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光琴

司湯達的長篇小說《紅與黑》以它冰冷的真實敘述、富有激情的哲學性表達以及作品中復雜的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被稱為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經(jīng)典之作,作者也因此而成為歐洲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奠基者?！都t與黑》的時代早已隨著大革命的硝煙飄向歷史的深處,但《紅與黑》中的人物形象卻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日益凸現(xiàn)。于連復雜、矛盾、無法截然界定的多重性格,他在事業(yè)、愛情的拼殺中表現(xiàn)出的令人難以言說的情感糾纏和心理動機以及他在短暫的生命里程中驟起驟落的生命選擇都讓他擁有了超越時代的啟迪性,讓他成了《紅與黑》當中最溢彩流光也最令人著迷的一部分。

從最原始的定位來說,于連·索雷爾是個平民出身的外省青年;而同時,他又蒼白、漂亮、有頭腦,好學深思、厭惡體力勞動,不甘居人下,決心出人頭地。于連生逢的年代是波旁王朝復辟時代,這是一個一切榮譽和優(yōu)雅只由兩種東西——地位和財富決定的年代。于連的出身決定他除了平庸、木然的生活之外,他不能夠生來就享有任何被稱其為精神層面的品質(zhì)。但是,自小接觸到的啟蒙思想和法國大革命精神滋養(yǎng)著于連,使于連在不甘于平庸的生活中野心勃勃,擁有著頑強的反抗意志。這注定了于連性格中個人奮斗的虛偽性和平民出身所決定的理想化的雙重性。

但是于連的性格又決非僅僅只是如此簡單的雙重性。于連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單一的個人奮斗者和野心家形象。個人主義者是于連的表面形象,理想主義者是他的深度形象,個人主義與理想主義在于連身上悖謬地結(jié)合一體。于連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是一種個人主義和理想主義同時發(fā)生、壓抑、轉(zhuǎn)折、高揚的過程?？梢哉f,在這個曲折起伏的過程中,于連所有的個人奮斗行為,都為他理想主義的最終爆發(fā)做鋪墊,形成了一種理想主義極端性的尖銳表現(xiàn)。于連對拿破侖的崇拜以及所受的盧梭和伏爾泰的影響,使他的生命展開了一個理想主義的起點。但他畢竟生活在復辟王朝的特定時代,階級的偏見、矯飾的習慣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思維方式讓他明白,要想出人頭地往上爬,單靠勇氣和才能未免太天真了。于連轉(zhuǎn)而去追求教士的出人頭地和貴族的權(quán)勢地位。他燒毀了所崇拜的拿破侖肖像,還要當眾咒罵他;他穿起架裟,加入最憎惡的僧侶行列,還要故作虔誠順從,孜孜修道不倦……于連正常的性格被扭曲了,他變成具有強烈野心又為偽裝藏起了真面目的人。在侯爵府上,他能以有禮貌的輕蔑、聰明的言詞和勇敢的行為周旋于“漂亮的壞蛋和帶勛章的惡棍”之間,也只是為了不失尊嚴;他為侯爵效勞十分賣力,甚至不惜為復辟勢力出賣民族利益的黑會忠實記錄并冒死送出情報。為了實現(xiàn)他所謂精神品質(zhì)的需求,他幾乎無所不干了。他受到重用,得到勛章 ,而且決心不辱沒這份“榮譽”。就此而言,于連幾乎已經(jīng)進入了他所憎恨和反抗著的統(tǒng)治階級行列里了。就像蘇聯(lián)文藝評論家布爾索夫在評述于連時寫道:“將豐富的智慧和高尚的精神同無恥和偽善結(jié)合起來,這就是司湯達長篇小說《紅與黑》中的主人公于連·索雷爾的最主要的特點之一?！盵1](38)

然而于連并未變成統(tǒng)治階級的成員, 理想主義一直是他精神領域中的不死鳥。他的行動最終表明,其強烈的平民意識和反抗精神并未泯滅,而純潔的天性也一直有力地支配他。槍擊德·瑞那夫人使他的命運一落千丈,但這樁罪行的動機卻正好可以說明他絕非徹頭徹尾的野心家和卑劣之徒。因為他的怒火并不在于夫人的告發(fā)斷送了他的前程,而在于毀滅了他對于她的信任和純真感情;他不能容忍真誠情感的背叛,受不了寄托著他的美好理想的夢幻的破滅!正如李托正確指出的:“野心和虛偽只是于連·索黑爾性格的表面?！绻皇且粋€庸俗的野心家,他就不會去殺人而斷送自己的前程……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在教堂里,在星期日的盛大彌撒儀式上,正當神父捧起圣體餅這個最莊嚴的時刻——殺人,這就不是一個虛偽者的行為,而是一個充滿感情的人的行為了。”[2](163)可見,于連本質(zhì)上并不是野心家和虛偽之徒,其作假之舉,不過為了顯出崢嶸而自覺或不自覺采取的手段,或者如他自己所謂“是按照時代的精神行動”罷了。正如他在獄中所反思的:“我曾有那個有力的責任的觀念。我為我自己規(guī)定的責任,無論正確的或是錯誤的,好比一根堅強的樹干,在風暴中我可以倚靠;我動搖過,我受過顛簸……但是并沒有被風暴卷去”[3](655) “理想主義者”成為于連的一個重要標志。于連最終放棄上訴和懺悔,在法庭上慷慨陳詞、控訴黑暗而迎向死亡,于連成為一個人們樂意看到的回歸理想主義的天涯浪子?！都t與黑》以于連的性格刻化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種精神導師的傾向。

于連生命中的兩次愛情也決非僅僅只是虛偽和野心的產(chǎn)物?！都t與黑》描寫愛情的獨特在于愛情陰謀的伴隨。于連的愛情的奇異和尖銳之處,是愛情從陰謀開始,這既包括于連自己的陰謀,也包括他人對于連的陰謀。一開始就是陰謀的愛情,最后卻演變?yōu)檎嬲膼矍?無論于連還是瑪特爾都是如此,這既出乎他們自己的意料,又證實了陰謀對愛情的不可戰(zhàn)勝。

于連的第一次愛情中,他對德瑞那夫人的最初情愛確實以報復和野心為動機。于連這個最初并無愛情的舉動,卻引出了一個最動人的愛情故事:單純而善良的德·雷納爾夫人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終于把對于連的同情和憐憫發(fā)展成為愛情。而于連在德瑞那夫人的溫柔和善良中也萌生了真正的愛情,他真正愛上了德·瑞那夫人。第二次愛情中,于連雖然仍以野心的實現(xiàn)為目的,但于連為維護自尊而表現(xiàn)出的高傲和瑪特爾的高傲產(chǎn)生了對等的校量,瑪特爾真正愛上了他。由陰謀產(chǎn)生了兩次愛情,陰謀最終都被愛情所消解,于連的情感本性凈化了自己的心靈?，斕貭柍缇醋约旱囊晃蛔嫦?并效仿這位祖先的精神去愛于連,這暗示著一種人類精神傳統(tǒng)在愛情中的延續(xù)。而另一些人,如瓦列諾這樣的人,是用陰謀去摧毀愛情而不是激發(fā)愛情的人,當于連與德·瑞那夫人衷情傾訴、當瑪特爾親手埋葬了于連的頭顱時,證明愛情是任何陰謀都無法摧毀的。

于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但于連復雜矛盾的性格和短暫生命中的驟起驟落卻給著我們永恒的精神啟迪。

參考文獻:

[1]蘇紅麗,梁兆存.于連形象分析[J].河南教育學院報,2005,(3)。

[2]維克多·李托,《斯丹達爾》;轉(zhuǎn)引自《外國文學教學參考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3月版。

[3]斯丹達爾,《紅與黑》,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