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那天晚上，比爾請客。

比爾是美國外交部的官員，負責(zé)接待并安排我們在紐約的活動。比爾衣著樸素，臉上永遠是溫和厚道的笑容。當(dāng)我們從紐約火車站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種笑容。當(dāng)他護送我們到各地訪問的時候，臉上也是這樣的笑容。當(dāng)我要離開紐約，擔(dān)心一大堆資料無法帶走的時候，又是比爾溫暖的笑容幫我解決了難題，他答應(yīng)為我將資料海運回中國。我要給比爾運費，比爾露出了很不好意思的神情。我給了他20美元之后，他說什么也不肯再要了。

比爾請我們在一個中餐館用餐。他說這是紐約最好的中餐館之一。

比爾在中餐桌上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因為他的妻子是一個香港女性。這的確是我在美國吃的最好的中餐之一。席間，聊到一個有趣的話題：人是否需要預(yù)先知道今生的苦難?

同桌的一位朋友說，他認為如果有可能，他愿意預(yù)知一生的苦難。理由是，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知道了，有什么壞處呢?沒有。并不會因為你的預(yù)知，就讓你的災(zāi)難變得更多或者減少，那么，你多知道一點，就對自己的人生多些把握，該是好事。

悶頭吃飯的比爾。突然大叫一聲：N0!

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在比爾的臉上看到的不是笑容，而是憤怒和凄楚。當(dāng)然，比爾的憤怒不是針對那位朋友，他放下筷子，對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很多年前，我和我的妻子，在香港抽簽請人算命。那人是一個和尚，他看了我妻子的簽說，你會早死?？戳宋业暮炚f，你會老死。

你們知道“早死”和“老死”的區(qū)別嗎?自從聽了那和尚的話，我的妻子就對我說，比爾，我會比你先死。因為我是早早死去，而你是老死，你要活很大的年紀。我說，你不要相信這話，那個人是胡說。我會和你白頭偕老的，如果有個人一定要先死去，那就是我，因為你比我年輕。但是前不久，我的妻子患了喉癌。那是因為她年幼的時候，家中很窮困，沒有菜，就吃咸魚。成魚很小，有很多刺，魚刺刺傷了她的喉嚨。久而久之，就生成了癌癥。妻子走了，留下我，等著我的“老死”。

比爾說得非常傷感，朋友們緘默了許久。我聽出了比爾話后面的話。很多年來，關(guān)于“早死”和“老死”的讖語，就盤旋在他們的頭頂。他們本能地畏懼這朵烏云，烏云尖厲的牙齒，咬破了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每當(dāng)幸福蒞臨的時刻，惴惴不安也如約襲來。如果他們不知道命運的安排，如果當(dāng)年沒有那老和尚的多此一舉，比爾和他妻子的美好時光，也許會更純粹更光明。

我站在比爾一邊。不單是從技術(shù)層面上講，我們無法預(yù)知今生的苦難，無法預(yù)知今生的幸福。就是有人愿意告訴我，我也會在這種命運的告誡面前堵起自己的耳朵。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我僅有的東西，我不希望別人來說三道四。我注重的是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感到自己的價值。我們可以預(yù)知的只是自己應(yīng)對苦難和幸福的態(tài)度。此時此地，這是我們能掌握的唯一。知道了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生命正是因為種種的不知道和種種的可能性，才變得絢爛多姿和魅力無窮。你依然要生活下去，依然要向前走。

那天比爾離去的時候，帶走我沉甸甸的資料。比爾一手拎著資料，一手提著他不離身的書包。他的書包在紐約的大街上顯得奇特而突兀。那是一個簡單的布包，上面用漢字寫著：天府茗茶。

在紐約看到比爾的所有時刻，他都拎著這個布包，突然想問問比爾，這是否是她妻子很喜歡的一件東西!

(摘自《南寧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