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有時候,看一壺水燒開的過程,仿佛在看一段時光的演繹和流逝。一把銅壺,盛滿了清水,起始是冰涼的,在窗口射進來的天光映照下,凝穆而寂靜,壺面鏡兒似的,照出一張好奇的臉,那是我。那影子有點暗,目光炯炯的,那水仿佛冬天的池塘。按下電門,壺底下的電磁爐吱吱地響了起來,那壺中水也隨之微瀾、漾動,水波旋轉,如天上云卷云舒。那該是夏天的光景,繼而水大沸,如蓮花般涌起,壺底下迸開一些大大小小的氣泡,有如琵琶上拂過的切弦。那是盛夏的時刻,繼而,電門自動關閉,水漸漸消停了下去,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微弱,水面仍然有一些迸開的水星子,水仍然激烈地漾動,微瀾、消歇,復為一壺靜水。只是那水顯然經(jīng)歷了一些復雜的過程,水顯得飽滿而成熟了,那水更清更澄凈。仿佛有簫聲自遠方響起,那是秋的聲音;金鐵交擊,那聲音顯得很清越尖銳。于是,壺底下的吱吱響聲喑啞了下去,壺仍然是溫熱的,水卻一點點凝結了起來。這應該是涅槃過的水,知曉時光移走的滋味。
對面的墻上,爬山虎沿著陡直的墻一直努力地攀登,從去年春一直攀爬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兩春兩冬。它的努力沒有白費,它已經(jīng)爬到了四樓的高度,在墻上布開一張精密的網(wǎng),絲絲絡絡,那是時光流走的殘跡,像一條河流一樣的藤絡,讓我感動并欣然。如今,又是隆冬季節(jié),藤絡上還掛著些許殘葉,如血般紅艷,煞是好看。我記得去年春天的時候,剛好碰上百年一遇的寒流,一夜間,天地仿佛凝凍了,而在春節(jié)前的一段時間里,氣溫并不太低,所以,它按著習慣,就早早地長出了嫩黃的新芽,那芽鞘半是張開了,一兩片新葉如旗子似地點綴著枯索已久的藤蔓。那面墻成為那個春天里最為閃亮的風景。寒流一下子終結了這個美好的春天,它的藤蔓仿佛在一夜之間死亡了,新芽和新葉都被凍成黑色,枯萎,新鞘也一樣。風景變成了磣人的傷痕,我真為它擔心過一陣子,心想,估計它是活不成了??墒?在那個異常的春天即將過去的時候,它復活了,重新抽出一些稀疏的葉子,它緩慢地復活,像一棵草一樣頑強。它成功了,雖然,在那年夏天,它的葉子不算很豐富,它的藤蔓并沒有長高許多。我感動——為一個陌生的朋友的死而復生感動著,這就是時光的力量,它是萬能的良醫(yī)。
一塊布掛在陽臺上遮陽,風吹日曬,它的顏色日漸暗淡下去。當初,我特意挑選這塊顏色和圖案都鮮艷奪目的布料,就是想讓它多經(jīng)受一些時光的考驗,可是,不濟于事。時光是一種效力極強的漂白劑。那塊布正在漸漸地衰老,它總有一天會風化成條縷,委頓為塵埃。一年之間,我樓下的兩位鄰居西逝。原先身體好好的老李頭,突然有一天中風了,不到兩天就去了;另一個是老病號,原想能夠熬過這個冬天,可是,終究還是未能熬過去。樓下的活動場仿佛突然間空蕩蕩了,兩位經(jīng)常在此鍛煉的老頭相繼去世,留下了一些傷感的話題。那些聯(lián)合鍛煉器材也空在那兒,已經(jīng)沾了許多塵埃。不過,今年,樓里相繼出生了六個小孩,嬰兒的褯子像萬國旗一樣在各自的陽臺上飄揚。這棟樓真像一棵大樹,一些老葉子去了,又長出一些新葉子來。
有時候,對簡單這個詞著迷。日子其實比我們想象的更簡單,春天是一本書的封面,一直翻下去,直到秋殘冬盡,一本書也翻完了。譬如一場戲,從開場鑼鼓起,一直到簫盡箏殘,水袖如云、帝王將相,都過眼云煙般。一年結束了。因為又有新的春天要到來,另一本書即將翻開,另一場戲即將開鑼。一冊冊、一頁頁,開始、結束,就這么簡單。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