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述勝
處在快速變化和頻繁改革中的中國大學,各種矛盾相互纏繞,治理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只要看一看如今的大眾傳媒特別是網(wǎng)絡媒體,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幾乎任何一項“改革”措施的出臺,如院校合并、學科分合、職稱評聘、學術評價、教學評估、業(yè)績考核、住房分配等,都會引起激烈爭議。有些爭議甚至激烈到了影響學校穩(wěn)定的程度。
如何看待這些矛盾和爭議?僅僅宣稱“在一個利益和價值觀日益多元化的社會中,爭議是在所難免的”,或“轉型期的社會,本就新舊、內外等各種矛盾相互纏繞,爭議乃理所當然”,似乎皆言不及質、無濟于事。如果說利益沖突乃是爭議的根源,那么中國大學眼下的很多爭議,從根本上說主要不是來自于改革開放所帶來的新的利益關系,而是由于長期存在的基本利益沖突沒有受到充分關注并形成合理化的制度安排。一些新出臺的“改革”措施遂建立在一個不適切的制度基礎之上,或舍本逐末,或徒增紛擾,從而使利益沖突表面化、尖銳化。有學者指出“中國的教育改革基本上是不成功的”(劉道玉語),原因即在于此。這里所說的基本利益關系,系就大學內部治理而言,指的是“大師”“大官”和“大眾”三者間的關系。
一、“大師”與“大官”
“大師”和“大官”分別代表著學術權威與行政權威,反映了大學中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之間的關系。中國現(xiàn)代大學是在外敵入侵、列強環(huán)伺的背景下建立起來的。以培養(yǎng)富國強兵的致用之才為首要目標,國家規(guī)劃、行政主導,通過制度移植和制度強制自上而下地進行建設,成為中國現(xiàn)代大學發(fā)展的基本路徑。這種大學制度既不接“土氣”(以書院為代表的傳統(tǒng)教育經驗),又難通“洋魂”(以“學術自由”“專家治?!睘榇淼奈鞣浆F(xiàn)代大學理念),反倒造就了行政權力獨大且日大的治理格局。1990年代中期以來“書院精神”“大學精神”“大學理念”等的理論倡揚,以及對民國時期舊大學、特別是蔡元培執(zhí)校期間北大改革的不斷追思,就產生于這一歷史語境之中。至于有些學者所提出的“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沖突”,則基本上是一個假問題。這是因為:在當今的中國大學里,并不存在與行政組織和行政權力相制衡的組織化或制度化的學術權力,而“學術委員會”之類的組織因功能在咨詢而非決策,亦難以發(fā)揮其制衡作用。如果一定要說中國大學中有“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沖突”,那它也只發(fā)生在強大的行政組織與分散的學者個體之間。
行政權力獨大必然造成行政權力對于學術權力、“政治—行政”邏輯對于“學術—教育”邏輯的僭越。從過去把高等學校視為“滋生資產階級思想的溫床”、進而將其當做“階級斗爭的主戰(zhàn)場”,到1990年代為了拉動經濟進行快速的大學規(guī)模擴張,再到如今為了解決大學生就業(yè)難問題而擴大研究生招生規(guī)模,反映的都是同一個權力運行邏輯。以“爭創(chuàng)一流大學”和“做大做強”為旗幟的院校合并、系科整合、學術評價和教學評估等,與其說來自“學術—教育”活動主體自我完善的內在需要,不如說是來自行政組織和行政權力的外在規(guī)馴和強制。
行政權力獨大的另一自然后果是學術與官僚的合一。一方面是“官僚的學者化”,即學術官僚利用行政權力搶占“學術—教育”資源,并通過一整套以行政權力為主導而制定的評價、評估制度,把學術資源變成學術名位,其甚者儼然以“大師”自居;另一方面是“學者的官僚化”,即那些造詣深、有名望的學者(且不說“大師”,如今的中國大學堪稱大師者寥若晨星),鑒于難以抗衡行政權力,其上者采取潔身自好、獨善其身的不介入態(tài)度,更常見的則是與行政權力共謀或爭取把自己轉化為官僚,以便在獲取正當或不正當?shù)膶W術名位時處于有利位置。為了競聘一個處級甚至副處級行政崗位,眾多大學教授亮相登場、摩拳擦掌,已成為中國大學的奇特風景,其奧妙在此。這是制度性缺陷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公平性競爭使然,不能怪教授們“庸俗”。
二、“大師”與“大眾”
“大師”與“大眾”分別代表著學術精英與普通學者、學術大眾,反映了學術研究中科學性與民主性的矛盾關系。我們這些年樂于不斷重復、以至有點兒讓人生厭的一句話是:“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钡滤囯p馨的大師確為大學的靈魂,也是大學師生的精神標桿。從學術研究的意義上講,大師就是那些以其深厚學養(yǎng)和敏銳目光引領大家走向學術最前沿的人。沒有大師的大學,不是真正的大學。因而,大師理應受到人們的尊崇,此乃辦好大學的不二法門??墒?辦好大學又不能僅靠大師:一所大學(哪怕是世界名牌大學)能擁有的大師畢竟是少數(shù),即使能把所有大師都集中到一所大學中來,也未見得是件好事;大師要充分發(fā)揮作用,需要一批水平不一、特長各異學者的支持與配合。學術精英與普通學者的共在和相互依賴,意味著大學應對二者間的利益關系做出合理安排,至少要形成一個明晰而合理的思路。
過去,基于反傳統(tǒng)、反精英的“革命”立場,我們曾以政治尺度取代學術尺度,進而讓大眾凌駕于精英之上,連“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基本常識都拋棄了,讓中國的科學、學術發(fā)展蒙受了巨大損失。改革開放以后,基本常識逐漸恢復;1990年代以來,出于“爭創(chuàng)一流大學”和建設重點學科、學位點的需要,人才競爭愈演愈烈,高水平人才和學科帶頭人成了“搶手貨”。學術精英在學術研究領域中地位的凸顯,宣告了過去政治化的大眾主義的破產,使學術評價的內在尺度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恢復。但因之而來的一個負面現(xiàn)象是:部分學術精英儼然以學術資本家面目出現(xiàn),壟斷乃至獨占學術資源,使普通學者的學術權利和研究空間受到了不應有的侵凌或擠壓。當有的學校宣稱“只要穩(wěn)住10%~20%的學科帶頭人即可,其他人員若想離開,我們隨時歡送”時,表達的并不是“來去自由”的開放理念,而是對于普通學者學術權利和勞動成果的漠視乃至無視。同時,過去的政治化大眾主義部分地轉化為如今的市場化大眾主義:有時候,我們并不能準確把握大眾學術明星與真正學術大師的分野,似乎誰掌握的學術經費越多、誰在大眾傳媒上的出鏡率越高,學問就越大;教學評價中過分倚重學生對于教師的評價(主要通過學生給教師打分的方式),以至于使后者成了教學評價的根本依據(jù)……這些并非孤立存在的現(xiàn)象表明,在學術的科學性與民主性、精英學者與普通學者、學術文化與大眾文化等關系的處理上,我們的大學還沒有形成一個統(tǒng)覽全局、明晰有效的治理思路。
三、“大官”與“大眾”
“大官”與“大眾”分別指管理精英和普通管理者,反映著學校管理中長官負責與民主決策、民主管理之間的矛盾。
在大學中,由于行政權力沒有得到學術權力的有效制衡,而相關的群眾性組織(如“工會”)既無法代表“大眾”(不管是學術大眾還是管理大眾),也無法構成影響大學決策的實質性力量,于是,行政權力獨大不僅表現(xiàn)為行政權力對于學術權力的僭越,更表現(xiàn)為行政權力對于學校各項決策的壟斷。在這種情況下,民主決策基本上是一句空話。行政權力在形成各種決策的過程中,固然也常常擺出征詢“民意”的架勢,但真正的“民意”是否被接受,完全取決于行政權力自己的意愿。如今中國高校內部各種政策和制度的訂定,這種情況隨處可見。
行政權力獨大配合以科層制官僚體制,自然會造成長官意志。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大學的一些行政長官已經開始把長官負責制(如“校長負責制”“院長負責制”)理解為長官獨裁。面對大眾對“獨裁”的質疑,一些長官甚至公開“據(jù)理力爭”:“我就是要獨裁!不獨裁,大家七嘴八舌,我聽誰的?我又何以為本單位的發(fā)展‘負責?”為了使長官意志落到實處,在下級行政人員的選用上,全面的行政管理素質被束之高閣,“聽話”已成為最高甚至唯一的尺度。
誠若此,我們不禁要問:靠獨裁維系和發(fā)展起來的,還是大學么?
(責任編輯: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