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寒
遇上老人,是在市中心最繁華熱鬧的樂華購物商場門外。一身深藍衣褲,小腳,滿頭幾近全白的發(fā),頭頂飄著十幾只顏色形態(tài)各異的氣球。十二月的北方寒冬,氣溫在零下十幾度,她的臉被風吹得紅紅的,卻滿臉堆笑,向過路的行人兜售手上的氣球。她招呼得很熱情,卻少有人停下來。
我走上前,買了一只藍色的小魚,并與老人攀談起來。從她的言談中,我知道,她和孫女,在這個城市過得并不輕松,孫女一個月兩千多元工資,也僅僅夠維持生活。“我能干就干點能掙口自己吃也省點孫女的力氣啊。”老人的話,讓我的心被一種濃濃的暖意與憂傷包圍了。幫助她!成了那刻我心里最強烈的一個愿望。那天,我提出要給她拍一張照片的時候,她興奮得像個孩子,小心地扯平了褶皺的衣服前襟,又抬手攏了攏被寒風吹亂的白發(fā),才羞澀地對我說:“我在農(nóng)村一輩子,照相少,你給我好好拍拍,就是老了……”我按下了手中的快門:燦爛的陽光下,老人手中纏繞著幾十只鮮艷的氣球,笑得像個孩子。
那張照片,很快被我配以一篇聲情并茂的文字:“八十三歲的老奶奶,寒風中賣氣球貼補家用”,發(fā)到了城市生活論壇上。我的本意很簡單,希望有更多的人注意到她,能在路過她的時候,停下來買她一只氣球,讓她少在寒風中站一會兒。那個貼子帶來的反響超出我的意料,鋪天蓋地的跟貼,不斷刷新著紀錄。有慨嘆,有關(guān)切。更多的是詢問老人常賣氣球的地方。那份溫暖,是我始料未及的。
再次在樂華門前看到老人的時候,我甚至連看上她一眼都沒能夠。那會兒,她正被團團的人圍住,忙得不可開交。遞上前的錢有五元,有十元、二十元,卻只匆匆從她手上接過一只氣球就轉(zhuǎn)身離開,急得老人在他們身后大喊:“錢,還沒找你錢哪!”老人手上的十幾只氣球很快就被一搶而光。她數(shù)著手上零零碎碎的錢,卻一臉迷惑。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都悄悄去往老人賣氣球的地方,發(fā)現(xiàn)老人的生意天天都很火爆。再一次按下手里的相機快門。如果說第一次給老人拍照,是被老人一個人感動,這一次,我是被這個城市感動。
就在我暗暗為自己幫助了老人而驕傲竊喜,準備在網(wǎng)上發(fā)動更大的力量來幫助她的時候,老人卻神秘地失蹤了。一天,兩天,……接連幾天,我去樂華,都沒有再看到她的影子。網(wǎng)友們的不安與疑問也一圈圈擴大。老人病了么?還是家里有什么事?帶著這樣的疑問,我根據(jù)老人留給我的零零星星的信息,在一條,狹窄的小弄堂里找到了老人的家。卻沒有見到老人,是一位年輕的女孩接待的我。她是老人最疼愛的小孫女。
“我奶奶不賣氣球了,她回鄉(xiāng)下了?!迸⒆拥膽B(tài)度有點冷,欲言又止的樣子。
“為什么不賣了,這段時間生意不是一直挺好的么?”
“你就是那位在網(wǎng)上發(fā)貼的老師吧,謝謝你的好意。我奶奶今年八十多了,前不久我才從鄉(xiāng)下把她接到這里來,只想讓她享幾天清福。可她干了一輩子的活兒,猛然停下來就難過。她出去拾破爛,我不讓,就想起來出去賣氣球,我沒法只好同意。那幾天,她的生意突然好起來,好多人給了錢連零頭都不要回頭就走,搞得她很納悶。后來我才從網(wǎng)上看到那個貼子。說真的,我很感動,也很無奈,因為我再走出去,常會聽到身邊的熟悉人在議論,家里子孫不肖,八十多歲的老人還要賣氣球討生活……我奶奶知道這個消息,執(zhí)意回鄉(xiāng)下去了,怎么留也留不住,她說,在鄉(xiāng)下,她養(yǎng)雞養(yǎng)鴨也能下只蛋賣,她不能再留在這里丟孩子的臉……就走了?!?/p>
這樣的結(jié)局,同樣是我始料未及的。我,還有那些熱心的網(wǎng)友,渴望在那個寒冬送老人一縷溫暖的陽光,卻不期把一份傷害同時帶給她。是的,她有她的生活方式,站在寒風中哆嗦著手接過那一角一角的錢時,她的內(nèi)心是充實快樂的。我們卻以自己的思維,自己的方式,把她那份快樂剝奪了。
“如果打槳激起水波,就讓我的船離開你的岸邊?!辈挥浀迷谀睦镒x過這樣一句話。如果我的愛,對你變成一種負累,一種傷害,那么就讓我悄悄地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