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旭

李友能剃了個短短的平頭，兩側(cè)推上去，都可以看得見頭皮。加上一雙短眉，就有了些剽悍的感覺。不過，還是有人敢向他叫板。

李友能是汶川縣映秀鎮(zhèn)老街村第一村民小組組長。

昨天，一名村民找他要水泥。他應承對方可以拉走10袋。今天去村里的工地轉(zhuǎn)，他順口問那村民把水泥拉走沒，這個年紀已是李友能長輩的村民說沒拉呢。

其實上午李友能去都江堰拉建材回來，料場的看守已經(jīng)告訴他水泥被拉走了。

李友能說，拉了就是拉了。

村民說，就是沒拉。

李友能說，那水泥怎么沒了。

村民說，你是說我偷水泥嗎?

地震后的人們，有時脾氣暴烈得很。老爺子沖上來要“收拾”李友能，隨后又說要找女婿來幫忙。

李友能挺直了腰桿指著對方說，你動我一個看看，大家都蓋房子，誰也不能私吞!

他硬氣得很。

公家的水泥

水泥是各家自己買的，卻也是大伙的，因為這便宜水泥是公家給買回來的。

從2008年7月開始，建材價格就一路漲上來。8月份在都江堰已經(jīng)很難買到600元一噸的水泥，這還不算運費。而在2007年11月，水泥價格還不到400元。

政府出面摁了幾次，水泥價格也拱了幾次。直到政府搞了災后建材供應點，并且開始限價，老街村的農(nóng)民們才買到了500元上下的水泥。不過在供應點外邊招攬生意的建材販子，仍要賣將近600元。

而個人是沒能力自己去都江堰買水泥和其他建材的。鎮(zhèn)里要求村民小組長負責本村民小組的建材采購，運回村里再平均分配給建房的農(nóng)民。

建材價格掉下來以后，運費卻頂了上去。連自貢、宜賓這些地方的大貨車知道消息，都趕了過來。車多了，運費仍是沒降。

元旦前，中央領(lǐng)導來了一次映秀，了解了災民的難處，要求成都軍區(qū)派出汽車隊為災區(qū)免費運送建材。私人貨車的價格才回落了一些。

老街村一組的永久性住房，就是在運費正貴的時候開工的。

這個村民小組就在映秀水電站旁的山坡上，這片水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月亮灣。映秀鎮(zhèn)從這里起源延伸向南，所以這里被叫做老街。地震的時候。全村死了55個人，剩下393個。死的大多是孩子，包括李友能的小兒子。

地震那會兒，李友能的新房子剛蓋好不到一年。兩層樓，外邊貼著瓷磚，一樓還有寬敞的門廳。比起水電站那些小樓也不遜色。地震后，房子塌得只剩下一層。現(xiàn)在李友能的手機里還存著震前房子的照片，白亮亮的，精神得很。

地震后，全鎮(zhèn)人都被轉(zhuǎn)移出了映秀。后來形勢稍有穩(wěn)定，一班村干部就回來參加救災，再后來就是搭帳篷又換板房。老街村的村民返回映秀后，就住在鎮(zhèn)口最大的那片板房區(qū)里。

三室一廳

初冬就開始下雨，一地泥濕。這個時候上邊建永久性住房的政策下來了。

村干部們先開會，村委會主任兼支書傳達上級精神，要求2009年秋天前必須完成全部永久性住房。李友能想了想，到他這級的時間限制，不能超過夏天。

房屋的規(guī)劃都是成都的設(shè)計院做的。六家聯(lián)建一座三層樓，戶型有兩室一廳、三室一廳的。政府給估了價，不算裝修三室一廳一戶大約要7萬多元。李友能看了設(shè)計就知道是好房子，墻都是雙層的，鋼筋用的標號也很高。外面都要刷成褐色，那是羌寨的標準色。

然后全村開群眾大會，講了政府的補貼政策：家里一至三口人的每戶補貼1.6萬，四到六口的補貼1.9萬。每家可以貸款2萬，對口支援的廣東再給1萬。李友能心里盤算，弄個三室一廳需要自己再拿出2萬多塊錢來。

錢不多，李友能出得起，加上裝修也沒問題。

李友能是村上的能人。

早幾年，村里找了外邊的老板投資干工廠，集體這邊出面負責的就是李友能。錢掙了多少說不上，但李友能的妻子在地震后還穿著城里人穿的那種黑色大衣。早年買的捷達砸得一塌糊涂，沒過多久也修得光鮮锃亮。地震前經(jīng)常在他身邊轉(zhuǎn)悠的男人們敬煙敬得更勤了。

其實村上人都有點錢。很多人給水電站打工，又有幾家村辦企業(yè)。在映秀鎮(zhèn)這一片村子，算是排在前邊的。

不過沒人愿意建房。

原來老街村有5個村民小組，第一村民小組是最大的一組。其中有兩個因為宅基地都垮沒了，按照規(guī)劃要和李友能的小組住在一起。但是用于蓋永久性住房的地塊在立陡的山坡上，余震一來就往下滾石頭，誰都怕剛花錢蓋起來就再塌掉。

老百姓的另一種考慮是，全鎮(zhèn)可能都要移民，外來的記者們也說這里不適合再住人了，萬一先買了磚瓦說不定都花了冤枉錢。

而眼前的情況是，越早建花錢越多。山下漩口、水磨那邊規(guī)劃出得早，建材費用更高。有時候一個村前后相隔一個月開工的房子，成本就要差一萬多元。

村民們的小算盤是，房子蓋得越多，建材價格就會越下降，說不定以后還會有什么其他的補助一一映秀每家就有東莞出的一萬元補助，這是附近很多鄉(xiāng)村都沒有的。

漲價的小工

李友能很清楚大家心里的小算盤。不過村委會主任兼支書找他談了話，說得很實在，黨員干部肯定得帶頭。

李友能能選上村民小組長，就是因為在村里有威信。他也很要面子。幾個村民小組長，其實是存在競爭關(guān)系的，不管要不要進步，他的第一小組不能落在后邊。

李友能回家抽了半天煙，決定蓋房子。妻子剛要說幾句，就被他喝了回去。

聯(lián)建房不能只有一家。李友能在心里比量了半天，出門去找了平時要好的—個哥們。哥們說沒有錢。李友能知道他的脾氣，將了一軍說，男人能一直住這板房里嗎?哥們白認說不過他，答應了建房的事。走出來，李友能輕輕松了一口氣。最后，他還是湊足了6家。蓋房子的事情就這么定了。

站在村頭，李友能大聲說，這么大地震再幾百年也來不了一次了。

蓋房子的7萬多元費用里，有相當一部分是人工費。達州、涼山那邊的農(nóng)民都跑過來打工，人工費卻翻了番地漲。過去一天不到10元的小工，現(xiàn)在要五六十。木匠、瓦匠也從七八十漲到150元以上。

李友能代表6家人出面，找了一個熟識的包工頭，喝了一次酒，商定了一個中間價。

工人許多都是都江堰那邊的，就吃住在工地旁的帳篷里。過去冬天是不蓋房子的，現(xiàn)在天氣這么冷，飯菜里就得多加些肉。

李友能最后還是從銀行貸了款。

看見李友能家開始蓋房子，就有村民跟著張羅“組合”建房。不過也有人找到他，問別的組占了他們的宅基地，是不是該給點補償。李友能板著臉說，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遭了大難，怎么能說這種話，國家給你那么多東西，你怎么不出錢?問的人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走了。

房子蓋得很快，工人們也知道在震區(qū)馬虎不得。倒是有的村民合不得花錢，想把屋里的墻打薄。李友能知道了，扔下煙頭尋過去，臉色就有些難看。農(nóng)民見他直看砌墻的工人，便知道了緣由，連忙喊工人按圖紙執(zhí)行。

2009年到來的時候，這片宅基地上已經(jīng)有三幢永久性住房起到了二樓，

一幢打好了地基。

鎮(zhèn)上干部都貼了好幾萬了

建材大多是從都江堰的災后農(nóng)房重建建材特供站買來的。

2008年12月的最后幾天，胡錦濤總書記來視察的時候，紅磚運到映秀，算上運費已經(jīng)是4毛2一塊。地震前只有2毛。元旦前一天，李友能就知道有人給免費運磚了——根據(jù)總書記的指示，成都軍區(qū)緊急出動1000多輛軍車搶運重建物資。

不過從都江堰拉建材回來仍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特供站是不賒欠的，都是由李友能先結(jié)了費用，拉回來發(fā)給農(nóng)民后，再挨家收錢。

有的人去鄰村串門，打聽到磚價比自己從李友能手拿的便宜了一分錢，就氣呼呼地找了過來。李友能沒辦法，去鄰村一問才知道，他們拉磚的時間比自己晚了好幾天。

還有有文化的農(nóng)民看了電視來問李友能，外邊鬧金融危機鋼材價格都跌到了腳面，為什么他們買的鋼筋卻越來越貴。李友能張了張嘴，不知道怎么解釋。

先墊錢再向村民收結(jié)建材款是常事，拖幾個星期的也有。李友能為此先后墊了幾千元，回家妻子就有些埋怨。李友能趕緊安慰說：“鎮(zhèn)上干部都貼了好幾萬了?！?/p>

李友能是2008年換屆才被選上來的，村民小組長的椅子還沒捂熱就地震了。一來二去，顧不上自家不說，還要受誤會搭錢。連李友能自己也有些罵娘。不過一遇到村民和施工隊談不攏，他還得替自己人出面。

地震后人心燥。板房間就隔了一層薄鐵皮，晚上東家大聲了點，西家就扯起脖子罵。鄰里間因為晾衣服也會瞪紅了眼睛。動不動就說“我家死了人了，還怕啥!”本來賠著笑臉調(diào)停的李友能聽到這種話也翻了臉：“誰家沒死人!”

回到家，他心里難受得很。打開手機，上邊存了遇難的小兒子的照片。鬼精靈的孩子，那天怎么就沒跑出學校!

麻煩爛多。

全村的耕地幾乎都被震垮了。前些天，村干部又開會說給農(nóng)民上社保的事情。李友能聽著聽著，心里就有些吃緊：全村將近400人，只給200多個名額，雖然說一個月沒幾個錢，但涉及分配的問題最難處理。

從水磨、漩口一直到映秀、銀杏、威州，213國道上永久性住房進度很不平均。有的地方還是木頭、竹席搭成的簡易房，有的地方卻已經(jīng)搞了永久性住房落成典禮。不過映秀這邊社會關(guān)注度高，重建方案要經(jīng)過上級批準，幾個村就都有點慢。

有一天李友能聽說從都江堰開來了混凝土車和施工隊，幫一里外的第二村民小組建房。原由是有領(lǐng)導要來視察，需要一個示范點。第二村民小組只有20多戶人家，蓋三棟就可以解決問題。

李友能后來去看，房子竟然都快建成了，還開了“萬戶千鄉(xiāng)”的超市。他站在橫幅前抽了根煙就回了一小組?？爝^年了，村民和施工隊都要結(jié)些工錢，說不定他還得再墊些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