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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斷的陽光

2009-10-20 04:28:52朱宏梅
山花 2009年15期

朱宏梅

1

民國廿三年(1934年)的七月,陽光似能融鐵,柏油馬路又軟又燙,一踩一個癟印,像剛剛出籠的糯米團子。電車司機很敬業(yè),管它有人沒人,喈嗤喈,開過來,開過去。氣溫仿佛是今次頭條新聞,人們碰面就說,吃不消,吃不消了,人要餿掉了。弄堂里,不時傳來大人的斥罵,小赤佬,快點死轉(zhuǎn)來!要生熱瘡了。

花家的日子還是溫吞水。太太照例在隔壁搓麻將,九歲的大女兒花盈衣,不曉得帶著弟妹躲哪里去了,周師傅呢,伏在鋪著桂圓色毛毯的長臺板上,一把木尺,比來比去,在衣料上劃線。沒有一絲風,靠墻橫著的竹竿上,搭著些棉線和絲線,紋絲不動。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店門口,方臉大耳,眉毛前端平緩,末梢突然吊起,像是畫了一筆。一雙眼睛,目光炯炯,不容逼視。這是店主花阿六。他不時伸出頭去——陽光白花花的,一個人也沒有。阿六囑咐自己,不要急,哪怕天火燒,也還是有生意的。江灣鎮(zhèn)上,畢竟幾千戶人家呢。

客戶沒等來,來了王子琦。

王子琦也是裁縫,阿六和他是在南京路上一爿布店里認識的。他們同時看中一塊布料??蛇@個花色只有一匹了。王子琦說,你拿吧。我去別的店看看。阿六不好意思,兩人推來推去。最后,王子琦把布匹掮到了阿六家里。

阿六能干,王子琦也能干,可結(jié)果卻是大相徑庭,好比同樣的種子,一把撒在了鹽堿地,一把撒在肥田里。20世紀的上海,已經(jīng)是遠東第一國際大都市,中裝和西裝同時流行。做中式服裝的本幫裁縫和做西服的紅幫裁縫,一雙筷子,一副刀叉,一起伸向市場這塊蛋糕。雖然西風東漸,究竟東風浩蕩。本幫的優(yōu)勢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女裝,幾乎所有年齡段,各個層次的女人都穿旗袍。棉的、皮的、綢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旗袍的工藝相當繁復(fù),量體36處,鑲、滾、嵌、蕩、盤、繡、貼,紐扣花樣更是達數(shù)百種。阿六從小跟了開裁縫店的爺叔,本幫自然是他的不二選擇。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王子琦卻想,上海人是趕時髦的,不如另投師門改做紅幫。以他的資歷,不可能為上流社會所接受,因此專門盯牢愛時髦又沒什么大錢的年輕男人和女人。他沒有像阿六一樣擺開架勢,租門面,請工人,而是學寧波人,縮在自己家中,一塊門板擱在兩條高腳長凳上,門板上鋪一塊灰布,放幾樣顏色不同的線團,一個熨斗,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幾枚針,一個人日做夜做。衣服做好,用一塊比八仙桌面大點的白布一包,送到客戶家里,又用這塊白布把客戶的面料包回來。人稱“包袱王”。有一年,孫中山身著黑嗶嘰中山裝在南京路上兜了一圈,時髦的上海轟動了。身懷“兩幫”本事的王子琦軋準苗頭,賺了一票,盤下市中心兩開間門面。市中心的門面啊!那是寸金地。也是活該他發(fā)財,1927年,南京西路小裁縫金鴻翔做西式裁剪、中裝式樣的改良旗袍,曰:時裝。上海人兩個特質(zhì),一是精明,二是時髦。如果沒有精明商人,上海毀了一半;如果沒有摩登女子,上海也毀了一半。時裝,恰恰滿足了這樣的要求。王子琦緊追慢趕,從領(lǐng)子的式樣、開叉的高低、袖子和下擺的長短到面料選擇,甚至學人家,店鋪放一些成衣,面料和圖樣,憑人挑選。價格又比鴻翔低,因此生意極好。

王子琦一身印花白綢短衫褲,用折扇遮住了頭頂,“騰騰騰”走過來。

出自一種朦朧的心境,阿六微笑道,天熱來兮,嘎好胃口跑出來啊?

小阿弟,眼熱啦?王子琦軋出苗頭,收攏折扇,在阿六頭上敲了一記。

阿六摸摸頭,坦白道,我是沒辦法,恨不得雁過拔毛。屋里七張嘴巴呢。

王子琦掏出手帕,擦干臉上的汗珠,才說,啥辰光有七個了?有姨太太了?

添了個女兒,阿六往右首一個房間努努嘴。

王子琦笑著說,老兄本事啊,哪像我,三個老婆,一個都沒肚皮。走,吃茶去!這種短命天,有啥生意。

人家特為來叫他,阿六不好意思不去。

走到門口,王子琦見兩扇木門上有副對聯(lián):激情剪錦裁綢,巧藝飛針走線。拍了拍阿六的肩膀說,靈格,女兒名字起得好,對聯(lián)寫得也好。阿六說,喏,隔壁,借光。王子琦連連點頭,自然,自然。“四季衣莊”離私立復(fù)旦大學不遠,鎮(zhèn)上還有幾所大學。想起女大學生,王子琦嘻嘻一笑,哪天我搬過來。阿六說,幫幫忙,勿來攪我的生意。

量尺寸時,花阿六規(guī)規(guī)矩矩。他的朋友王子琦就不一樣了。這人奇出怪樣,揩油還有說辭,他說其實我不是愛摸女人屁股,我是看風景。阿六問,什么風景?王子琦哈哈一笑說,表情啊,她們羞澀的樣子,不是好風景么?有的女人,還沒量呢,面孔先紅,真真有趣!阿六笑罵道,不怕她們鬧起來斷了你的生意?王子琦說,哪能誰的屁股都摸呢?要看山色的。說完,瞥了一眼阿六,意思是,這種門檻是教不會的。阿六卻想,你是你,我是我。

盈衣娘今朝手氣不好,幾圈下來,面色像隔夜菜,青里泛黃。亭子間阿姨是莊家,一個沖動,抓起自己面前幾張鈔票,往盈衣娘手心里一塞,笑嘻嘻說,給小人買冰吃。這算啥?我輸不起?盈衣娘面孔一紅,又硬塞回去,說,勿客氣,我們又不是親眷。亭子間阿姨的笑變成了抽筋,她說,明朝再來啊。盈衣娘說,曉得。

店門敞著,周師傅低了頭在縫定線。所謂定線,就是在正式縫衣服前,用針粗粗連著,這樣,縫的時候就不會走樣,等衣服做好,再行拆去。阿六呢?盈衣娘問。搭王子琦一道出去了。周師傅把縫衣針往頭上篦了篦說。奶媽呢?周師傅沒說話,臉朝右面偏了偏。盈衣娘狐疑地盯了周師傅一眼。

房間里飄著奶花香,大床上,奶媽攤手攤腳呼呼大睡,卻是不見小毛頭。盈衣娘往前一步,才看見里床的女兒。小家伙兩只小拳頭舉在耳朵邊,睡得很熟。

這么熱的天,虧她睏得著。要死快哉,看看這副咽相,以為是你閨房啊?盈衣娘先是好笑,后來覺得不對,一聲尖叫,撲過去揪住女人的頭發(fā),拖下床來,然后,狠狠踢她,一腳,一腳地踢,然后叫她滾出去,滾出去!……當然,只是想像。真這么做,保管半條街上的人都轟過來。上海人是最愛看熱鬧的,哪怕馬路上螞蟻打架也要站住了看。

寶貨!勿要面孔。盈衣娘暗罵了一句,退出來。

周師傅仍舊在飛針走線,仿佛一架機器。

盈衣娘氣鼓鼓坐在客廳里,眼睛看著某個地方卻什么也沒看見。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想起三個小鬼,哪里去了?中暑可不得了。

一個廢棄的倉庫里,五歲的花榮生繞著一只廢棄的柴油桶轉(zhuǎn)圈,兩歲的花盈庭在泥地上打滾,而他們的姐姐花盈衣,撿了幾張破紙,一門心思在“做衣服”。

盈衣娘大叫一聲,盈衣!誰叫你們出去的?盈衣嚇得一哆嗦,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盈衣娘食指戳了下大女兒的腦門,氣呼呼說,明天不準出去!

該死的寶貨,也不曉得管管,盈衣娘恨道。

三個小人,面孔上又是汗又是泥,盈衣娘喝道,還不去洗洗?盈衣趕緊一手一個,拉了弟妹去了后面廚房。

盈衣娘心神不定地在店鋪里走來走去,終于推開阿六的房門,把奶媽搖醒,喂喂,起來起來!

奶媽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驚惶地問,出啥事體了?出啥事體了?

盈衣娘冷冷地說,出啥事體?自己看看。

奶媽低頭看了一下,不就敞著懷么?大驚小怪的。她乜了盈衣娘一眼,打了個哈欠。

看看,看看,頭發(fā)就像地上掃起來的,亂則亂,倒是有了風情,面皮又白又嫩,這會剛睡醒,泛出桃紅來,兩只乳房,那么大,那么鼓,那么白,甚至能看見藍色的,細細的血管,它們驕傲地挺著,仿佛在嘲笑她的干癟。

盈衣娘突然發(fā)作:勿要面孔!

奶媽眼睛斜在別處,慢吞吞扣起大襟上的長腳鈕,回敬一句,怎么勿要面孔了?偷你男人了?

反了,反了!她怎么說得出口?哪點還有下人的樣子?盈衣娘氣得瑟瑟抖,一句話也說不出。

奶媽是亭子問阿姨介紹來的。盈衣娘沒奶,原想到《申報》上登廣告,亭子間阿姨說,勿靈的,陌里陌生,我有個遠房侄媳婦,小人6個月了,想出來做。人邪氣漂亮,活絡(luò),一點不輸城里人的。盈衣娘說,要漂亮做啥?亭子間阿姨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不過是幾個“號頭”(月份)的事體,到辰光就走睞,勿影響啥。老話講,吃啥人的奶像啥人,伊漂亮,儂小囡也漂亮啊。

勿要面孔!盈衣娘又嘀咕一句,拔腳就走。她不想聽她回話,她實在不知道她還會說出什么話來。

不知什么鳥在哪里叫著,一聲,又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這種天,人都要熱死了,鳥怎么還活著?阿六怎么還不回來?盈衣娘汗水不停地冒出來,藍色的陰丹士林布旗袍濕透了,深一塊,淺一塊地粘在了身上。

那臺老爺電風扇正對著周師傅的后背,嘎吱嘎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才覺得一點涼又轉(zhuǎn)過去了。

2

盈衣娘看起來比阿六高些,瓜子臉,眉眼如畫。紫棠色皮膚,太陽穴上有顆黑痣,有玉米粒大。她是民國十三年,也就是阿六開裁縫店的第二年,嫁給花阿六的。娘家姓張。父親是做銅匠的,自己有店面,這要比挑了一副擔子走街串巷的好,三兒一女,全靠著這鋪子吃飯,雖然是“下等人”,倒也衣食無憂。不知怎么,癆病鬼纏上了這家人。七八年里,先是父親,然后是三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全都喪了命。只留下女眷。

盈衣娘對男人的脾氣是有數(shù)的。這人就是這樣,對外阿彌陀佛,笑嘻嘻的,轉(zhuǎn)過身就面孔鐵板。笑容好像鈔票,要節(jié)省著用的。不過,她今朝有點“心懷鬼胎”。她試探著說,阿六,我看這個奶媽有點自說自話的,不管啥等樣人家,規(guī)矩總是要講一點的……,她想告訴丈夫“偷男人”的話,嘴巴張了張,還是沒說出來。說不出口啊!

阿六皺了皺眉頭,沒說話。心里想,人是你找來的,說不好的也是你。

盈衣娘見丈夫不響,心里倒有點吃不準。也是,辭掉她,吃奶怎么辦?找個奶媽也是不容易的。好人家是不肯出來做的,棚戶區(qū)那些人太齷齪了。這個人是亭子問阿姨介紹來的,辭了,她會不會動氣?唉,眼開眼閉算了??墒怯履镆婚]眼,影像卻更清楚了。不行!想燒香趕出和尚?盈衣娘口氣變硬了,她說,阿六,我要她走!

阿六說,煩點啥,太平日腳勿想過啊。

你喜歡她?盈衣娘白了丈夫一眼。阿六是個“板板六十四”的人,規(guī)矩極大,哪怕吃個飯,位子怎么坐,筷子怎么拿,菜怎么夾,都有講究,如果不是喜歡,怎么能隨隨便便讓一個女人睡在自己床上呢?他那張面孔,向來像刷了一層干漿糊,但他看她的時候,那漿糊像是著了水,肌紋都活絡(luò)開了。如果不是喜歡,能那樣嗎?

聽了太太的話,花阿六一呆,怎么說呢?他的確喜歡她。他娶周玲玲,本是爺叔牽線搭橋。他說長女好,吃苦,將來能幫襯你的??墒撬廊サ臓斒鍥]想到,周玲玲既是頭生女兒也是獨生女兒,未免嬌貴些,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善于做的那些事情,她基本上都不會,尖手尖腳的,叫人看了著急,養(yǎng)出小人不會帶,又沒奶,四個小人,四個奶媽。前面三個笨拙些,倒也相安。這個女人不同,聰明,漂亮,會做人。即使做錯了事,總是笑在前面,婉轉(zhuǎn)地說,是我弄錯了。這么一來,誰還有脾氣?今朝不知怎么惹毛了太太。

花阿六說,叫她出來。我問問。

盈衣娘毛蓬蓬的頭一甩,說,我不叫,要叫你叫。

奶媽,出來一趟。阿六喊道。

周師傅看看山色不對,放下手里的生活(活計),悄悄溜走了。

奶媽出來了,頭發(fā)綰在腦后,一絲不茍,衣服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上,懷里抱著仍在睡覺的孩子,輕柔地說,來了。

莊重,慈愛,像是從耀眼的光芒里走出來的圣母。盈衣娘直愣愣地看著她,莫不是自己熱昏了頭?

阿六不滿地斜了太太一眼。

你在我房里做啥?阿六問道。

你房里風涼啊,喏,今天東南風,只有一點點。我熱點倒不要緊,她才幾個月,吃不消的。電扇又只有一個,她還小,不能吹啊。

盈衣娘說,你就不能扇扇子啊。

奶媽笑笑,你倒是試試看,手都酸死了。

盈衣娘被噎住了,氣急地說,你敞開胸算什么?不知道這里有兩個男人啊,怎么不懂難為情呢?

奶媽說,天熱呀,你也是可以敞胸的。

放屁!放屁!盈衣娘拍著桌子喊道。

阿六喝道,都住口!像什么樣子。奶媽,回你屋里去。玲玲,你來。

奶媽撇撇嘴,扭著腰肢走了。盈衣娘跟在阿六后面,進了沿街的那間房,阿六的臥室兼工作間。

阿六說,我弄勿懂你,不就是在我床上躺一下嗎?我又沒躺上去。

太太說,可問題是,她哪來的膽子?人家說了,雇主有了非分之想,傭人才敢放肆的。

阿六說,瞎講!我用得著偷偷摸摸嗎?你看看我爺叔,王子琦,哪個沒姨太太?你除了燒點飯就是叉麻將,小人都不管。還沒說你呢!他頓了頓,我真討了她又怎么樣?

盈衣娘哭了,你……,姨太太?你討得起?

阿六惱了,我討一個你看看!

盈衣娘捂著臉沖出房間,忽然聽見奶媽房里傳來類似咳嗽的哭聲,咳咳,咳咳……,盈衣娘止住腳步,心中詫異。

爭吵不過是旺油鍋里的一滴水,爆響一陣,歸于平靜。奶媽照舊喂她的奶,眼神更飄,腰身更活。尤其受不了的是,這個女人看她時的笑,似有似無,暗藏譏諷。周玲玲想,這人決不能留。怎么辦呢?要是,亭子間阿姨撬一撬就好辦了。自家人說不好,看你花阿六怎么留!

叉麻將的時候,盈衣娘故意讓亭子間阿姨贏了幾把,趁她高興的時候說,你是不是很喜歡你這個遠房侄媳婦啊。亭子間阿姨露出不滿的神情,哪里,這小鬼不懂人情。

哦,沒孝敬她呢!盈衣娘裝作不懂的樣子說,不會吧,她不要太活絡(luò)哦。

活絡(luò)?亭子間阿姨雙手在八仙桌上畫圓圈,麻將牌嘩啦嘩啦響,仿佛掌聲。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在野男人面前才活絡(luò)呢。別看她鄉(xiāng)下人一個,天生狐貍精!

盈衣娘不滿地說,那你還介紹過來,不是存心害我吧?

咳,瞎講,我怎么曉得她是這種人啊。亭子間阿姨橫了盈衣娘一眼。

李太太說,你現(xiàn)在怎么曉得了呢?

怎么曉得?我侄子說的么。最怕老實頭人發(fā)火,喂奶就喂奶,跟人家七搭八搭的……

啊?她做過幾家人家啊?

你是第二家……

勿要管她做幾家!現(xiàn)在的問題是,阿六的魂,只剩一半了。我怎么辦?盈衣娘搶過話頭。

亭子間阿姨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這樣子……,她湊到盈衣娘耳朵上嘰哩咕嚕。李太太一笑,只顧悶頭洗牌。

熱浪像春卷皮子,把人包裹得緊緊的。外邪內(nèi)熱,盈衣娘嘴巴上長了個黃豆大的熱瘡,奇怪的是痱子沒一粒。非但是她,孩子們也是如此。倒是身上小腿上,還有未褪盡的疤痕,那是撓破的蚊子塊。這幾天實在太熱,連蚊子也絕了蹤跡。

直到薄暮升起,人們才長舒一口氣,端出凳子,閑談的閑談,靜坐的靜坐。夏夜納涼,本是賞心樂事,可盈衣娘卻是不安逸,板著個臉進進出出。阿六想,女人家發(fā)個小脾氣,過幾天就好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找人手——鎮(zhèn)長家不知為什么,大熱的天急著辦婚禮。有人說沒過門的女兒有喜了,有人說親家老太太不行了,要沖喜。這些跟阿六沒關(guān)系,最好紅白喜事一道來,那才叫好生意呢??墒?,人手呢?

這一行季節(jié)性很強,春節(jié)前的幾個月是最忙的,而夏季的活要比冬季少很多,用裁縫的話說是“曬案板”。工人大多是農(nóng)村人,這時候往往回家種地,到秋收之后再回到鋪內(nèi)干活。

阿六想來想去,還是問王子琦借吧,幾天而已。

3

阿六一來,王子琦就吩咐兩個小伙計,花先生是我好朋友,你們過去幫忙幾天,工資我來結(jié)。阿六慌忙說,不要不要。王子琦的小圓眼一彈,依看不起我?

阿六粗粗看了一眼,兩個人年紀不會超過16歲,被稱作土根的人面無表情,水根倒是一臉謙恭地笑著,也不知是不是親兄弟,看著不大像。阿六帶了人就要走,王子琦說,白相相再回去吧,也不在乎這半日。

王子琦半是炫耀半真情,挑最時髦的地方招待阿六,游泳池、跑冰場、飲冰室,就差百樂門和華懋飯店了。阿六云里霧里地跟著轉(zhuǎn),倒不是熱昏而是“冷”昏——那些都是清涼世界。盡管是王子琦掏腰包,阿六還是有點肉痛,有點惶恐,他說,鈔票怎么能這么用呢?又不是偷來的。王子琦說,鈔票就是這么用的,否則賺它作啥?阿六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開眼界,開眼界!

開了眼界的阿六不免胡思亂想,假如我有錢……我就不做裁縫!至于做什么,是否像王子琦那樣,阿六沒想好。留著,慢慢想吧,就像饞什么好吃的,到了手,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一樣。

黃昏時候,他們又在新閘路露天舞臺盤桓了半個時辰。所謂露天舞臺,就是江湖客用粉筆在空地上畫個圈,用粉筆在圈子里寫上露天舞臺四個字,然后在“舞臺上”演出。開場鑼鼓好像招魂幡,市民不由自主聚攏來,把演員團團圍住。這種熱鬧阿六平時是看不到的,可是,他實在無心玩下去了。

阿六滿腹心事去,滿腹心事回來。去時擔心王子琦變卦,回來又擔心下半輩子的命運。不過,阿六不過擔心了幾分鐘,馬上領(lǐng)著新來的幫手去了鎮(zhèn)長家。

他們走了,屋子里靜了。

盈衣娘和三個孩子像一串大閘蟹,一只腳跟著一只腳,剛跨出門檻,奶媽抱著小毛頭回來了,她驚異地看著他們,忘了她不跟她說話這事,問道,你們到哪里去?盈衣娘也不搭話,催著盈衣,快點,快點。

亭子間阿姨給她出主意,阿六不是不許她帶孩子回娘家嗎?你就全帶去,看他阿六吃得消。盈衣娘說,要是,他吃得消怎么辦?我們都要餓死的。亭子間阿姨笑,自己的男人還不了解啊,你想,他為什么不讓你帶孩子回娘家?還不是怕傳染癆病么?盈衣娘苦著臉說,那,萬一真的傳染上了,作了老孽了。亭子問阿姨瞥了她一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是看在鄰居的份上,多張嘴。

盈衣外婆租的是前樓大房間,推開落地窗,有個朝南的陽臺。在上海,最金貴的就是陽光,這樣的條件,月租三十塊,一點也不貴。但是老太太一個人呀。老大嫁了花裁縫,老二娶妻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女人絹花,帶著遺腹子回了娘家。老三和老四均是少年夭亡。一家子就這么死的死嫁的嫁跑的跑。房子越大,越顯得沒人氣,就連空虛、寂寞也是放大了的。白天還好,夜里醒來的時候,看著天花板,想著一家人齊全時,那些忙碌而充實的日子,老太太止不住地悲哀。她想要退租,住到女兒家來,但是阿六說,不是我不肯,你看看怎么住?她又想換個亭子間,一個人,亭子間夠了??蓶|家不肯,她說,這屋子晦氣,要退也可以,付我道場費,我要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還有消毒費、幾年來的退租損失——,本地人家,一聽你家男人都死光了,也都跑光了。你自己看看,現(xiàn)在都住的是什么人?江北人、舞女、拉皮條的,都是垃圾,癟三,我的名聲都被你們弄臭了,租不起價錢了??偠灾?,等你沒錢或者死了。這么一來,老太太只好“醬”在那里了。錢不夠,女兒補貼一點。

盈衣娘看見母親就哭了出來,她一哭,三個孩子也放聲大哭。他們是讓娘給嚇哭的。老太太又是開心又是著急,開心的是,難得外孫來了,著急的是,不知出了多大的事呢。不免慌了手腳。一會兒給女兒倒茶水,一會兒給孩子擤鼻涕。心里想,哭吧,哭吧,只要不出人命,哭完再說。

趁著空檔外婆仔細端詳三個孩子,老三盈庭像父親,盈衣和榮生都像母親,只是,榮生更白一些。盈衣是紫棠色皮膚,深眼窩,眼睛不大但很秀氣,鼻頭有點翹,嘴巴略大,嘴唇豐滿,一口齊整的白牙。

唉,可惜了。周太太嘆了口氣。

盈衣停止哭泣,抬起頭看看外婆,她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你和阿六吵架了?

盈衣娘說了事情經(jīng)過,她說姆媽你講講看,我是不是無理取鬧?

老太太不知道怎么勸女兒,只說,你跑過來,不是把事體弄得更僵嗎?

我不管,他不答應(yīng)我就不回去!

不回去?他若不依,你有本事帶著三個拖油瓶再嫁人嗎?

盈衣娘愕然。

4

奶媽走了不過五六天,盈衣娘就瘦了一圈。麻將也沒法玩了,每天天不亮起來,買菜燒飯帶小人,常常是,爐子上濮了,小毛頭哭了,顧東不顧西。幸好盈衣帶著弟妹,也幸好天熱,不必大魚大肉。蘿卜干炒毛豆子,綠豆芽也買掐了根的,再炒個雞蛋什么的。然后燒一大鍋粥,大號的鋼精鍋,人多,每人一碗就沒了,因此爐子基本不空,一鍋,再一鍋。盈衣娘想,熬過這一陣就好了,等天風涼,小毛頭也大了,好帶了。可是連吃幾天,那個叫水根的臉色就不好看了,說要回去,這么吃下去,不是餓死就是這輩子不想吃這幾樣了。這還好辦,只當沒聽見好了,只是小毛頭她弄不來,甚至,她連尿布都不會換,要么太緊,小肚子上勒出血印來,要么松得掉下來,橫抱是哭,豎抱也是哭,弄得人心里發(fā)毛。給小毛頭洗個澡吧,弄得一天世界的水。最嚴重的是,小毛頭不肯吃粥,硬塞也不行,塞進去就吐出來。靠一點米湯維持著,原本紅潤飽滿的雙頰癟了進去,蠟黃蠟黃的。

盈衣娘急得要命,嘴角又爆出兩個熱瘡,開花赤豆似的。她也顧不得臉面了,抱著孩子去找亭子間阿姨。她帶過幾個小人,也許有辦法。亭子間阿姨說,大概得了奶癆,斷奶斷得早了點,要不要我再去把她請回來?不過,估計是不肯了。盈衣娘趕緊說,不要,再說吧。

她央人寫了個招聘廣告貼在店面上:誠招奶媽,工薪優(yōu)厚。管他船娘也好,窩棚草棚邋里邋遢也好,有奶就行。

天很熱,過路人本來就少,難得有人站下來——以為招工呢,看一眼,又走了。

一天,兩天,三天,很多天過去了。小毛頭踢蹬的

力氣越來越小,哭聲也越來越弱,盈衣娘抱著孩子直哭。真是糊涂啊,忍幾個月不就過去了么?再說人家也未必想怎么樣。現(xiàn)在怎么好?

這天傍晚,盈衣娘走開了,盈衣跑到床邊看小妹妹。她不知道奶媽為什么走了,她走了小妹妹就不乖了,老哭,哭得都瘦了。盈衣這么想著,就去摸她的肚兜,鮮紅的綢子,上面一朵很大的花,還有綠葉,很滑。她喜歡摸綢緞,很舒服的感覺。原先小妹妹的肚子能把肚兜頂起來,圓滾滾的,像一只冬瓜——小孩子“沒”腰,可現(xiàn)在癟下去了,肚兜很松。她想幫她系緊點,就去看她的眼睛,睡著了,眼睫毛是不動的?,F(xiàn)在,她確定她真的睡著了。盈衣放心了,輕輕地,像推面團一樣把小妹妹翻過去,打開緞帶。重新系了一個蝴蝶結(jié),雙扣的,兩個圈就像一對翅膀,兩個頭就像觸須,她很滿意自己的手藝。然后,她又把她扳回來,依舊面朝天花板。盈衣松了口氣。這時,榮生突然沖到床前,推了小毛頭一下,起來,起來!盈衣嚇了一跳,趕緊去拉弟弟,干什么!心想完了,小毛頭被弄醒了。她眼睛一閉,等著“哇——”的一聲。可是等了半天,一點聲音也沒有?咦,她怎么不哭?

盈衣娘洗完澡,打算洗衣服,忽然聽見盈衣叫,姆媽,姆媽,妹妹不動了!接著,三個孩子都大聲哭叫,妹妹不動了,妹妹不動了!

盈衣娘和阿六一起奔進房間,太太只管哭,沒了主意。阿六試試鼻息,立即抱起孩子沖了出去。盈衣娘急急忙忙去追丈夫。

店堂里,水根、土根和周師傅,三個男人面面相覷。

江灣鎮(zhèn)原有“中醫(yī)之鄉(xiāng)”之稱,兒科侯煥如很有名氣。阿六側(cè)著身子,從黑乎乎的,狹窄的樓梯上摸上去。誰呀?里面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我是花阿六,“四季衣莊”的花裁縫,候醫(yī)生,請你看看我的小囡。里面的人說,候醫(yī)生不在……她怎么了?不吃東西,看樣子不行了,求求你開門看看。我不是醫(yī)生,你送醫(yī)院吧。阿六響不落,像無頭蒼蠅一樣撞下樓梯,盈衣娘從后衛(wèi)轉(zhuǎn)到前鋒。

盈衣娘走著走著,腿一軟,坐在地上,爬了幾次都沒爬起來。眼看丈夫走遠了,盈衣娘大放悲聲。納涼的人慢慢圍攏來,說怎么了,盈衣娘,不舒服啊?盈衣娘指著丈夫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有人說,花家出事了,她男人跑了。唉,這家人怎么辦?裁縫店要關(guān)了吧?關(guān)了倒是不方便了,要跑遠路了。對了,鎮(zhèn)長家怎么辦,他家在操辦婚事啊,啊要觸霉頭,嫁衣做不出來了。

盈衣娘始終盯著男人的背影哭,哭到人影子也看不見,又在地上坐了會兒,才扶著墻,一步,一步,走回家。

盈衣在黑暗中走出來,拉拉母親的衣角說,小妹妹呢?盈衣娘抱住女兒又哭起來。盈衣又說,小妹妹呢?盈衣娘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盈衣哇地哭了出來,我要小妹妹,我要小妹妹!盈衣娘趕緊捂住女兒嘴巴,你想吵醒弟弟啊。盈衣抽噎著,回到自己床鋪上,哭著哭著,睡著了。其實,她還沒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小妹妹不見了。她沒有回來。

盈衣娘在門檻上坐到了天亮。

晨曦中,一個急匆匆的影子朝這邊移來。

阿六像是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憔悴了很多,胡子也仿佛是一夜間長出來的。他站在妻子跟前,半天才沙啞著嗓子說,沒了,半路上就沒了。

盈衣娘看著丈夫,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撲地一聲,倒在地上。

第二天,鎮(zhèn)長派人來取衣料,留下一句話:節(jié)哀順變。

生意沒了,工人走了,白吃了飯,白給了工錢。阿六愁眉苦臉,跑到煙紙店買了一包大路牌香煙。裁縫鋪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嚴禁煙火。裁縫鋪是什么地方?星火燎原啊,一家一當都要報銷的。阿六才吸了一口,就被嗆著了,這一嗆,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壓著的火也噗噗地冒出來。

一天到晚只曉得哭,哭哭哭,你說你有什么用?啊?!請個奶媽也是“七不老牽”(不著調(diào)),你看看盈衣的頭頸!兩個人也弄不好一個小人。這趟更加好,作天作地,作脫一命。適意了?太平了?

盈衣的奶媽,只有一只奶有奶水,結(jié)果弄成了偏頭。盈衣娘慌忙看看四周,心想別叫她聽了去。這小人本來就不十分活潑,小女兒走后,常常三五分鐘愣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盈衣娘吸了吸鼻子道,你以為我不難受啊,是不是要我也死啊?我知道,你是心痛生意……

我當然心痛生意!沒有生意,一家門吃西北風啊!我叫你死?我說你幾句就是叫你死?阿六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來,望著原本堆滿衣料的空柜子,“嗨”了一聲,走出門去。

盈衣娘慌慌張張奔出去,一路走,一路喊,盈衣,盈衣……

盈衣蜷著雙腿坐在臺板下面。今天她很不開心。隔壁的女孩,一個叫嫦娥的,做了一件新衣裳,在她面前神氣活現(xiàn)地走來走去,梗著脖子說,你家裁縫有什么稀奇?你有新衣服嗎?盈衣想,是啊,裁縫做新衣服多方便啊,為啥不給我做?

她聽見了父母的爭吵,可是無法計較這是與非。但她至少知道了兩件事,一是小妹妹死了,她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就是活人再也看不見了。再有一件就是她自己。阿爸說,你看看盈衣的頭頸?我的頭頸?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痛,不癢,又轉(zhuǎn)了轉(zhuǎn),沒什么啊。她倒不放心起來,會不會也像小妹妹一樣,死掉呢?她想了半天,從臺板下爬出來,溜進母親的房間,找出母親的相片,盈衣把自己的頭挨著母親的,做比照。鏡子里,她的腦袋和左肩,像是有東西牽著,再怎么用力也不能像母親那樣豎起來!可是看東西也不斜啊,這又是怎么回事呢?盈衣呆住了。慢慢想,慢慢想,想起有一次和別人吵架,人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難看死了,6點過5分!6點過5分?這是什么意思?盈衣跑到客廳,北墻上有只掛鐘,站在那里研究了半天,才知是罵她呢。還有,外婆說可惜了,那是在可惜她,嫦娥梗著脖子,也是在學她!盈衣心里有樣東西,“啪”地一下折斷了。她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又冷又暗的地方。

她又爬進臺板下,靠著墻,不斷撿起臺板下的布角擦眼睛,眼淚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后來,她睡著了。

5

這幢房子是花家的祖產(chǎn),平房,一共有三個臥室。阿六一間,奶媽和小毛頭一間,太太和盈衣盈庭榮生一問。如今,奶媽那間空出來了,太太就把盈衣姐妹的床挪了過去。太太問盈衣你怕不怕?她迷惘地搖搖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不怕,怕什么。

夜,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罩住了這個精靈般的城市。東風就像偷偷潛入的反叛者,挨家挨戶,鼓動人們沖出悶熱的牢籠。

這是漂亮奶媽和小妹妹呆過的房間。每天出門前,她總要先到這屋子里來看看小妹妹,摸摸她的臉,親一下,小臉軟軟的,熱乎乎的,茸茸的汗毛,弄得她的嘴唇都癢癢了。她想,等她大點了,她也要帶著她玩的。這是一定的。起先是榮生,后來是盈庭,下一個就是小妹妹了。她是雞媽媽,他們是小雞。可是現(xiàn)在,她再也不能注視不能撫摸她了。盈衣的眼睛黑暗中閃閃發(fā)光。9歲的她,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概念,這種概念是感覺傳遞給她的,模糊而深切。她悄悄溜下床,赤腳走到那張空床前,站了會兒,又爬上去,像小狗一樣,趴著,到處聞。最后,她在靠墻的一角席子底下發(fā)現(xiàn)一塊毛巾,一塊白色的小毛巾,這是小妹妹擦嘴用的。她把

它貼上鼻尖,猛吸了兩口。酸酸臭臭的,混著奶香。她熟悉這種味道。小妹妹的總是拽著小拳頭,她一次次掰開,掌紋里有棉線似的東西,盈衣捻出來,放在鼻子里聞聞。酸臭酸臭的,是灰塵和汗水吧?她還偷偷地抱過一次。才抱起來,剃著桃子頭的榮生就出賣了她,姐姐抱小妹妹了,姐姐抱小妹妹了……,害得她挨了母親一巴掌。于是她很夸張地哭叫起來?,F(xiàn)在,她沒了,沒機會了。小毛頭不回來了!

她回到床上,緊緊抱住身邊的盈庭,她得保護她,不讓她死。她抱過她背過她,遞過尿布喂過粥,媽媽說,小毛頭是不肯吃粥才死的,如果她知道死還吃不吃呢?還有,他們?yōu)槭裁床唤o她起名字,名字一定是盈什么的,弟弟不叫盈什么,他是男的。如果是我的話,我就叫她盈……盈……,盈衣沒想出來就睡著了。

月光像穿著白衣的仙女,輕輕來到她的床前。

少了一個人,阿六覺得寬裕了些。他決定讓盈衣上學。

江灣鎮(zhèn)上,有三所小學校,西江和虬江不招一年級,義學東江初等小學校早滿員了。阿六和太太一商量,定了楊浦初等小學。雖然遠了點,但鎮(zhèn)上有華商公司的公共汽車,還是很方便的。對于三個孩子前程,阿六心里早有底稿。女小人早晚是人家的,兒子才是根基。

王子琦說,我們是中產(chǎn)階級,老中產(chǎn)階級,走下坡路了。什么是新中產(chǎn)階級呢?阿六問。王說反正除了老的就是新的。這話等于沒說!看來也是拾人下巴涎啊。阿六曉得,王子琦是怕傷面子,才說“我們”,我,我算什么中產(chǎn)階級?一年才多少只老羊啊?阿六叫王子琦一定問清楚,他得打算打算。王子琦笑了,打算什么呀,你兒子才五歲,將來不知怎么翻天覆地呢。阿六正色道,行情就像風中的味道,要追著聞的。王子琦哈哈一笑,老兄放心,包在我身上,后來他說,商店店員不錯,尤其大百貨公司。你看人家新新,男職員中山裝,女職員藍色的旗袍,全都黑襪黑鞋,多齊整啊。老板是留洋的,學了洋派,所有的職員都有一個胸牌,“1”字開頭的,是在第一層上班,“2”字開頭,那就是二層。步兵是步兵,炮兵是炮兵,清清楚楚。

進公司要有擔保人和學歷。擔保人倒也不難,王子琦認識的頭面人物就不少,他跟電影皇后蝴蝶跳過舞呢。百樂門,那可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關(guān)鍵是學歷,要會英文,這種大公司,很多外國人光顧的,每天講英文,開英文的發(fā)票。最好進永安。四大公司永安公司第一,進了這個門,身價就上去了,和王子琦一樣,吃大餐,上咖啡館,看美國電影。退一步,要是經(jīng)濟能力搭不夠的話,高小就算小知識分子了,起碼有資格在小公司坐坐賬臺,做個管理人員。

盈衣很開心,想也想不到的開心。多少次,看見別的孩子成群結(jié)隊蹦蹦跳跳上學去,饞蟲就從眼睛里爬出來了。她沒想過什么識字不識字,只是想,上學一定很有勁,比帶弟妹有勁多了,妹妹走路還蹣跚著,幾步一跌,弟弟呢?毫無意義地跑來跑去,很大一部分時間是去捉他。兩個人,一快一慢,把她的腸子一會兒搓細拉長,一會兒揉成一個團?,F(xiàn)在好了,她有真正的伙伴了。但是,盈衣的眼睛很快黯淡了——我這個樣子,他們會看不起我的。因此,盈衣最后的反應(yīng)竟然是無精打采。母親有點奇怪,你不喜歡上學嗎?盈衣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盈衣娘扶著女兒的肩膀,對阿六說,這孩子太高興了,高興得神經(jīng)有毛病了。盈衣怯怯地看看父親,低下頭去。他從來不和兒女開玩笑,也從來不和他們親昵,她有點怕他。

很多年后盈衣記得,在席子嫌冷了的時候她上的學。

那天一早,盈衣照舊忙這忙那,像時鐘,刻板而機械——幫弟妹穿衣服、洗臉,吃完早飯刷碗,接下來,該掃地了……

母親捉住她,把她拉進自己房里,幫她梳好小辮,在辯梢上扎上粉藍色的蝴蝶結(jié),是緞子的,軟而亮。新衣服是用零頭布縫制的,最多的零頭布自然是陰丹士林布了,青藍色的,做了短襖,肥肥的中袖。褲子是灰綠色的,鑲了深綠的邊。褲腳只到小腿,也是肥肥的。盈衣順著衣服的樣子張開手腳,整個人僵了,像是擺在了櫥窗里。盈衣娘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忽然想到社會上壞人多,盈衣娘倒不放心起來。她一個人到底行不行呢?雖然整日野在外面終究沒離開過江灣鎮(zhèn)。上海是個“打呵欠割舌頭”地方,你張開嘴巴來打個呵欠,舌頭就被人割去。曾經(jīng)聽人說:有一人在馬路上走,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人哇哇地哭,像是走失了,他連忙替他揩眼淚,問他家在哪里,想送他回去。忽然一個女人走來,摟住孩子,在他頭頸里一摸,說:“你的金鎖片哪里去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規(guī)要他賠。怎么辦呢?她總不能天天接送吧?問盈衣,我?guī)闳ヒ惶?,以后你就一個人去了,行嗎?盈衣點點頭。

接待她們的是個很胖的女人,40歲左右,姓黃。她先出了一道個位數(shù)的算術(shù)題,盈衣不會。黃老師又換了題目,拿了一張卡片問,這個字識嗎?盈衣點點頭,說,“?!保覍倥???ㄆ^來,果然是條老黃牛。

哦,1925年3月18日生的啊。這一年發(fā)生很多事的。黃老師拿起登記表說。

是啊,上海變成特別市,直屬中央的,也不知漲了幾級。有一陣,南京路上混亂,死了很多人。

那是五卅滲案。在全國影響很大的。

盈衣娘心里詫異,民辦小學的老師大都是家庭婦女,她倒是蠻有見識的,曉得的真多。忽然抿嘴笑了,不多怎么當老師啊?

盈衣不曉得她們在說什么。她盯著老師的嘴巴。她的嘴真大。

6

楊浦小學在楊樹浦路41弄的一個石庫門里,離車站只有幾步路。客堂間和灶披間連在一起,就是教室了。所謂灶披間,就是在天井中搭個雨蓬,雨篷是斜的,便于流水,斜的雨篷,上海話叫“披”。教室后面一角,用木板檔了下,算是馬桶間。至于辦公室,那是沒有的。

課桌,長凳,面朝大門排了三列。長凳十之三四缺胳膊少腿,桌子也是最簡單的那種,一塊板,幾根檔子,在兩側(cè)釘了寸半長的釘子,給學生掛書包。各式各樣的書包都有,顏色也是五花八門,像是春日花開,陳舊昏暗的教室倒是有了生氣。更有生氣的是孩子,男孩子不忘搗亂,女孩子不忘尖叫。但是課堂紀律也是有的,不敢太放肆,若是誰過了,黃老師就會說,明天叫家長來,領(lǐng)回去!

擱在木架上的黑板,擋住了來自大門的一部分光線,一塊陰影隨日光移來移去,始終在教室里,仿佛竹布衫上洗不掉的墨跡。而天井里的雨棚,烏云似罩著,光線從邊邊沿沿漏下來,斑斑駁駁的,二十幾個人,倒是大半面目不清。

國文、體育、算術(shù)、畫圖,手工、體操、衛(wèi)生、樂歌,所有的課程黃老師一個人上。她既是老師也是校工,“校工”不打鈴,也不吹哨子,都用掌聲替代了。上課呢,“啪啪啪”好一陣:“上課了,上課了……”,下課呢,哪怕輕輕一下也是都聽見了的。至于課間休息,全憑老師心情,就像放羊,高興了,讓羊多吃點草,不高興了,趕回欄里。

黃老師是蘇州人,普通話不準,她說原本還有教數(shù)學的張老師,尿道感染,請假了。她把尿道說成了鳥道。有幾個男孩子詐癡不呆,舉著手問:老師,什么是鳥道?鳥走的路嗎?黃老師喝斥道,老師沒問你們,不

許亂講話。

黃老師說話土,打扮也是黃土連天,從來不曉得翻行頭。她還喜歡走來走去念課本,肥重的背影,滑稽的鄉(xiāng)音,惹得課堂上一陣陣哄笑。笑了,她也沒辦法,只是拿了教鞭敲黑板,安靜!安靜!她一敲,引來弄堂里的野小人,他們擁在門口,有節(jié)奏地喊:“黃老師,大屁股,黃老師,大屁股!”等她追出去,早已不見蹤影,如此再三。一堂課攪了大半。

文化課如是,體育課更是沒章法,沒操場啊。市面做在弄堂里,官兵捉強盜,跳繩跳橡皮筋,踢毽子,各行其是,附近的太太奶奶娘姨們,倒是有了消遣,牽著小孩子,看熱鬧。

上學第一天盈衣就吃了虧。

黃老師把大家趕到弄堂里,對著花名冊念名字,估摸著身高,一個個往隊伍里塞。念一個,塞一個。輪到盈衣,有個調(diào)皮的男生,從隊列里溜出來,學她的樣子,偏著頭走路,臉上作出怪樣子,惹得其他男孩子也發(fā)瘋,又是叫又是跳,盈衣聽見女生在嗤嗤笑,盈衣看她們,她們就裝模作樣地眼睛看著別處。一個女生似乎認識那個男生,她說,別這樣,不作興的,告訴你娘!男生說,我才不怕呢,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嘛。盈衣心里很難受,但她不哭,狠狠瞪著學她樣子的男生,眼睛也不眨。黃老師過來了,呵斥道,你們干什么,干什么!排好,排好!

大家都想要好桌椅,怎么辦呢?開始是早來早挑,像菜場買菜。后來不行了——秩序,大人都有難度的事何況孩子?終于上演全武行。黃老師也沒辦法,拉了這邊那邊又打起來了。力氣小的終究吃虧。盈衣卻是很少坐壞桌椅,她的同桌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總有辦法搞定,盈衣自然就跟著沾光了。她叫顧國楨,高額頭,癟嘴,枯黃的頭發(fā)編成兩條細細的辮子,身材高挑,她的眼珠有點黃,薄薄的單眼皮。她的性格像男孩子,魯莽而爽朗。為此盈衣吃了她不少苦頭。有一次,老師一提問,她突然站起來,長凳一翹,盈衣猝不及防,滑滑梯似的溜下去了。還有一次,盈衣回答完問題后,一屁股卻坐地下去了——她突然上廁所去了,凳子移了位。

課間休息的時候,最是能看出同學之間的關(guān)系了,和誰要好,和誰不要好。尤其在跳繩和跳牛皮筋時,添誰,不添誰,涇渭分明。盈衣從不接近任何一堆,她想,如果她們要我自然是會來叫她的,湊上去吃彈皮弓,多沒面子啊。

每一天,每一節(jié)課間,花盈衣總在盼,是心里盼,面孔上是不露出來的,做出很忙的樣子。要么一頁一頁地翻書,要么埋頭寫作業(yè)。可是一個禮拜過去了,沒人來叫她一起玩。盈衣想,她永遠不會有好朋友了。

初秋的陽光像新鮮芒果,甜甜的,黃燦燦的,可也是悲傷的。盈衣站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手臂卷住門口的鐵桿,埋著頭,淚水滴答滴答,就像融化的積雪,從瓦楞上跌落。一個人,特別是女孩子,一旦有了發(fā)愁的事,所有的愁悶就會一擁而上。她想起了小毛頭。你一個人躺在又黑又冷的地方,怕不怕?大姐姐做個夢好不好?夢里來抱你。

慢慢的,盈衣止住了眼淚,她想,畢竟,自己是女學生了。女學生是了不起的,等她長大了還上中西女中呢,黃老師說,那是名校。

她迎著陽光,揚起了臉。

汽車在國立勞動大學停下了。國立勞動大學只是地名,那兒只有一片棚戶,兩年前她還來過呢,她躲在樹叢里看那些漂亮的大姐姐,她們穿藍衣服黑裙子,白色的長筒襪和黑色的橫搭配布鞋。她還想過,等她長大了就讀這個學校??墒恰?/p>

哎,哎——,有人大叫。

盈衣一驚,是不是有扒手?上海的扒手多得熱昏。電車中,馬路上,到處可以看到“謹防扒手”的標語。這是才識的字,黃老師把三字經(jīng)放在一邊,揀常用的先教。娘說,有一次等電車的辰光,從錢包里拿出一塊錢,電車到了,我把你們先推上車,自己跟上去,忽覺后面一只手伸入了我的衣袋里。我不敢回頭,身體一扭,掙脫了。等到電車開了,我才看去——站臺上,一個滿臉橫肉的人,迅速地擠入人叢中,不見了。碰到扒手,盈衣啊,你切不可看他。否則,定要請你“吃生活”,就是把你打一頓,或請你吃一刀。盈衣冷汗下來了,忽然回念,自己是一分錢也沒有的,一定不是叫她。

花盈衣,花盈衣!盈衣站住了。是顧國楨。她奔過來說,咦,依此地下車啊?盈衣說是啊。顧國楨興奮地說,依姓花,鎮(zhèn)上有個花裁縫,儂曉得睇啦?盈衣眼睛吧嗒吧嗒朝顧國楨看,說,這是我爺(父親)。顧國楨做出驚訝的樣子,拍著手說,這下好了,我可以常來。盈衣想,常來是什么意思?做衣服?從來沒見過她啊。盈衣說,你也住鎮(zhèn)上啊?不是,我姑姑,我去她家吃飯。盈衣哦了一聲。顧國楨說,以后有什么事,不用怕,我?guī)湍?盈衣想。還能有什么事呢?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

一個月后,教算術(shù)的張老師來了。她是個年輕女人,黑皮膚,馬鞍鼻,眼皮有點腫,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因為病。淡藍色的旗袍緊裹著身體,一雙很豐滿的乳房很顯然地突出來,兩條又黑又粗的辮子一直拖到近膝蓋,走起路來就像游魚似的,煞是好看。

盈衣的作業(yè)本很干凈,從不用橡皮擦。文科只有一個上,其余都是優(yōu),算術(shù)呢,一色100分。但是,張老師一接手,盈衣就一頭栽下來。顧國楨說,豈有此理,這么干凈的本子,又沒有錯,怎么是60分呢?擺明了欺負你。我找她去!盈衣趕緊搶過本子說,別去!別去?你爺看見怎么辦?盈衣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他的眼光像冰刀,看她一眼,她的手腳就凍僵了。顧國楨辮子一甩。嘿嘿,看我的!

交涉的結(jié)果是補了40分。盈衣不知說什么好,這60分是糊里糊涂,100分也是糊里糊涂。

班上男生少女生多,男生斯文的少,調(diào)皮的多,其中一個叫阿三的,經(jīng)常回答不出問題罰立壁角,這天語文課他又被罰了。阿三心中有氣,眼睛咕嚕嚕亂轉(zhuǎn),一眼看定了花盈衣,沖過去,搶過本子就撕,盈衣哭了,她是急哭的,怎么得了啊,怎么回去交代啊,她邊哭邊說,為什么撕我的本子?為什么撕我的本子?我告訴老師!阿三聽見老師這兩個字更火了,拍著桌子罵她丑八怪。盈衣不哭了,沖上去搶本子,阿三一推,盈衣跌在地上。顧國楨從弄堂里斜過來,正好看見,三撲兩撲就到了眼前,一把揪住阿三的胸口,大聲叫,黃老師——!黃老師——!紅頭阿三打人啦——

怎么回事?啊,你居然打人?黃老師扭著腰身趕過來。顧國楨說,他還罵人,罵她——,罵她——,顧國楨說不出來,說了等于再罵一遍。黃老師說,此風不可長!她叫阿三自己拿筆在嘴上畫個黑圈,站在講臺邊,不許回座位。如果下次再耍流氓就開除!處理完阿三,黃老師又回頭說顧國楨,不要給同學起綽號!

盈衣拉拉顧國楨的手,說,怎么辦,本子壞了。

顧國楨說,不礙,我給你一本。你太節(jié)省了,5分錢一本的本子你還分兩行寫,給你60分也不冤枉!

盈衣不響。

顧國楨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

7

重陽這天,阿六接到一張大紅帖子,上寫著:“花阿六賢兄臺啟,謹定于民國二十三年十月廿六日,為毛毓海先生六十壽誕敬備家宴,恭請闔家光臨?;韬#舒肪囱??!?/p>

江南有個習俗:請吃喜酒,“窩”拜壽。意思是,喜

酒是主人家下帖子請的,而拜壽,則是人家自己上門,“窩”就是等著的意思。因此這帖子來得滑稽。太太有些疑心,是不是有啥花頭經(jīng)?阿六沉吟道,也許是堂弟體恤吧。

阿六爺叔死后,小老婆跟人跑了,花凌海是大房生的,中學畢業(yè)后到皮箱廠做了管理人員?;韬n^腦靈活,做事又很賣力,深得老板器重,幾年后把獨女許配給他,說是許配實際上是上門女婿。就因為如此,阿六從不請?zhí)玫軄碜隹?,對方也忙于事?wù),兩家竟像斷了來往。這毛毓海阿六是知道的,黃河皮箱廠老板,堂弟花凌海岳丈。

為了備禮,阿六特地跑了趟南京路。選了幾塊上好的料子,老太爺?shù)?,兩位嬸嬸的,還給孩子買了兩份吃食。太太拿起衣料,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露出羨慕的神色,說,怎么,還討了小?老丈人肯么?阿六鼻子里嗤地一聲,還不是因為肚子!太太心里有些得意,那個王子琦也沒有后呢。沒有后代,錢再多有什么用?

幾點到呢?太太問。阿六說,早不得晚不得的。早了尷尬,還得勞動人家陪著,倒水倒茶的,晚了怠慢,你算什么東西,要人家候著?太太點頭道,是啊,人家也算是給了面子了,我們要識相的。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家,我們又是什么樣的人家?

天氣轉(zhuǎn)涼了,早晨又稀稀落落下了幾滴雨,一陣風吹來,盈衣縮了縮脖子。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全家都是新衣服。母親是咖啡色襯絨旗袍,父親依舊是灰色長袍,他總是愛灰色,妹妹穿了綠的,膚白衣翠,十分的嬌嫩。弟弟卻是一身洋裝。衣服要皺了!盈衣忽然警覺,偷偷看了一眼阿六,趕緊放下胳膊。盈衣很滿意自己這一身:乳白色的夾袍,粉紅色滾邊,襯里不知是什么做的,好滑。

盈衣娘提議,別坐公共汽車了,爛污泥漿的。阿六說,那就黃包車吧,貴就貴點,難得的——,這話與其是對太太說不如說是對自己說的。

三輛黃包車朝泥城橋奔去。

泥城橋位于黃浦區(qū)西北部,亦稱新垃圾橋,泛指西藏中路兩側(cè)一帶。馬路上鬧猛得不得了,老虎車、汽車、電車,戲院、商店,還有巡騎隊的高頭大馬。盈衣眼睛看也看不過來。

黃包車在兩扇鑄鐵鏤花大門前停下了,阿六付了車錢,撳響門鈴。鑄鐵大門開了,一個很大的花園,靠墻兩排冬青像列隊的士兵,向他們行注目禮。他們穿過威嚴的青石臺階,走過一個寬敞的半圓平臺,然后推開一扇結(jié)實沉重的雕花大門。

喧嘩突如其來。大廳里到處是人,有站著的,坐著的,走來走去的。阿六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不知招呼誰——他一個也不認得。

阿六來啦,給六老爺?shù)共?來來來,阿嫂,小客廳坐吧。一個30出頭的瘦條子男人,著一身海軍藍的毛葛單長衫,不知從哪個地方走出來,熱情地招呼他們。

盈衣打量說話的人,不知道怎么稱呼他。她詢問的目光找母親的眼睛。母親說,叫爺叔,這是你爺叔。盈衣怯怯地叫了聲。那人哎了一聲,笑嘻嘻分送給姐弟三個紅包。阿六也把幾盒禮物給了他的跟班。他們跟他進了左側(cè)的一扇小門。

阿六說,弟弟,你忙去吧。

好,你們先坐坐啊,大嫂,少陪!

盈衣母親笑著點點頭。那扇門剛關(guān)上,母親悄悄拿走了兒女手里的紅包。盈衣眨巴著眼睛,像根木頭似的,動也不敢動。

榮生的手伸向了擺在案幾上的蜜餞——,“啪!”阿六一記打在了兒子的手背上。

母親懷里的盈庭,往后縮了縮。

羊毛地毯,大幅油畫,架子上的古玩,瓶里的鮮花。盈衣娘想,她要是女主人就好了。

阿六也是恍恍惚惚,兩條眉毛在簌簌地動。老爺,這個稱呼太陌生了。

有下人進來了,開汽水,倒茶。門外的聲浪又一次傳進來,阿六欠身傾聽,卻是什么也聽不清。

坐了一會,阿六覺得不妥當,這里是貴客呆的地方啊……堂弟怎么不引薦給他岳丈?大客廳里的人一定給老太爺請過安了。唉,還是來得太遲。

阿六再也坐不住了,招呼太太說,我們到大客廳去吧。

出了小門,他們沿墻走了幾步,靠著花窗坐了下來,外面是花園的走廊。

幾步開外,三個男人,站成一個品字。一個中等個子,三十歲左右,扁圓臉,西裝革履,一個瘦高個,青布長衫,一個中年胖子,光禿禿的頭頂,一對招風大耳朵,也是長衫。

扁圓臉對招風耳說,中央軍圍剿成功,時局總算穩(wěn)定下來了,向東兄,生意不錯吧。上海300多萬人,啥人家勿用熱水瓶?張向東說,哪里哪里,言兄,小企業(yè),瞎混混,怎么比得上你們東方綢廠,一只鼎。他豎起大拇指搖了搖,用雪白的麻紗手帕撳在臉上,揩汗水。瘦子插言道,向東兄言兄,你們搞實業(yè)的都不錯,哪像我們,唉,勿要去說它。政府查書封刊物,弄掉了幾百家,不知什么時候輪到我們。說完,長脖子一伸,仿佛感嘆號,又仿佛引頸待戮。言老板翻了他一眼,錢兄,你們不過弄點花邊新聞,草木皆兵!言老板說,最怕打仗,一打仗,金融和實業(yè)就不碰頭了。銀行拿錢去做公債,做地皮,押款條件苛刻,展期困難,資金鏈一斷,玩完!那兩個附和道,是啊是啊。

阿六也在想,是啊是啊。都完結(jié)。兩年前的江灣多少熱鬧,一打仗,完了一半。盈衣拘謹?shù)刈谔珟熞紊?,兩只腳踮著地,躲著人們的目光。她不知道還要這樣坐多久,感覺很難受。光線突然一暗,盈衣回過頭朝外面走廊看,三四個人過來了,一眨眼就進了大廳。為首的那個正是爺叔,后面跟著一個美艷的少婦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讓大家久等了啊。爺叔笑著,團團一揖。

美婦身著孔雀翠華爾紗面子,白印度綢里子的旗袍。兩只發(fā)光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看見盈衣他們,牽著男孩走過來,到了跟前,盈盈一笑,姐姐,我們走吧。好的,二妹。盈衣母親應(yīng)道。

二妹,大妹是誰呢?盈衣想。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孩緊緊盯著她,盈衣臉上飛起一朵紅云,不由得心撲撲亂跳——他一定在心里笑話她呢!

走廊盡頭,就是大餐廳。

盈衣被安排坐在了小嬸嬸身邊,依次是母親和盈庭。這一桌除了孩子都是女眷,醉人的脂粉香和細碎的笑語,纏繞著,飄來飄去。幾個仆人魚貫而入,一個人居然一只手拿了6只汽水瓶。盈衣驚訝地張開了嘴巴。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下意識溜過眼光看那男孩子,他也在看她。盈衣一驚,低下了頭。母親的腦袋湊過來,對盈衣說,他叫花之蝶,你小嬸嬸的兒子,他比你大一歲,叫哥哥吧。

吃啊,菜水館請來廚師,味道不錯的。小嬸嬸忙著招呼著大家,伸長了手臂夾菜給盈庭。

“砰——!”的一聲,引得大家回過頭來——個少年沖進來,用腳將門碰上。張向東在最里邊的一桌上喊道,炳南,你只小赤佬,到哪里去了?張秉南沖過去,拿起一瓶汽水,嘴對嘴汩汩地灌了幾口。脫口一聲:浮尸!要你管!餐廳里,頓時鴉雀無聲,都朝這邊看。張向東一只手罩在酒杯上,另一只手捋了一把臉,訕訕地說,小赤佬,嘸大嘸小。扁圓臉哈哈大笑,現(xiàn)在的小孩子真是有趣,哈哈哈,有趣。大家跟著哈哈大笑,掩飾過去。

老太爺始終沒露面,阿六有點郁悶,這是哪一出?哪有做壽不見壽翁的?盈衣娘喃喃說,會不會出什么意外了?

8

人們漸漸散去,阿六猶豫道,我們也走吧。盈衣娘

東張西望,意猶未盡,說,再等等。就在這時,一個傭人跑過來,說,老爺請你們?nèi)バ】蛷d。

阿六他們?nèi)詮拇罂蛷d的小門進去。

花凌海坐在靠墻沙發(fā)里,手指敲著扶手,若有所思,姨太太蘇蘭蘭和兒子花之蝶依偎在一起,說著悄悄話,太太毛彩娣冷了一張臉,一個人坐得很遠。

阿六他們一出現(xiàn),蘇蘭蘭就笑嘻嘻跳過來,叉起盈庭的腰,放到自己大腿上。小姑娘大約覺得癢,格勒一笑。

像啥樣子!毛彩娣嗓門很響。盈衣娘嚇了一跳,緊張地盯著蘇蘭蘭。蘇蘭蘭卻只當沒聽見,神態(tài)自若,捏著盈庭白嫩的小手左看右看,眼里露出歡喜的神色。

茶來了。兩只粉胭脂紅的蓋碗,分別放在了阿六和盈衣娘面前的茶幾上。

花凌海和毛彩娣對看一眼,吩咐姨太太,你帶小人出去吧。

蘇蘭蘭嘟起嘴巴瞪了花凌海一眼,轉(zhuǎn)過身來,笑瞇瞇對盈衣娘說,阿姐放心,交給我吧。

剛出門,榮生就活絡(luò)了,大叫,小嬸嬸帶我們?nèi)ネ姘伞S履镌诶镱^聽見了,輕聲笑罵道,小赤佬!

花凌??人粤藥紫?,對阿六說,阿哥,這趟請你來,是想跟你商量一樁事體。咳咳,老太爺其實是不來事(來事,上海話:行)了,做壽是想沖沖喜——,他停住了,察看阿六的臉色,欲言又止。

阿六想,叫我來大概做壽衣吧,因此他說,要我?guī)蜕睹?,只管講。親眷道里,不要客氣。

你們家盈庭配親沒有?花凌海突然說。

阿六一呆,怎么扯到這上頭去了?

沒有。盈衣娘見丈夫沉吟,慌忙接口。

你看之蝶這個小人怎么樣?花凌海干脆問盈衣娘。

這個……這個……,盈衣娘張口結(jié)舌。

阿六直瞪瞪的看著堂弟,懷疑自己聽錯了。

毛彩娣笑笑,說,我曉得你們在想什么。她壓低了聲音說,這小人不是我家老爺親生的。

這話不啻一聲響雷,阿六“啊”的一聲直立起來,盈衣娘張大了嘴巴,卻是發(fā)不出聲。

都是自家人,說出來也不怕難為情,要不是我們沒小人,你兄弟怎么會……,還不明白啊,你兄弟不會養(yǎng)(生)!毛彩娣跺腳道。

那么這小囡……,盈衣娘眼睛激大了看阿六。

阿六給太太使了個眼色。

咳咳咳,花凌海握著拳頭,麥克風似的對著嘴,一陣猛咳。

這樣吧,你們,考慮考慮,花凌海喘著氣說,我的意思呢,雙方,雙方都是了解的,放心點。你們曉得,我只有這一個小人,將來么,一家一當都是他的?!贿^,這樁事體不管來事不來事,勿講出去,小人自家還勿曉得,要闖窮禍的。

曉得,曉得。阿六夫妻異口同聲。

不過,阿弟啊,阿六想了想說,我勿懂你為啥這么急,小囡還小啊,大點再講好睞。

不是啊,阿哥,毛彩娣說,這么好的小囡,我們是怕被人搶了去。

盈衣娘笑了。阿六臉上的肌肉牽了牽,也算是笑了。心里卻在盤算,這樁親事合算不合算,再有,外人不知道會怎么說呢,表面看,畢竟沒過五服啊!

大家一時無話。

毛彩娣忽然說,估計蘭蘭帶他們白相去了,這樣吧,你們吃了夜飯再走。

阿六說勿要了,麻煩煞。他想,老太爺還不知怎么樣呢,留下來多有不便。

麻煩點啥,難得來的,夜里就幾個自家人?;韬Uf。

阿六默默點頭。

此刻,盈衣他們已經(jīng)到了法租界洋涇浜,大世界游樂場門前。

三十年代,上海游樂場很多,有大世界、小世界、神仙世界、花花世界、江北大世界、新新世界、大千世界等,大世界是最大的,它是一個建筑群,由12根圓柱支撐著3幢4層主樓,另有兩幢附樓,六角形的奶黃色尖塔直插云端。

小大姐阿英放下盈庭去買票,盈衣驚奇地望著這個龐然大物,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她揚起臉,數(shù)著寶塔的層數(shù),仰得脖子都酸了。榮生和盈庭和她一樣都沒來過,可是跟他們有什么話說呢?盈衣轉(zhuǎn)過臉來,看看背著手像蛤蟆一樣跳來跳去的弟弟。還有一個人,就是她的堂兄,花之蝶,他一定比她懂得多,人家是有錢人,常來這里的。她偷偷看了一眼花之蝶,花之蝶白凈的臉上很安靜,他也回望了她一眼,眼神溫柔而憂郁。盈衣想,他有什么不稱心的呢?他肯定也上學了,而且是頂好的學校。但是盈衣不想和他說話,他們家和自己家不一樣,不會是自己人的。他還有奶媽!可我的小妹妹,卻是沒奶吃活活餓死的……他看她,一定是因為她的脖子,也許,他是在同情她呢!盈衣鼻子眼睛一酸,低下了頭。

小嬸嬸沒有注意到她,嘩啦啦甩著票說,盈衣,兩角錢一張門票,可從正午玩到夜半呢。她吩咐阿英仍舊抱三小姐,奶媽拉著榮生,她自己牽著兒子,盈衣則老老實實跟在后面。

進門就是一面“正經(jīng)的”鏡子,它仿佛提醒你,不管你幻化成什么樣子,千萬記住,這就是原本的你,父母給你的樣子。后面就是12面哈哈鏡,一字排開。這些凹凸不平的鏡子面前的你,就像被施以魔法,一會兒頂天立地,一會兒矮成侏儒,一會兒大塊頭、一會兒細竹桿,甚至扁成螃蟹,頭腳顛倒,左右分裂……盈衣終于笑得前仰后合。榮生更是,發(fā)了瘋似的跑來跑去,這面鏡子照照,那面鏡子照照,不知照了幾回。瘋夠了,才拉著小嬸嬸說,還有沒有了?有啊,好白相的地方多了。她叫大家站好,慎重吩咐道,大家拉著手一起走,再擠都不要放手!

他們像一串螃蟹似的在京劇場、越劇場、滬劇場、評彈場轉(zhuǎn)了一圈。里面到處有拴著白圍裙的人,手里托著一個大盤子,盤子里盛著許多絞緊的熱手巾,逢人就送上,硬要他揩,有的人拿了這熱手巾,先揩面孔再擤鼻涕,真是惡心死了,因此她推了一下遞過來的手。她看看花之蝶,小嬸嬸,他們都沒要,只有榮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就揩,小嬸嬸給了那人一個銅板。盈庭很乖,一聲不吭,白嫩的小臉上,烏黑的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一個房間里在放電影,那個女人真漂亮,比小嬸嬸還漂亮。盈衣很想站下來看,可榮生老是催,不要看這個,走吧,走吧。

坐完飛船,小嬸嬸說,累了,回去吧。榮生不肯,盈衣說,不走讓你留在這里,夜里有野貓的。她知道弟弟最怕野貓了,野貓一叫,他就往母親懷里鉆。小嬸嬸說,說好了,看完變戲法我們就走。榮生連連點頭。中央廣場是露天劇場,以演大型雜技為主,游客沿各樓面、走廊皆可觀看演出。一場戲法變完,小嬸嬸領(lǐng)頭,走到飲食店,榮生要冰淇淋,盈衣要了一杯最便宜的酸梅湯,花之蝶則是最摩登的刨冰。

阿英說,還有屋頂花園沒去。不去了,我是走不動了。

成群的蜻蜓在花園里飛舞,陰沉沉的天就像一只沉重的罩子,落下來,罩住了所有的景物。閃電剛剛舉起利劍,就被追來的隆隆雷聲嚇跑了——緊接著,大雨騰騰騰,打起塵土,像是跑馬場迅疾的馬蹄。

老爺未免埋怨姨太太,阿六忙說,回來就好了,我的這些孩子也可憐,沒怎么出去過。說完,眼珠滑向他太太。盈衣娘騰地,面孔紅了。

半個時辰后,雨小了些,天空色漸漸放亮。阿六說,我們回去了,小孩不可在夜里回家的。這是迷信!姨太太插嘴道?;韬3料履榿?。蘇蘭蘭吐了吐舌頭。

花凌海吩咐手下叫車。

出租車一直開到臺階前,毛彩娣輕輕對阿六說,阿哥,等你回音。

花之蝶從人群里閃出來,遞給盈衣一本小人書,又迅速跑開了。

柏油馬路在車輪下迅速后退,大雨沒有洗去渾濁的市聲,只有滴水的屋檐,青翠的綠樹,讓人想起剛才的大雨。

9

盈衣娘時?;貞浧鹑グ⒘玫芗业氖?,印象最深的是,他家有小大姐,梳頭娘姨,粗做女仆,起碼五個吧。人家那才叫女主人呢。心里有點發(fā)酸,她說,你弟媳婦嘸啥好看,面孔上都是雀斑,炮筒子,一個粗人。那個蘇蘭蘭就不簡單了,看上去不像是好人家出生,那雙眼睛真花,風騷得很。

阿六不響。

盈衣娘停停又說,我還沒見過這么做小的,真沒有規(guī)矩。

阿六說,人家是兩頭大。

按舊禮,小老婆要像下人一樣稱自己的丈夫為“老爺”,尊大老婆為“太太”,在重要儀式上“見禮”時要給丈夫和大老婆磕頭。親生孩子只能算“庶出”,要稱自己為“姨娘”。禮服不能是紅色,住的房間稱“側(cè)室”(小老婆也叫側(cè)室)等等。因此給人做小是很屈辱的事,上海的女人嘴巴上常掛著一句話,“愿做天上鳥,勿做地上小?!蹦腥嗣庥憵?,常給兩個老婆都一樣名分。俗稱兩頭大。

憑啥兩頭大?兒子又不是你兄弟的!盈衣娘還真想不通,弄個別人的兒子來裝自家門面,算什么。阿六想,真是和你講不通,一家有一家的道理么。

阿六說,你還是想想盈庭的事吧,人家等回話呢。

他被盈庭的事攪得心神不安,他不知道怎么辦。阿六對小女婿的要求是,體面,富有。當然,盈衣的婚事是不做考慮的。富有不是問題,堂弟有廠,有這么一幢房子,但體面就難說了,這孩子不知哪里來的野種呢!萬一他父親是流氓,癟三……這可不是玩的!總之,是一塊雞肋。

盈衣娘說,我看不行,你堂弟身體不好,老是咳咳咳的,萬一也是癆病,傳給兒子呢?盈庭不就倒霉了?她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和三個弟弟。

阿六心煩了,皺著眉頭說,再說再說。

月光把樹影投在白色窗簾上,像一幅水墨畫。

花盈衣從溫熱的被窩里爬出來,悄悄下床,從疊起的木箱夾層里,抽出花之蝶送給她的小人書,拉開窗簾。封面上,哪吒腳踏風火輪,項戴乾坤圈,手使一柄金槍,海濤洶涌……這是本新書,摸上去很光滑,一點折痕也沒有。這是她第一次擁有小人書,她眼饞好久了。盈衣?lián)崦艘粫海仲N上胸口。她是認了一些字的,應(yīng)該能看懂。榮生翻了個身,盈衣趕緊藏好,爬上床,滿足地閉上眼睛。

人多教室少,學校只上半天課。顧國楨叫她下午到她家去玩,很多次了,她一直沒去。她要來,她也不讓。顧國楨說,你不跟我好了?盈衣說,不是。

那又為什么呢?

盈衣咬著嘴唇不說話。

顧國楨聳了聳肩說,好吧,隨你便。

一天下午,顧國楨突然闖到四季衣莊找盈衣,榮生在門口攔住她,姐姐在寫大大,不許進去!顧國楨就在門外喊:花盈衣——,花盈衣你出來!

盈衣趕緊放下手里的鉛筆跑出來,什么事了。

來,來,顧國楨招招手叫盈衣過去,一陣耳語,盈衣臉色突變。她跑進店里,對父親說,我可不可以出去一會?同學叫我。阿六瞪了她一眼。盈衣嚇得不敢作聲。顧國楨可不管,沖進來說,伯伯好!我想請花盈衣看電影。阿六沉默了一會,說,好吧,看完馬上回來。

盈衣噢了一聲,轉(zhuǎn)身去了。

后面?zhèn)鱽順s生的喊聲,姐姐,等等,我也去——

回來!盈衣聽見父親喝道。

走了幾步,盈衣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啊轉(zhuǎn),聲音有些哽咽著,你為啥不讀了?

不是不讀,我轉(zhuǎn)校了。

盈衣很多話堵在胸口,像是吃山芋噎住了,脹痛得不過氣來。

我爸爸說,不學日語。

1935年,開始使用日偽通用教材,日語被定為小學的主課。

那你轉(zhuǎn)到哪里去?

教會學校。顧國楨似乎不愿意多說。

我真的請你看電影?!稘O光曲》,票子買好了,我父親買的。

盈衣忘記了剛才的痛苦,問,你爸爸讓你帶同學看電影?

怎么不讓,我爸爸是開明紳士。

什么叫開明紳士?盈衣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爸爸不怎么管我?

不管你就是開明紳士?

啊呀,你到底去不去?顧國楨跺腳道。她是蒸籠頭,一來不來就滿頭大汗。

去去去,盈衣一疊聲說,我還沒看過電影呢。

大光明電影院在南京路上,店鋪里傳出留聲機甜美的歌聲。馬路上雙層公共汽車,有高鼻頭藍眼睛的外國人,到處是廣告招貼畫,盈衣恨不得多長幾雙眼睛,不時問顧國楨,是不是這個人演?外國人看不看電影?顧國楨不耐煩了,等下你就知道了么。

電影院門口有三眼巨大的噴泉,顧國楨在門口的書報攤上,買了一本電影雜志《聯(lián)華畫報》,卷成一個望遠鏡,東看看,西看看。她們踏著鋪著紅絲綢的臺階到了大廳。大廳很高,很寬敞,玻璃、絲絨、仿云母石,到處亮閃閃的,盈衣說,像王宮,比大世界還漂亮。當然,大世界怎么和這里比?那里只要兩角錢!盈衣傻傻地笑了笑。顧國楨甩一甩又黃又細的辮子,說,等我長大了,請你到國際飯店吃西餐。

盈衣眼睛吧嗒吧嗒朝她看,國際飯店也是最好的嗎?

我等下帶你去看。顧國楨說。

你知道的好地方真多。盈衣羨慕地說。

盈衣走在軟咚咚的地毯上好像走在云里,頭也暈了,腳也飄了。椅子很舒服,只是太高,太大了。惦著屁股坐一點點,那椅子卻像鏟子一樣把她鏟下來了。她又爬上去往后坐,椅子一翻,又掉進夾角,等她手忙腳亂地坐好,電影已經(jīng)開映了。人矮,挺直了腰背看,一場電影下來,盈衣覺得吃力得睞。

散場后,盈衣問顧國楨,電影說的是什么?顧國楨說她也看不懂,反正是爸爸的票子,瞎看看。

顧國楨說,我?guī)闳H飯店。

盈衣說,我爸爸叫我早點回去呢。

顧國楨說,出都出來了,管他呢。

國際飯店老高老高,顧國楨叫盈衣數(shù)數(shù)總共有幾層,盈衣脖子都酸了,還沒數(shù)清楚。

該回家了,盈衣陡然悲傷起來,她搭著顧國楨的肩膀說,你要來玩的啊。顧國楨說,放心!我姑媽在江灣鎮(zhèn)呢。

走到家門口,盈衣突然看見黃老師在她家,她慌忙躲起來,尖起耳朵聽。

黃老師說,抱歉啊,只好請你們轉(zhuǎn)學了。

轉(zhuǎn)學?為什么要轉(zhuǎn)學?學校停課了?盈衣緊張得心也跳出來了。

阿六說,不了,女小囡識幾個字就算了。

盈衣聽見黃老師哦了一聲,似乎有點遺憾。

她說那我走了。

盈衣很想走出來和老師再說說話,甚至,求老師再和爺娘說說,但是,她就像跟木頭樁子似的,動不了。

盈衣背靠著墻,慢慢滑下來,她就坐在墻腳,看著對面墻上的太陽一寸一寸地往上移,突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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