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敏先
柴禾很不起眼。
老人們說,莊戶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柴禾。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這東西一年四季都有,而且到處都有,秋天剛收完玉米時多得鋪天蓋地,拾著拾著就少了,先是房前屋后,再是村子周圍,到后來人們便需要到很遠(yuǎn)的溝溝畔畔去找尋。這時候,田里的玉米郁郁蔥蔥長勢喜人,天花挺出來了,穗子抽出來了,農(nóng)人們便不約而同開始整理秋收用具。秋風(fēng)吹過,天氣漸涼,莊稼清新的香氣彌漫在田野里,飄蕩在院落里,沁人心脾,惹人陶醉。主婦們的臉上泛起了希望,生火做飯抓柴時,看著見底的柴堆,不禁想,莊稼熟了,又有柴禾可拾了。
說柴禾很不起眼,是相比較枯樹枝、棉花柴、玉米芯等莊戶人俗稱的“硬柴”而言?!坝膊瘛闭?耐燒也,又兼稀少,便珍貴些,得磚壘籬圍護(hù)起來。麥秸稈是“弱柴”,也不稀少,只因為賣給造紙廠可以落個好價錢,且生火時是引火的好材料,人們便鄭重地將其“寶貝”成麥秸堆,踩壓瓷實,上面還要用泥巴苫蓋了防雨打風(fēng)吹。柴禾便沒了這樣的待遇,因為隨處可見,又因為做“硬柴”不經(jīng)燒,做“弱柴”不易燃,自然在柴的家族里沒了地位。一沒地位名字便灰起來,“根根子”,村里人都這樣叫,多少感覺有些漫不經(jīng)心。拾柴禾,也說成拾“根根子”,讓人不由聯(lián)想起菜根來,不用說擇菜時是要棄掉的。而玉米芯卻心肝寶貝似的叫成了“瓤瓤”,眼前馬上閃現(xiàn)出紅紅的西瓜瓤來,涎水都快管不住了,能不寶貝嗎?
拾回家的柴禾,哦,根根子,便胡亂丟在了戶外的墻根底下。待用時,主婦們先從旁邊揀一根長的柴禾朝柴堆上敲打幾下,里面便竄出一個黑色的家伙來,非狗即豬,嚎叫著或是哼哼著不情愿地離去。這樣的情形一般發(fā)生在冬天里,狗和豬多不是自家的,卻把這里的柴禾堆當(dāng)成了天然的安樂窩。小孩子沒經(jīng)驗,有時候抓柴冷不防讓竄出來的狗或豬嚇一跳,一聲尖叫,小孩的母親便急惶惶地跑出來,就地?fù)破鹨淮u頭瓦塊來,奮力朝那可惡的家伙擲去,砸中了,聽那家伙發(fā)出沉悶的痛苦的哀叫,猶不解恨,嘴里又罵開了,誰家的畜生啊,我把你這餓不死的!連罵數(shù)聲,穿胡同,越街巷,酣暢淋漓,不絕于耳。不一會兒,男男女女的便圍了不少看客,不說話,都虔誠地站著,似乎等待著一出好戲一樣巴望下面的情節(jié)快點發(fā)生。畜生的主人卻仿佛聽不見一樣。罵的人便無趣起來,也是沒了力氣,于是自個兒找臺階下,找來找去,找到了柴禾的頭上,嘆口氣,唉,都是這根根子啊,真是不值錢!
真的不值錢嗎?未必吧。
這當(dāng)口,往往會走過一位老人來,慢悠悠地,或荷鋤,或牽牛,另一只手卻總是拎了一小捆柴禾來,一看便知是下地出工回家時隨手拾的。撞見這罵街的情景,老人似乎早就習(xí)以為常,并不停下來,依然慢悠悠地,一邊走,一邊搖頭,過去了,勸的話留下來,都廈前廈后的,省點力氣吧。罵的人臉紅起來,想分辯幾句卻又說不出口,愣半天,看四周圍觀的人紛紛散去,聽屋里放學(xué)收工的人喊叫肚子餓,便迅速閃進(jìn)門去,只聽得“咣當(dāng)”一聲響。接著又是若干聲“咣當(dāng)”,大家各自掩了門。巷子里復(fù)又靜默下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失落落的,剛才還在人縫里擠來擠去,現(xiàn)在只有寒風(fēng)往棉衣里灌了。猛地聽母親在屋里喊,等柴用啊!我才緩過神來,原來我出來是給母親抓柴來了,剛才這堆人和我一樣都是出來抓柴的,不一樣的是,他們都回去了,我卻還呆呆地站在這里。
不知道我在等柴用嗎?母親站在灶前,看我急匆匆抱了柴禾進(jìn)屋來,厲聲訓(xùn)斥道。她看我的時候,背對著灶膛里的火光,臉色與屋子一樣灰暗,我知道母親生氣了。她回頭吹火時,臉又被火光映照得明亮起來,但這明亮只能讓我更加看出母親的慍怒來。
門口有人打罵豬狗呢。我小聲說。
那有什么好看的?
母親彎下腰,對了灶膛口又去吹火。剛才因為缺柴,膛里的火滅了,我剛抱進(jìn)來的柴禾還有些潮,就著膛里的灰燼勉強(qiáng)能夠吹著火,可是得連續(xù)吹,稍有停歇,那火馬上便又滅了。母親心頭的火卻起來了,抬了頭狠狠地看著我,眼睛被煙火熏得紅腫,若不是強(qiáng)忍著,淚水很快就溢出來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母親又重復(fù)了一句,想著本來是要罵我?guī)拙涞?可是看我手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把扇子,母親長長出了口氣,臉色漸漸緩和,話音也低了許多,一邊從灶前立起腰來,一邊說,你扇吧,讓我歇一歇,唉!這火本來著得很旺,讓你這么一耽擱,又得重來,唉!
我很賣力地扇著扇子,聽母親“唉”一聲,馬上又加緊了速度和力度。灶火終于又熊熊燃燒起來,鍋里的水也“”地響起來。我如釋重負(fù),這才感覺從頭到腳渾身上下都冒出了汗,尤其是臉上,還有兩行熱熱的東西滑下來,流進(jìn)嘴里,咸咸的。我明白自己流淚了,更明白只能悄悄地流淚,無論如何是不能哭出聲來的。
直到飯熟,母親不知道“唉”了多少次。
這個家,不,確切說是這間老屋,這間靠燒柴禾來取暖做飯的老屋,即使吃玉米面窩頭亦不得果腹的老屋,灰暗得不能再灰暗的老屋,已經(jīng)承受不起一絲半縷的哭聲了,哪怕是二姐那樣嚶嚶地啜泣,也都會換來母親連聲地嘆息。
行文至此,我敲擊鍵盤的雙手不由停頓了,因為我分明感到兩行熱淚順著我的臉頰滾淌下來,我的胸腔像是堵塞了什么不適的東西,實在不想繼續(xù)往下寫,但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啊!
還是先交待一下我寫此文的引楔和動機(jī)吧。
二零零九年正月十五剛過,我正沉悶在新年該如何打算不得解脫時,二嫂從老家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怎么辦呢,你二哥離家出走好幾天了?走時沒帶手機(jī),跟誰也沒打招呼……我心里忽地咯噔一下,繩往往在細(xì)處斷,怕什么便來什么,這事我應(yīng)該想到的啊!還是在大年初一那天,我回到村里,和二哥整整坐了一上午。那個上午,不善言談的他頭靠在墻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聲接一聲地嘆息。于那嘆息聲中,我聽出了他的焦慮:他在去年上半年,材料價和工錢最貴時翻修了老屋,花光多年的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這猶不消說,等到后半年房子落成了,材料價和工錢卻又跌了下來,偏偏禍不單行,還未及喊倒霉,二哥做工的廠子又關(guān)閉了……唉!一家人的生活可是全指望著他呀,女兒今年還要高考,到時候?qū)W費(fèi)又如何解決呢?
我心里清楚,二哥一定是到很遠(yuǎn)的內(nèi)蒙古打工去了,那地方他以前去過,條件很艱苦的。初一那天他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實在不行了,還去內(nèi)蒙古。二嫂聽了堅決反對,兩個人便一陣爭執(zhí)。我勸解說,先在附近想想辦法,應(yīng)該會有機(jī)會,在家總比在外方便。二哥無語。我直當(dāng)他會依我的言,不曾想他卻來了個不辭而別,連自己的親弟弟也不信任,我很是懊惱。可懊惱歸懊惱,我卻清楚這事二哥一定下了決心,他也知道他的弟弟我雖然自顧不暇,卻還是要攔他出遠(yuǎn)門的,那樣豈不都要難受?索性一走了之,干脆連手機(jī)也不帶……
我的二哥呀!
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呢?——哦,不,我又能為我做點什么呢?我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看一絲煙縷從眼前悠悠升起,仿佛又聽到了小時候二姐嚶嚶的啜泣聲,我對自己說,寫吧,把以前一起燒柴禾度日的光景寫出來,也算是對我對二哥以及我們?nèi)胰说囊环N精神上的鼓舞吧。是的,我們現(xiàn)在是在困難中,可是,這點困難,相比那時的困難,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時的困難我們都克服了,現(xiàn)在還怕什么呢?
那就從二姐的嚶嚶啜泣寫起吧。
二姐自小就是大姐的跟屁蟲。大姐給她梳兩個羊角辮,高高地翹在頭頂上,問好不好?她說好,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稍大一點,大姐又給她梳兩個馬尾巴,順順地?fù)u擺在耳朵下,問好不好?她照著鏡子,左看看右瞧瞧,直說好,美滋滋的。父親喜愛她的乖巧,逢人便夸,這個女兒最聽話,誰家男孩將來娶了她,那可是前世修了福。
母親卻不以為然,說,還夸哩,受點委屈就哭得劉備似的,一點主意都沒有,離了娘可怎么辦啊。依母親的標(biāo)準(zhǔn),還是像大姐一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好,里外一把手,說話辦事都不愁,人家娶媳婦找能干的,誰要愛哭鼻子的?
于是一家人見了二姐都“劉備劉備”地叫。二姐也不惱,你叫你的,我哭我的,兩不相干。這樣過了幾年之后,終于有一天,大家都不叫她劉備了。不叫她劉備是因為她不會哭了,她不哭了,家里卻換一個人哭開了,而且哭得直暈厥過去,是母親,哭我遇車禍身亡的父親。那一年,我十歲,二姐十三歲。十三歲才多大一點的人啊!看母親暈厥過去,二姐嚇傻了,哪里還哭得出聲來,先是瞪大了眼睛看周圍的人嚎啕大哭,似懂非懂,又無人搭理,只有趴在母親的身上瑟瑟發(fā)抖了。
母親蘇醒后父親已裝殮入棺。婆婆嬸嬸們勸母親,你有心臟病,就別哭了,還有幾個孩子沒成人,朝以后看吧。母親聽了更加悲憤,悲憤父親把一家老小撇給了她一個病弱的女人,便不管不顧地一頭朝棺材撞去,一時哭聲又淹沒了一切。奇怪的是,連我都哭了,二姐卻不為所動。大姐朝她背上狠狠地拍一巴掌,說,你個死女子,你倒是哭出來啊。二姐這才嚶嚶地啜泣開了。
大姐后來回憶說,那么小的人,沒了父親還不哭,不出問題才怪呢!
所幸二姐沒出什么問題,不僅沒出問題,而且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似的,不再有事沒事跟在大姐屁股后面,而是開始察看大家的臉色,不用大人喊叫,總是快快地吃完飯自個兒就去做家務(wù)。拾柴禾本是男孩子的事,她也跟著二哥一起去拾,回來后把干的濕的分開放,干的放在屋檐下供母親燒火用,濕的攤放在陽光照射的地方往干里晾……最讓大家吃驚的是,二姐的學(xué)習(xí)越發(fā)用功了,也許意識到了什么,她讀起書來起早貪黑如饑似渴。一直看著她的大姐終于一顆石頭落了地。母親很難過,說,這孩子,不要命了。
但這個家卻實實在在出了問題。問題是自父親去世后,陰云便開始籠罩在我們一家居住的這個屋里院里。陰云來自大嫂的臉上。大嫂頭年臘月嫁到我們家,吃穿用度均不發(fā)愁的日子還沒過上半年,公公便死了,這樣的變故對一個新進(jìn)婆家門的小媳婦來說,意味著從此開始得放棄養(yǎng)尊處優(yōu),與婆婆一起艱難度日,來拉扯幾個未成人的弟弟妹妹,她思想上沒有準(zhǔn)備,面露難色當(dāng)然無可厚非。但大嫂的想法遠(yuǎn)不止此。母親將囤里的小麥全部拉到集市上糶了,然后糴回玉米來讓家里人吃,大嫂當(dāng)然例外,母親沒有忘記給她的大兒媳婦換回一些白面來,理由是她懷了她的孫子。到了冬天,母親的房子里沒燒一塊煤,做飯取暖燒的全是柴禾,大嫂的屋子里卻生起了通紅的鐵爐。母親說,我們凍些無所謂,千萬不要凍壞了還未出世的小孩子。然而盡管如此,大嫂臉上的陰云卻呈有增無減的趨勢。我就納悶了,就說吃飯吧,我們啃玉米面窩窩頭尚填不飽肚皮,吃飯時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母親常罵我們是一群“殼郎豬”,而大嫂倒好,一口白饃細(xì)嚼慢咽,還有啥不滿意的?
納悶歸納悶,大嫂臉上的陰云卻一直沒有褪去的意思。一家人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捱過了不知多少個日子后,大姐出嫁了,大哥的兒子也快一歲了。突然有一天,大嫂向母親提出分家。母親似乎早有準(zhǔn)備,說,分就分吧。但大嫂下面的話母親顯然沒有準(zhǔn)備。大嫂說,父親的命金由我保管。母親嚇了一跳,她顯然低估了她的大兒媳婦,沒有看出那臉上的陰云后面原來一直藏著險惡。大嫂定定地看著母親,直看得母親尷尬無措,面浮慍色,拂袖而去。母親的這一舉動表明母親已經(jīng)不得不咬牙做出了一個決定,決定她將要一個人帶著三個未成人的孩子,我二哥、二姐和我,去面對接下來許多未知的艱難險阻,不管受多大的罪,也不會喊半句苦和累。后來的事實證明,母親這個決定付出的代價也實在太大了。大嫂做得更是決絕,從那以后,不僅她,而且還不允許我的大哥管我們星星點點,偶爾大哥領(lǐng)了工資勻出一小部分偷偷塞給母親時,都被大嫂抓住了,免不了就是一場爭吵。母親傷心地哭著喊著罵我的大哥,你走吧,我就當(dāng)沒養(yǎng)你這個兒子!
罵完這話母親便暈厥過去。母親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性心臟病,見不得半點刺激或是生氣,父親的突然離去對她的打擊很大,拉扯未成人的幾個孩子長大成人,這擔(dān)子對她來說又是一個不可想象的巨大壓力。所以母親變得非常緊張,也非常脆弱起來。她與大哥大嫂這樣的關(guān)系,特別是大嫂對她的不孝無情,撕扯著她內(nèi)心深處最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
大姐很快就趕回娘家來了。她總是那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大姐嫁過去的那個村和我們村只有一里之遙,消息自然傳得很快。可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大姐,等母親蘇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卻是,算了吧,你還是把父親的命金交給嫂子保管吧。母親很驚訝地看著她的大女兒,她不相信這話出自她最最看好的大女兒的口中。但大姐很虔誠地看著母親,顯然沒有說假話的意思,更沒有把話說錯的意思。母親很氣憤,交給她管,那我下面的兩個孩子以后結(jié)婚蓋廈誰來管?兩個孩子指的是我和二哥,二姐作為一個女孩,顯然母親并沒有把她考慮成負(fù)擔(dān)的。大姐無話可說了,大姐嫁過去的那個人家,孩子也多,大姐夫是家中的老大,祖父祖母和父母親加起來十口人之多,都靠他一個人來養(yǎng)活。即使我的大姐再能干,一個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母親理解大姐妥協(xié)的心理,反過來勸大姐,你回去吧,你們也一大家子的,別顧我了,這邊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大姐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一剎那間,她很快就轉(zhuǎn)過身子,奪門而去,她怕母親看見她流淚,她知道母親把她當(dāng)作堅強(qiáng)的精神支柱,所以再大的委屈,她也要在母親面前裝得堅強(qiáng)無比??墒悄切┠昀?巷子里認(rèn)識的鄰居見證了我大姐的委屈,見證了大姐淚人似的穿過娘家的巷道,一路走一路哭,哭她死去的父親和躺在炕上的母親,直哭得看的人心疼,紛紛說,這女兒多像她爸啊,心氣這般重!心氣重的大姐回到家里開始發(fā)奮,她本來就有裁剪的喜愛,但只限于幫親友縫縫補(bǔ)補(bǔ),這一回,她硬是狠了心,自個兒跑到外地去學(xué)習(xí)裁剪的技術(shù),還真學(xué)成了,后來開了縫紉部,做衣服之余還帶徒弟,經(jīng)常沒日沒夜地干。記得早前農(nóng)村里常停電,有時候活急,大姐不得不通宵達(dá)旦地加班加點,幾年下來,大姐的身體便吃不消了,常常是這里的疼痛還沒好,那里便疼開了。外人不知內(nèi)情,看著大姐婆家娘家兩頭都顧過來了,喝彩道,看人家這做女兒做媳婦的,多能干啊!
不過這都是后來的事了。當(dāng)下的情況是,母親非得有一個幫手在跟前,誰呢?不用考慮,母親就想到了我二姐。那時候,二哥已經(jīng)上了縣城的高中,一星期只回家取一次饃,而且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母親自然把改換門庭的希望押在了他的身上。至于我,剛剛十一歲,還懵懵懂懂的,不淘氣就已經(jīng)燒高香了,又能指望做點什么呢?可憐我的二姐終于迎來了她人生當(dāng)中最為漆黑的那個傍晚。那天下晚學(xué)回來,二姐幫母親收拾完家務(wù)活,正要攤開書本學(xué)習(xí)時,母親發(fā)話了:
甭看了。
二姐一愣,還要干什么活?
從明天開始,你甭去學(xué)校了。
嗯!
我的二姐就這么懂事,似乎她早就料到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但她還是怔怔地站著看母親。母親將柴禾一根一根地往灶膛里塞,塞一下,吹幾口氣,倒過來的煙氣嗆得她直咳嗽,咳嗽之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嘆息之后又繼續(xù)塞柴,卻半天都沒有轉(zhuǎn)過頭來的意思。
長大以后,我經(jīng)常想起這件事來。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想起母親往灶膛里塞柴禾的情景。我覺得,這是我們家我們這個老屋的一個標(biāo)志性的鏡頭,在母親之前,那個往灶膛里塞柴禾的人想必一定是我的祖母,因為所有的人都說我的母親很孝順?biāo)钠牌拧2窈?按字面的意思,就是薪,薪盡火傳大概就指的是這一情景。母親不可能理解這個詞的意思,卻一定懂得這個道理,依她的想法,是要把往灶膛里塞柴禾這一工作,不,應(yīng)該說是主婦的這一位置傳給大嫂的,那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墒谴笊┎辉敢饨酉氯?母親只好自己扛了。我想我的母親絕無害怕困難的情緒,只是大嫂的分道揚(yáng)鑣讓她的人生有了失敗感,她沮喪,她無奈,也許多少還有以后愧對祖母的心理。但眼前的事實是,她所支撐的這個家,在物質(zhì)上已經(jīng)難以維繼,這讓她在處理好多事情時容不得多想,以旁人的眼光看,母親變得有些狠心,所以她在決定二姐停學(xué)的這件事上顯得那樣無情。
真是這樣的嗎?
那天晚上,我睡在母親和二姐的中間,一團(tuán)漆黑里,聽見了嚶嚶的啜泣聲。先是二姐,很小聲的,一定是躲在被窩里的。再后來是母親,起初也是小聲的,但哭著哭著就放出聲了,我已經(jīng)能夠聽到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唉!她一定是聽到了二姐的嚶嚶啜泣聲。
日子就這一樣一點一點地捱著。
十幾年后,二哥、二姐和我相繼成家立業(yè)。二姐嫁到了不遠(yuǎn)的鎮(zhèn)子上,婆家很殷實,姐夫也體貼,算是圓了父親的愿望。而最讓母親放心的是,娶進(jìn)門的二嫂很能吃苦,為人也通情達(dá)理,對于這個一貧如洗的家沒有絲毫的怨言,更沒想到的是,對于我這個完完全全“累贅”的小叔子,還完完全全當(dāng)作了自己的親弟弟。我在暗自慶幸中完成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并在城里找了份體面的工作。似乎否極泰來,“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二十七歲的那年臘月,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我請了長假,兜里裝滿幾個月的工資,偕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回村看望母親。一路顛簸的客車上,我把這些事悄悄講給妻子時,眼眶里溢滿了淚水,不知怎么就想起這些話來。
妻從小生長在城里,對于農(nóng)村生活一點概念都沒有,我的每一個故事她都聽得她好奇不已,快要到家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你放心,我們永遠(yuǎn)不和二哥二嫂分家,我們一起努力,讓母親過一個幸福的晚年。多么家常多么農(nóng)村的一句話啊,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嗎?我望著嬌小的妻,看她大大的清澈的一雙眼睛親和地忽閃著,相信那話千真萬確是從她心底流淌出來的,一下子,便覺得我們兩個人之間一點距離也沒了。
母親和二嫂顯然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堂屋的門大開著,棉簾子也掀起來搭在門楣上,一股濃煙便擠出來,聽得見屋里母親和二嫂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她們一定又在燒柴禾。我喉頭一動,喊了聲,嫂子!二嫂便從煙霧中迎出來,看見我后面站著的她尚不熟悉的弟妹,神色倏地掠過一絲緊張,急忙本能地用手去拭臉上的水漬。汗水?抑或被煙熏火燎嗆出的淚水?或許都有吧??傊?二嫂手上的黑給抹到臉上了,花花的。我忍俊不禁,指著她的臉笑得身子向后仰去。二嫂不好意思了,一邊招呼妻子進(jìn)屋,一邊喊,媽,你老三帶媳婦回來了!
母親更是無措,胡亂和妻子打了個招呼,便使勁把我拉到一邊,嗔怪道,回來怎么不吱一聲?我攤開雙手,故意氣她道,誰回家還吱聲啊?二嫂便跟過來,聲援母親說,那最多住一晚,明天就回城里去好嗎?我明白二嫂的意思,無非是說妻子是城里人,來農(nóng)村已經(jīng)將就,且我們家的境況又如此之差,趕我們走,實在顧慮妻子嫌棄,從而影響我們的關(guān)系。我嘿嘿地笑開了,直笑得母親和二嫂莫名其妙,半天,看我朝灶臺的方向不停地努嘴,一起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妻子早就坐在了那里,手里拿著一棵“根根子”,笨拙地往灶膛里塞,一邊塞,一邊躲閃著倒噴出來的火焰。母親和二嫂嚇了一跳,啊,快放下,這哪是你干的活呀!
有哲人說過:人生兩杯酒,一杯苦的,一杯甜的。先喝了甜的,等待著你的就是苦的;先喝了苦的,等待著你的就是甜的。我很早就知道這話,卻一直不以為然,人人都懂這個道理,可是有誰愿意一生下來便泡在苦水里呢?泡在苦水里的人若不甘現(xiàn)狀,自會奮力掙扎,等到云開日出曙光初現(xiàn)的那一刻,再玩味這句話,已經(jīng)是一半幸福夾著一半酸楚,澀在其中,不敢懈怠了。哪里還有什么心思去端那杯甜酒呢?
那次回家,我和妻足足在村里呆了一個月還長,直到過了正月十五,假期也滿了,我們才戀戀不舍地收拾東西返城。母親和二嫂將我們一直送到村口。等到客車遠(yuǎn)遠(yuǎn)駛過來,母親叮囑道,以后沒事就別回來,把工作干好。我低了頭無語,旁邊的妻和二嫂仍在開心地說說笑笑,儼然已成親姐妹了。幸福和難受交織在我的心頭,踏上客車的那一瞬間,我感覺抬腿很吃力,回頭看母親和二嫂盈盈地笑著朝我們揮手,心里想,這一個月對我們這些人來說,真是彌足珍貴啊!以前不曾有,以后也不會常有了。
那是多么愜意的一個月光景啊!
那些天里,妻幫二嫂做飯洗碗,之后便陪著母親東家西家串門去了,或者打打紙牌,或者蕩蕩秋千。鄰家的婆婆嬸嬸們看我嬌小的妻攙扶著瘦高卻孱弱的母親,都打心眼里替母親高興。用大家的話講,母親的小兒子,我,能夠順利結(jié)婚成人,對母親一個可憐的人來說,卸掉了人生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副擔(dān)子。這本已經(jīng)不易,卻不成想還得了這么一個好媳婦,真是老天睜眼了。妻靜靜地聽著,微微地笑著。母親呢?母親也不說什么,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了。
人的一生須有意境,有了意境,即使以前生活在苦難里,或者正生活在苦難里,感覺里的痛苦也會化為烏有的。那一個月里,我置身于這樣婆媳和睦妯娌無間的生活環(huán)境中,偶爾也會想起一些不爽,一些曾經(jīng)的理想被現(xiàn)實無情地?fù)舻梅鬯榈牟凰?但馬上都被眼前的融洽沖刷得不見蹤影,我感覺幸福真的來了。一個屋檐下進(jìn)出,一口大鍋里攪稀稠,大家卻心無罅隙,為人子,為人夫,為人弟,得此造化,我復(fù)有何求?
最妙的是,每天早上天不亮,我都會被窗外一陣清脆的讀書聲喚醒?!拔裘夏?擇鄰處……”,是五歲的侄子在大聲地背誦《三字經(jīng)》,童聲悅耳,天真無邪。我不由地精神為之一振,內(nèi)心深處的希望油然而生。我迅速穿好運(yùn)動衣,系緊鞋帶,到院子里看小家伙也裝束齊整,便把手一揮,出發(fā)!叔侄兩人便一前一后,跑出大門,奔向蒼茫的田野里去了。
先是跑步,再是做操,最后做些趣味性強(qiáng)的游戲。遇見柿子樹有橫枝的,我就把小家伙舉起來,兩手抓了當(dāng)單杠做引體向上;哪一段小路平整,我就讓他兩手拄在地上,我抓了他的兩只腳,當(dāng)小平車推;或者讓他手背了做蛙跳。小家伙很新奇,總是做得饒有興趣。間或流露出疲態(tài),我便把他架到肩膀上,連續(xù)做深蹲跳。小家伙興奮得大喊大叫,晨曦在他的喊叫聲中照亮了東方的天空,雞鳴聲此起彼伏,循聲望去,村莊里家家戶戶屋頂?shù)拇稛熼_始裊裊升起。我深吸一口氣,久違了,我如此美好如此親切的家鄉(xiāng)!
咦!過去怎么就沒有這樣的感覺呢?我一時又覺得自己好笑,莫不是閑得發(fā)慌了。我拍拍前額,在心里對自己說,就是啊,過去不管是去學(xué)校上課,還是下地里勞動,都小跑步走路,一門心思巴望著早點離開這個讓我痛苦的地方,又哪里有興致去發(fā)現(xiàn)去欣賞這個地方的美好親切之處呢。嗨!時過境遷,還真應(yīng)驗了那句話,“心中有美好,則滿目皆美好”了。
但親切總歸是實實在在存在的。畢竟我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更何況,二十年里,我看著、跟著我的家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的,一起相幫相扶著走到今天,不容易啊。正所謂,苦吃多了,便不以為苦,反能安之若素。能不親切嗎?
我決定走之前給母親拾一堆柴禾回來,我為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個想法激動著。激動著,我將縛柴禾用的繩索纏繞在打土塊用的木棒上,行動了。哪塊地是水澆地,玉米稈粗壯;哪塊坡地向陽,“根根子”干燥;哪棵樹上的鳥巢我掏過;哪個池澗塘的水我嬉耍過;哪里的土崖上有馬蜂窩;哪里的草叢里潛伏著花蛇……我都熟稔在胸,卻不想,腦子里一遍遍尋找著這些印象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走越遠(yuǎn),拾到的柴禾竟然沒有幾根,這才想起,有一次,母親有意無意地對我說,這年頭冒煙的工廠越來越多,種秋莊稼(玉米)的人越來越少,可是煤價一個勁往上漲,拾柴燒的人便如以前一樣多了起來。一下子,臨來時的激動全沒了,我悵然若失,又感覺懊惱得不行,跺跺腳,地凍得硬邦邦的,我的心便如那死灰似的小麥一樣蔫兒巴嘰了。
但母親卻高興得不得了。雖然只背回來一小捆柴禾,中間還夾雜了一些枯樹枝湊數(shù),怕是做頓飯也不夠用的。母親的高興,我小時候拾回來一大捆柴禾也不曾看見過,我給她拎回大包小包的好吃的也不曾看見過,即便妻子給她奉上我們幾個月的工資時,她也只是淺淺一笑。我抬了頭看母親,看陽光把她干癟的臉照得熠熠發(fā)光,她的眉頭那樣舒展,她的笑那樣開心,我仿佛明白了母親的心思,也仿佛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再沒有比給自己的親人做了她內(nèi)心企盼的事情讓人高興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