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我的那些個弄文字的女友,她們常常喝不加糖的咖啡,然后寫咖啡一樣苦澀的情事。我不行。我喝茶,而且我筆下的愛情都是茶一樣的,氤氳著絲絲縷縷的草木清氣。還有,我也不喜歡咖啡,喝過,然后大叫:這什么味兒呀!是幼時站在土灶邊,從鍋底里鏟起的一塊焦糊的鍋巴,這味。我只能這樣說,一點也不風雅。小資們要笑的吧,那,算我農(nóng)民好了。
我想了想,我骨子里到底是農(nóng)民。
挑衣服,我的小資黨們喜歡淺灰色,還要皺巴巴的,有時奇長,有時奇短,價格還老貴,我常常懷疑她們被騙??伤齻兇┲菢拥囊路?很驕傲地闊步在大街上,像只大公鵝。她們喜歡用她們的時尚來試圖顛覆我的老土,害得我常躲她們。我穿的是些什么衣服啊,大紅大綠,像過年的房門上貼的楊柳青桃花塢的年畫。我到老街上轉(zhuǎn),尋從前做被面的那種平布,湖水藍的底子上,恣肆盛開著大朵大朵紅的粉的牡丹,其間還有翻飛的鳳凰。我就這樣俗!無法可想!然后裁成細腰大擺長及腳踝的連衣裙,我喜歡這種夸張的俗氣的美,色彩圖案妖嬈而張揚,像紅杏枝頭春意鬧。小資黨們常笑話我土得像童養(yǎng)媳,土就土吧,我一揚脖子:算我農(nóng)民,還不成!
要命的是,我還自己種菜給自己吃。對于買來的別人種的菜,總覺得它們身份可疑,雖然葉尖子上還滴著水,天知道隔了幾夜;還有,菜葉子上有沒有殘留的農(nóng)藥或大糞,恨不得動用照妖鏡,想起《香水有毒》那首歌: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這情感是別扭的。單位大院里有一塊空地,后來成了南泥灣,同事們都瓜分了來種菜,我也沒落掉,擠進去種。秋種蘿卜白菜,春種青椒茄子,其間還有長綠的韭菜接著趟。更要命的是,我像個地主,對土地有極強的貪欲,恨不得背著領導在單位的花壇里也種上南瓜和扁豆。黃昏的時候,擎著籃子,響亮地跟別人招呼說:我到菜園里弄菜去!甚是自豪,像個才翻身的農(nóng)民,陽光嘩啦啦鋪滿心田。女友指著我粗大的手指關節(jié)極盡諷刺:這就是當年跳孔雀舞的那雙手?我不好意思,將手指往口袋里藏。算我農(nóng)民,我的手指從此只在我的菜園地上舞蹈!
這是一個人人都想成為貴族的時代,渴望住豪宅、坐名車,還要美酒加咖啡。我到底怯生,一見大場面就忍不住要后退,拿大人的袖子遮了自己的臉。這一回,我是徹底退成了一個農(nóng)民——朋友們夸耀著她們住的高檔小區(qū)管理好、環(huán)境好、交通好;我呢,我竟然想擁有一座圍了籬笆院子的平房,真沒出息。也可以是一座七八成舊的二層小樓,窗子前立著一棵很高很挺拔的香樟,或者梧桐,上面有巢,能看見白的灰的鳥在夕照里翩翩暮歸。院子里,我種瓜種豆,順帶著種種牡丹與海棠。院子外,要有一口池塘,我養(yǎng)荷養(yǎng)菱,養(yǎng)鵝養(yǎng)鴨,還順帶養(yǎng)兩對鴛鴦……朝來暮往,雞犬相鳴。不愁下崗,不怕裁員,關了門,我就是風雨江湖一莊主,頗有點武俠里傲世的況味。我也看書,看的是關于莊稼和草木……
人生俗事逃不了衣食住幾件,在這幾件上,我渴望能夠做到純粹、純凈,并通過它們,從容抵達塵世間的歡喜。如果你要說,在這燈紅酒綠的喧囂里,這愿望太過突兀和矯情,那,還是,算我農(nóng)民吧!
(鄭士良摘自《新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