,他實實在在地認為自己很欠揍,他感到渾身都酥軟無力地癢癢著,他很想在地上翻幾個跟頭,或者被人打上一頓。他覺得那樣自己會舒服些。但他現(xiàn)在不能在派出所的地上翻跟頭,他只能寄希望于
警察打他一頓。
“我知道錯了”,陳青很艱難地抬頭斜看著小劉警官,“你打我一頓吧?!?/p>
“嗬,沒想到你不僅神經(jīng),還是個無賴啊?!?/p>
“不是的,我真的很想讓你打一頓?!标惽嗪苡昧Φ靥痤^說著。但是因為那個蹲著的姿勢實在痛苦,腿都有些麻了,而且重心很不穩(wěn)定,在用力抬頭的時候,身體突然向前傾倒,腦袋就重重撞到了小劉的腿上。經(jīng)陳青這么一撞,小劉身體里的火氣一下子就躥了上來。
“你竟敢襲警啊?”
“不敢不敢,”陳青連忙爬起來重新蹲好,“求你打我一頓吧?!?/p>
被帶進派出所的,各色人等都有,但小劉還沒有見過陳青這樣的。他現(xiàn)在真是很想掄拳頭把面前的這個家伙飽揍一頓,他的手都癢癢了。郁悶的小劉,很想劇烈地運動一下,讓他身體里的火釋放出來,因為在值班,不能去打沙袋,他就很想打人。看著陳青那一副無賴相,他的手都癢癢了,拳頭捏得骨節(jié)都在咯吧咯吧亂響,但是訓(xùn)練有素的警察小劉,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小劉覺得這是個陷阱,一旦自己動手打了這個叫陳青的家伙,麻煩就大了。小劉掄掄胳膊,向空中有力地出了幾下拳。
“你丫有病吧?”小劉乜斜著陳青,一臉的怒氣化成不屑。小劉看過些表現(xiàn)S/M生活的影碟,他知道確實有些人就是喜歡被人揍,而且越挨揍越快樂。“受虐狂是不是?回家讓你老婆找個鞭子好好抽吧?!?/p>
小劉說完,回到自己的桌子后面,不理他了。
陳青的媳婦最近這段時間也處在抓狂狀態(tài)。陳青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有碰她了,她的身體很想要,每當她暗示他的時候,陳青總是推托逃避。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有時候她會伸手去摸旁邊的陳青,但陳青卻躲躲閃閃,逗急了,陳青就會大聲地說道“你煩不煩啊”,然后抱著枕頭去沙發(fā)上睡了,這讓她覺得自己很無趣。慢慢地她就不跟陳青提要求了,陳青在房間里呼呼大睡,她就到客廳去上網(wǎng)聊天。深夜的網(wǎng)絡(luò)聊天室里,總是有男人撩撥挑逗她,但她并不覺得討厭。她甚至很享受那種感覺。她覺得那個時候,身體里莫名其妙的抓狂狀態(tài)才會有所緩解,漸漸地她竟有些上癮,每天晚上陳青睡了之后,她就坐到電腦前,跟網(wǎng)絡(luò)上的男人打情罵俏。有個跟她聊過幾次的男人,提出要跟她約會,她的心就怦怦怦地亂跳。她知道對方想要什么,那時候她的身體是想要的,但是她不敢,她的理智也告訴她不能。然而一想到被陳青冷落時的感覺,偶爾地她會想,真不如出去找個男人約會呢。不過這也只是偶爾地一閃念罷了,接下來她就會想,誰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會不會有病,萬一惹出什么麻煩……,所以她就只是限于聊天,享受打情罵俏和被挑逗撩撥的快樂。
這天晚上,陳青出去之后,她收拾完家,在洗衣機里洗著衣服。后來收到同學發(fā)來的手機段子:“近期生活狀況:震不死人晃死人,晃不死人嚇死人。嚇不死人困死人,困不死人累死人,累不死人跑死人。比地震可怕的是余震,比余震可怕的是預(yù)報余震,比預(yù)報余震更可怕的是預(yù)報了余震卻一直未震。”看完了之后她想笑,但笑不出來,她想到了侯寶林的那個相聲,她覺得這地震就像是相聲里那只總也不落地的靴子。面對預(yù)報了也不震的地震,你無論怎么抓狂也沒有辦法。她心說,愛落不落,愛震震去。晾好了衣服,她就又坐到了電腦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同時放著背景音樂,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晚上享受在網(wǎng)絡(luò)聊天室里的這一段快樂。
陳青的電話打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了。陳青說他跟人打架了,在派出所里,讓她帶著錢去領(lǐng)他回來。她并沒有感覺緊張,只是很吃驚,這個窩囊男人也會和人打架。
交了治安罰款簽過字領(lǐng)了陳青出來,陳青的媳婦一路都不說話,只顧在前面走著,陳青就像是個被家長從學校領(lǐng)回來的犯了錯誤的學生一樣在后面跟著。很多躲避地震的人在馬路牙子上鋪著席子支了帳篷睡覺,她全都視而不見,只是快步走著,那感覺就像是想甩掉陳青這個丟人的尾巴似的。而陳青明知有錯,既不能落得太遠,又不敢趕上來和她并排,他們保持著兩三米距離急匆匆趕路的樣子,讓路邊坐著的人感到非常奇怪。
回到家里之后,媳婦才開口問陳青是怎么回事。陳青把回答警察的話,幾乎是原樣地又跟媳婦回答了一遍。媳婦的反應(yīng)跟警察小劉如出一轍,“你神經(jīng)病啊你?!?/p>
陳青后來就要求媳婦打他一頓。
“我錯了,還讓人家罰了款,還要你半夜跑出來領(lǐng)人”,陳青說,“你打我一頓吧,打打我你就解氣了?!?/p>
“你蹲派出所蹲出毛病了啊?”媳婦說。
“你打我一頓我心里就會好受些?!标惽嘌凵裼挠牡乜粗眿D,那副真誠的樣子,顯得既無辜又可憐。
這個眼神讓媳婦想起他們談戀愛的時候,那天是在陳青單位的宿舍里,同事回家去了,只有他們兩個人。陳青眼神里躥著火苗,火苗熱切地燎著她,能讓她感覺到熱來。后來陳青就控制不住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并沒有躲閃,她其實是等著他吻她的,她怯怯地期待著那種感覺。但陳青卻并沒有吻她,而是用力地擠著她的身體,然后手就伸到她的胸前摸著,她感到既失望又生氣,一下子推開了陳青。陳青站在一米之外,當時就是用現(xiàn)在這種眼神幽幽地看著她,顯得無辜而又可憐,嘴里囁嚅著吐出一句話來。陳青說,嫁給我吧。正是那副真誠的樣子,讓她的氣消了。
現(xiàn)在陳青又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既勾起了她內(nèi)心的哀怨,又感到非常惱火。她抬起胳膊照著陳青的胸前搡了一把,她并沒用太大的力氣,但是沒想到陳青立即就仰面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幸虧身后是沙發(fā),腦袋并沒有著地,而撞在了沙發(fā)上,半天沒有起來。她以為陳青摔壞了,連忙俯下身去看,正想拉他起來,陳青卻自己雙手撐地坐了起來。移到沙發(fā)上之后,陳青這才說,打得好,你接著打。媳婦坐在他的旁邊,聽他這么一說,馬上就想到陳青腦子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皼]發(fā)燒吧你?”她伸出手去在陳青的額頭上摸著。陳青抓過媳婦的手腕,用她的手很用力地在自己的臉上打了一個耳光。媳婦抽出自己的手,滿臉錯愕地看著陳青,“你神經(jīng)病啊你?”
“我沒病”,陳青幽幽地說,“我就是覺得渾身都不爽。我很想打人,或者被人痛快地打上一頓,那樣就好了?!?/p>
陳青的話觸動了媳婦,她也是覺得渾身都不爽,但她沒想到要打人或者被人打,她只是這幾天時不時地會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被個陌生的男人糟蹋。每當這個念頭出來,她就覺得很嚇人,然后就強迫自己不去想?,F(xiàn)在陳青說渾身都不爽,她的眼淚刷地就流了出來。她這一哭,陳青就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出胳膊摟住媳婦。怎么了嘛?你這是哭什么啊?同時用手去擦媳婦臉上的淚水。
陳青的舉動,讓媳婦哭得更厲害了,眼淚不斷線地往下流。其實她是感覺到了陳青的溫情,或者,確切地說是她的身體感覺到了溫情。她緊緊地依在陳青懷里,哭得非常享受。陳青越發(fā)沒了主意,只是用手在媳婦身上不停地摩挲著。媳婦一邊哭著,一邊脫陳青的衣服,陳青的身體也突然沖動起來,急切地脫著媳婦的衣服,然后兩個人就抱著滾到了地板上。
他們都有些迫不急待,就像在陳青宿舍里陳青求婚的那天一樣,兩個人完全不顧環(huán)境是不是適合,身體就絞結(jié)在一起。陳青和媳婦,現(xiàn)在就在家里客廳的地板上酣暢淋漓地交合著,他們的力量大到整幢樓都被晃動了起來,但他們還是不知道停止。直到電視機也劇烈地震動著,墻上的掛畫掉了下來,他們才知道出大事了。
媳婦依著陳青,突然說了一句,靴子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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