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平
父親總是起得很早,每天公雞第一聲鳴啼時,父親已經(jīng)將銅壺里的水燒開了。
火塘邊。父親取茶、抖烤、沖水……每個步驟都做得認真細致,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莊重虔誠。當一股釅香從父親親手燒制的土陶罐子里噴出時,父親吆喝著我們起床。父親給我們每人倒上一杯茶水,說:“喝茶,家里沒有大魚大肉幫你們長身子骨,只有這茶葉最有營養(yǎng),早茶一盅,全天威風?!备赣H先端起茶盅輕輕呷了一口,然后閉上眼睛靜靜呆了一會,忽然睜開眼吐出口粗氣。最后才將余下的茶水全部灌進嘴里。隨即臉上便露出滿足的神情來。我們可沒那閑情,一口就將茶水倒進肚子里。茶水太苦了,我們?nèi)及櫰鹈碱^,而后看著父親,我們知道父親要安排一天的任務了。父親給母親的勞作任務總是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變化著,給我們弟兄幾個的任務卻永遠是:好好學習,別給家里丟臉。父親還特別強調(diào):就算自己去要飯也要供我們上學!也許父親的鼓勵起了作用吧,我一路“過關斬將”,以全村第一個中專生的身份為父親爭足了面子。我的兩個兄弟初中畢業(yè)后,也相繼穿上了綠軍裝。父親高興不已,逢人便傳授教子經(jīng)驗:“記住,早茶一盅,兒女威風啊!”
許多年來,我們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兩個兄弟留在了部隊,父母親靠著大塊的茶山和繁茂的核桃樹,不但解決了溫飽,還有結(jié)余為我們弟兄幾個娶妻,我也從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進縣城成了一名國家機關干部,而且還在開發(fā)區(qū)買了一套住房。唯一不變的,就是我和父親濃重的茶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泡杯濃茶。我沒有去探究茶葉是否真的具有使人“威風”的藥理,但一杯早茶下肚,確實感覺精力充沛,思路開闊。年前,我給住在鄉(xiāng)下的父親帶回去一臺飲水機,我知道,現(xiàn)在農(nóng)村禁止亂砍濫伐,家里早已沒了暖火塘的柴火。父親的早茶全靠沼氣燒,麻煩,而且難以保溫??墒沁^不久,父親來電話說飲水機不好用,倒出來的水溫度太低,泡不開茶葉,茶水很難喝。我想想也是,又給父親買了一套帶有消毒功能的電磁爐熱水器。
最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再次享用了一泡父親烤制的“百抖茶”。父親烤茶的方武很有創(chuàng)意,他拿出了那只用了多年的土陶罐,就著電磁爐不停地抖烤。電磁爐雖然沒有滾燙的熱浪,父親照樣將茶葉烤得焦黃繃脆,茶葉那特有的香味依然純正濃烈。父親還是老樣子,先端起茶盅輕輕呷一口,然后閉上眼睛靜靜呆一會,忽然睜開眼睛吐出口粗氣,最后才將余下的茶水全部喝進去??墒?,這次父親卻沒有露出滿足的神情,而是搖頭奇怪地問我:“你是有學問的人,你說說,為什么茶葉還是原來的茶葉,土罐也還是原來的土罐,這味道怎么就沒有從前火炭烤出來的好喝?”
我看看父親的土罐,又看看父親日益蒼老的面孔,難以回答。其實味道沒變,變的只是心境啊。有些“味道”是需要在某些特定的環(huán)境里才能品味出來的。
(編輯湯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