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鐵軍
四十七歲的苗白,在這個黃昏突然覺得,她身上發(fā)生了一件十分異樣的事兒。
什么事兒呢?她先是有一瞬間的茫然。接著,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來,她曾收到過一條手機短信。短信以一問一答的形式,講了這么個小段子。問:“男人最愛聽女人說什么?”答(嗲聲嗲氣地):“我要?!眴?“男人最怕聽女人說什么?”答(更加嗲聲嗲氣地):“我還要?!彼浀卯敃r氣憤地罵了一句:“誰這么不要臉!”但是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對了,就是這個字——要。已經(jīng)四十七歲的她,在這個黃昏不知為什么,突然覺得有點兒想要。而她之所以認為這件事情很異樣,是因為這種——用她自己的話——不要臉想法,在她是從來、從來不曾有過的。
“咦——”她有些吃驚地問自己,“這是怎么回事兒?”
是這么回事兒。寫字樓里,不是經(jīng)常可見各種可樣的推銷商么?盡管大家都在門上明說了,“小商小販,謝絕入內(nèi)”,仍然擋不住他們活躍的身影。這不,就這么一下午功夫,《伴你一生》編輯部里就來了仨。先是一個賣保險的小姐,后是一個賣鋼筆的瞎子,小張、小李好不容易才打發(fā)走了。特別是那個瞎子,自稱是殘疾人福利廠業(yè)務(wù)員,還帶著也不知真假的介紹信,不買他的筆就賴著不走,打發(fā)他比打發(fā)另外的倆個都難。誰知道他們前腳剛走,后腳又進來一個賣藥水的。小張、小李剛要說:“不買不買,走開走開?!边@人說:“我這是秘方配制,祖?zhèn)魃袼?。有一杯醉?千杯不醉,小鬼叫門和美女脫衣……”說著拿出一小瓶:“你們看這。這叫一杯醉倒。啥叫一杯醉倒呢?就是你們在酒桌上想叫誰喝醉,只要把這藥水往他杯里滴幾滴,他喝下去就會醉成一攤泥?!闭f著又拿出一小瓶:“你們看這。這叫千杯不醉。啥叫千杯不醉呢?就是你們在酒桌上跟誰拼酒時,只要把這藥水往自己杯里兌一兌,哪怕喝一千杯都如同喝涼水?!闭f著又拿出一小瓶:“你們看這。這叫小鬼叫門。人在世上走,難保沒人叫你看著別扭。當你碰上這么個人咋辦哩?打人犯王法,罵人不文明。咱一不打人二不罵人,只須給他喝上這么一瓶,保管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光聽得有人把門敲得咣咣響,開開門一看卻啥人都沒?!闭f著又拿出一小瓶:“你們看這。這叫美女脫衣。人在世上行,難保沒人叫你一見鐘情。當你碰上這么個人咋弄哩?軟的她不吃,硬的你不敢。咱一不來軟二不來硬,只須給她喝上這么一瓶,甭管她立過牌坊還是咋著,都能叫她你不找她她來找你,到時候你不讓她來都難哩。當然,丑話咱們說在頭里,你們可不能把這東西用于良家婦女……”
由于他跟這兒販賣的,恰是廣大人民群眾的理想和追求,小張、小李一聽不僅不再攆人了,反而異口同聲道:“真的?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小李反來復去地看著那瓶美女脫衣:“管用么,這玩意?”
對方說:“不信,你們找個女的試一試?!?/p>
按說,這事兒,又是事兒又不是事兒。怎講呢?你不就是——想要么?想要就要,不就完了么。在我們這個人人有飯吃、有衣穿的社會里,一個人的正常需求通常都是可以得到滿足的。如果換個人,可能會覺得這有啥呀。但這不是苗白么。本來很簡單的一個事兒,一到她這兒,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一下子變得復雜了。為什么呢?本來苗白和其他女人一樣,這個“要”字在她心里剛一露頭,她第一個想要的人就是丈夫。這就好像一個人肚子餓了,自然而然、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吃飯一樣。她一面收拾東西,一面站了起來。當她往起站的時候,一顆心已經(jīng)飛出單位,飛向了丈夫身邊。然而不幸的是,就在她站起來后、正想走時,那顆剛剛起飛的心,“呼騰”一下又掉了下來?!澳阋ツ膬耗?”這時她才想起來,丈夫根本不在家,家里根本沒有人。
是的,丈夫不在家。丈夫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在家了。說起來,責任主要在苗白。以前兒子在家時,苗白的全部心思都在兒子上。或者說,她一天到晚、一年到頭,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管兒子。她的兒子小名叫韭黃兒,大概是冬至前后生的吧。人們總是聽到她尖叫著:“韭黃兒,你能不能不吃手!”“韭黃兒,你能不能坐直了!”“韭黃兒,不許離電視那么近!”“韭黃兒,不許把書本到處丟!”“韭黃兒,不洗手不許吃東西!”“韭黃兒,吃東西不許出聲音!”一直把兒子管束得,都十好幾了葉兒還不綠,一點兒也沒有變成韭菜的意思。那些年里,雖然說一家三口人,但她眼里、心里都是兒子,很少意識到丈夫的存在。直到這兩年,兒子考上大學遠走高飛了,家里就剩了他們倆口子,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兒:原來她也是有丈夫的。誰知道這一發(fā)現(xiàn)不當緊,本來她正因為沒了兒子心里空得慌,這一來可算找到了事兒干,把操在兒子上的心又操在了丈夫上,開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找丈夫的別扭。丈夫喝個酒她摔酒杯:“喝!喝!喝死你!”丈夫抽個煙她摔煙缸:“抽!抽!抽死你!”丈夫吃個肉她摔筷子:“吃!吃!吃死你!”甚至丈夫什么也沒干,她也要摔東打西:“你就混吃等死吧你!”至于丈夫想跟她弄個那個事兒,更是連他的人都從床上摔下去:“那么大人,少不要臉!”弄得丈夫沒幾天——本來他在單位是很少出差的,可是這兩年也不知咋了,要出的差突然多了起來,而且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這樣苗白的問題就來了。怎講呢?我們說過這就好比一個人餓了,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回家吃飯??墒侨绻@天恰巧家里沒有人,別說做飯了就連剩飯都沒有,那么人們怎么辦呢?這還用說么,當然是——十個人至少有八個會這么做——就在街上隨便找個飯館吃吃算了。這很正常,簡直再正常不過了。人們甚至戲謔地把這叫做“吃野食兒”。苗白,當她意識到,至少這一會兒,她已經(jīng)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了,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左顧右盼了一下。也就是說,她和其他人一樣,第一個反應(yīng)也是想找一個臨時替代的人。當然,對于苗白這種人,情節(jié)本應(yīng)該更曲折些。你想呵,就連想想、說說這種事兒,她都覺得不要臉。她這一輩子都是在家吃飯的。她不僅從未在外面吃過飯,甚至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過。今天突然這么一想,她本應(yīng)該——“你怎么能這樣想?”感到意外、吃驚甚至震驚的,本應(yīng)該在思想上經(jīng)歷一場激烈的矛盾斗爭的。但,這時候她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成了小張、小李的試驗品,有一種叫做美女脫衣的藥水正在她身上起作用。她只覺得,就在她意識到丈夫不在的一剎時,本來對于“要”字她只是有點兒想,不知怎么的一下子變得非常想。非常想的意思,你明白吧?就好比一個人不是一般的餓,而是非常餓。一個人一旦到了非常餓的份兒上,還會有心思瞻前顧后、思前想后,在吃什么和去哪兒吃的問題上浪費時間么?沒有。當然沒有。就這樣苗白省略了本來應(yīng)有的批評和自我批評,自己對自己放任自流地,決定就在外面吃飯了。
關(guān)鍵,我們說苗白的事情復雜就復雜在這兒,就在她決定在外面吃飯的那一刻,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去哪兒吃呢?她連飯店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也就是說,以前不需要的時候也沒覺得,現(xiàn)在需要了她才發(fā)現(xiàn),“不會吧?”她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她這輩子除了丈夫,連一個有過那種——不要臉關(guān)系的男人也沒有,甚至可能發(fā)展成那種關(guān)系的也沒有……
一開始,小張、小李只是開玩笑:“要不,咱拿苗白試試怎么樣?”他們之所以一說就說到了她,而沒有說到其他人,是因為這屋里除了她,沒有其他的女人。而且,正好,那個賣藥水的走的時候,這個女人,不知是和主編談事兒還是去哪兒了,反正不在房間里。然而,就在他們這么一說時,不約而同看了一眼苗白的茶杯,這么一看不當緊,壞了。一個杯子,不知道你們信不信,有時候是能說明一個人的。苗白這個杯子,其實是個用過的罐頭瓶,從殘留在瓶上的商標,還隱約可辨“糖水桔子”的字樣,杯子不用說原來是透明的,此刻卻已被水垢成了黑黃色,杯里的茶葉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換了,本來是綠的都已經(jīng)被泡得泛了白。他們看到杯子的一瞬間,就如同看到了苗白這個人。而一看到苗白這個人,就不由地氣不打一處來。為什么呢——就想起了苗白和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首先是小張。小張除了會看看稿,自己還會寫幾筆,不僅經(jīng)常收到稿費單,而且在一稿多投界有一定的知名度。這本來沒什么,并不礙她苗白的事兒。人家寫人家的,礙你什么事兒呀?但苗白這人就是這,也不知道她咋想的,總覺得小張往那兒一坐,哪怕人家什么也沒干,也把她襯得沒水平,一直對之耿耿于懷。這,一開始還不明顯,因為倆人都是小編輯,誰也不能把誰的蛋咬了??刹恍业氖?后來編輯部主任高就了,而在這幾個編輯里,一個是苗白歲數(shù)最大,再一個只有她是編制內(nèi)的人,小張、小李他們都是招聘的,雖然她的水平比誰都低,還是被提拔做了主任。她一做主任不當緊,小張的噩夢開始了。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只要是小張編的稿了,不管這稿寫得好不好,從這兒起再也甭想順順當當?shù)陌l(fā)了。比如同樣一篇稿,作者本來先給了小張,她一看小張編的就是不發(fā),后來——至少是半年之后了,作者不知怎么又寄給了小李,這時候這稿已經(jīng)不知發(fā)過幾百圈兒了,可就因為不是小張編的她竟發(fā)了。而,這里面有件事兒你們可能不知道,那就是在這個單位里,工和效是掛著鉤的。也就是你上的稿越多,拿的錢也越多,反之亦然。她這么一艮小張的蛋不當緊,所導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小張抽的煙、喝的酒降低了好幾個檔次。因此自從她做了主任那天起,小張幾乎沒有一天不盼著她吃錯藥或者出車禍。
其次是小李。小李這人,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見了女的走不動。人們都說,他在這兒上班的最主要工作,就是培養(yǎng)女作者。因為他不來是不來,他一來準有女作者跟著來。這些女的一個比一個花枝招展、生活生動。而這更犯了苗白的忌。為什么呢?因為苗白這人,小張、小李們曾給她總結(jié)出仨特點。一曰瘦,不是一般的瘦,用同志們的話,瘦得離她八丈遠都覺得硌得慌。二曰黑,不是一般的黑,據(jù)一個跟她一起出過差住過宿的女同事說,人家再黑也就是臉黑,可她連腳丫子、連腳底板兒都是黑的。三曰臟。當然這個臟是帶引號的。也就是說,她總是給人以一種這樣的感覺,發(fā)好像從來沒梳過,臉好像從來沒洗過,衣好像從來沒換過。實際上,她肯定是梳過、洗過和換過的,但是不知為什么,她再梳、再洗、再換,人們還是覺得沒梳、沒洗、沒換過。這樣一個人,你動不動叫一群亮麗、光鮮的女的站她跟兒,你不是故意辦她的難看、難堪,故意讓她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么?所以,每當小李培養(yǎng)的、特別是他重點培養(yǎng)的女作者一來,人們看到苗主任,便立刻一本正經(jīng)、嚴肅嚴厲起來,那表情就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正經(jīng)、不嚴肅的事兒,同時把茶杯、鼠標、書本、房門摔出異常刺耳的聲音,那動作就仿佛是這些東西不正經(jīng)、不嚴肅——總之沒有一個好東西。每次都氣得小李,嘴上雖然沒說但是心里不由地說:“你他媽摔給誰看呢!”
最令小張、小李反感的,就她苗白這樣的,還清潔、清高的不得了。雜志有個欄目叫“健康信箱”。因為苗白的父親是個老中醫(yī),雖然,中醫(yī)你想想,只聽說他治死過人,沒聽說他治好過人,后來有許多人都在網(wǎng)上簽名要廢除它,但總算沾了個醫(yī)字吧,有道是“瘸子里面挑將軍”,領(lǐng)導便叫她做了這個欄目的主持人。主要是,把讀者求醫(yī)問藥的信,揀典型的答一答、發(fā)一發(fā)。沒想到她每次拆閱那些讀者來信時,都要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戴上一雙白手套。那手套也已經(jīng)不知多長時間沒洗了,早已由白色變成了灰黑色。一開始人們都不知道她啥意思,后來還是她自己說,誰也說不準那些寫信的都得的什么病,她怕他們再把什么可怕的病菌散布在信紙上,她一拆信全都跑出來。小張、小李每當看到她又在戴那雙灰手套,都忍不住氣憤地交頭接耳道:“就她,還怕病菌呀。”“病菌被她嚇個半死還差不多。”
所以,小張、小李本來是說著玩,但一看到她那黃了吧嘰的杯子,不知怎么的竟然互相交換一下眼色,同時產(chǎn)生了一種——現(xiàn)在人叫做惡搞的想法。并且被這一想法激動、興奮著,真的把藥水倒進了那個杯子里。小張、小李都想看看,一個像——這個黃了吧嘰的杯子似的人,一旦被叫美女脫衣的東西控制了,她會變成什么樣兒、做出什么事兒?想到就要看到苗白的笑話,或者說看到她出丑,二人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于是,我們看到,苗白變成了現(xiàn)在這種,就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樣子。不過遺憾的是,發(fā)生在苗白身上的這種巨大變化,小張和小李卻沒有看到。為什么呢?就在他們剛把藥水倒進杯子,小李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作者邀請他吃晚飯的。小李我們知道,對這種邀請一向是來者不拒的。而小張,一聽說是請吃飯,說什么也要跟著去。小李,因為請客的是個女的,從心底里不想帶他去。但小張說,今兒個你不讓我去,我把這事兒告訴你老婆。他們這么說說笑笑的時候,就連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已經(jīng)把看笑話的事兒完全忘了。他們忘了,但是事情卻按著他們想看的樣子發(fā)生了。他們兩人剛走,苗白就回來了??赡苁怯衷谥骶幠莾捍蛘l的小報告,說得口干舌燥吧,進得門來抄起杯子就把水喝了。她這么一喝不當緊,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匣子,一個一直監(jiān)禁著的魔鬼被釋放了出來……
一點兒不錯,現(xiàn)在苗白就被這個魔鬼左右著。本來,丈夫不在家,又沒有現(xiàn)成的替補,換個人就是再想要,一看條件不允許也就算了。雖然這么做比較難受。但,如今她不是著了魔么。一個著了魔的人,魔鬼讓她往哪兒走,她不走行么?這就叫——俗話怎么說來著——“有條件要干。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干?!?/p>
那她,是怎么“創(chuàng)造條件”的呢?很簡單,就是找,到處找。現(xiàn)在她就像翻箱倒柜尋找一件東西一樣,在記憶中翻找著她可以要、而對方也可以給的人。她的翻找是急切的、忙亂的,一面找一面把沒用的東西亂丟一氣。你知道有句話叫“臨時抱佛腳”。就是說一件東西到需要時才去找它,那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不過還好,最后還是,似乎好像,被她找到了。
她首先想到的人是小金,是一個經(jīng)常給她送稿的本市作者。說是小金,其實比她小不了幾歲。雖然小金那稿寫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發(fā)稿的愿望卻要多強烈有多強烈。很可能由于這個原因吧,對她特別的奉承和巴結(jié),一直一口一個地管她叫大姐,每次來送稿都要同時送她一件小禮物,有時是個小掛件、有時是個小擺件,有時是包傻子瓜子,有時是盒巧克力,雖然都是仨瓜不值倆棗的小東西,但傳遞的信息卻是有情有義的,叫她一想起來心里就覺得暖乎乎的。而她,雖然直到現(xiàn)在一篇稿也沒給他發(fā)過,但是不管他的稿寫得多難看,她都會異常認真負責地對待,不僅中肯地指出其中的不足,提出具體、詳盡的修改意見,而且對每一個病句、每一個錯別字、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用紅筆一一改正過來。真的就像——醫(yī)生對待病人一樣,老師對待學生一樣,母親對待孩子一樣。以前她一直以為這是自己對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是自己職業(yè)道德和敬業(yè)精神的表現(xiàn),為此還把這作為個人事例寫進年終總結(jié)里,使得主編經(jīng)常用這教育小張、小李:“你們看看人家苗白!”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因為她從沒對小金之外的其他作者這么做過。
對了,就是他——小金。想到這兒,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抄起了電話。但,她沒想到,一個倒霉的夜晚,就從她抄起電話這一刻開始了。她撥通金家電話時,正值黃昏將逝、夜幕降臨、千家萬戶、燈火初燃,因此小金在那邊一拿起電話,她立刻聽到一片打打殺殺的動畫片聲,著火冒煙的熗油鍋聲,以及母親喝斥孩子、孩子頂撞母親的聲音。
“是這樣呵小金?!彼f,“大姐想問你一句話?!北緛硭€想先說點兒過渡的話,比如晚上吃什么呀、最近寫什么呢,但在這樣的聲音背景下說這些顯然有些勉強,所以她索性直說了:“你覺得大姐這人怎么樣?”小金,一開始顯然沒弄清她啥意思,脫口道:“好啊。絕對是個好大姐。關(guān)心人,愛護人,幫助人。就說我自己吧,每次給你投稿,不管那稿寫得多惡心,你都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它,不僅指出它的不足、提出修改意見,就連病句、錯別字、甚至標點符號,都一個一個地用紅筆親手改過來。每次捧著你看過、改過的稿子,我都感動得心潮起伏、熱淚盈眶。我不知道我這么說你信不信,你那對待工作認真負責的精神,一直是我學習的榜樣?!彼宦?“還有呢?”滿懷期待地問:“難道你對大姐就沒有別的看法?”這時她的呼吸變得急促了:“比如說,比如說,你覺得大姐長的好看么?”“這……”小金顯然沒料到她有這么一問,一時間明顯地愣那兒了,半晌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好看好看,當然好看?!钡每粗?完全不像贊揚她工作作風那樣出口成章、濤濤不絕,而是,就像被什么東西噎住似的啞口無言了。而苗白,本來應(yīng)該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停頓的,但她這時除了一種火燒火燎的感覺,其它什么感覺都沒有了?!斑@樣——”她一聽對方連說好看好看,呼吸一下子變得更加急促了,幾乎是以一種熱切的語氣說,“你能不能現(xiàn)在就到我辦公室來,大姐有個事兒想跟你說一說?!苯Y(jié)果這一說,妥了。這時就連小金都已感到了她那起伏如潮的喘息,并且被她邊喘邊說的這句話——很顯然是嚇住了。他:“這,這,那,那……”這個那個了老半天,連一句囫圇話都沒說出來,就像一個受了意外驚嚇的小孩子?!拔?喂?”苗白還以為他沒聽清,“你聽清了么?”就在這時,她聽到一個女聲尖銳刺耳地喊:“吃飯了聽見沒!你們爺兒倆,難道還要我把飯喂到嘴里么?死孩子,把電視給我關(guān)上!”而小金,這聲叫喊對他簡直如同大赦,喊聲未落他已連連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該吃飯了該吃飯了。”就像甩掉什么燙手的東西那樣說:“咱們改天再談吧,改天我一定請你喝茶,好不好大姐?!倍覜]等苗白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咔噠”一聲掛了電話。
“你——”正在勁頭上的苗白一下子怔住了。
這時候她還沒意識到,這就是小金本人的態(tài)度,還以為是在那個母老虎般的女聲喝斥下,他做出的低聲下氣、迫不得已的選擇。半晌,才想起來接著剛才的“你——”字說:“你還算個男人嗎!”語氣充滿了激憤。
接著,她想起來的這個人叫建平,是她黨校學習時的同學和同桌,一個政府部門的副處長。說起來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兒了,她記得這個建平有倆特點:一個是很少去上課,一到考試就抄她的;再一個是特別愛講黃段子,也不管她愛聽不愛聽,動不動就給她來一段。直到已經(jīng)畢業(yè)分手幾年了,他還動不動往她手機上發(fā)段子,那個要了還要的段子,她現(xiàn)在想起來了,就是他發(fā)的。她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其實建平這人就是這,不僅給她,還給所有他認識的女的講段子、發(fā)段子。只有在給女的講段子,并逗得她們邊笑邊嗔他“不要臉”時,他才覺得生活是美好和快樂的。這么長時間她一直以為,他的那些段子都是講給、發(fā)給她自己的。以前她對這一套很反感,在學校時從來沒給過他好臉子,畢業(yè)分手后更是搭都沒搭理過他。但這時回過頭想一想,她覺得,不,她認為,這個叫建平的這么做,實際上是在對她進行性騷擾。用她的話,是在對她耍流氓。難道不是么?一個男的,如果不是耍流氓,怎么可能對女的講如此不堪入耳的東西呢?
“絕對沒錯。”她一面在手機上快速翻找著建平的號碼,一面興奮的想,“他就是要對我耍流氓。”由于興奮,她的手機她都有點兒不會用了。在這以前,別說她了就連我們都不知道,一個女的,你越是對她耍流氓,你越是令她感興趣。我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對女的不了解。她不知道,是因為她,我們只能說,在這以前她也不知道女的是啥東西。終于,要找的號碼找到了。盡管號碼就在手機里,用手機撥打更方便,但——即使是興奮、急切到這份兒上,她仍沒忘記不用手機,而不怕費事兒地用座機。因為手機是自費的,而座機則是公家的。然,興奮的人怎么也沒料到,這個號碼潑給她的是更大一盆冷水。
電話那頭首先傳來的,是一片說笑聲和勸酒聲,顯然人們正在一家什么酒店里。建平在這一片歡聲中,以他慣常的嬉皮笑臉語氣說:“是苗白呀。真希罕哪,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這么多年,你可是一次電話也沒打過?!泵绨渍f:“怎么?”這次,她連對小金的那種開場白也省了,直截了當、開門見山道:“這么說,你希望我給你打電話?而且一直在等著我打電話?”建平更加厚臉皮道:“那當然那當然?!闭f著竟然唱了起來:“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哎哎……”苗白:“你該不是——還等著抄我的卷子吧?”還想提示一下他們當年的關(guān)系??墒沁@還用提么?還沒等她剛提個開頭,“非也非也?!苯ㄆ揭严袼麘T常那樣,給她講開了小段子:“史密斯太太戴著一條新項鏈,項鏈墜兒是一架純金的小飛機。當她走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有個男人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胸前?!壬K龁?‘難道你對我的這架小飛機很感冒么?‘不不不。沒想到那個男人說,‘我只是對你的飛機場很感冒?!备忻暗囊馑季褪歉信d趣?!懊靼酌?”建平笑嘻嘻地說,“我只是對你的飛機場很感冒?!薄暗昧税??!泵绨渍f,“你對我感冒?別看咱倆同桌,可你除了考試,什么時候拿眼看過我?!薄斑@你可是冤枉我?!苯ㄆ?她仿佛看到他捶胸頓足地,“天哪!你讓我感冒了這么些年,自己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你,這說明你心里太沒我了。真是令人失望呀!真是令人傷心呀!真是令人痛苦呀!”苗白問:“真的?”建平說:“騙你我是你兒子!”“那你,現(xiàn)在——還感冒么?”“感哪。感得更重了,吃了好幾板兒感康都治不住?!泵绨?說到這兒,早已被他說得心情激蕩。“對不起呵?!边@時她已完全找不著北了。她以一種從沒有過的溫熱、潮濕的語氣說:“以前都是我不好,一直忽略了你的感情。我改,現(xiàn)在就改。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這就去找你。我要以實際行動彌補過失,彌補我欠你的一切?!倍D(zhuǎn)折就是由這兒開始的?!澳恪苯ㄆ秸f,“這是啥意思?”他當然明白她是啥意思,這才意識到玩笑開得過頭、過火了。“你該不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當真的吧?”而這時苗白還沒聽出他話中的警覺和戒備,“真的!”心急火燎道,“當然是真的!”就這樣,她聽到,對方“呵”地一聲笑了,笑得那么正常和開朗,邊笑邊說:“太好了!真是不容易呀!我這一千年總算沒白等!”隨即語氣一轉(zhuǎn):“不過——太抱歉,太遺憾了。我現(xiàn)在正在火車上,要到北京開兩個會。你沒看到報紙、電視上說么,這兩個會明天就要開幕了?我就是去參加這倆會的。這樣,回來吧?;貋砦揖徒o你打電話,咱們好好聊一聊?;匾姾?狗他伯?!?/p>
苗白:“喂!喂!”電話已經(jīng)沒聲了。
“火車上?”她愣了愣,但隨即嘴都氣歪了。
“放你媽的狗臭屁!”因為她耳邊還回想著那一片熱烈的說笑聲和勸酒聲。
她這才意識到,他這是在躲避她。他對她從來、根本沒有那意思。
這時她才猛然明白了,其實小金也是在躲避她,也對她沒有那意思。
鬧半天——人們都在躲避她,誰也沒有那意思。
她抓起杯子想喝水,但是發(fā)現(xiàn)水沒了,連倒帶灑地倒了一杯,這次水太熱又燙了她的嘴。她不說把這歸咎于自己不小心,反而手不溜怨襖袖地,把怨氣發(fā)泄在了男人身上。她氣急敗壞地一墩杯子,大罵:“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接下來就更不用提了。
她先是想起來幾年前曾采訪過一個人。此人姓劉,那時就已六十多歲,是——當時的編輯部主任對她介紹說:“全國著名性學家,我市性學會主席?!辈稍L也是主任安排的,主題是“中國古代性養(yǎng)生”。他們是在劉主席家里見面的,雖然已經(jīng)過去這么長時間了,但她至今仍記得此人的長相。為什么呢?因為他長的,葛優(yōu)六十多以后保險就是這個樣。瘦長臉,禿腦袋,有頭發(fā)的地方就剩了后腦勺兒,但那點兒白發(fā)被留得又多又長,就像一個光溜溜的屁股上掛著個屁股簾兒,再加上一身打太極拳的人常穿的那種衣裳,給人以一種特別強烈的完全國粹的感覺。而事實上也是如此,此人當時留給她的最大印象是,國學底子特別特別的深厚,尤其是談起中國古代性文化來,旁征博引、縱橫捭闔、口若懸河、濤濤不絕。說著說著,他仿佛興之所至地:“我給你放幾張我制作的幻燈片吧。”把她拉到一張雙人沙發(fā)上,扯上窗戶簾打開幻燈機放了起來。她還以為什么片呢,一看才知道全是古代春宮畫。也就是,都是男女在那兒以各種姿勢要。正著要,反著要,側(cè)著要,站著要,坐著要,躺著要。老頭一面放著幻燈片,一面對她講解著那些姿勢的名堂:“這叫老漢推車?!薄斑@叫古樹盤根?!薄斑@叫隔山掏火。”“這叫后門別棍。”當然她不知道,這已不是古人的稱呼,而是現(xiàn)代民間的叫法。說著說著,竟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手上。一開始她還沒反應(yīng),以為這是一個老同志對年輕人表達熱情的慣常動作。但,很可能正因為她沒反應(yīng)吧,老頭以為沒反應(yīng)就是一種反應(yīng),竟然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褲襠上。她至今還清楚的記得,別看老頭已經(jīng)六十多了,那地方卻直橛橛、硬梆梆的。正是手中的這種強硬感,使得她在那一剎時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就像屁股被蝎子蜇了似的“呼騰”跳將起來,當時她用以作采訪筆記的是個大十六開塑料夾,掄起大夾子劈頭蓋臉就朝老不要臉的打了過去……
真是的,咋把這個老不要臉的給忘了。苗白在一抽屜名片中胡亂扒拉著。這是她這輩子——除了丈夫以外——第一次接到一個男人明確的性邀請。在這兒!她終于在那堆名片中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張。她相信只要自己這方面表示同意,對方的這一邀請(盡管已經(jīng)過去那么長時間了)一定仍然有效。不是么?有時候越是沒得到的東西,越是令人不能釋懷、還想得到。雖然,那時間他就已經(jīng)六十多,這時候沒有七十也差不多了。但,一個是不久前她還聽說,他年紀雖老卻老當益壯,去年還讓他們家的農(nóng)村小保姆懷了孕;再一個是此刻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有人能夠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年齡什么的她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誰知道,電話倒是一下子撥通了,但電話那邊的劉主席,也許時間的確太久了,根本記不起她是誰了。盡管苗白再三道:“是我呀?!钡菍Ψ绞冀K堅持說:“你是誰呀?”苗白說:“我是小苗呀?!睂Ψ秸f:“哪個小苗呀?”苗白說:“就是《伴你一生》的小苗呀?!睂Ψ秸f:“哪個伴我一生的小苗呀?”苗白說:“就是《伴你一生》采訪過你的小苗呀?”對方說:“哪個伴我一生還采訪過我的小苗呀?”最后苗白不得不說:“你忘了?那年我去你家采訪時,你還給我看了你制作的幻燈片?!钡珜Ψ秸f了一句話令她差點兒沒噎著:“看過我幻燈片的女的多了,我知道你是張三李四王麻子呀?!睔獾妹绨捉K于高叫一聲:“去你媽的吧!”狠狠摔了電話機。就連如此七老八十的貨——她沒想到——竟然也沒把她放在眼里。
而后,她在記憶的更深處,也不知怎么翻騰的,竟然找出來這么一個人。這人小名叫黑旦,是她孩提時代的鄰居。那時候,他們都住在一片亂七八糟的平房里,黑旦比她大——可能大個四五歲吧,具體她也記不清了。她只記得他就像一個大哥哥,對她特別特別好,不管去哪兒玩都帶著她,誰欺負她就把誰打得直叫喚。而她,每次媽媽給她好吃的,比如糖果呀、點心呀什么的,也總要給他留一半。她至今還記得,有一次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上學時,胡同里都是沒膝深的水和泥。正當她眼淚巴巴、不知咋辦時,他走過來說:“走,我背你?!卑阉车阶约菏菔莸谋成?一路“噗噗嚓嚓”地向前走去。這是她這輩子,惟一一次為異性而激動。從那兒以后,包括她丈夫,再也沒有男的令她如此激動過。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初戀。但她記得當時她趴在他背上,盡管那背是那么的削瘦,但是她卻覺得那么的可以依靠和依賴。后來她的家搬走了。又過了幾年她去找過他一次??墒侨藗兏嬖V她,他因偷盜被抓走了,判了五年也不知幾年刑。在她的記憶里,他的父親是個癱子,從沒下過床出過門,他和他的兩個弟弟,都是母親一個人帶大的,他們家一直窮困得不得了。直到幾年前,她才在馬路邊又碰上他。那時他正蹲在馬路沿兒,面前放著個自制的木牌牌,牌子上寫著“力工”兩個字。他告訴她,刑滿釋放后,他先是被安排在一個街道小工廠,但那個廠子沒幾天就倒閉了,從那兒以后他一直蹲在馬路沿兒,等待著人們給他點兒活兒干干。她記得當時他給了她電話號碼,讓她沒事兒到家里去坐一坐。不過她一次也沒有找過他?!罢宜陕锬?”那時候她這樣想——他們早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
現(xiàn)在,她找到了。在一個早已破舊、不用的小本子里,她找到了這個電話號碼。她幾乎是顫抖著撥打這個號碼的。她一面撥打著號碼,一面在心里想好了,如果他能拿起電話,不管他在哪兒她都要說:“還記得你背我上學么?我現(xiàn)在還想讓你背著我?!笨?她先是撥了這個七位數(shù)的號碼,電話里一個事先錄好的女聲告訴她:“您撥打的號碼有誤,請核對后再撥?!彼@才想起,早在兩年前,他們城市的號碼就已升成八位了,應(yīng)該在原來的號碼前面再加個六。但她在前面加了個六,又撥了一遍這個號碼,電話里傳來的卻仍是那個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比如吧,一個人剛覺得有點兒餓,這時候你讓他隨便吃,他很可能吃不了多少,就把盤兒一撂說不餓了???反過來你要是不讓他吃,而且自己當著他面猛吃,結(jié)果怎么樣你可想而知,他只能越來越餓、越餓越恨,最后逮住什么吃什么,有多少他都能吃了?,F(xiàn)在苗白就成了這樣一個人。由于一而再、再而三的求之不得,此刻她想要的程度更加強烈了,已經(jīng)由非常想變成了非常非常想。而且必須立刻要,當場要,不管什么先要了再說,再不要她就要崩潰了。就這樣老候出現(xiàn)了。
苗白,和老候的關(guān)系是這樣??紤]到在感情問題上想不開的人很多,雜志一直有個欄目叫“知心大姐”,由他們幾個編輯輪流主持著,每人一期地——最早是以回答讀者來信的形式,推心置腑地勸慰那些想不開的人。后來有了電腦、可以上網(wǎng)了,又設(shè)置了一個知心大姐QQ號,還是每人輪流地冒充這位大姐,在周未這天和那些人直接聊天。有一次輪到苗白時,這個老候出現(xiàn)了。老候說,他和老婆開著一家煙酒店,本來干得好好的,可是突然有一天老婆連招呼都不打,就和他的一個客戶私奔了。那客戶是個推銷建筑材料的,給那些建筑單位送的煙和酒,以前都是在他店里買,一買就是幾箱幾箱、整車整車的。老婆被人拐跑了,他不說從自身找原因,反而怨天、怨地、怨社會,一張嘴就說:“這叫他媽什么世道。惹急了我非做個人體炸彈,把它炸成一塊蜂窩煤不可?!蓖耆菫榱?為我們的和諧社會消除一個不和諧因素,苗白對這個怨氣沖天的人做了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當然她沒有給他講大道理,這時候講大道理他是聽不進去的。而是從這樣一個角度反復開導他——天涯何處無芳草,老婆哪兒不能找?!半y道不是么?”苗白說,“你現(xiàn)在正值年富力強,可以說人生的路剛剛開始,今后的路很長很長。以你這樣的條件和實力,到哪兒找不到個老婆呢。而且我相信,找得不會比她差、只會比她好?!眳s不料這一說壞了。老候,很可能被說到心坎兒上了吧,從這兒起一輪到她當大姐就來找她聊。開始是聊他老婆,你說她這人是咋想的,我老候哪點兒對不住她,活兒都是我干、肉都是她吃,她——咋能說走就走了,而且連個招呼都不打。后來就變成了聊自己,我操他媽的煙草稽查,他憑啥一下子扣我四十分,我不就是賣了兩條假煙么,真煙的利潤都叫他們拿走了,我不賣幾條假煙還能活么。再后來——不知怎么——就變成了聊苗白。先是關(guān)心地問她,上班忙不忙,工作累不累,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業(yè)余時間都干什么。接著更加關(guān)心地問她,家有幾口人,孩子多大了,她老公是干什么的,他們的關(guān)系怎么樣。“你——”等到苗白意識到,“打聽這些干什么?”再想讓他去一邊已經(jīng)晚了。他開始要求——“咱們能不能見一見?”先是在QQ上。后來苗白不再上網(wǎng)了,又把電話打到編輯部。后來苗白連電話也不接了,有電話找她就讓小張小李說“我不在”,不知從哪兒他又打聽到了她的手機號。就在昨天,不對不對,應(yīng)該是前天,他還把電話打到她手機上:“你要再不答應(yīng),我就上你們單位找你了呵?!?/p>
“那你——”現(xiàn)在苗白問電話,“還想見我么?我這會兒正好有點兒空兒,想的話咱們現(xiàn)在就見一見。”她這么問的時候明知道,她將要去見的這個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其他人,比如小金、建平吧,不管怎么說都是熟人,黑旦更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雖然那個劉主席,她對他不是很了解,但至少總算見過面,大概知道他是什么人。可這個老候,他們不僅不熟悉、不認識,她甚至連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一個女人,在這樣一個夜晚,只身去見一個——既不知道長什么樣,也不知道吃哪一路的男人,她當然明白這實際上是一次冒險。但明白歸明白,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明白不明白的問題。盡管她完全明白她要去見的是個不認識人,但——不認識咋了?不認識更好!不是都叫一夜情、一夜情么?她要的就是今夜,只是今夜。今夜有酒今夜醉,明夜沒酒喝涼水。不認識省得明天再來找她。也就是說,這時候她已完全把自己交給了那個魔鬼。
當然,這個苗白還是知道的——她將見到的這個陌生人,有可能是好人也有可能是壞人。她和老候約定見面時,每人手里拿一本最新一期的《伴你一生》。這,有點兒像特務(wù)接頭是不是?她拿了這本雜志是不錯,但正因為考慮到對方也有可能是壞人,而且這種接頭方式使得對方更像壞人,她沒有把雜志拿在手里,而是裝在了隨身的挎包里。她準備等見到那個人之后,確定了他即使不是個正面人物,但至少也不像個反面人物時,再把這個暗號拿出來。本來她是這樣設(shè)想的,她在約定地點見到一個男的,手里拿著一本《伴你一生》,她將裝得像沒事兒人似的先觀察他。這種——說是觀察,實際上是挑選、是驗收。直到他通過了她的驗收,她才走向前去:“你是老候么?”然后拿出她的雜志:“我是苗白呀!”誰知道她設(shè)想得很周到很詳盡,隨之發(fā)生的事情跟她想像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約會地點,是一個兩人都知道的公交車站。苗白來到時,約摸十來個人已等在站牌下。一開始,她沒有看到手里拿著《伴你一生》的人。但很快,她覺得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有點兒像。這個站一共只有兩路車,8路和49路。也就是說,這些等車的人,應(yīng)該不坐這一路就坐那一路。先來了一輛49,一些人呼呼啦啦地上去了。又來了一輛8路車,剩下的人也呼呼啦啦地上去了。只有這個男人,既沒上8路也沒上49。也就是說,這個人和她一樣,既不坐這一路也不坐那一路,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個等車的。她借著路燈光看了看這人,發(fā)現(xiàn)這人也在看著她。此人長得,雖然她一路上想象了許多遍,但和她的所有想像都對不上號,可以說既不像正面也不像反面人物。正反面人物一般都長得有特點,要么英俊得不得了,要么丑陋得不得了。而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沒特點,不僅一點兒不英俊,就連丑陋都說不上,平庸得你即使剛剛見過他,再見了也不一定能認出來。當然也不是完全沒特點,最值得一說的特點就是那只右手,也不知后來失去的還是本來就沒有長,只有四個指頭根本沒有大拇指。盡管——真正長得能看的人有幾個呀,大部分還不都是大堆兒里的人——她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一見之下還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怎么可能、不愿相信的表情。而對方,她覺得,臉上也寫著似乎和她同樣的表情。
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個人——這時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等車的人,而與此同時又有一輛49嗚嗚駛過來,苗白想再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人,就在這時包里的手機響開了,屏幕上顯示的正是老候的號碼,她急忙湊到耳朵上說:“喂——”誰知道剛喂了一聲對方就掛了。她先是一愣,馬上意識到不對,趕緊回頭再看剛才那個男人。果然——她看到那個男人一面往兜里裝手機,一面用他那只有四個指頭的右手,從西裝里面的胳肢窩里抽出一本《伴你一生》,看都不看扔到路邊的垃圾箱里,然后朝正好停下的49路走了去。
她猛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兒:“哎——”在后面急急叫了一聲。
那人回過頭:“你叫我么?”
她問:“你是老候么?”
“老候?”那人假裝一臉迷惘地,“老候是誰?”
她說:“老候,是我?!币幻嬲f一面從包里掏出那本《伴你一生》,“我是苗白呀!”她這么說的時候已經(jīng)什么想法都沒有,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留住這個人。
卻不料對方竟說:“你認錯人了吧?”一扭頭上了公交車。
“等等!等等!”她在后面喊著。但是公交車已經(jīng)開走了。
望著公交車后“49”字的紅燈,她這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半天——不僅她在驗收著老候,老候也在驗收她。
而她沒有通過他的驗收。
這一打擊使苗白在這一剎那被驚醒了,似乎美女脫衣的藥勁也失效了。接著覺得不燥了、不熱了、不昏了、不亂了,接著覺得清涼了、清凈了、清明了、清楚了。這時——怎么回事兒,這可能么——她覺得一點兒也不想再要什么了。就像一個睡了一夜的人,一覺醒來看到天色大亮似的,然后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我們之所以說戲還沒完,是因為隨著苗白的清醒,一件事情發(fā)生了。
苗白清醒了,但就在這同時她憤怒了。作為女人,遭到男人拒絕,她覺得沒有比這更大的失敗了。這是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不能忍受的。這比打她、罵她、啐她一臉吐沫,還要令她不能接受、不能忍受。就在她忍無可忍、怒不可遏的時候,發(fā)生了我們要說的事兒。她走著走著,突然被人從后面扼住脖子,同時腰間被頂上了一件尖硬的東西?!安辉S動!”那人說,“敢動我就捅死你!”那聲音一聽就是個男的。
苗白第一個反應(yīng)是:“強奸!”
她的腦子先是出現(xiàn)了一秒鐘的空白。接著,別說她了就連我們都沒想到,心里竟然猛地泛濫起一陣狂喜,并且整個人都被這喜悅湮沒了。“誰說我不是女人?”這一瞬間她幾乎喜極而泣,“看哪!看哪!還是有人把我當女人的?!?/p>
“求求你,別傷害我。”她幾乎是以哽咽的聲音說,“只要你不傷害我,你要什么我給什么。”那聲音,就連傻子都能聽出來,與其說是拒絕,不如說是鼓勵。
可,沒想到對方竟沒意識到這種鼓勵。因為他緊接著說了一句話:“把包拿來!”動作粗魯?shù)匾话褗Z去了她挎的包。苗白這才明白,不是強奸,是搶劫。剛剛涌上來的那點兒喜悅,只一剎時就被極度失望的浪潮沖散、卷走了。
“別這樣。別這樣?!蔽覀兟牭剿f這話時真的快哭了。
“難道你就只要錢,就不想要點兒別的么?”其實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從他那兒得到一個證明。
“你——”對方,一個堂堂搶劫犯,反而被她弄愣了,“這是什么意思?”這時候他已不知不覺放開了她。
“我——”而這時她反而上前一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對我干任何事?!?/p>
對方,顯然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兒,一面往后退一面驚懼地看著她:“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完全忘了自己手里拿著一把刀。
突然,他就像看到什么異常恐怖的東西一樣,狂喊一聲:“救命啊!”扭頭就跑。
“你——”苗白更沒想到他會跑,“你站住!你站住!”就連她自己都不自覺地,一面喊著一面追了起來。
但是她越喊、越追對方跑得越快。
眼看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對方只要一拐彎,就徹底從她面前消失了。苗白,就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喊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意外的聲音:“搶包了!抓住他!”
而這時對方更加奇怪。十字路口往左拐黑咕窿咚、空無一人,往右拐則是一個燈火通明小吃夜市,許多男男女女正在那兒吃著燒烤和砂鍋。他不說往黑暗無人處跑,反而——仿佛有意似的——往右一拐奔向了光明人多處。而那些人,正被苗白的喊聲吸引著,紛紛從矮桌矮凳前站起來朝這邊看。結(jié)果可想而知。人群中不知誰一聲呼喊:“別讓他跑了!”男女老少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反扭、按捺在了那兒。
正好苗白趕了上來,她看到人們七手八腳地扭著一個年輕人,有人甚至還揪著他的長頭發(fā),一時間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這完全不是她想看到的場面。
而對方,也就是那個年輕人——苗白現(xiàn)在才看清,他是那么那么的年輕,她敢說比她兒子大不到哪兒——這時卻像是終于逃離什么危險,來到了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不覺得長出了一口氣。他一面嚷嚷著:“放開我,放開我。我不就是搶了個包么。你們讓我去哪兒我去哪兒不得了?!币幻嫘ξ乜戳嗣绨滓谎?那有恃無恐的神情仿佛在說:“你來呀,你來呀??茨惝斨@么多人,能把本少爺怎么樣?”那神情比真刀子還厲害,一下子把苗白捅傷了。
有個人奪過年輕人手里的包,送到苗白面前:“你看看,是這個么?”
“啊——”一聲要多刺耳有多刺耳的戾叫。
人們看到這個女人掄起包,就像一個女瘋子樣的,劈頭蓋臉扇打開了年輕人。一面打一面喊,打一下喊一句:“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干什么干什么?”人們趕忙支架、勸阻著。
“嗚——嗚嗚——”他們聽到一個狼也似的哭嚎聲……
第二天,小張、小李來得特別早,他們來的時候其他人還沒上班。不僅來得特別早,而且都是氣喘噓噓的樣子,就好像從多遠的地方一路跑來的。為什么呢?他們昨晚不是去吃飯了么,吃得、喝得倒是很高興,暈暈乎乎地回家就睡了。但是這天早上一醒來,不約而同說了聲:“不好!”這才想起來他們在苗主任杯里做的那手腳。大清早,你們也知道,一般人們的腦子都特清醒。正因為是清醒的,他們開始意識到玩笑開得過份了,都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感到很后悔?!澳恪辈患s而同自責道,“怎么可以這樣做呢?有意見歸有意見,再有意見也不能開這種玩笑呀!”這么做犯法不犯法他們不知道,但起碼——他們都已經(jīng)認識到——是不健康、不道德的。特別是——他們想到——似苗白這種人,別看她平時一本正經(jīng),那么嚴肅和嚴厲,可一旦真把那藥喝下去,如果那藥管用的話,誰也說不準她會干出多么可怕的事情來。這么一想他們?nèi)紘樀?不由地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行!”他們說,“我得去看看?!?/p>
幸虧——我們要說,幸虧幸虧,小張、小李猛地推開門,一齊朝苗主任的杯子望過去,看到那杯子里的水還是滿滿的,就好像根本沒有人動過一樣。
這就是說,苗主任好好的,什么事情也沒有出。
“謝天謝地!”二人登時長出了一口氣。先是小張,然后是小李,一下子癱坐在椅子里。
不過他們剛坐下,立刻就像坐住個蝎子一樣,不約而同跳了起來。
小張:“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把杯子刷干凈!”
小李:“我去我去!”
然后我們看到,苗白那只黃了吧嘰的杯子,第一次以一種干干凈凈、里外透明的面目,出現(xiàn)在這個辦公室里。里面泡著小張的毛尖兒,茶葉一根一根地豎立著,看上去那么清淡、清明和清香……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