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章

宋慶齡的歷史選擇

公元1949年,古老的中國迎來了一個重大的歷史轉(zhuǎn)折。

當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決定中國命運的戰(zhàn)略決戰(zhàn)中,遼沈戰(zhàn)役和淮海戰(zhàn)役已經(jīng)以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勝利而告結(jié)束;平津戰(zhàn)役正在進行,其勝負也不再有任何懸念。統(tǒng)治中國二十多年的蔣家王朝就要覆滅了。

此時此刻,在上海林森中路1403號,這個剛剛安排停當?shù)男戮永?宋慶齡卻眉頭緊鎖。一些陸續(xù)傳來的消息,使她很是不快。

1927年7月14日,為了抗議蔣介石、汪精衛(wèi)對孫中山先生革命原則的背叛,宋慶齡發(fā)表聲明與國民黨決裂。那以后,蔣介石一直用威脅、利誘等各種手段爭取宋慶齡,企圖利用宋慶齡的崇高威望,為他們的反動統(tǒng)治增加迷人的偽裝。

現(xiàn)在,作為絕望的掙扎,國民黨試圖請宋慶齡出山,擔任名義上的政府首腦,以便收拾殘局。他們通過一個駐尼加拉瓜的中國外交官向國際社會散布謠言,說宋慶齡已經(jīng)收到這一請求,并很有可能接受。

宋慶齡不讓蔣介石有任何可乘之機。1月10日,她以中國福利基金會的名義發(fā)表聲明,并刊登在第二天的上?！蹲治髁謭蟆飞?

“孫中山夫人今天宣布:關(guān)于她將在政府中就職或擔任職責的一些傳說,是毫無根據(jù)的。孫夫人進一步聲明,她正在以全部時間和精力致力于中國福利基金會的救濟工作。她是這個中國福利機構(gòu)的創(chuàng)始人和主席?！?/p>

當時上海形勢十分混亂,宋慶齡一直處于特務(wù)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中。遠在河北平山縣的中共中央十分擔心宋慶齡的安危。1月19日,毛澤東、周恩來聯(lián)名致電宋慶齡,請她盡早北上參加新政協(xié)。

“慶齡先生:中國革命勝利的形勢已使反對派瀕臨死亡的末日,滬上環(huán)境如何,至所系念。新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將在華北召開,中國人民革命歷盡艱辛,中山先生遺志迄今始告實現(xiàn)。至祈先生命駕北來,參加此一人民歷史偉大的事業(yè),并對于如何建設(shè)新中國予以指導。”

這封電報是中央發(fā)給香港工委書記方方和潘漢年、劉曉的。劉曉是上海黨的負責人,當時在香港。除給宋慶齡的電文外,電報稿上還有周恩來的一段字跡。

“方、潘并劉曉(絕密):茲發(fā)去毛、周致宋電,望由夢醒譯成英文并附信,派孫夫人最信任而又最可靠的人如金仲華送去,并當面致意??總之,第一必須秘密,而且不能冒失。第二必須孫夫人完全同意,不能稍涉勉強。如有危險,寧可不動。你們及夢醒、仲華意見如何,望告。至于如何由滬北上,已告夢醒與漢年、仲華切商,總期以安全為第一。謹電致意,佇盼回音?！?/p>

這封電報還沒有送到宋慶齡手上,形勢又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

1月21日,傅作義宣布接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和平改編,平津戰(zhàn)役結(jié)束。就在這一天,再也支撐不下去的蔣介石宣布“引退”,放棄了總統(tǒng)的職位,回到奉化溪口老家。也是在這一天,副總統(tǒng)李宗仁取代蔣介石,當上了中華民國的代總統(tǒng)。

就任的第二天,李宗仁的第一招棋,就是想請出深孚眾望的孫夫人宋慶齡。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親筆信,并派甘介侯專程赴上海,敦請孫夫人 “即日命駕蒞京”、“出為領(lǐng)導”。

“孫夫人勛鑒:

蔣先生凌然引退。仁以基于個人對于國家之責任,不得不出而勉維現(xiàn)局。內(nèi)戰(zhàn)頻年,人民痛苦萬狀。彌戰(zhàn)求和已成為全國一致之呼聲。仁凌遵循民意,盡其最大之努力。惟茲事體大,尤賴夫人出為領(lǐng)導,共策進行。俾和平得以早日實現(xiàn),國家人民實深利賴。茲特請甘介侯兄代表,移詣面陳鄙悃。務(wù)懇賜予指示,以茲循率。并乞即日命駕蒞京,使獲隨時承教,尤深企禱。行期敬希先示,以便迎候為幸。專此敬頌勛安。

李宗仁敬啟元、廿二”

但宋慶齡早就公開宣布:“在國民黨的政策完全符合已故孫逸仙博士的基本原則之前,我不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該黨的任何工作?！币虼?對李宗仁的這封信,她自然是不予理睬。

毛澤東、周恩來的電報終于送到宋慶齡的手上。但當時她的處境十分險惡,而且身體不好,無法北上。2月2日,宋慶齡復函中共中央領(lǐng)導人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周恩來。她的激動心情躍然紙上。

“親愛的朋友們:

請接受我對你們極友善的來信之深厚地感謝。我非常抱歉,由于有炎癥及血壓高,正在診治中,不克即時成行。

但我的精神是永遠跟隨著你們的事業(yè)。我深信,在你們英勇、智慧的領(lǐng)導下,這一章歷史—那是早已開始了,不幸于二十三年前被阻—將于最近將來光榮的完成。”

宋慶齡所講的“二十三年前”,指的是孫中山先生逝世后,蔣介石、汪精衛(wèi)對孫中山革命原則的背叛,使國共合作破裂,轟轟烈烈的北伐歸于失敗。宋慶齡把23年前被阻的那一場革命,與馬上要取得勝利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革命,說成是“同一章歷史”,就此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共產(chǎn)黨是孫中山先生革命事業(yè)的繼承者;即將到來的勝利,將是孫中山先生理想的偉大勝利。

在風雨飄搖的上海,宋慶齡并沒有停止自己的工作。她繼續(xù)領(lǐng)導中國福利基金會,為貧苦兒童和急需救濟的各界人士募集和發(fā)放救濟款物。她派人妥善保管沒有來得及運到解放區(qū)的300噸醫(yī)藥和其他各類物資。她組織兒童福利站、兒童劇團的工作人員和孩子們,躲開特務(wù)的監(jiān)視,悄悄地寫標語、排節(jié)目,為迎接解放做準備。

5月27日,上海解放。在槍聲還沒有完全停息的時候,早有準備的中國福利基金會的小演員們就敲鑼打鼓、扭著秧歌,出現(xiàn)在大上海的街頭歡慶勝利。上海人說:“最早走上街頭的是孫夫人的孩子們?！?/p>

第二天,宋慶齡在家里見到了第一個來看望她的史良。她激動地握著史良的手說:“解放了就好了。國民黨的失敗是我意料之中的,因為它敵視人民、反對人民、壓迫人民。共產(chǎn)黨取得勝利是必然的,因為它代表人民、愛護人民,為人民謀福利?！?/p>

第二個來拜訪她的是老朋友趙樸初。當趙樸初向她表示慰問和祝賀時,宋慶齡微笑著把一朵小紅玫瑰插在趙樸初西服的衣領(lǐng)上。

宋慶齡進北平

走進宋慶齡故居,很多觀眾都會在生平文物展的一個展柜前凝視良久。這個展柜里陳列著兩封非常重要的信。

一封是毛澤東寫給宋慶齡的:

“慶齡先生:

重慶違教,忽近四年。仰望之誠,與日俱積。茲者全國革命勝利在即,建設(shè)大計,亟待商籌。特派鄧穎超同志趨前致候,專誠歡迎先生北上。敬希命駕蒞平,以便就近請教,至祈勿卻為盼!專此敬頌

大安!

毛澤東

一九四九年六月十日”

另一封是周恩來寫給宋慶齡的:

“慶齡先生:

滬濱告別,瞬近三年。每當蔣賊肆虐之際,輒以先生安全為念。今幸解放迅速,先生從此永脫險境,誠人民之大喜,私心亦為之大慰?，F(xiàn)全國勝利在即,新中國建設(shè)有待于先生指教者正多。敢藉穎超專誠迎迓之便,謹(略)陳渴望先生北上之情。敬希早日命駕,實為至幸。

耑上。敬頌

大安

周恩來

一九四九 .六 .廿一”

在新中國建立前夕,邀請宋慶齡北上的這兩封信,不僅我們今天覺得十分重要,宋慶齡本人也是看得很重的。收到這兩封信以后,她一直珍藏在上海住宅的鐵柜里。1981年宋慶齡逝世后,負責清理她的遺物的上海市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李家熾副局長,打開保險柜,取出了這些重要信件,當即按規(guī)定上交給中央檔案館。2004年7月,我還到中央檔案館,看到了保存完好的原件。如今陳列在宋慶齡故居的信是手工復制件。故居向公眾展示的復制件,幾乎可以亂真。

仔細研究起來,這兩封信都有發(fā)人深思的特殊之處。毛澤東書法很有功底,但他給別人寫信比較隨意,經(jīng)常有勾勾劃劃的地方。而這一封寫給宋慶齡的信,顯然是認真謄寫過的,連一個錯字、一個墨點都沒有。周恩來做事歷來謹慎,對別人也格外尊重。他的信大多是干凈整齊的。而唯獨在給宋慶齡的這封信里,卻改了一個字,將“略陳渴望先生北上之情”的“略”字改成了“謹”。而奇怪的是,改后卻沒有重抄。

當時為這兩封信做復制工作的,是故居管理處的一位副主任名叫王傳莘。在復制過程中,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改上的“謹”字,并非周恩來的字跡,而是毛澤東寫的。當年周恩來寫完這封信,送給毛澤東去看。毛澤東看過之后,認為“略陳”不夠恭敬,便動筆改成了“謹陳”。周恩來為了表示對毛澤東的尊重,也就這樣送出去了。這兩封具有歷史意義的信,都是那么的不同尋常。實際上,這從一個側(cè)面生動地反映了毛澤東、周恩來對于宋慶齡的一種特殊的尊重。

中共中央派出鄧穎超作為代表,專程赴上海迎接宋慶齡。鄧穎超和廖夢醒一起去拜訪宋慶齡,呈上毛澤東和周恩來的親筆信后,又向宋慶齡當面表達了大家盼望她到北平參加新政協(xié)的迫切心情。宋慶齡很高興,但也很猶豫。她說:“北京是我的傷心之地,我怕去那里。待我考慮考慮,想好再通知你吧?！?/p>

宋慶齡的為難是有道理的。此前,她曾經(jīng)兩次踏上北平的土地。第一次是她陪同孫中山先生北上,1924年12月31日到達北平。當時中山先生已病得很重。宋慶齡衣不解帶服侍中山先生。北平的政治環(huán)境也令人十分憂慮。段祺瑞政府對帝國主義的奴顏婢膝,使孫中山異常憤怒,以致于一病不起。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先生病逝。宋慶齡主持了孫中山的后事,把靈櫬送至香山碧云寺安放,然后就離開了北平。當時她只有32歲。這件事對她的傷害是可以想見的。

1929年,宋慶齡從蘇聯(lián)經(jīng)東北第二次來到北平。她到碧云寺親自為孫中山先生換裝,并更換棺木。然后一路護送到南京中山陵安葬。兩次到北平都令宋慶齡十分傷心,所以她怕到北平去。但她又覺得建立新中國是一件大事,因此猶豫不決。為了等待宋慶齡的決定,鄧穎超和廖夢醒在上海住了兩個多月。

宋慶齡終于同意北上,消息傳到北平,毛澤東興奮異常。他立刻表示要親自到車站迎接。8月28日下午,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五十余位中共中央和民主黨派的最高領(lǐng)導人來到北平前門火車站。在中共中央的主要領(lǐng)導人中,只有劉少奇因為訪蘇剛剛回到東北而沒有出席。據(jù)當時在場的攝影師徐肖冰、侯波同志介紹,毛澤東等人都是提前了近一個小時就到了車站,而且所有人都站在月臺上恭候,沒有一個人坐下休息。除了這些領(lǐng)導人之外,就是身穿統(tǒng)一服裝、戴著白色遮陽帽的洛杉磯幼兒園的孩子們。洛杉磯幼兒園是宋慶齡用美國洛杉磯華人、華僑捐獻的款物,在延安建立起來的。這個幼兒園培養(yǎng)了一大批革命領(lǐng)袖和烈士的子女。

下午4時,列車緩緩駛?cè)胲囌尽Ｃ珴蓶|登上車廂,親自迎接宋慶齡下車。毛澤東和周恩來與宋慶齡熱烈握手。毛澤東說:“我們恭候你來。建立一個新的國家,我們有許多事情要向你請教?！彼螒c齡笑著說:“你們做得很好,我愿意為建立新中國的偉大事業(yè)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敝泄仓醒肴w領(lǐng)導人到車站迎接,毛澤東親自登上車廂,這種歡迎的規(guī)格,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的也是絕后的。

車站上舉行了最簡短的歡迎儀式。領(lǐng)導人與宋慶齡互致問候,洛杉磯幼兒園的孩子們向宋慶齡獻了花,儀式便告結(jié)束。毛澤東請宋慶齡上汽車回飯店休息。原來,毛澤東和周恩來想到孫夫人年紀不輕了,從上海到北平乘火車時間很長,一定會很疲勞,所以要盡快安排她休息。

9月21日至9月30日,宋慶齡出席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會議選舉毛澤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朱德、劉少奇、宋慶齡、李濟深、張瀾、高崗為副主席。

10月1日下午3時,宋慶齡到天安門參加開國大典。當時通向城樓的坡道還沒有修整,坑坑洼洼很難走。曾憲植在一旁攙扶著她,緊隨著毛澤東,一步步登上城樓。

當三十萬群眾在廣場上歡呼的時候,當看到廣場上矗立的巨幅孫中山畫像的時候,當毛澤東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當?shù)谝幻嫖逍羌t旗升起的時候,這位堅強的戰(zhàn)士不禁熱淚盈眶。她說:這一刻“回憶像潮水般在我心里涌起來,我想起許多同志們犧牲自己的生命換得了今日的光榮。連年的偉大奮斗和艱苦的事跡,又在我眼前出現(xiàn)。但是另一個念頭抓住我的心,我知道,這一次不會再回頭了,不會再倒退了。這一次,孫中山的努力終于結(jié)了果實,而且這果實顯得這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