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破

2009年9月21日下午，段家山村村民郝金平一邊驅牛耕地，一邊唉聲嘆氣。

山西省史上最大的一次國企并購行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省內外媒體在爭相報道“山西煤老板即將消亡”的新聞，輿論在爭辯這次“國進民退”是進步還是倒退，專家在饒有興趣地估算煤老板受到的損失將有多大，從煤炭領域抽出的巨資可能投向何處，但郝金平和他的100多位鄉(xiāng)親，卻像是被遺忘在世外桃源，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

段家山是山西臨汾市洪洞縣左木鄉(xiāng)的一個小山村，郝金平所在的這個自然村，只有100多口人，受世俗觀念和交通不便等條件影響，無一人外出打工，村民人均年收入不到2000元，祖祖輩輩過著貧窮而安靜的生活。

2004年，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洪洞縣有名的恒富集團要在村旁開井挖煤。恒富集團的老板名叫劉恒飛，左木鄉(xiāng)人，手下有三礦三廠三公司。輝煌時，他曾出資8000多萬元，在洪洞縣城修建了氣派的恒富大橋和恒富大道。

此前，段家山人自己開過小煤窯，因為缺乏技術和經驗，挖出的煤不能賣，煤窯報廢。村里投不起大筆資金，后來政府也規(guī)定不準再開小煤窯，段家山人就坐在煤海上為生計發(fā)愁?，F(xiàn)在有外人愿意來投資采煤，對段家山村民們確是個好消息。

身為利民小組長，郝金平清楚地記得當初與恒富集剛下屬的恒興煤業(yè)有限公司簽訂的協(xié)議內容：一是全村100多口人的燒煤，由礦上免費提供，每人每年一噸，礦上發(fā)煤票，村民隨時可去礦上拉煤。二是在同等條件下，本村村民可優(yōu)先去礦上上班。三是煤礦每年向自然村繳贊三四萬元，向行政村也繳費三四萬元。

協(xié)議簽訂后，村里70％的青壯年都去了煤礦上班。2006年，村里與礦上協(xié)商，投資建設村小，建校費60萬元，其中礦上投資一半，把小學建起來了，學生100多名，除了本村子弟外，還有周圍村子，以及煤礦工人家里的孩子，礦上原來只有一眼立井，去年新打一眼斜井，供礦工上下班出入，礦上因此又給村里繳了5萬元。

根據(jù)雙方協(xié)議，村莊四周各100米范圍之內的地下煤，作為保護煤柱，不得開采。但協(xié)議并未能保護得了這個小小的村莊：村里的地下水跑光了，礦上出錢，為村民打了一眼深水井，免費供應飲水；路面塌陷了，礦上又出錢為村里修了條路；田野裂開了縫，耕牛犁地時過不去，核桃樹也死了。今年6月，村辦小學被整合到附近的紅光村中心小學，才用了一年多的校園，如今空剩一處院子。

郝金平說，段家山礦生產的時候少，停產的時間多，一年干不到5個月。2007年洪洞縣“12·5特大瓦斯事故”發(fā)生后停了3個多月，去年北京奧運會期間停了半年，今年春節(jié)后恢復小規(guī)模開采。因為煤炭資源整合，今年8月1日，這個礦再次停產了。

礦上停產，郝金平才知道資源整合的事。他去礦上打聽，礦上說，整合是大事，現(xiàn)在還沒交接。

村民們議論紛紛，都說段家山礦將被一家省屬煤炭企業(yè)整合，半個月前，人家已經正式接管，來登記了清單。郝金平去礦上詢問：“2004年，我們跟礦上簽協(xié)議時，一噸煤才賣200多元，現(xiàn)在煤價漲到了600元／噸，占地費是不是也應該變變?當時占地協(xié)議上簽的占地費每年400元／畝，以后怎么落實?”礦上答復他說：以后再協(xié)商。

3天前，段家山礦又復工了。記者來到礦上，在當?shù)爻鲎廛囁緳C的帶領下，找到了一位礦領導。這位領導一聽記者表明來意，臉色馬上變了，支吾說老板不在礦上，礦領導也不在，自己只是個看門的。資源整合的事情不知道，老板是誰不知道，煤礦年產多少煤不知道，礦名叫什么也不知道……走出辦公室，記者想起忘了問他姓甚名誰，想必回答仍是“不知道”。

礦上的設備在隆隆地運轉，一斗斗原煤從井下運送上來。但“看門人說煤礦早就停產了，現(xiàn)在是在保養(yǎng)機器。記者從當班工人那里了解到，現(xiàn)在礦上每天能出200多斗煤，大約800多噸。以前每天5個班生產，現(xiàn)在只有兩個班。

郝金平還不知道煤礦恢復生產的事。他發(fā)愁的是：“聽說省里那家大礦把附近的四五個井口都整合了，大公司搞機械化開采，不需要那么多口子，到時候如果不在這個口出煤了，我們的協(xié)議怎么辦?等煤礦把資源挖空了我們的樹死了，水沒了，地不能種了，以后咋辦?現(xiàn)在段家山煤礦免費供應村上吃水，等他不干了就算免費讓你用深水井，你也掏不起電費，眼看群眾以后都要苦了……我已經50多歲了，我們的后代如何生存?”

一天，從電視新聞里，郝金平看到上面有通知：9月1日之前，臨汾所有整合主體必須進駐礦井。9月1日，省里那家大礦來人了，但只是去了礦上，村民們都沒見到。郝金平苦惱地跟記者說：“要整合，起碼應該與地方接接頭，先見見面，現(xiàn)在把我們撂一邊了!國家政策應該是對群眾好，但沒人跟我們說，我們也不知道這次煤炭資源整合到底都是什么政策?以前村里有事，我們到礦上能找到老板，現(xiàn)在去也找不著人了……”

郝金平去鄉(xiāng)里反映過問題，鄉(xiāng)政府答復說：整合的事，現(xiàn)在還沒有具體落實，政府的政策會考慮群眾利益的。

據(jù)臨汾市新聞中心向記者出示的《臨汾市煤礦企業(yè)兼并重組整合工作的情況匯報》(2009年9月9日)，此次煤炭資源整合過程中，臨汾市出現(xiàn)的問題，包括保護原有煤礦利益的問題、整合礦井改擴建與煤礦眼前生產的問題、國有大型煤炭企業(yè)主導與地方煤炭產業(yè)鏈企業(yè)用煤及民生用煤的問題，以及地方鄉(xiāng)鎮(zhèn)、村民既得利益保護的問題等。報告稱：“多年來，地方煤礦對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和村民都有一定的利益保證，主體企業(yè)兼并重組整合后，這部分既得利益能否得到保障，直接關系著當?shù)厣鐣暮椭C和穩(wěn)定?！?/p>

最早報道“煤老板退出”新聞的山西籍記者李廷禎說：“根據(jù)山西省的政策，煤炭資源整合以后，市、縣、鄉(xiāng)、村及村民原來享有的福利待遇應該不變，但煤礦被收購后，財務歸了國企，它就是國有資產了，村里想修條路，架個橋，都要左申請，右申請……以前小煤礦要是不聽話，縣里去查稅，村民去堵路，煤礦不敢不乖乖地聽話，現(xiàn)在煤礦歸了國有大礦，所有利稅集中在省一級，怎么才能保證五級福利不變?”

貧困縣里的折騰

始于2008年9月2日，將于2010年底完成的這次山西省煤礦企業(yè)兼并重組整合行動，省政府的政策是一刀切，普山西的天空之下，概莫能外。但省里將注意力主要放在產煤大市和產煤大縣，對于非產煤重點縣，省政府則網開一面，任其折騰。

位于山西忻州市與朔州市交界處的某縣，不但是非產煤重點縣，而且還是國家級貧困縣，雖然縣境內只有6家民營小煤礦但該縣缺乏其它財源，公務員工資靠國家撥款，每年一兩千萬元的稅收大都來自煤礦，因此不愿對煤礦放手。省里規(guī)定，年產300萬噸以下的煤礦都要被整合。這個縣所有煤礦的年產量加在一起，也不到300萬噸，但

它做了虛假數(shù)據(jù)：煤礦的工作面、年產量等，表面的東西都做得過去，忻州市亦不愿這個窮縣的煤礦都被省屬國有大礦整合走，省里也對它“法”外施恩，允許縣政府出面，把境內幾座小煤礦整合成一個集團。

今年春節(jié)過后，縣政府把這個消息通知了境內幾家煤礦?？h里的主導思想是：必須保存一定的煤炭生產企業(yè)，因為本縣一點工業(yè)也沒有，利稅全靠煤礦只有保住幾個煤礦本縣的工業(yè)產值、財政收入才能上去。省里給了該縣兩個指標，即可將現(xiàn)有6個煤礦壓縮成兩個，并成立地方煤礦集團，其中縣政府占股51％，各煤礦共同占股49％。

有機會自己當整合主體，看起來似乎是好事，但6家煤礦的礦主卻都傻了眼。一來縣里希望東邊兩個有實力的礦去整合其它4個礦，這6個煤礦如果是連在一起的，將來還能形成整體相連。但是，縣域東邊三礦與西邊三礦中間隔著山，猶如摩天嶺一樣，東邊的礦沒法去挖西邊的煤。按這樣的整合方式，西邊的煤層只能放棄。二是縣里規(guī)定：誰去整合其它4個礦，不但要給人家補償金，還要將其債務也一并承擔起來，萬一將來不能生產，這筆錢也不會再退給你。另外，誰當整合主體，還要先給縣政府繳5000萬元作抵押金。三是所謂的縣政府占股51％，只是一句空話。政府拿不出錢，說是以后再給，但卻強行占股份，還要控股。

縣域東邊3個稍有實力的煤礦位于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上，前面開著礦，后山冒著煙，因為當?shù)剞r民偷煤，露天煤下雨后遭日曬著火了，沒人救也救不了。這3家礦一個是浙江老板投資，年產煤40多萬噸。第二個礦設計產能90萬噸／年，是當?shù)卣ケ本┱猩桃Y來的，但這個礦下井兩公里才能看到煤，自北京老板來后就沒生產過。第三個礦年產煤60多萬噸，是大同一個老板購買的。這位老板在左云縣還有3個礦，已被同煤集團整合了，現(xiàn)在自己“翻身做主人”，也可以整合別人了，礦主卻嘗到了比被整合更大的苦惱。

該縣一家煤礦的礦長說：“現(xiàn)在我們是進退兩難。退吧，當初我們買資源費的錢，縣政府說已經花光了，不會給；我們被其它礦整合，錢也到不了我們的手；而且政府又把證都吊銷了，成了非法煤礦不能再生產。進吧，政府把門檻提高了，想把煤礦保存下來，必須與縣煤炭集團簽合同，去收購其它的礦。想只買一個礦，政府讓你把另外兩三個礦也買了，本來值一塊錢的東西，現(xiàn)在讓你掏三塊錢。而且整合以后的技術改造，資金投入，政府還是沒錢，將來你的生產、經營肯定陷入困境?！?/p>

這位礦長說，省里的政策是好的，9～30萬噸的小煤礦，小打小鬧，以后全部改成機械化開采，有利于安全、節(jié)約資源、提高效率，但是，產業(yè)調整應該有一個緩沖期，讓我們投入的巨額資金能有一點回報?！?005年，政府通過發(fā)安全許可證提高門檻。2006年，政府讓我們繳一兩千萬的資源價款，說是繳了錢以后，下面的煤就全是我們的了，那就繳吧。2007年，政府規(guī)定30萬噸以下的小煤礦一律關閉，煤老板都拼命提升能力，那次資源整合就把煤老板整得基本都趴下了，生產能力不夠的就再買個礦，兩礦合一；錢不夠就去借高利貸，山西礦區(qū)的地下錢莊、黑市貸款很多，煤老板想的是盡可能保住煤礦，能開一天是一天。但是好景不長，僅僅過了一年，又要資源重組，300萬噸以下的煤礦一律要被整合……”

如今，縣里6家煤礦的礦主都不想干了，都等著被其它礦整合，補償自己的投資，然后徹底退出。6個礦的煤礦工人有一兩千，現(xiàn)在也沒事干了。礦上不斷出現(xiàn)聚眾哄搶設備事件。以前當?shù)剞r民燒煤從煤礦買優(yōu)惠價，現(xiàn)在他們要到陜西去買，價格翻了一番。

此次山西省煤炭資源整合，牽涉許多外來投資者的利益，據(jù)聞浙江省政府已派人來晉交涉此事。一位浙江商人激動地對記者說：“山西作為資源大省，就是靠政策的變來變去吃飯，養(yǎng)活著幾百萬公務員。今天一個政策，明天一個政策。我們好多人是山西政府招商引資過來的，現(xiàn)在走到這個地步!政府的做法既不合法律，也不符合國家政策?！?/p>

浙江商人說：“我們浙江、福建、廣東的商人進入山西，以中小企業(yè)為主，以投資和產業(yè)轉移為主，需要地方政策的穩(wěn)定，自己把握住機會才能贏利。現(xiàn)在山西省的政策變來變去，對我們影響太大!浙江、福建、廣東也有煤礦但從來沒出過這事兒。我們的投資好多是在家鄉(xiāng)借來的，現(xiàn)在虧損巨大，還不上錢，在家鄉(xiāng)已經引起了社會不穩(wěn)。國家號召支持中西部開發(fā)，中小企業(yè)是主體，現(xiàn)在山西一下子把自己的信譽打沒了，以后我們肯定不敢再來山西投資了，外資更不敢來了?！?/p>

這位商人從文化的角度，分析了此次事件的根由。他說：山西有許多晉商研究會，山西的專家學者都愛研究晉商文化。晉商以誠信起家，后來不講誠信，就衰敗了，而現(xiàn)在是“晉商文化”與山西特有的“煤窯文化”相結合，脫離了市場經濟，造成了政府決策不停地變，“先是讓我們繳資源管理費，我們繳了，政府說這一塊資源永遠是你的了，現(xiàn)在這話又不算數(shù)了。政府要求煤礦年產量要達到9萬噸，后來又要求30萬噸，現(xiàn)在是300萬噸，政府說多少就是多少，至于外來投資商虧損、倒閉，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們向縣政府抗議，縣政府說‘這是省里的政策，我們也沒辦法。有人說山西的政策是‘初一十五不一樣，現(xiàn)在變成了‘(初)三(初)六(初)九不一樣，決策反復無常，讓人無所適從，這是我們外來投資者最大的痛苦之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