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悼亡詩是詩歌中的一種題材,歷代都有著名的悼亡詩詞作品。宋代梅堯臣的悼亡詩情感深摯濃厚。他所創(chuàng)作的悼亡詩多達三十余首,而其悼亡詩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通過寫夢來懷念亡妻,即“夢懷詩”的創(chuàng)作,來表達對亡妻的沉痛懷念。在寫法上用富有特征的側面描寫來抒寫綿綿不絕的悼念之情。

關鍵詞:梅堯臣 悼亡詩 夢懷詩 側面描寫

悼亡詩是詩歌中的一種題材,嚴格來說是指悼念亡妻,從寬泛的角度來講,也可以是悼念家人或朋友,但一般所說的悼亡詩,則是指嚴格意義上的悼亡詩?！对娊?jīng)》中的《綠衣》和《葛生》可以說是最早的悼亡詩。從《詩經(jīng)》開始,不少詩人都寫過悼亡題材的詩詞作品。比較著名的如魏晉時期潘岳的《悼亡詩三首》、唐代元稹《遣悲懷三首》、李商隱的悼亡詩、宋代梅堯臣的悼亡詩、蘇軾的《江城子·己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賀方回的《鷓鴣天·半死桐》以及清代納蘭性德的悼亡詞等等。

一、梅堯臣悼亡詩的創(chuàng)作概況

梅堯臣是宋前期的詩人,有詩歌兩千余首,其中很突出的一個方面就是悼亡詩,有三十余首。

梅堯臣生于真宗咸平五年(1002),天圣五年,與謝絳之妹成婚,時年二十六歲,謝氏二十歲。二人經(jīng)歷了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感情甚篤。景祐二年,作者曾作《往東流江口寄內(nèi)》一詩:“艇子逐溪流,來至碧江頭,隨山知幾曲,一曲增一愁。巢蘆有翠鳥,雌雄自相求,擘波投遠空,丹喙橫輕鯈。呼鳴乃不已,共啄向蒼洲,面我無羽翼,安得與子游?！币驗槠拮硬辉谏磉?不能共同欣賞,越是美麗的景色,越增添對妻子的思念。并以謝氏的口吻作了《代內(nèi)答》:“結發(fā)事君子,衣袂未嘗分,今朝別君思,離亂如絲棼。征仆尚顧侶,嘶馬猶索群,相送不出壺,依楹羨飛云。日暮秋風急,雀聲檐上集,并作千里愁,愁極翻成泣。”在詩人的口吻中展現(xiàn)的是二人之間相互傾訴,體現(xiàn)了二人伉儷情深。然而“慶歷四年堯臣乘船返汴京,七月七日至高郵三溝,謝氏死于船中?！盵1]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離開了他,那種悲痛難于言說,自從謝氏死后,從慶歷四年到慶歷八年,梅堯臣相繼作了多首悼亡詩。如慶歷四年最早的《悼亡三首》和后來的《書哀》,慶歷五年的《悼子》、《正月十五日夜出歸》、《懷悲》、《秋夜感懷》、《夢感》、《秋雁》、《初冬夜坐憶桐城山行》,慶歷六年的《元日》、《椹間晝夢》、《靈樹鋪夕夢》、《憶將渡揚子江》、《丙戍五月二十二日,晝夢亡妻謝氏同在江上早行,忽逢岸,次大山,遂往游陟,予賦百余言,述所睹物狀,及寤,尚記句有“共登云母山,不得同宮處”,仿佛像夢中意,續(xù)以成篇》、《悲書》、《夢睹》《麥門冬內(nèi)子吳中手植甚繁郁,罷官移之,而不幸內(nèi)子道且亡,而茲草亦屢枯,今所存三之一耳,遂感而賦云》、《梨花憶》、《新婚》,慶歷八年的《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五月二十四日過高郵三溝》、《八月二十二日回過三溝》等。另外還有悼念兒子十十的《悼子》和悼念女兒的《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殤小女稱稱三首》等,但從數(shù)量上來看,悼念亡妻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并且悼念子女的詩大多也包含著對妻子的思念。由此可見,在與前人的悼亡詩相比,他的悼亡詩數(shù)量也是很突出的。

二、梅堯臣悼亡詩中的“夢懷詩”

從慶歷四年謝氏去世一直到慶歷八年,詩人對妻子的懷念與日俱增,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看,大都寫對亡妻的懷念和綿綿不絕的喪妻之痛。

通過寫夢來懷念亡妻是梅堯臣悼亡詩的最大特點,這些詩可稱為“夢懷詩”。如《夢感》、《丙戍五月二十二日,晝夢亡妻謝氏同在江上早行,忽逢岸,次大山,遂往游陟,予賦百余言,述所睹物狀,及寤,尚記句有“共登云母山,不得同宮處”,仿佛像夢中意,續(xù)以成篇》、《夢睹》、《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等,不僅是晚上夢見,白天也會夢到。如《椹間晝夢》、《靈樹鋪夕夢》等,自從妻子離開后,朝思暮想,久久不能釋懷。如又《椹間晝夢》“誰謂死無知,每出轍來夢,豈其憂在途,似亦會相送。初看不異昔,及寤始悲痛,人間轉面非,清魂歿猶共。”在夢中看到亡妻,還是原來的樣子,讓詩人回到從前,但等到夢醒時分,卻是夢回人杳,只能增加悲痛而已,同時也抒發(fā)了世事無常的感慨,“人間轉面非,清魂歿猶共”。人是不能再見到了,但是那縷精魂還能時時入夢,最起碼在夢中還能朝夕相處,對詩人來講也是莫大的安慰。再如《靈樹鋪夕夢》:“晝夢同坐偶,夕夢立我左,自置五色絲,色透縑囊過。意在留補綴,恐衣或綻破,歿仍憂我身,使存心得墮?！比绻f賀方回的“挑燈誰復夜補衣”是失去伴侶之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感受到妻子在燈下為自己補衣的溫情,而梅堯臣不光是寫懷念妻子,也感受到亡妻也在不停的思念關心自己,“每夜轍來夢”,妻子在另一個世界仍然割舍不下自己,還準備了五色絲,恐怕詩人的衣服有需要縫補之處。通過寫夢,表現(xiàn)出雙方的相互思念和關心,這種寫法,是只從詩人的角度來寫所不能比的。

最能體現(xiàn)詩人對妻子的懷念的是《夢睹》:“閉目光不揚,夢睹良亦審,既非由目光,所見定何稟?白日杳無朕,冥遇嘗在寢,此恨不可窮,悲淚空流枕?！痹娙艘呀?jīng)不能解釋為什么在夢中還能看見妻子,便只好用類似今天的光學原理來深入探究夢中為何能見到亡妻的原因。人在閉上眼睛的時候是看不見東西的,目光也就“不揚”了,做夢看見也是需要用眼睛仔細的審視,但是白天看不到,而在做夢的時候能清晰地看到,既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么,看到夢中的人究竟是依靠什么呢?但是始終沒有答案,越是沒有答案,這種痛苦就越敲擊詩人的心扉?！鞍兹砧脽o朕,冥遇嘗在寢”,只有在夢中的時候亡妻的形象才那么清晰,但是一夢醒來,留下無限的遺憾和悲慨。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人的愿望的達成。夢見亡妻就是這種思念的達成。也就是傳統(tǒng)所說的“日思夜夢”。但是,既然夢中還能見到,就把這當成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吧。

梅堯臣的這些夢懷詩與后來蘇軾的《江城子·己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可以說都是悼亡詩詞中的翹楚。蘇軾的妻子王弗不僅聰明賢惠,更重要的是,她曾多次對蘇軾的為人處事進行告誡,這對蘇軾的性格和生活道路都有一定的影響?！督亲印飞掀菈羟皩ν銎薜臒o限思念,在妻子去世后,沒有了愛妻在生活、事業(yè)、心靈上的安慰,十年的坎坷經(jīng)歷加深了這種傷感和懷念。假使兩人能夠再相見,妻子還能認識自己嗎?十年的勞頓奔波,已經(jīng)是“塵滿面,鬢如霜”,恐怕妻子也不能認識自己了,在感嘆世事滄桑的同時也寄予了對亡妻的深切懷念。那么二人在夢中相見又是怎樣一番情景呢?“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無言并不是說兩人無話可說,而是太多的話而不知一時從何說起,況且在這個時候語言又是多么的乏力!“淚千行”則能代表一切。但是夢醒之后,作者又回到了現(xiàn)實,回到了對亡妻的深深思念之中,但是作者反過來卻不直接寫自己,而是從妻子的角度“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想像妻子是如何的思念自己。另外賀方回的《半死桐》也是著名的悼亡詞,“重過閶門萬事非”、“梧桐半死清霜后,白首鴛鴦失伴飛”、“挑燈誰復夜補衣”等句,皆是此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懷念。鐘振振先生認為:“蘇賀二篇得力于詞體長在言情,樣式上先占了光,故而更見回腸蕩氣?！盵2]

三、梅堯臣悼亡詩側面描寫的藝術特征

(一)新舊對比,喜今悲昔

慶歷六年,梅堯臣四十五歲,續(xù)娶刁氏,結婚后仍不能忘懷亡妻,寫《元日》以作懷念,同時在新婚時所作的一首詩中,更表達了復雜的心情:“前日為新婚。喜今復悲昔。閫中事有托,月下影免只。慣呼猶口誤,似往頗心積。幸皆柔淑姿.稟賦誠所獲。”續(xù)娶刁氏之后,自己不再形單影只,是一件喜事,而且刁氏也是“柔淑姿”頗似亡妻,這多少對詩人是一種安慰。但是越是這樣詩人越高興不起來?！皯T呼猶口誤,似往頗心積”,已經(jīng)習慣了稱呼亡妻的名字,常常出錯,同時還怕傷到新婦。作者流露的感情是真摯的,沒有做作的成分,“我非忘情者,夢故不夢新”,這正是詩人的真實感受。但是正是不自覺的口誤恰恰反映了不能忘懷亡妻的事實。

(二)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在梅堯臣的悼亡詩中,有不少是睹物思人的,如《梨花憶》、《麥門東》等。另外《五月二十四日過高郵三溝》、《八月二十二日回過三溝》是詩人在過三溝時回憶妻子在經(jīng)過三溝去世的感嘆,重過故地,詩人感慨萬千。如《五月二十四日過高有三溝》中寫當時的情況:“甲申七月七,未明至三溝,先妻南陽君,奄化向行舟?；耆ゼ艧o跡,追之故無由,此苦極天地,心瞀腸如抽?！敝剡^故地,詩人萬分感慨,但是新婦刁氏在旁,“恐傷新人心,強制揩雙眸”。雖然,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淚,卻不能抑制住重過故地時懷念亡妻的傷痛。八月二十二日,詩人又來到三溝——這個令人肝腸寸斷的地方。“不見沙上雙飛鳥,莫取波中比目魚,重過三溝特惆悵,西風滿眼是秋蕖?！痹倩厝郎?滿眼西風枯蕖,已經(jīng)沒有比翼鳥,令人無限傷感。再如《麥門冬》中,通過寫亡妻所喜愛的香草傳達幽思,“佳人昔所愛,移植堂階前”,移栽堂前,并隨著主人的移居而遷,但妻子途中去世,“佳人路中死,此草未忍捐”,看到香草,也就看到了妻子,甚至在詩人眼里,香草就成了妻子的化身。

(三)哀憐子女,更懷亡妻

梅堯臣有一首《正月十五日夜出歸》:“不出只愁感,出游將自寬,貴賤依儔匹,心復殊不歡。漸老情易厭,欲之意先闌,卻還見兒女,不語鼻心酸。去年與母出,學母施朱丹,今母歸下泉,垢面衣少完。念爾各尚幼,藏淚不忍看,推燈向壁臥,肺腑百憂攢?！闭率?月亮正圓,也是團圓的日子,而人已遠去,這種愁苦無法驅(qū)散,只好出游以求自寬。但是回來之后看到兒女的時候卻是“不語鼻心酸”,不只是自己思念,兒女們也是一樣,母親在時,他們能夠?qū)W母親的樣子施丹抹粉,“狼藉畫眉闊”,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而現(xiàn)在他們沒有了母親的照顧,年幼的孩子蓬頭垢面,衣衫破爛。面對這樣的場景,怎能不酸痛,憐傷之情油然而生。表面是寫孩子,實質(zhì)還是在懷念妻子。慶歷四年,謝氏死后不久,梅堯臣的次子十十也死去了,“天既喪我妻,又復喪我子(《書哀》)”。這種雙重的打擊,使得詩人“臨之但驚迷,至傷返無泣,款定始懷念,內(nèi)若湯火集”(《悼子》),沉浸在喪妻之痛的同時又不得不傷懷兒子?！扒皶r喪而母,追恨尚無及,邇來朝哭妻,淚落襟袖濕。又復夜哭子,痛并肝腸入(《悼子》)?！边@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事實,但是也必須面對。

悼亡題材的作品本質(zhì)在于真情?！暗客鑫膶W是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兩大母題死亡與愛情的結合,所謂‘哀莫大于死別,悲莫甚于生吊,其至深至誠的情感,使其具有凝重的藝術魅力?！盵3]可以說悼亡詩的創(chuàng)作并非只是詩人的創(chuàng)作技巧,更重要的是詩中融入了詩人的真摯情感,積淀著詩人綿綿不絕的哀痛。梅堯臣的悼亡詩在數(shù)量上和情感的表達上都有著很高的地位,特別是其“以夢寫情”的創(chuàng)作手法對后來的蘇軾和納蘭性德的悼亡詩的創(chuàng)作有深刻的影響。

注釋:

[1]朱東潤選注:《梅堯臣詩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63頁。

[2]蕭滌非:《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第887頁。

[3]王淮喜:《伉儷之悲 斷腸心碎——梅堯臣悼亡詩敘議》,湖北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7期。

(萬艷紅 山東省單縣五中高二語文組 274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