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強

是這片土地的什么吸引著我，讓我來到了這片冬天的田野?或許是對我所擁有的沉重命運的思考使我來到這里，而這片冬野會給我什么啟示呢?

獨立寒冬，田野遼闊，假如這片土地有感知，它會有什么感知呢?我離開村莊，走上這條土路一直走到這兒。一個人一旦傾向于某種精神，那他自然就要尋覓并受吸引于具有這種精神的事物。我來到這片冬野或許就是這樣子的。土路在冬日里很瘦，光禿禿的，看去就像一條白線，這是這里不分晝夜的冬日的寒風(fēng)吹的結(jié)果，路兩旁的楊樹、柳樹憔悴了許多，但是田野似乎沒有什么變化，還是老樣子，那么廣袤、安靜，不發(fā)一言。它并不理會我的到來，風(fēng)霜之中我預(yù)備好的話此時一句都說不出。我只能看著它，我可以隨意地看它而不構(gòu)成一種打擾，目光此時是多么容易輕浮啊，只能停留在土地的表面，還不如一陣風(fēng)，風(fēng)還能揚起些塵土呢。我所能感知的是自己的渺小、無能，而漸漸被這片土地的莊嚴(yán)、肅穆所震懾。

走在冬天的田野上，所留給我的是滿目蕭條的景象，因為是冬天，田野是沒有繁榮可言的。站著的除了我就是樹，這里有路兩旁的楊樹、柳樹，還有少數(shù)的幾棵榆樹、槐樹，全都掉光了葉子，顯得清瘦、無言，即使是年輕一點的樹，看上去也有幾分的老相。遠處有一條公路，不時能看見有汽車開過去，因為距離遠，看上去就是個小的甲殼蟲，這或許是在這片冬野上唯一能看到的活動的蟲子了?？諝馐歉捎捕涞?，在臉上在呼吸之間能感覺到這種冷，在裸露的手上也能感覺到這種冷，后來我把手插在衣兜里，那種冷還往衣兜里鉆。因為這個冬天沒有什么雪，所以你是體會不到落雪所帶來的那份空氣中的濕潤的。四周空曠、寂寥，有的是一種廣大無邊的寂靜，和寂靜本身發(fā)出的一種聲音，假如有這種聲音的話。我在寂靜里更感覺得到冬野深一層的冷，那種冰冷、無言和堅硬，是冬野本身的冷。

路過一片水澆地，此時都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我喜歡冰，我走到冰上，冰面很結(jié)實，但在有的地方腳下仍能傳來冰的脆響，咯咯吱吱的，就像那冰要斷裂了似的，走出去回頭一看，所過處也確實出現(xiàn)了不規(guī)則的裂紋，但無大礙，因為冰的下面就是土地，我還掉不到冰窟窿里去，即使掉進去也死不了，因為有土地承接著我。喝飽了水的土地春天時會更發(fā)力。我知道天氣暖和的時候這些冰就會消融，化成的水也會消失，那些水都被土地吸收到它的肚子里了。我能想見土地張嘴貪婪地喝著水的情景。有時土地就像_個孩子呢。我不愿意把冬野看作是一位老人，那樣太消沉了，它更像是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一切都還在襁褓中，我所看到裸露在外的只是它的表面。

田野在休養(yǎng)生息，我信步而行時能感受到。村莊在望，包圍它的就是這冬野，在這里我能看到一個又一個村莊朦朧的影子，比村莊更多更大的就是這田野，是田野養(yǎng)育了村莊，田野繁榮興盛時村莊才真正繁榮興盛。所以冬天里的村莊也是寂寥的。有兩只喜鵲飛來，喳喳叫著落在不遠處，它們的叫聲使這片空曠生動起來，我想它們就住在附近的樹上吧。它們可能不怕冷，如果怕冷就不會在這里出現(xiàn)了。我看著兩只喜鵲，直到它們一前一后飛離而去。我在路上走著的時候，偶而也能碰見一群麻雀，麻雀總是成群結(jié)隊的，它們似乎更喜歡熱鬧，害怕寂寞，它們的叫聲讓你感到一陣喧嘩，然后它們又快速離去，真是閃電般登場，又閃電般消失。反正冬野就是它們的舞臺，什么時候來都行。寒冷是容易讓一個人的思想停滯的，即使這樣，我仍然盡力使自己的思想跟上冬野偶爾出現(xiàn)的生動。

我還能在這片冬野上看到墳?zāi)?，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有許多。我數(shù)了數(shù)，這一路走來，看見了許多墳?zāi)?，它們停留在田野上，是一個個光禿禿的土包，村莊里死去的人在下面安睡。我不知道地下的人是誰，是男是女，是什么模樣，一旦為墳包，便是一把土了，所以是土在土的下面安睡。年代久遠了，若無后人打理，小小的墳堆也會消失不見，乃至有一天想起先人，回村里尋找還得請村里的老人指點一番，卻也未必就能找到親人的遺骨。田野廣大，包容眾生，包括死亡。我或許正走在死者的夢境中，我的腳步聲會在這個寂靜的冬野把他從睡夢中驚醒，讓他睜開眼再看看這個世界是否變了模樣。所以我不得不放慢放輕腳步。事實上在我行走的時候，處處都能感到歷史的影子在跟著我，包圍著我。跟著我的還有我對這片土地的記憶。

這片冬野它是有魂的，土地的魂還醒著。我甚至在空曠之中能看見一個個亡魂的身影在田野上行走、奔跑或者舞蹈，這里是一個他們的世界。

我說了這些，有一點還沒說，那是夜晚。在冬夜里我聽到了風(fēng)聲，風(fēng)的犁鏵在掃蕩這片土地，并到處留下它掃蕩過后的痕跡，這是我在白天就能看見的，那是風(fēng)的鞭子肆虐的結(jié)果。而在沒有風(fēng)的夜晚，我仍能聽到一陣聲音，我無法用語言描述那聲音，它是一種沒有語詞的語言。但它存在，肯定存在，一遍遍我從夢里醒來，側(cè)耳傾聽那外面的來自廣大田野的聲音，難道那就是土地的魂發(fā)出的聲音?我一直沒能確證。在一個有星有月的夜晚我披衣出去，站在田野上，星月的光輝灑在這片冬野上，格外的冷寂，我傾聽著，我聽到了什么?又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我來到這兒，站在黑暗中，那種聲音顯得更沉重更清晰。那是一種什么聲音?那聲音仿佛就要吞沒了我，我想，遲早一天它會吞沒了我的。

如果這片土地在做夢，那它一定在做春的夢，夏的夢，秋的夢，做著白雪的夢，做著清冷的冰的夢，做著楊樹柳樹的夢，做著流水的夢，做著蟲鳴的夢，做著花紅的夢，做著讓這片土地繁榮的夢，做著村莊里人的夢。它知道我們想什么，對于我們的夢境，這片冬野都知道。當(dāng)我在這片冬野上漫步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把一個夢留在這兒了，而當(dāng)我離去，我也把我對于這片土地的夢想帶走了。這片冬野的魂會伴隨我，使我在夢中都能與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