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霞

[摘要]無論知識精英們對“清官”的態(tài)度如何，歷史清官戲的流行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必將會是一個較為長期存在的歷史事實。本文以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為依據(jù)，從民族文化心理角度闡釋歷代清官文學影視流行的基本原因-認為“清官”是數(shù)千年民族文化心理機制建構(gòu)的結(jié)果，是一種沉積于民族集體無意識深處的英雄原型之再生和變奏。因此，任何針對歷史清官戲的科學態(tài)度都只能以此為依據(jù)，方可使其為我所用。

[關(guān)鍵詞]清官；清官文學影視，集體無意識；英雄原型

當前活躍熒屏的歷史清官戲到底是穿越時空的人性頌歌，還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為封建“人治”婉轉(zhuǎn)低回的搔首弄姿一直是學界爭論的焦點。無法一錘定音的人們紛紛為“清官”的一紙風行尋找原因。政治黑暗、經(jīng)濟落后、封建帝王宣傳、儒家思想……不一而足?？山辜钡膶W者似乎忘記了一個最根本的事實：關(guān)于清官的歷史2與歷史3從來相去甚遠。要解釋清官歷史文學影視的流行卻從歷史清官如何產(chǎn)生的角度去尋找無異舍本逐末，緣術(shù)求魚，類似為詩人的全部詩作作傳記式或寓言式闡釋一樣不可靠。我們要尋找的是歷史清官文學影視從古至今的建構(gòu)和流傳機制，必須弄清楚他們到底因何而產(chǎn)生，又因何而廣受歡迎。

一、英雄原型——清官話語的原始基型

“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shù)都是由它的心理所決定的。”歷史清官文學影視同樣如此。歷史文學影視中的清官常常比其藍本人物更為完美、高大、有力，基本屬于該歷史人物的“幻象”。近幾年熒屏播放過的幾部歷史清官戲《包青天》、《大明王朝——嘉靖與海瑞》、《一代廉吏于成龍》莫不如此。人們因何要創(chuàng)造這些偉大的幻象并樂此不疲呢?本文以為這其實與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深處的“英雄原型”緊密相關(guān)。人們需要英雄，因而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英雄。正如伏爾泰認為上帝的產(chǎn)生是因為人們需要上帝一樣。“清官”正是數(shù)千年民族文化心理機制建構(gòu)的結(jié)果，是一種沉積于集體無意識深處的英雄原型之再生和變奏。

“原型”(arch e type)來自于20世紀著名心理學家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榮格否認弗洛伊德以“力比多”為主要內(nèi)驅(qū)力的個人無意識，認為集體無意識才是決定人類行為的根本動因?！凹w無意識是比個體無意識更深的沉積層，是一個未知的實體”，以原型為其主要表現(xiàn)形式。原型的形成過程持續(xù)數(shù)千年之久，并依它們對之顯現(xiàn)的時代而有所增減或改變。某些原型以某種抽象形式形成一個典型的象征。而另一些原型則被表現(xiàn)為人或半人、神乃至幻想出的動物和植物形象，如英雄、救星、智者。集體無意識可以遺傳?！斑@種遺傳的事實也表明這樣真正令人驚異的現(xiàn)象。有一些神話和主題在整個世界以同樣的形式重復著。”為此，榮格極重視神話研究，認為神話的主題都來自于集體無意識，神話的重要作用在于揭示出他們是如何體驗世界的。而中國古代神話也正是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體現(xiàn)。從神話人手，可輕易找到清官情結(jié)的原始基型。

太陽運行的日周期和年周期作為對初民思維影響最為深遠的自然現(xiàn)象，使得世界各民族神話的神多與太陽人格化有關(guān)。原始人對顯見事實的客觀解釋并不那么感興趣，但他有迫切的需要，或者說在他的無意識心理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渴望，要把所有外界感覺經(jīng)驗同化為內(nèi)在的心理事件。對原始人來講，只見到日出和日落是不夠的，這種外界的觀察必須同時也是一種心理活動，就是說太陽運行的過程應當代表一位神或英雄的命運。

正是在這種外在感覺經(jīng)驗同化為內(nèi)在心理事件的過程中，對太陽威力的認同成為對太陽神的崇拜，自然界的太陽被置換為人類世界的神或者英雄。我國古代神話同樣體現(xiàn)了這一太陽崇拜的集體無意識。并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以太陽神崇拜為核心的英雄原型。而此原型正是“清官”作為一種英雄人物的原始基型。

我國神話中著名三皇都是遠古太陽神崇拜的產(chǎn)物，三皇的稱謂正是太陽的別稱?！叭收撸沃^也?謂伏羲、神農(nóng)、燧人也?；蛟唬恕⑸褶r(nóng)、祝融也?！?《白虎通·號》)“太嗥，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號。死祀于東方，為木德之帝?！狈酥鳀|方，是春日之象征。“時為夏，夏之言大也。位在南方，其色赤，其音徵。徵，止也。陽度極夜。其帝炎帝者，太陽也?！?《白虎通。五行》)神農(nóng)炎帝和火神祝融都是夏日的人格化表現(xiàn)。而祝融之“祝”與夏日太陽“朱明”之“朱”，“融”與“明”皆一聲之轉(zhuǎn)。三皇其實都是太陽神的變體。

西漢官方大規(guī)模禮樂活動“太一禮儀”據(jù)學者考證其實也是在祭奠太陽神。“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祀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祀，到明而終?！?《史記·樂書》)儀式進行中的四首歌；春歌《春陽》、夏歌《朱明》、秋歌《西嗥》、冬歌《玄冥》分別是對春夏秋冬四季太陽的歌頌?！疤患纼x的本來面目似應追溯到史前時代的太陽神崇拜儀式活動，其本義是借助于人類自身的象征性模擬幫助、促進太陽神的正常運行，確保其應有的光度和熱力，從而保證自然過程和社會生活的正常秩序。”至此，以太陽神崇拜為核心的英雄原型屬于中華民族集體無意識無疑。而此原型一旦形成，就會對社會文化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中國第一個王朝以光明之日“夏”命名。后世君王早朝，皇宮正殿高懸“正大光明”，奠不出自對光明之神太陽的仿效。

一些神話同樣以神或英雄故事體現(xiàn)著以太陽崇拜為核心的英雄原型?！肮补ず退窒碌哪侨簬蛢?，在江流里坐了大木筏子，鼓動了大波大浪，前去攻打祝融，大江里各種水族動物，想來就是他的兵馬，可是終于敵不過憤怒的火神發(fā)出來的炎炎猛火，燒得這些元帥和兵丁一個個焦頭爛額。結(jié)果，根據(jù)善常戰(zhàn)勝惡的法則，代表光明的火神勝利了，代表黑暗的水神——那個野心家和侵略者，是失敗了?！憋@然，屬于水族“人面蛇身”(《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的共工之失敗與夏日祝融的勝利從光明戰(zhàn)勝黑暗、火戰(zhàn)勝水的原型意義上講是預先注定的。

同樣，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同樣具有太陽英雄崇拜的原型意義?！膀坑茸鞅S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從(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日魃，雨止，遂殺蚩尤。”(《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黃帝主東方中原。東方作為日出之處，象征光明，為尊，蚩尤主西，“蚩尤者，炎帝之后，與少昊治西方之金”。西方作為日落之處，象征黑暗，為卑。這場戰(zhàn)爭無論多么艱難，太陽英雄原型決定了黃帝的勝利和蚩尤的失敗。太陽戰(zhàn)勝風雨、火神戰(zhàn)勝水神，與祝融共工之戰(zhàn)同樣表現(xiàn)了太陽英雄原型。

總之，伴隨著初民的太陽崇拜，中國哲學和文化衍生了一系列光明與黑暗、水與火、東與西、正義與邪惡、陰與陽等二元對立的命題。并依據(jù)太陽運動原則確定了這些對立二元的尊卑。而“清官”從原型意義上講首先表達的正是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斗爭。只不過，這種黑暗既不是太陽的東升西落而產(chǎn)生的黑暗，也不再是初民所面對的自然災害如干旱、洪水泛濫、毒蛇猛獸，而是亂臣賊子、貪官污吏、地痞流氓的橫征暴斂、草菅人命、胡

作非為給普通下層人民帶來的深重的災難；救民于水火的也不再是女媧、后羿、大禹這樣一些神或半人半神的英雄，而是愛惜子民、具有超人智慧或無上權(quán)力能使百姓沉冤得雪、云開霧散的封建清官。至于為何選擇清官而不是別的符號承載英雄原型功能則與太陽神英雄原型在漢民族進入階級社會后首先被置換變形為帝王英雄原型緊密相關(guān)。

如榮格所言，原型會依它們對之顯現(xiàn)的時代而有所增減或改變。太陽神英雄原型逐漸演化成救世主等能救民于水火，為人類的發(fā)展進步帶來巨大福音的神或英雄。西方基督教世界的耶和華，東方穆斯林世界的穆罕默德在功能上莫不如此。而在漢民族文化圈，太陽英雄原型進入階級社會后很快被帝王取代。

如前所述，三皇都是太陽神，但后來在神話歷史化過程中成為為族人帶來巨大幸?；蛲苿颖久褡逦拿鬟M步的統(tǒng)治者。伏羲創(chuàng)造八卦。炎帝既是神農(nóng)又是神醫(yī)。他發(fā)明農(nóng)具、遍嘗百草，教人日中作市。燧人氏鉆木取火，以化腥臊。其他神如谷神后稷教民稼穡，都是為人民立下巨大功勛的人物。循此思路，帝王統(tǒng)治的合法性和權(quán)威性大都被附會為與其神秘能力或神秘出身有關(guān)?！包S帝三百年”(《大戴禮記·五帝德》)、“夔一足”(《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玄鳥生商”(《詩經(jīng)·商頌》)。

后世帝王多直接以日或日所象征的光明命名，把自己類比為太陽?！肮诺弁踔杏刑珔?、少吳、金天、葛天、祝融諸帝王，此光明崇拜之反映于最高統(tǒng)治階級之說明。至夏以后，則帝王多以日名…一則吾人可自王室之大臣、小臣、史、卜、百官等名姓考之，則以日為名者，竟無一人，則民眾不得以日為名甚顯。而尤要者，則日既為崇拜之對象，則初民意識中，惟統(tǒng)治階級能與天通，故可借此以為名，而民眾既無上通于天之資格，則不得觸犯所崇敬之神物，以瀆亂神祗，此為最重要之一理論?！?/p>

這種置換對中國政治制度、文化心理的影響由此已可見一斑?！捌仗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帝王作為人世的太陽，其統(tǒng)治之合法性權(quán)威和萬世師表的能力猶如太陽之于世界萬物不容置疑。于是，中國古人見到“金星凌日”的自然現(xiàn)象就擔心帝王的社稷安危。文學中常以浮云蔽日喻奸臣蒙蔽君王，用白虹貫日比荊軻刺秦王。

“每一次顯著的經(jīng)驗都是涌人到一個舊河床當中來的一次泛濫，這舊河床一直保留到形成無意識的時刻?！碧?英雄)原型到帝王(英雄)原型的轉(zhuǎn)變是如此隱秘地契合于遠古的太陽神崇拜觀念，以致古人接受起來自然而不露痕跡。而我們只能從“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一封建倫理綱常中看到太陽——陽——君——父——男之尊貴到月亮——陰——后——母——女卑賤之觀念的逐步演化過程。這種源自遠古神話的集體無意識在某種意義上著實在社會上發(fā)揮著某種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說的神話的法規(guī)作用，“它把某一社會共同體的信仰中的宇宙秩序和價值觀念用類似法典的形式固定下來，以使后人尊奉不疑”。也正是這一法規(guī)似的共同價值和信念為英雄原型進一步演變?yōu)榉饨ㄉ鐣那骞俚於诵睦砘A(chǔ)。我們將會在后文看到清官作為英雄原型在封建社會的變體正是對太陽(英雄)原型和帝王(英雄)原型的雙重呼應。

二、清官——英雄原型在中國封建社會的再生和變奏

封建社會金字塔形的社會結(jié)構(gòu)決定了處于塔尖的帝王雖以日自比，但其溫暖和熱力所觸及的范圍卻極為有限。但另一方面，生活及社會的種種不公在封建社會人民生活中卻是常在的!沉積于集體無意識深處的英雄原型也在不斷沖擊，希望找到新的發(fā)泄渠道，緩解現(xiàn)世人生的苦痛，寄托數(shù)千年來沉積內(nèi)心的對光明的渴求，對正義實踐的信心和希望。于是，清官作為英雄原型在封建社會的變體應運而生。

與帝王的遠離民間不同，清官的歷史藍本人物往往與人民有實際接觸，并在當時已聲名鵲起?！叭艘园Ρ赛S河清，童稚婦女，亦知其名”?！昂Ｈ饟釁歉Π霘q。小民聞當去，號泣載道，家繪像祀之”。于成龍死后，“民罷市聚哭，家繪像祀之”。也許正是因為清官的聲名及其某些作為與民眾心中期待的英雄相吻合，集體無意識驅(qū)使下的民眾才不遺余力地把自己關(guān)于英雄原型的種種期待穿鑿附會于托名清官的各種故事中。

這就是為什么歷史文學與影視中的清官多是具有一定神秘能力的英雄。如同帝王被神秘化為與萬物主宰太陽息息相關(guān)一樣。歷史文學與影視中清官作為英雄被神秘化的傾向極為明顯。歷史上北宋包拯是開封府內(nèi)鐵面無私、法力無邊的包青天。元雜劇《盆兒鬼》、《神奴兒》中，包拯可以看見冤魂、勾來旋風。明代《龍圖公案》，包拯手中有桃木梆，桃木枷、溫涼帽、陰陽盞等神物專斷陰司事，可以使冤魂死而復活?？墒聦嵣希端问贰ぐ鼈鳌酚涊d，包拯只在宋仁宗嘉祜元年(1056)十二月到嘉祐三年六月期間做了一年半的開封府知府。關(guān)于其決斷冤獄的智慧，宋史只記載了比較普通的“割牛舌案”和“惠民河案”兩樁極為平實的案件，全無包公文學影視“日斷陽間夜斷陰”那般離奇和偉大。

明代清官海瑞的出身被解釋為怪獸報恩，死后被民間塑造成尊神。《嶺南雜志》記載明鼎革時，忠介公石坊鐫石處，血淚三日乃止，藏贊海公精誠之氣與君國息息相關(guān)。電視劇《海瑞斗嚴嵩》夸張地表現(xiàn)明朝第一大奸臣嚴嵩和第一大清官海瑞之間的斗爭?！洞竺魍醭尉概c海瑞》把海瑞置身于明朝國內(nèi)的財政危機、嚴嵩父子的倒臺、乃至抗倭斗爭的重要歷史背景中加以表現(xiàn)。無形中抬高了海瑞作為一個明朝官吏的歷史作用。而從《明史·海瑞傳》看來，海瑞一生耿介正直，最大政績是他在擔任兩江巡撫的半年左右時間里興修水利和勒令富戶退田兩件事。吳淞江、白河沿岸都是豪強的土地，所以他以釘子精神修好大堤之后，朝野上下，交口稱贊。而他要富戶退回兼并老百姓的田地，雖在他的堅持下收到一點成效，但立刻就被江南士紳買通當朝首輔高拱而明升暗降，調(diào)離該職，從而人走政息。

清官于成龍誕生于封建社會的末期，此時英雄原型已在包公崇拜等民間英雄原型中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泄，對于新生的主人，已無強烈神話化欲望。但仔細觀看《一代廉吏于成龍》，為清官尋找神秘先兆的思維依然存在，只是更加隱秘并多以巧合表現(xiàn)。于成龍幼時寄讀的寺廟自他離開后就保持其居屋原樣，似乎算準他后來的發(fā)達。于成龍擔任福建按察使期間，請赦免因通海罪而牽連的無辜平民，擔任直隸巡撫期間，請減免災區(qū)賦稅，賑濟災民。兩件都是其前任意欲解決而無法解決的難題，偏于成龍因為有康親王和康熙的支持而完滿解決?！兑淮粲诔升垺窞榱思訌娪诔升堊鳛榍骞儆⑿鄣拟枘婧缽姡瑸槊裾埫蛩?，還虛構(gòu)了斬殺總軍李國棟的小舅子張富貴、殺人犯張大鵬和皇帝外甥喀禮幾場戲。而從《清史稿》看來，溫柔敦厚的于成龍唯一一次與官僚集團內(nèi)部的沖突來自他做直隸巡撫時彈劾下轄的知縣趙履謙。電視劇中于成龍上受知于康熙、康親王，下有身懷絕技的忠仆朝卿相助，和《包青天》包拯上有宋仁宗支持，下有武功高強的俠客相助實有異曲同工之妙，都為增強清官英雄能力而設。

此外，歷史文學影視中的清官救民水火常與圣意相符。這種圣君情結(jié)清官夢的直接根源正是集體無意識中的太陽英雄原型崇拜。太陽被置換為人間帝王衍生出對漢文化影響深遠的封建皇權(quán)政治，英雄的一切作為往往也歸功于英明的帝王。古代神話中已見端倪：

“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鍥俞、鑿齒、九嬰、大風、封稀、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鍥俞，斷修蛇于洞庭，禽封希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淮南子·本經(jīng)訓》)

為民除害的英雄后羿不過是秉承堯的旨意，功勞屬于堯，堯繼而被萬民推為天子。鯀、禹治水中，洪水泛濫，鯀為救民竊帝之息壤治水，被帝殺死。帝命令鯀的兒子禹接著治水。治理好后，禹成為英雄。顯然，進入階級社會后英雄行為已然被規(guī)定為不僅需利于民，更需是秉承帝的意志!細讀清官文學影視，清官的功能和后羿如此相似。清官除暴安良總是秉承帝王的旨意。包公戲中包拯之所以敢于忤逆豪強、能處處伸張正義，多半是憑借圣君宋仁宗的支持。明太祖朱元璋是海瑞信心和力量的主要源泉。于成龍與康熙、康親王的君臣契合無疑是其各項政治作為成功的重要保證。只不過，與后羿的英雄行為被簡單解釋為奉君命行事不同。清官出于集體無意識中自覺的帝王英雄崇拜，往往比常人更加忠誠于自己的王朝和君主。海瑞在獄中聞聽嘉靖死訊，雖然由于職位過于低下連皇帝面也不曾見過，卻痛哭整夜，把吃的飯都吐了出來。海瑞要忠誠于自己的君主，無論是否曾與君主晤面。猶如同時代的女子要忠誠于自己的丈夫，甚至是沒過門就死去的丈夫。這種有悖于常理的行為完全出自處于從屬地位的臣子對帝王的忠誠和處于卑賤地位的女性對男性的忠貞。而二者都根源于月亮對太陽的追隨、陰對陽的遵從。天理與人倫在古代中國本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天不變，道亦不變。而這種由于觀察自然而得到的天理在作為社會人倫被規(guī)定下來以后，盡管發(fā)生了種種的置換變形，但作為一種深入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產(chǎn)物，已完全內(nèi)化為人的內(nèi)心要求，執(zhí)行起來毫不困難了。

不僅如此，為迎合封建時代的新需要，清官不僅是大英雄，還因為“圣人以孝治天下”必須成為孝的楷模。只不過，“孝”作為為迎合封建社會時代要求而增加的成分，在“清官”厲史文學影視中始終處于從屬地位。濃墨重彩處依然在于英雄原型為人民帶來光明和福音的功能。而鑒于時代的特殊性，這一點在英雄原型選擇“清官”作為其承載物的同時就注定無法完美。于是，夸大“清官”英雄能力及其忤逆豪強、救民水火、為民請命就成為歷史清官文學影視的普遍特征。

最后，清官的普遍薄于閨閣實與其遠古英雄原型一脈相承。令人常質(zhì)疑作為一個忠臣孝子和心里裝滿人民的清官海瑞為何獨獨裝不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明人沈德符《野獲編·補遺》記載海瑞一生為了有兒子繼承香火曾九娶。妻妾中有的被休，有的自殺，有的死得不明不白。夫妻關(guān)系極為緊張。他五歲的小女兒吃了一塊男仆人給的餅，就被他一頓呵斥，說這個小女孩只有自己死掉才配得上他這個父親的名聲。小女兒果然絕食七天而餓死。相比官場，清官于閨閣的熱情確實太低。包拯平時沒有私人的書信往來，親舊故友的消息都斷絕了。夫妻方面可以想見。于成龍四十多歲外出為官，直到二十余年后死于任上止都不曾帶家眷上任。至忠至孝愛民如子的清官們?yōu)楹为毆毐⌒议|閣?封建時代的清官話語又因何而在此方面出現(xiàn)集體缺失?答案若從清官英雄的遠古原型尋找就昭然若揭了。源于太陽崇拜而產(chǎn)生的陽尊陰卑、男尊女卑的集體無意識在漢民族古代神話中已初見端倪。古代神話的神在性方面的嚴謹大大不同于希臘神話中愛欲泛濫的眾神。眾神之王宙斯風流成性，可以變成公牛接近自己喜愛的人間少女歐羅巴。愛神和戰(zhàn)神偷情而被自己的丈夫火神用網(wǎng)罩住示眾。而漢民族神話的神通常嚴謹而崇高。神的妻子和家世通常諱奠如深。偶然出現(xiàn)的妻子功能類似后世傳宗接代。在神話中，女性常作為母親而非妻子占有一席之地。正是在這樣的集體無意識影響下，清官英雄在夫妻人倫方面出現(xiàn)了集體缺失。也從另一側(cè)面證明了清官是對遠古英雄原型的呼應，是英雄原型在封建社會的變體，主要表達封建社會主流文化對英雄原型的期待和滿足。

至于《大明王朝——嘉靖與海瑞》一改已成歷史定論的“篤于行誼，薄于閨閣”的歷史海瑞形象的諸多情節(jié)，如同《一代廉吏于成龍》中因充滿高貴的人性之光而備受觀眾歡迎的于成龍一樣，本文以為兩者共同體現(xiàn)了英雄原型在社會主義新時代為迎合時代審美傾向的再次變形。新時代人們期待的清官除了清正廉潔、勤政愛民、疾惡如仇之外，還應該是充滿人性與溫情的熱血男兒。這種古代與現(xiàn)代理想英雄人物性格的雙重吻合正是《一代廉吏于成龍》這樣的歷史清官戲成功的主要原因；更是現(xiàn)代思維如何進入古代英雄原型使之悄悄發(fā)生變形，成為新時代英雄原型的典型案例。

三、結(jié)語

綜上，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承載物，清官源自于遠古初民將太陽運行內(nèi)化為神或英雄命運的神話思維；并在漢民族特有的神話歷史化進程中，成為繼人間帝王取代太陽神而成為新英雄原型之后的封建社會英雄原型。英雄原型這一從太陽一帝王一清官的變形過程決定了“清官”既傳達了光明戰(zhàn)勝黑暗、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永恒主題，對救民水火、為民請命英雄的執(zhí)著追求；又承載了諸多今天看來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的歷史文化因素，其進步性與局限性都極為明顯。但由于集體無意識的可遺傳性和原型依據(jù)時代而變化的基本特征，這一深深契合于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原型不可能輕易退出社會文化歷史舞臺。而是會根據(jù)時代的需要發(fā)生新的置換變形。歷史清官影視在今天的觀眾心中還能引起強烈的共鳴，為處于改革陣痛中的民眾帶來心靈的撫慰，提供情感宣泄的渠道因而備受歡迎正可以證明這一點。因此，尊重產(chǎn)生這一歷史文化現(xiàn)象的民族心理機制，用社會主義下逐步健全的各項制度和人民素質(zhì)的逐步提高使之潛移默化，自覺變形為符合新時代審美傾向的英雄原型才是比較科學的態(tài)度。反之，粗暴地將其從具體歷史文化語境中抽離出來，蓋上人治的帽子并扔進歷史的垃圾堆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畢竟，法制并非萬能，最好的制度也需要人來執(zhí)行。提高國民素質(zhì)，消滅封建清官賴以形成的文化心理根源，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而在此過程中，影視媒介主動承載人文教育的重要責任，塑造更符合時代要求和審美傾向的社會主義新英雄無疑至關(guān)重要。